徐鵬斐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西安 710000)
封禪是中國古代皇帝為了宣揚自身德政王化“以告成功”的一種祭祀行為,高宗乾封元年(666年)東封泰山是唐廷踐祚以來的首次成功實踐,重述正朔給予政權(quán)禮法上的肯定與支持。同時,武后在封禪中抗表任亞獻舉動也昭示著其擅權(quán)專政的局面已然形成。乾封封禪以其重要性和獨特性被學界重視,相關(guān)研究多囿于傳統(tǒng)范式,或者關(guān)注武后對封禪的異化影響[1],抑或針對封禪禮儀進行禮制和民俗研究[2]。近年來,隨著歷史書寫范式的引進,“探討影響和制約史料形成的歷史圖景,揭示史料形成的意義”[3],為傳統(tǒng)唐史研究帶來新的視野,以兩《唐書》等為中心的史料批判研究大量涌現(xiàn),探究文本塑造的原因[4],分析史書的書寫體例[5],關(guān)注人物形象和歷史事件層累的建構(gòu)過程[6]。研究角度的轉(zhuǎn)變使得學界對歷史事件、歷史文本的認知轉(zhuǎn)向動態(tài),更注重對史家書寫文本的分析。史家對封禪的記載不僅反映王朝禮教的制度建設(shè),隱晦的史語下也顯現(xiàn)出封建王朝對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gòu),唯有對此進行批判研究才能了解朝堂局勢和唐人的精神世界。乾封封禪的相關(guān)研究里,祁強《唐初封禪活動的提議及實踐》[7]一文雖然沒有借鑒歷史書寫的研究范式,但其對太宗朝多次議定、奏罷過程的解構(gòu)啟迪了本文。乾封封禪的史料散見于《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冊府元龜》 等書,借用歷史書寫,解構(gòu)文本,得以從全新角度把握封禪前后的朝堂局勢,了解《舊唐書》的書寫范式。
對不同文本的史源探究及文本間異同比較是史料批判研究的重要途徑,縱覽《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唐大詔令集》《冊府元龜》《唐會要》有關(guān)高宗時期封禪的文本,唯《舊唐書》的記載最為矛盾,也最為隱約。為方便比較,將引用上述史料記載展開論述。
《舊唐書·高宗本紀》載:
冬十月戊午,皇后請封禪,司禮太常伯劉祥道上疏請封禪?!∶瑢⒎馓┥?,發(fā)自東都。
這是《舊唐書·高宗本紀》首見關(guān)于麟德年間奏請封禪的記載,奏請的發(fā)起人是皇后和劉祥道。然而同年二月和五月卻有其他與封禪有關(guān)的史語:
二年春正月壬午,幸東都……甲子以發(fā)向太山,停選。
五月……以司空、英國公李勣,少師、高陽郡公許敬宗,右相、嘉興縣子陸敦信,左相鉅鹿男竇德玄為檢校封禪使。
按《舊唐書·高宗本紀》建構(gòu)的邏輯,麟德二年(664年)十月首次奏請封禪泰山,麟德二年二月以發(fā)往泰山(指東封泰山)的緣故停選,五月為準備封禪做官員任免調(diào)動,這種記載和建構(gòu)是極其矛盾的。以常理推斷,麟德二年二月之前極有可能有議定封禪的詔令下達,首次奏請也不應(yīng)該是十月。但《舊唐書》中《高宗本紀》《禮儀志》的相關(guān)詔令,也不見時間更早的奏請。但在《唐會要》《新唐書·高宗本紀》《資治通鑒》《冊府元龜》 等史料中卻保有麟德元年(663年)七月議定封禪的詔令,如《新唐書》[8]:
麟德元年……七月丁未,詔以三年正月有事于泰山。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封禪作為國家禮儀文教中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相關(guān)的詔令多系于帝王本紀,但《舊唐書·高宗本紀》 卻缺少議定封禪的詔令。況且《舊唐書·禮儀志》載“高宗即位,公卿數(shù)請封禪”,高宗的封禪嘗試極有可能是多次的,可能存在其他議定封禪的詔令不見于《舊唐書·高宗本紀》的特殊情況。搜羅史海中關(guān)于高宗朝議定封禪的相關(guān)記載,龍朔二年(662年)議定、廢止封禪的詔令也不見于《舊唐書》?!杜f唐書·高宗本紀》行文多采國史、實錄,而保留上述詔令的《新唐書》和《冊府元龜》在修撰時除了國史、實錄,其他唐令、詔敕、奏疏尚存。很有可能在史家編纂高宗朝國史、實錄時便有意識地掩蓋龍朔、麟德年間的詔令,只有還原當時的政治時局和思想觀念才能窺得如此書寫的緣由。
高宗朝封禪最早的奏請,學界追溯到顯慶年間許敬宗的推動,《資治通鑒》載“許敬宗議封禪儀……‘請以高祖、太宗俱配昊天上帝,太穆、文德二皇后俱配皇地祇?!瘡闹盵9]。此事真?zhèn)我巡豢煽迹杜f唐書·禮儀志》中存“顯慶中,禮部尚書許敬宗等因修改舊禮,乃奏曰……制可之。自是郊丘諸祀,并先焚而后祭”。許敬宗顯慶中位居禮部尚書主持修訂郊祀,并且付諸實行。從時間和官職來看,顯慶年推動封禪,撰寫儀注是有可能的。此次討論并未形成定案,是故沒有相關(guān)詔令留存。
現(xiàn)存史料中所見高宗朝最早議定封禪的詔令出自《冊府元龜·帝王部·封禪》[10]:
龍朔元年,唐高宗即位后,公卿數(shù)請封禪。龍朔一年十月癸丑,詔宜以四年正月有事于泰山,所司詳求故實,務(wù)從折中,仍以來年二月幸東都。
《資治通鑒》龍朔二年條記載:
十月癸丑,詔以四年正月有事于泰山,仍以來年二月幸東都。
上述兩條詔令內(nèi)容極其相似,僅年份有異。按《舊唐書·高宗本紀》記載龍朔元年(661年)“冬十月丁卯,狩于陸渾。癸酉,還宮”,同紀龍朔二年“冬十月丁酉,幸溫湯,皇太子弘監(jiān)國”。根據(jù)干支記日,丁卯和癸丑相隔46 天,不可能發(fā)生在同一個月,而丁酉和癸丑相隔16 天,有可能在同一月。基于此,《冊府元龜》記載頒發(fā)此條詔令的時間應(yīng)是龍朔二年,同《資治通鑒》。
高宗朝第二條關(guān)于封禪的詔令是在龍朔二年十二月頒布的,《資治通鑒》龍朔二年條載:
十二月,戊申,詔以方討高麗、百濟,河北之民,勞于征役,其封泰山、幸東都并停。
《冊府元龜》也保留了此條詔令的記載:
海東二蕃,久愆職貢,近者命帥薄伐,軍務(wù)事殷,緣河州縣,勞于征役。比雖多有蠲免,庶事優(yōu)矜,萬邦俱會,恐致煩擾。勞逸二途,理無兼遂,介丘大禮及幸都并宜且停。
分析兩部分的內(nèi)容,此條詔令應(yīng)是對同年十月份議定封禪的取締。據(jù)《資治通鑒》《冊府元龜》載,龍朔二年十月高宗下達議定龍朔四年(664年)封禪泰山的詔令,十二月下達因高麗百濟戰(zhàn)事體恤民情停封禪的詔令。但這兩條詔令不見于《舊唐書·高宗本紀》與《舊唐書·禮儀志》中。令人費解的不止于此,對高麗百濟的戰(zhàn)爭早在永徽、顯慶年間就已開始,如若高宗真如詔令所言“恐致煩擾”,就不應(yīng)有龍朔二年十月議定封禪的詔令,而應(yīng)該體恤百姓,待民生恢復后方行泰山。筆者認為龍朔二年十二月停止封禪并非出自體恤民生之考量,而是有其他緊急原因。這些被隱匿的史事極有可能是《舊唐書》隱約其辭、不書詔令的重要緣由。
龍朔二年十月到十二月,兩個月間朝堂政局和邊關(guān)形勢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早先議定的封禪只能取消,待內(nèi)憂外患解決后方能興國之大典。
朝堂斗爭云譎波詭,許敬宗及其黨羽排除異己,許圉師因此被罷相,國家最高行政集團間的斗爭不僅導致相位頻移,也令早已敲定的封禪推遲待定。許敬宗、李義府和許圉師之間的政治斗爭史書中著墨不多,《舊唐書·許圉師傳》“俄以子自然因獵射殺人,隱而不奏,又為李義府所擠,左遷虔州刺史”,以及《資治通鑒》論及許自然犯案時許敬宗進言高宗“人臣如此,罪不容誅”,都證明在許圉師子許自然犯事時許敬宗、李義府等人借機打壓。但深究史料其背后斗爭更激烈,《資治通鑒》對此記載較為翔實,茲轉(zhuǎn)錄如下:
左相許圉師之子奉輦直長自然,游獵犯人田,圉師杖自然一百而不以聞。田主詣司憲訟之,司憲大夫楊德裔不為治。西臺舍人袁公瑜遣人易姓名上封事告之,上曰:“圉師為宰相,侵陵百姓,匿而不言,豈非作威作福!”圉師謝曰:“臣備位樞軸,以直道事陛下,不能悉允眾心,故為人所攻訐。至于作威福者,或手握強兵,或身居重鎮(zhèn);臣以文吏,奉事圣明,惟知閉門自守,何敢作威福!”上怒曰:“汝恨無兵邪!”許敬宗曰:“人臣如此,罪不容誅。”遽令引出。詔特免官。
楊德裔任司憲大夫即御史大夫,負責糾舉百官不法,《唐六典·御史臺》[11]載“御史大夫之職,掌邦國刑憲、典章之政令,以肅正朝列”,糾察左相許圉師隱匿其子不法之事應(yīng)是楊德裔本職工作,卻礙于許圉師身份未能受理,或者說司憲(御史臺)并未受理。而西臺舍人(中書舍人)袁公瑜卻力圖將此事廣而告之,將許自然依法處理。西臺舍人糾舉冤情并非本職工作,有特定的實現(xiàn)程序?!短屏洹ぶ袝 酚涊d中書舍人除了具有“掌侍奉進奏,參議表章”的基本職能外,還有“凡察天下冤滯,與給事中及御史三司鞫其事”的特殊職能,即在遇到冤情時,三司推案。但是袁公瑜并沒遵守三司推案的標準程序與御史臺、給事中一同檢察,而是“遣人易姓名上封事告之”,袁公瑜有此行事斷不是出于自身法理之心或職事之故,大抵有許敬宗、李義府的授意??计湫雄E,袁公瑜乃是李義府、許敬宗等人的不二擁躉,參與對長孫無忌的清算,還一并誅棄大臣,禍亂朝政。袁公瑜在上元元年(760年)和李義府、許敬宗一同被大赦、追贈,被追為江州刺史,長安年間和其他黨羽一起蔭子實封[12]。故可以認為許敬宗、李義府授意袁公瑜將許自然犯田一事鬧得人聲鼎沸乃至上達天聽,借此鏟除異己,將許圉師擠出朝堂?!顿Y治通鑒》龍朔三年條記載“三月,許圉師再貶虔州,刺史楊德裔以阿黨流庭州,圉師子文思、自然并免官”,這場宰相間的傾軋,擾亂朝堂秩序,也讓封禪缺少安定的內(nèi)部環(huán)境,被迫擱置下來。
龍朔二年在對百濟和鐵勒的戰(zhàn)爭中,唐廷取得一定的優(yōu)勢,《資治通鑒》載“三月,鄭仁泰等敗鐵勒于天山”“七月丁巳,熊津都督劉仁愿、帶方州刺史劉仁軌大破百濟于熊津之東,拔真峴城”,邊釁漸息給了唐廷喘息的機會,是故龍朔二年十月,高宗以為靖邊有成,海晏河清,下詔令預備封禪。但是西突厥突寇庭州,邊患又起,讓高宗不得不放緩封禪的進程。
西突厥進犯庭州的具體時間史料記載較為籠統(tǒng),《資治通鑒》龍朔二年載“是歲,西突厥寇庭州,刺史來濟將兵拒之”,《舊唐書·來濟傳》載“龍朔二年,突厥入寇,濟總兵拒之”,《唐會要》[13]記載“三年十月。西突厥寇庭州。刺史來濟將兵拒之”。按《唐會要》記載為龍朔三年(663年),其年份記載應(yīng)為訛誤,但其年十月的記載尚有參考價值,故認為極有可能是在龍朔二年十月份,西突厥進犯庭州,邊患又起,讓高宗與朝臣不得不重新考慮封禪一事。
內(nèi)有宰相傾軋,外有突厥邊釁,封禪的內(nèi)外條件都不夠成熟,封禪不能成行,是故高宗龍朔二年十二月突然下詔停止十月份議定的封禪。停罷的原因不能直筆記載是黨爭破壞,相反極力淡化因許圉師與許敬宗、李義府相互傾軋的政治色彩,只能用休養(yǎng)生息這一緣由來為流產(chǎn)的封禪畫上句號。同時,十月份的詔令十二月份就停罷,既有朝令夕改之嫌,又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唐廷的權(quán)威,為了維護高宗的形象,史官選擇將本就流產(chǎn)的封禪隱匿起來,在國史、實錄中隱約其辭,甚至不言一字,這種有意識地取舍史料的書寫傾向被《舊唐書·高宗本紀》保留。龍朔二年的詔令盡管被盡力淡化,但封禪一事仍在龍朔四年(即麟德元年)重新成為朝堂輿論所向。
龍朔二年議定的封禪一行礙于內(nèi)焦外困的局勢被迫詔令停止,但泰山之祭始終是高宗與其朝臣不可言棄的政治追求。高宗在原本預定封禪的龍朔四年(即麟德元年)七月重申封禪以續(xù)前事,麟德元年的詔令依舊如龍朔二年一般不見于《舊唐書·高宗本紀》。究其原因:一是《舊唐書》諸本紀有不記載封禪詔令的書寫體例;二是高宗朝國史和實錄隱約其辭,隱匿龍朔、麟德詔令,用隱匿的書寫方式重新建構(gòu)封禪始末。
有唐一代,欲封泰山的嘗試起自高祖,太宗屢次下詔封禪卻終不得行,高宗朝付諸實踐,玄宗時再續(xù)泰山封禪大典,祁強的《唐初封禪活動的提議及實踐》一文對太宗朝多次嘗試有細致爬疏,茲不贅述。然考《舊唐書·太宗本紀》保留了多次議定及廢止封禪的詔令,如貞觀二十一年(647年)太宗下詔:“二十一年春正月……丁酉,詔以來年二月有事泰山”,同年廢止的詔令也有記載,“八月壬戌,詔以河北大水,停封禪”?!杜f唐書·玄宗本紀》則缺少議定封禪的詔令,此條詔令見于《冊府元龜·帝王部·封禪》“開元十二年閏十二月,……可以開元十三年十一月十日,式遵故實,有事泰山”。如此看來,似乎《舊唐書》形成了封禪事的書寫范式,在高宗朝以后封禪泰山的詔令就不載于帝王本紀了。這種說法十分矛盾,《舊唐書·玄宗本紀》沒有記載開元十二年(724年)十二月議定封禪的詔令但保留了開元十三年(725年)令百官集結(jié)的詔令,即“夏四月……癸酉,令朝集使各舉所部孝悌文武,集于泰山之下”。若是《舊唐書》帝王本紀形成了高宗以后的記載中不記與封禪相關(guān)詔令的書寫體例,此條詔令是無法衍誤進《舊唐書·玄宗本紀》的??梢詳嘌圆⒎歉咦诔院蟊炯o不再留存封禪詔令,而是有其他原因?qū)е赂咦诔氲略暝t令不能記錄在國史、實錄中?!杜f唐書》在編寫時多直接采取國史和實錄,并沒有將這些詔令保存于此。比對其封禪詔令頒布時間前后的天文災異、朝堂背景、大臣事跡,高宗麟德元年封禪泰山詔令不見于本紀,是歷史記載深受災異觀念影響的直接表現(xiàn),采用隱約其辭的歷史書寫范式為封禪順利進行提供了禮法上的合理性。
封禪,在唐人的認識中是德治天下,“以告成功”之事,其標準是仁政的最高要求,裴光庭關(guān)于封禪條件的看法是:“封禪者,所以告成功也。夫成功者,恩德無不及,百姓無不安,萬國無不懷。”即可將封禪的條件概括為仁政行、百姓安、萬國朝。玄宗自認為達到了《開元十三年封泰山詔》中百姓安康、懷柔安國、禮樂大興、刑罰不用、祥瑞大現(xiàn)的仁王條件故行封禪。對此學界已有探討,不再贅述。而麟德元年七月到乾封封禪之間朝堂形勢、天文災異都不滿足封禪的基本條件。
一方面,朝堂之上,帝后二圣相爭,宰相傾軋愈演愈烈,波及朝堂內(nèi)外和天子胤嗣。宰相上官儀和高宗子李忠成為這場較量的犧牲品?!杜f唐書·高宗本紀》 記載麟德元年:“十二月丙戌,殺西臺侍郎上官儀。戊子,庶人忠坐與儀交通,賜死。”《新唐書·則天皇后傳》對上官儀一事有較為翔實的記載,上官儀因指出武后專恣擅權(quán),被高宗下命撰寫廢后制敕即“乃趣使草詔廢之”。但此事泄露后,武后授意許敬宗構(gòu)陷上官儀,“后諷許敬宗構(gòu)儀,殺之”,可見麟德元年十二月朝堂局勢十分動蕩,動輒誅相廢王。
另一方面,天文災異和自然災害都在昭示封禪在禮法上的欠缺。麟德元年是冬無雪,更難預料的是《舊唐書·高宗本紀》記麟德二年閏三月“閏月癸酉,日有蝕之”,此外麟德二年“六月,鄜州大水,壞城邑”,也是一場可怕的自然災害。在唐人的觀念中,日食與冬無雪都是上天昭示君主德行不足、應(yīng)多行仁政的跡象。趙貞《唐代的“合朔伐鼓”及其象征意義》[14]對唐人關(guān)于日食觀念和應(yīng)對措施“伐鼓救日”進行考證研究,研究提出唐人的觀念中日食代表皇帝德行有虧,權(quán)力被臣下侵奪須行仁政。王璐《三公助祭所見唐朝政局變遷與禮儀秩序構(gòu)建》[15]一文更是指出日食帶來玄宗朝“私議休咎”、動蕩朝政的可怕后果。此外,閔祥鵬《災異政治與漢唐“冬無雪”史料的文本反思》[16]一文對漢唐“冬無雪”的災異政治進行研究,認為冬無雪也是一種政治警示。是故,從冬無雪與日食的記載來看,在唐人的災異觀中認為高宗德行有虧,是斷不能行封禪的。六月鄜州大水也是封禪大敵,貞觀二十一年的封禪就是因興建翠微宮和河北大水而被叫停,乾封封禪極有可能也因此失敗。天文災異和自然災害的警示都不能阻攔高宗“以光我高祖之丕圖,以紹我太宗之鴻業(yè)”的追求,麟德元年議定的封禪最終在麟德二年二月成行。
史官為了掩飾朝堂傾軋和天文災異對封禪的影響,為高宗東行泰山提供合理性支持,采取隱約其辭的書寫方式,重構(gòu)高宗封禪的整個過程,使之合理化。將高宗朝封禪的整個過程進行還原,并比對《舊唐書》的記載,以解構(gòu)《舊唐書》背后的歷史書寫。
史家對詔令的隱約其辭,使不利于封禪的詔令被湮沒在歷史長河,也在此基礎(chǔ)上重新建構(gòu)了“合理化”的封禪始末。封禪的始末包括奏請、議定、成行、合禮等四個過程。首先,在實錄、國史中不記載麟德元年七月議定封禪的詔令。如此一來可以割裂昭示君主德行有虧的冬無雪、日食和鄜州大水災異災害和封禪之間的聯(lián)系,淡化高宗不顧災害警示頑固封禪的君主形象。其次,將封禪奏請的時間安排到麟德二年十月,由皇后奏請。如此一來,強化了奏請封禪的時間起自麟德二年,將整個持續(xù)了一年五個月的奏請、議定、成行的過程濃縮為兩個月。重構(gòu)后的封禪奏請、議定是在冬無雪、日食和鄜州大水等災異災害發(fā)生之后,將其排除封禪全過程,徹底消弭災異災害對封禪的沖擊,將高宗泰山之行徹底合理化。由武后奏請封禪,符合當時“天后垂簾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預聞之”的政治形勢,將發(fā)起人定為武后,突出武后的政治影響力。這種隱約其辭的書寫和建構(gòu)被保留在《舊唐書·高宗本紀》中,便有了麟德元年議定封禪詔令不見于《舊唐書》的特殊現(xiàn)象,也有了“冬十月戊午,皇后請封禪,司禮太常伯劉祥道上疏請封禪”的記載。但其只隱匿了議定封禪的詔令,卻將封禪停選和封禪人事安排保留,造成了《舊唐書·高宗本紀》中記載矛盾。
盡管國史、實錄的隱匿書寫和重構(gòu)為封禪提供了禮法上的合理性,宋人修史時斷不會將唐王朝的意識形態(tài)作為指導。為求詳盡,他們將唐代史官隱匿的詔令都搜羅歸納到《冊府元龜》《新唐書》 等史料中,造成了史料間記載的差異。解構(gòu)為起點,建構(gòu)為重點,解構(gòu)完史家對乾封封禪的書寫,也要還原其本真面貌。為便于理解高宗的封禪的始末,將史料對讀(見表1)。高宗的預定封禪的詔令有兩次,分別是在龍朔二年與麟德元年,龍朔二年詔令為避朝令夕改之嫌,史家不言一字。麟德元年的詔令則是以隱匿的歷史書寫方式進行合理化敘事。這種書寫范式不僅是史家自己的選擇,也是當時災異政治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指導下的產(chǎn)物。
表1 《舊唐書·高宗本紀》與其他史籍記載對照表
這種隱匿詔令的書寫范式不是個案,在需要史家進行合理化敘事時,有所取舍地進行文本編排可以使之符合統(tǒng)治者的需要。前文所引《舊唐書·高宗本紀》 涉及:《玄宗本紀》 不記載議定封禪詔令的問題,幸而《冊府元龜》與《唐大詔令集》保存了這些被隱匿的詔敕,以便窺得隱約其辭這種范式在玄宗封禪記載中的妙用?!秲愿敗穼π诔舛U一事記載最為詳細,“玄宗開元十二年閏十二月辛酉,文武百官、吏部尚書裴漼等上請封東岳”,而玄宗則手詔不許,其后甲子源乾曜、張說再次奏請,玄宗仍手詔認為條件不成熟。隨后源乾曜、張說二次奏請仍詔不許,直到二人第三次奏請,玄宗方在丁卯日下詔開元十三年封禪。然而這些奏請與手詔及議定封禪的詔令均不記載于《舊唐書·高宗本紀》,本紀中僅保留了十三年四月令百官集合的詔令,這種情況與高宗麟德封禪詔令隱匿極為相似,而其原因也驚人酷肖。考《舊唐書·高宗本紀》“閏十二月丙辰朔,日有蝕之”,無論是閏十二月辛酉裴漼帶領(lǐng)百官奏請,還是源乾曜、張說的三次奏請都發(fā)生在日食之后,前文已經(jīng)論及日食代表君主德行有虧,因此同樣的問題擺在史官面前,若直筆記載玄宗封禪議定之前不足半月有日食現(xiàn)象,則玄宗封禪缺少合理性與權(quán)威性的支持,其所言“奇獸神禽,甘露醴泉,窮祥極瑞者,朝夕于林篽”之祥瑞景象全為一紙空談,封禪更是天壤懸隔。因此繼續(xù)采用隱約其辭的筆法為統(tǒng)治者合理化敘事成為最好的選擇,是故《舊唐書·高宗本紀》不僅不記載群臣奏請封禪的呼聲和玄宗答復的手詔,甚至將議定封禪的詔令都隱匿不書,只在距開元十二年閏十二月較久遠的十三年四月記載與封禪相關(guān)的詔令,試圖以此重構(gòu)玄宗封禪的過程,以十三年四月作為起點,為封禪提供禮法支撐。由此可見,隱約其辭的筆法并非個例,史家有所選擇地使用這種書寫方式為統(tǒng)治者的既定行為進行回護與修飾。
高宗封禪的兩次議定出于不同原因被隱匿在史海,龍朔二年的封禪因朝堂傾軋、邊患漸起流于文字,不能成行。龍朔議定與廢止的兩條詔敕因封禪自身被倉促叫停,為避朝令夕改之嫌,維護統(tǒng)治者權(quán)威,不書于實錄、國史,因此《舊唐書·高宗本紀》不見此二條詔令。麟德元年議定的詔令為了規(guī)避朝堂傾軋、天文災異和自然災害對封禪順利進行的影響,隱匿不書,并以武后奏請作為封禪議定的開端,重構(gòu)封禪過程。玄宗封禪一事中,隱約其辭的書寫也在《舊唐書·玄宗》頗具妙用。可見在天人災異觀念的影響下,將原有詔令隱藏不書,成為史家替獨斷統(tǒng)治者合理化敘事的書寫范式,找到并深究這些隱匿的詔令對于理解其當時局勢、思想認知具有深遠意義。隱匿不書的文本體例也在提示我們進行歷史書寫研究時,不僅要關(guān)注文本之間記載的不同來研究“微言大義”,更要重視“沒寫”什么,這種史家有目的地取舍更能反映封建王朝意識形態(tài)影響下歷史書寫的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