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姝 民,劉 全 波
(1.天水市博物館,甘肅 天水 741000;2.蘭州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20)
太昊伏羲氏是中華人文始祖,位居三皇之首、百王之先,在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史上開中華文明先河。伏羲氏畫八卦、結(jié)網(wǎng)罟、取火種、興嫁娶、造書契、創(chuàng)樂器,用文明之火引導人們走出了蒙昧混沌時代,肇啟了中華文明的新紀元,對中華文明進步作出了巨大貢獻。后世對伏羲禮贊有加,并逐步建立起伏羲祭祀體系。秦宣公四年(前672年),設密畤,祭青帝,如果西畤、鄜畤與伏羲無關,此密畤與伏羲的關系是不言而喻的。秦人利用畤祭,逐步建立了與諸天神溝通的橋梁,從西方到東方,從白帝到青帝,從少昊到太昊,源遠流長的太昊伏羲祭祀就起源于此時。就算秦人心目中的青帝與后人眼中的太昊伏羲氏之間還有距離,但毋庸置疑,后世人眼中的太昊伏羲氏在很多時候繼承了青帝的位置與功能。當然,伏羲被神化、被祭祀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應該是先秦開其端,秦漢仍其舊,漢代多強調(diào)伏羲之“行”,魏晉多強調(diào)伏羲之“德”,唐代諸學者最終構(gòu)建起伏羲氏的“圣王”形象,伏羲祭祀也被明文定于史冊。元代對于三皇(伏羲、神農(nóng)、黃帝)的崇敬熱情是最為高漲的,雖然三皇祭祀用歷代名醫(yī)配祀,但是全國各個郡縣皆建立三皇廟的舉措是影響深遠的事情。在遼闊的元朝版圖之內(nèi)通祀三皇,首先完成了一個情感認同,天下四方皆是三皇之疆域,普天之下皆是三皇之子孫,由此可見,元朝統(tǒng)治者對中原文化的接受、繼承和利用、發(fā)揚,雖然不敢說此舉對鞏固元朝大一統(tǒng)的天下貢獻巨大,但毫無疑問的是,天下一家、同祖同宗的理念滲入了更多人的頭腦之中。
明代的伏羲祭祀,從國家層面的祭祀來說,在建立之初,先是延續(xù)了元朝的祭祀制度?!睹魇贰份d:“明初仍元制,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通祀三皇。洪武元年,令以太牢祀。二年,命以句芒、祝融、風后、力牧左右配,俞跗、桐君、僦貸季、少師、雷公、鬼臾區(qū)、伯高、岐伯、少俞、高陽十大名醫(yī)從祀。儀同釋奠?!盵1]在隨后厘定祀典的過程中,明太祖朱元璋對全國通祀三皇的合法性提出了質(zhì)疑,于是“四年,帝以天下郡邑通祀三皇為瀆……命天下郡縣毋得褻祀”[1]。禁令一出,除了國家祀典中對三皇和歷代帝王的祭祀,地方上只允許陵寢地河南太昊陵祭祀伏羲,這無疑限制了甚至是中斷了元朝發(fā)展起來的地方三皇祭祀。
《明史》又載:“嘉靖間,建三皇廟于太醫(yī)院北,名景惠殿。中奉三皇及四配?!盵1]對伏羲祭祀身份的不同闡釋,除了上文中的醫(yī)家之祖外,還有以歷代帝王身份的國家祭祀。在明世宗嘉靖皇帝時期,又出現(xiàn)了以圣師、皇師身份的伏羲祭祀?!笆熤?始于世宗。奉皇師伏羲氏、神農(nóng)氏、軒轅氏,帝師陶唐氏、有虞氏,王師夏禹王、商湯王、周文王、武王,九圣南向?!盵1]
在朱元璋厘正祀典的大背景下,禁毀淫祠也成為地方官“承流宣化”的一項使命[2]?!睹魇贰酚涊d了洪武末年,寧波知府王璡毀淫祠之事?!皻Ь硟?nèi)淫祠,三皇祠亦在毀中,或以為疑。璡曰:‘不當祠而祠曰淫,不得祠而祠曰瀆。惟天子得祭三皇,于士庶人無預,毀之何疑?!盵1]4061這或許反映了三皇廟以及三皇祭祀的真實狀況,也可以說,本來在洪武初年就要廢止的三皇廟,有些其實并沒有完全廢止,寧波到了洪武末年還有三皇廟存在,可見,很多事情并不是一紙詔書就可以解決的。其實,明代祀典常隨著國家情勢的變化而進行調(diào)整[2],也就是說,國家祀典并非嚴格的固定體系,在禁與立之間是存在一定空間的,這為后來秦州官員申請立伏羲廟并祭祀提供了可能。
相傳,甘肅天水是伏羲的誕生地,而在朱元璋廢止三皇祭祀之后,秦州卻沒有資格祭祀伏羲,于是秦州地方與明中央朝廷之間,圍繞伏羲祭祀之事展開了多番互動,到了明朝中期,情況逐漸明朗起來。《明史》載:“正德十一年,立伏羲氏廟于秦州。秦州,古成紀地,從巡按御史馮時雄奏也?!盵1]參照伏羲廟碑刻及《畿輔通志》卷七十四《政事·河間府》中的記載,馮時雄應為馮時雍[3]?!吨彪`秦州新志》亦載:“太昊廟在小西關南向,明正德十一年從巡按馮時雍奏,立廟于州北三陽川卦臺之上。”[4]天水西關伏羲廟創(chuàng)修之前,天水伏羲祭祀主要在三陽川卦臺山伏羲廟舉行。
卦臺山伏羲廟的創(chuàng)建時間無明確記載,劉雁翔教授考證認為在北宋太宗太平興國初年(約976)[5]。元至正七年(1347)普奕所撰《伏羲畫卦臺記》碑文載:“至正甲申,秦州同知周赟承直下車,既剔蠹出奸,民俗安靜。一日方謁廟,周覽方隅之盛,墾田迥辟,黍稷芃芃。詢民之耆舊者,咸曰:乃古之贍廟地也?!盵5]可見,在元至正年間,卦臺山不僅有伏羲廟,還有贍廟田。明初,受到朱元璋廢止全國通祀三皇的影響,卦臺山伏羲廟官祭不繼,但伏羲長期以來在民間有著相當?shù)男叛龌A,因此民間祭祀或仍有保留。此時關于卦臺山伏羲廟的各種記載甚少,祭祀情況亦不能詳知。
天水伏羲祭祀中心自卦臺山移至秦州小西關伏羲廟,首先是地方官員主導的結(jié)果。“(正德)十六年,巡按許鳳翔以祭祀弗便,復請立廟于此。”[4]據(jù)《重建伏羲廟記》碑等校正,“許鳳翔”應為“許翔鳳”。事實上,根據(jù)伏羲廟所存建于明弘治三年(1490)的《新修太昊宮門坊記》碑,早在弘治三年之前,已有秦州知州傅鼐所建伏羲行宮,秦州士紳還于弘治三年捐資建立了太昊宮門坊?!扒刂菸麝P一里許,有伏羲行宮焉,□前□□傅公天和之所建也?!胫胃鐨q,郡之耆老劉克己輩各捐己資,□□□匠建立坊門,榜曰‘太昊宮’?!盵5]128此時應只建成伏羲行宮,伏羲廟整體格局尚未形成,伏羲廟完全建成至早在嘉靖十年(1531)。
《太昊廟樂記》歷述了秦州主政官員創(chuàng)修西關伏羲廟,并修繕卦臺山伏羲廟的情況?!罢麻g侍御成都馬溥然氏、瀛海馮時雍氏、平陽許翔鳳氏先后建議焉,遂寧陳講氏、云中盧問之氏次第創(chuàng)廟焉。嘉靖初,侍御新安方遠宜氏廣廟于臺焉,鐘離陳世輔氏、任邱郭圻氏飭廟于郡焉?!盵5]131由此,我們可以得到兩個信息:一是秦州伏羲廟的建成,并非一蹴而就,二是三陽川卦臺山伏羲廟在嘉靖初,仍由官方修葺維護。此外,嘉靖十年《秦州畫卦臺新建伏羲廟記》和嘉靖十二年《增修太昊廟記》二碑,分別記述了該時期卦臺山伏羲廟的修繕情況,說明在嘉靖時卦臺山伏羲廟仍是天水伏羲祭祀的重要場所,祭祀中心由卦臺山轉(zhuǎn)移至西關伏羲廟也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
天水西關伏羲廟建立以后的祭祀情況,我們可以通過伏羲廟現(xiàn)存明代碑刻大致勾勒。詳考諸碑可見:自成化年間到嘉靖年間,秦州地方官員不僅積極推動了伏羲廟的創(chuàng)修,還對伏羲廟祭祀禮儀進行了完善。胡纘宗于嘉靖十三年(1534)所撰《太昊廟樂記》碑文對此有詳細記述:“今歲春,侍御銅鞮張鵬氏按行至郡,既謁廟,遂及祀事。州守黃仕隆具以對……乃檄仕隆召公制器,按八音以為樂,準八佾以為舞。蓋琴、瑟、笙、鏞之屬必調(diào),籥、翟、冠、袍之屬必緻,制罔不合,度罔不中,而敬可持矣。乃又自撰《迎神曲》一,《送神曲》一。”[5]131~132
伏羲祭祀的日期、費用、祭品、樂舞、祭文等情況,《直隸秦州新志·建置》有載?!扒匕埠胸?纘宗)《羲臺志》志其籩豆牲牢樂舞之制一準孔廟,有禮部頒行祭文,祭品三十有六,牛一羊一……有迎神、初獻、亞獻、終獻、徹饌、送神之樂,樂器三十有六,樂生四十有四人,冠服一百四十有四,舞器百有三十,舞生六十有六人,冠服二百六十有四。歲以春秋丁祭,用官銀辦祭?!盵4]碑刻資料和志書記載相互印證表明,明代天水伏羲祭祀在地方官員的主持下,與國家層面的祭祀保持了一致,不止春、秋兩祭,禮部頒行祭文,還有嚴謹?shù)?、合乎禮儀的樂舞告祭。
秦州地方官員如此積極地推動伏羲祭祀活動,除了與伏羲在天水的影響力有關外,還與明廷將祭祀納入地方官員行政、政績考核有關。明制,地方官受職到任時,首要活動即為“祀神”,對于祭祀不敬的地方官員,明太祖朱元璋還曾親自撰文予以告誡[6]。地方官員積極推動天水伏羲祭祀體系的構(gòu)建,既是地方官員與國家祭祀意志的聯(lián)結(jié),充分反映了明代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祭祀功能,也意味著地方官員對國家祭祀政令的完成?!睹魇贰ぢ毠偎摹酚浭鲋穆氊煏r說:“凡賓興科貢,提調(diào)學校,修明祀典之事,咸掌之?!盵1]1849具體來說,地方官修明祀典的職責,包括修訂地方祀典和相應祠廟的維修,以及具體的祀神活動。不論是出于教化民眾,還是維護社會安定的目的,國家對于地方祀典的重視,促使地方官員延續(xù)了當?shù)氐募漓肟臻g、信仰和祭祀風俗。因此,在地方祭祀活動中“地方官員作為國家政權(quán)派駐基層社會的代表,其行為舉止映射出國家的政治訴求。官方祭祀活動作為王權(quán)意志在地方社會的體現(xiàn),也就成為地方政府政治生活的一部分”[7]。
《直隸秦州新志》收錄有明廷禮部頒行給秦州的祭祀伏羲的祝文。其內(nèi)容為:“維年月日,秦州某官某,欽奉上命,致祭于太昊伏羲氏。于惟圣皇,繼天立極,功在萬世,道啟百王。顧茲成紀之鄉(xiāng),實惟毓圣之地。爰承明命,建此新祠。用妥在天之靈,并慰斯靈之望。時惟仲(春、秋),祀事式陳。神之格思,永言無斁?!盵4]在祭文中,有“秦州某官某欽奉上命致祭”的表述,可以確認地方官員作為皇權(quán)的象征或代理人,參與了秦州的伏羲祭祀活動;“爰承明命,建此新祠”,則表明了此次祭祀時間應距秦州西關伏羲廟創(chuàng)建不久。至此可以明確地說,天水伏羲祭祀得到了國家政權(quán)的支持,是官方允許的合法祭祀。在此后的發(fā)展中,以秦州伏羲廟為中心的天水祭祀體系得以構(gòu)建起來,而這一過程,主要是通過國家政權(quán)支持下祭祀空間的構(gòu)建、祭祀中心向政治中心地的轉(zhuǎn)移、祭祀儀式的完善等實現(xiàn)的。
延至清代,圍繞著維護統(tǒng)治的現(xiàn)實訴求,清王朝建立了一整套完善的祭祀伏羲的禮儀制度。在祭祀時間、祭品、承祭官、祭祀儀式尤其是祭祀事由和祭文方面,清王朝繼承和完善了明朝的相關制度,形成了集廟祀、陵祀、殿祀等于一體的全方位、多層次、寬領域的祭祀格局[8]。清代各地設有專祀,伏羲致祭于河南太昊陵及甘肅秦州,清朝對陵祀伏羲的重視程度要遠甚于明朝,清廷每位皇帝都曾遣官致祭于太昊陵??梢?天水伏羲祭祀在此時并未能夠達到與太昊陵并駕齊驅(qū)的高度,所幸者地方官員對于秦州伏羲廟的維修未有懈怠。
歷史上對天水西關伏羲廟的維修共有11次[9],其中清代在順治、康熙、乾隆、嘉慶、同治、光緒等朝,均有地方官員對伏羲廟進行維修,多記載于伏羲廟碑刻及方志文獻中,其中不僅記述伏羲廟維修事宜,還強調(diào)了朝廷崇重秩祀,地方官員修明祀事之意。如建于順治十年(1653)的《重修太昊宮碑記》載:“于順治十年正月二十四日起工,未及半載工已告成,庶可以副朝廷崇重秩祀之意,慰民庶仰□報答之誠矣?!盵5]133乾隆五年(1740)《重建伏羲廟記》載:“崇垣甬道,碧瓦朱薨,秩然煥然,庶足以妥圣靈而明祀事歟!”[5]135
客觀來講,盡管清代將伏羲祭祀提升到“具有維持王朝統(tǒng)治社會功能”[8]的高度,但終清一朝,天水地區(qū)的伏羲祭祀活動,未有超過明代的創(chuàng)舉,從祭祀活動中最重要的祭祀禮儀、祭祀費用兩項即可窺見一斑。《直隸秦州新志》載:“未知何時祭品止羊豕等,樂舞俱略而銀皆州官捐備。李守(李鋐)既修廟,曾申文藩司請動公項復舊儀,議未定而止。”[4]可見,清代天水伏羲祭祀費用,至少在此時期不由官方撥付,而多由州官捐備,這種情況持續(xù)到乾隆四十六年時才有了改觀。《秦州直隸州新志》載:“乾隆四十六年,知州侯作吳請于大府,每歲藩庫給銀二十兩有奇,復用太牢,灌獻拜跪如他中祀禮?!庇纱丝芍?天水伏羲祭祀在此時才申請到官方銀兩支持,祭祀費用維持在二十兩左右。又《秦州直隸州新志》有“額支伏羲廟祭祀銀二十兩,廟戶工食銀一十二兩”[10]的記載,說明二十兩祭銀維持了較長的時間。研究者指出,清代物價增長明顯經(jīng)歷的兩個高峰時期,其中之一即在乾嘉道年間[11]。物價上漲而祭銀未增,導致祭祀經(jīng)費越來越緊張,應該也是清代天水官方祭祀伏羲活動逐漸衰落的誘因之一。而這種情況也并非秦州伏羲廟獨有,其他地方祭祀經(jīng)費也存在同樣情況,這與清朝對地方祭祀經(jīng)費的規(guī)定不無關系?!霸谇宕?國家雖然以存留形式,給地方提供了一定數(shù)量的祭祀經(jīng)費。事實上國家提供的祭祀經(jīng)費僅限于祀典所載之祭祀,且主要用于購置祭品,其余費用由州縣官設法經(jīng)營,甚至祀典所載之祭祀經(jīng)費不足部分也須由州縣自行解決?!盵11]
由于清代州縣祭祀費用依賴地方,由州縣官捐備,而州縣官又通過與地方紳士共同捐備等方式自行解決,無形中促使地方士紳在祭祀活動中的地位不斷上升,為日后民間力量祭祀伏羲埋下了伏筆。事實上,地方紳士耆老參與到祭祀中的情況早已有之,明清時期官紳捐資修建伏羲廟的情況并不鮮見,在伏羲廟留存的維修碑刻中多有記述。如明“弘治庚戌歲,郡之耆老劉克己輩各捐己資,□□□匠建立坊門”[5]128。清《重修太昊宮碑記》載:“況聞肅王暨□卦臺各有助施,但苦不足,余亦捐俸若干,命中軍賈萬鐘、同鄉(xiāng)耆王紀等督率工匠,勤力修理。”[5]134乾隆五年《重修伏羲廟記》載:“爰于四年六月,潔捐薄俸,鳩工庀材。嗣州人亦有助之者,委別駕吳三煜、參軍鄭重、階州紳士鄉(xiāng)耆數(shù)人敦其事?!盵5]135嘉慶十二年《朝議大夫升任寧夏府知府直隸秦州知府王(公)重修伏羲廟碑》又載:“公自捐錢三百萬、銀六百兩,并所積罰鍰,共銀一千一百兩。又不足用,乃遇紳士石作環(huán)等老成練達者董其事,募之民間,復得二千余金?!盵5]138
顯然,地方紳士群體由于文化影響力、能夠募集資金等因素,逐漸成為祭祀組織中的重要力量,在伏羲廟維修與伏羲祭祀中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關于“士紳”這一群體的定義、名稱等,目前仍存在分歧,本文沿用伏羲廟碑刻中的耆老、紳士以稱呼,概念界定不局限于“士大夫居鄉(xiāng)者為紳”,還包括在當?shù)厣探绲刃袠I(yè)中頗負盛名的人士。當?shù)仃壤稀⒓澥窟@一群體以其自身的社會影響力,或捐資,或舉辦祭祀活動,在清末伏羲廟維修、伏羲祭祀活動中貢獻頗多。天水地方文史資料記載,同治帝欽賜“鄉(xiāng)賢之巨”的秦州舉人張登階,同治三年(1864),三捐萬金修伏羲城,故同治四年,得以獲得奉旨領祭伏羲之殊榮[12]。光緒十三年(1887)《重修伏羲廟記》碑中,亦提到任其昌、蘇統(tǒng)武董率紳耆為修伏羲廟而集資之事:“乙酉夏,始與州牧余君澤春協(xié)心營建。既各捐俸為倡,且延在籍主政任君其昌、蘇君統(tǒng)武董率紳耆,分詣隴南各州縣勸分集貲?!盵5]139張登階、任其昌、蘇統(tǒng)武都是清末天水地方名士,在地方上有著深遠的影響。
張登階奉旨領祭伏羲,進一步說明,地方士紳耆老群體在地方祭祀活動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而紳祭伏羲表明其時伏羲祭祀活動除由官方舉辦而外,也由地方士紳主辦或襄助。士紳最初主要是襄助祭祀,與官方祭祀結(jié)成一體,但隨著官方力量的不斷衰微,士紳力量逐漸壯大,最終成為天水伏羲祭祀群體的領導者,以地方士紳為主的民間祭祀組織應運而生,應該就是今天的天水“上元會”的前身。關于上元會的具體成立時間,據(jù)說在清代,但是也不會很早,結(jié)合目前資料,多見上元會在清代中晚期的活動痕跡。“上元會”首任、次任會長,據(jù)說即是被譽為“隴南文宗”的任其昌及其子任承允[13]。在清后期官方祭祀無以為繼時,祭祀活動即由上元會主持,成為民間祭祀伏羲的主要力量。但是在由清進入民國的一段時間內(nèi),上元會基本處于解散狀態(tài),有關于伏羲廟的記載基本也是空白。
整體而言,清代天水伏羲祭祀的一個重大現(xiàn)象是開紳祭伏羲先例,官祭和民祭并存的方式,預示了后來伏羲祭祀復興之后,公祭與民祭并行的兩種態(tài)勢。除此之外,祭祀活動內(nèi)容亦在清代有所擴充。伏羲廟西碑廊有一塊題名為“伏羲廟設立燈會布施碑”的殘碑,可辨識“道光七年(1827)正月十五日,伏羲廟創(chuàng)辦燈會”[14]的記述。民間相傳伏羲誕辰在正月十六,故清代伏羲祭祀日期在正月十六日,伏羲廟于正月十五創(chuàng)辦燈會,定是為豐富祭祀儀式而增加的民俗活動。
1963年,伏羲廟被甘肅省人民政府公布為甘肅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對伏羲廟的維修又開始陸續(xù)進行。20世紀80年代開始,在文化復興的社會浪潮下,傳統(tǒng)文化紛紛復歸,文物和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作的推進,也助推了地方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霸S多信仰活動與地方發(fā)展文化旅游業(yè)的進程相混合,逐漸成為綜合性的市民文化活動的一部分?!盵15]1988年6月26日,天水市政府立足文化和旅游發(fā)展,將帶有“節(jié)慶”性質(zhì)的公祭慶典活動和帶有“會展”性質(zhì)的經(jīng)貿(mào)活動結(jié)合起來,恢復公祭伏羲活動。首屆公祭伏羲的活動方案、參祭名單等文本都明確表現(xiàn)出發(fā)展旅游業(yè)為地方服務的動機,在“關于龍年伏羲祭典旅游活動方案”中,明確指出希望通過這一活動,擴大對外宣傳,促進天水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借此為振興天水服務。祭祀目的的轉(zhuǎn)化,同時意味著祭祀人群的變化,“應邀參加天水市伏羲祭典活動名單”顯示,參祭人員主要以旅游行業(yè)從業(yè)者為主。組織者希望借助伏羲“始祖文化”的人文資源屬性,通過舉辦伏羲祭祀活動,樹立獨具特色的文化品牌,達到擴大當?shù)匚幕绊懥痛龠M當?shù)匚穆卯a(chǎn)業(yè)的目的,進而實現(xiàn)對文化資源的轉(zhuǎn)化性利用。對此,研究者指出“各地舉行這些國家祭祀活動時,均隱含著經(jīng)濟指向的目的”[16]。
伏羲祭典恢復后,天水通過“伏羲出生地”“繼承傳統(tǒng)祭祀歷史”等立論,爭取對伏羲祭祀和伏羲文化發(fā)源地的話語資源。而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和祭祀規(guī)格不斷升高,正是塑造和強化天水伏羲祭典同類文化資源話語權(quán)和權(quán)威的關鍵過程?!胺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的認定是對傳統(tǒng)文化或民間藝術(shù)依據(jù)國家行政層級進行保護主體的劃分,以此來對其官方性、合法性和重要性級別進行潛在背書……進入國家級非遺名錄意味著至高榮譽和絕對的文化權(quán)威。”[15]2006年,太昊伏羲祭典被國務院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以同一祭典列入的,還有河南太昊陵。一廟一陵在明清兩朝的廟祀、陵祀基礎上,發(fā)展至當代依然是同類文化資源中擁有祭祀話語權(quán)的信仰中心地。在這一過程中,天水伏羲祭祀的文化內(nèi)涵也在不斷擴充,開始以“同根同祖、中華共祭”為祭祀主題,將天水伏羲祭典構(gòu)建成中華民族認同的文化象征符號。
在官方建立渠道與臺灣省共祭伏羲之前,天水伏羲廟和臺灣伏羲廟就已經(jīng)存在伏羲文化相關的交流,2014年,天水與臺灣省首次實現(xiàn)海峽兩岸共祭伏羲后,天水伏羲祭祀的人文內(nèi)涵又有了新的闡釋。作為中華民族共同始祖的伏羲,成為海峽兩岸同根共宗的文化象征,被賦予了民族認同的文化涵義和祖國統(tǒng)一的政治意義。誠如研究者所言,“伏羲有共祖的含義,臨祭以及聚會也不失提供了一種不用地域念及共同記憶、乃至同根血緣的途徑”[17]。
綜上所述,當代天水伏羲祭祀雖說是繼承歷史傳統(tǒng)的復興,但并非承而不變的延續(xù),而是隨著社會歷史環(huán)境的變遷不斷演進,并且,從祭祀主體的身份象征、祭祀形式、內(nèi)涵到社會功能,在不同時期都有重新建構(gòu)、闡釋和利用的過程。
明代伏羲廟創(chuàng)修之后,成為官方專祀伏羲的場域。清代,在乾隆五年李鋐所撰《重修伏羲廟記》碑碑陰有“令主持道人宜處修香火,小心經(jīng)守”,亦不能讓閑人“任意出入游玩騷擾”,違反規(guī)定者,住持應予以制止,“立即扭稟以憑拿究”[5]160。自1963年伏羲廟被甘肅省人民政府公布為甘肅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始,伏羲廟不僅作為專祀伏羲的場域存在,還作為文物保護單位和旅游景區(qū)對公眾開放。對比明清時期不許閑人任意出入游玩騷擾的規(guī)定,當代天水祭祀空間已成為一個開放的公共空間,也不再僅作為祭祀或信仰空間,而是成為集合了祭祀、旅游等多種功能的場域,并且根據(jù)主流意識形態(tài)文化需要,還被賦予愛國主義教育、民族團結(jié)進步等空間職能。
在祭祀場域性質(zhì)和功能演變的同時,伏羲祭祀的形式和內(nèi)涵也隨之改變。組織者依據(jù)文獻記載,參照現(xiàn)代社會祭祀風尚重塑了伏羲祭典,以公祭和民祭并行的形式,兼容了不同祭祀者的訴求,不失為一種新的文化創(chuàng)造。映射到儀式活動上,公祭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國家治理下的公共性,與同為祭祖類公祭典禮的軒轅黃帝祭典相比,在組織實施和儀式活動等方面存在著極大的相似性;同時,祭祀中大量運用的伏羲象征符號又顯示出組織者對遵循古禮的強調(diào),如以樂舞告祭形式出現(xiàn)的太牢之禮,再如祭壇兩側(cè)陳設的九鼎八簋,以祭器陳設的規(guī)格等方式,與伏羲的地位建立起對應關系。相較于公祭的現(xiàn)代性和公共性,民祭則以貼近民俗、與民同樂的原則表現(xiàn)出對明禮的沿襲,不但祭祀流程基本參照明代祭禮,在祭祀文本上,甚至出現(xiàn)直接搬用的情況,如民祭時最核心的三獻禮流程中,主持人所吟誦的三獻禮樂章,即為明胡纘宗所撰《太昊廟樂章》中的初獻、亞獻、終獻樂章。祭文作為祭祀活動的主要文本,祭祀者、祭祀對象、祭祀原委、文化內(nèi)涵都在祭文中有所呈現(xiàn)。前文所引明代祭文充分表達了地方官員代表皇權(quán)致祭、追頌圣祖功績并祝禱之意,而當代天水伏羲祭祀祭文中,除了固定的頌贊伏羲功績和表達祝禱外,還有對當代政治、經(jīng)濟、社會、科技、文化等成就的表述,反映出伏羲祭祀活動在不同社會時期,對不同群體祭祀需求變化的調(diào)適,亦體現(xiàn)出地方文化習俗對國家戰(zhàn)略和人文精神的呼應。
在祭祀內(nèi)涵不斷重塑的同時,伏羲祭祀的功能也在當代不斷重構(gòu)。一般認為,傳統(tǒng)伏羲祭祀的功能主要體現(xiàn)在先祖祭祀、精神撫慰和凝聚人群方面,而當代伏羲祭祀除發(fā)揮原有的祭祀功能,信仰的神圣性開始轉(zhuǎn)向世俗的實用性。比起傳統(tǒng)伏羲祭祀,對文化資源價值利用的指向性更突出,強調(diào)通過對伏羲祭典這一人文資源的轉(zhuǎn)化利用,實現(xiàn)地方的文化和經(jīng)濟發(fā)展訴求,“藝術(shù)節(jié)慶活動利用開放與靈活的特點,為城市文化提供展示平臺,增強城市文化底蘊,提升城市文化軟實力”[18],而“城市文化品牌最終要落實到實踐中,承擔城市文化發(fā)展的使命”[19]20。此外,原本以祭祀形態(tài)存在的民間樂舞,淡化了其原有的祭神、娛神的功能色彩,在當代以具有地域特色的代表性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和民俗活動的面貌加入進來,通過傳統(tǒng)文化重構(gòu)與展演的形式,使一些民俗特色和族群印記一定程度地從小范圍的流行區(qū)域內(nèi)走出來,進入到更廣闊的現(xiàn)代文化視野,充分體現(xiàn)出伏羲祭祀的文化傳承和整合功能。
伏羲氏肇啟了中華文明的新紀元,與之對應的時代文化是中華文明的第一縷曙光,被尊稱為“中華人文始祖”,伏羲文化更被視為中華民族的源頭文化。劉雁翔教授《中國伏羲祠廟志》指出:“不論是在古史系統(tǒng)中還是在民眾心目中,其地位非常崇高??梢哉f伏羲是中國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選擇和確立的民族文化的象征,伏羲信仰本身體現(xiàn)出一個民族血緣和文化觀念形成的過程,而為數(shù)眾多的伏羲祠廟正是伏羲信仰民俗的物化和具體表現(xiàn)。”[20]追溯歷史上對伏羲的祭祀,可謂源遠流長。明清時期朝廷繼承了歷代王朝的伏羲祭祀傳統(tǒng),又從國家與王朝的視野,對伏羲祭祀做了規(guī)范與調(diào)整,這是伏羲祭祀在國家禮制中的適應與改造。當代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視野下,天水伏羲廟的廟祀伏羲和淮陽太昊陵的陵祀伏羲能夠在同類信仰資源中脫穎而出應奠基于此時。在明代重建起了祭祀體系的天水伏羲祭典,經(jīng)歷了清代的發(fā)展和近代的延續(xù)之后,于當代實現(xiàn)復興,建立起了一套官、民并行的祭祀體系,有機聯(lián)系起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繼承和發(fā)展,使不同群體的祭祀和文化訴求都囊括在祭祀體系中。同時,又借助于太昊伏羲祭典這一人文資源,結(jié)合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需求,不斷闡發(fā)伏羲文化所蘊含的人文精神,使之與現(xiàn)代國家人文精神相呼應,體現(xiàn)出比較豐富的人文精神內(nèi)涵??傊?研究伏羲文化,調(diào)查伏羲祭祀,不僅對探究中華民族的民族意識、民族文化、民族習俗、民族精神、民族宗教、民族價值觀念和價值追求等有重要意義,而且對保護、傳承和發(fā)展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節(jié)日文化,對促進民族團結(jié)、社會和諧、祖國統(tǒng)一更是意義深遠[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