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
一年中清爽的日子總有幾個。五月算是最好時節(jié),薄衣輕衫,涼熱適宜。庭院里滿架薔薇,一地閑花,若沒有霧霾,也算是天氣澄和,風(fēng)物清美。晴明的夜晚,月色亦好,蕩悠悠的一彎,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一樣,清白水亮。
我居住的街道,有枝葉參天的老槐、桐樹。每年春天,新葉如綠蝶一只只歇上枝頭,春風(fēng)似波浪,旦暮款款吹。待槐花、桐花開過,老槐樹鋪張地遮陰蔽日,綠云生煙,葉子擠擠挨挨,結(jié)成了陣勢。一個夏季,繞屋盡是清涼。坐在樹下老竹椅上,耳邊鳥雀聲流囀,搖折扇,看翻空白鳥,照水紅蕖,翻幾頁閑書。偶爾聞到人家窗口飄出飯菜香,午后再揚(yáng)幾闕叮咚琴聲,人間日常不過如此,喜怒哀樂盡在窗扇草木間。
日子簡素些、古舊些,少一絲信息化、碎片化,方壓得住盛夏天氣。常常會懷古,古書、古畫、古琴、古屋、古老的器物,古意、古仁人之風(fēng),一切的古舊,見之親切,令人心底澄明。有時甚至懷念起農(nóng)業(yè)社會,晴耕雨讀,灑掃庭除;千里行遠(yuǎn),只乘馬車,慢悠悠走上三五月,路上風(fēng)景慢慢看遍看透;表情達(dá)意,折梅相贈,人家就懂了,無需太多言語。
有人說:崖山陸秀夫縱身一躍后,華夏文脈已斷。古人的文章,宋以前的才是漢家面目,明朝偶有回光,得張岱、歸有光幾人而已。自年歲輕時起,民國以后的書籍,倒是讀得少一些。
與友人閑話,談到師古的事。師古而不泥古,就是要留意古人風(fēng)神,去其外衣,做到自然圓潤,方至于化境。從前也常說勿要“字話”,把話講得白一點(diǎn),松散一點(diǎn),相當(dāng)于夏熱天氣,開窗透氣。北方夏天熱得強(qiáng)悍,不拖泥帶水,像拉開強(qiáng)弩,嗖一聲也就過去了。不像南方熱得慢悠悠,溫水煮青蛙一般,讓人煎熬。
每年盛夏,總要去山里住幾日,躲躲暑氣。友人在山里有幾畝薄田,種幾架黃瓜,兩壟西紅柿,一畦芹菜及韭菜若干。翻土、灑水,犁地、播種子,看著苗芽破土,一天一個樣兒,長到一手那么大,徑自摘了吃。早晨,露水還未謝,光腳踩在泥土里,從秧苗上摘芹菜,有的連根拔起,滿手芹菜香及泥土的清香。芹菜味道沖,手上留好長的余味。有時日暮時分,有人牽一頭水牛,慢悠悠回家,風(fēng)起于日落林梢,享受細(xì)雨濕人衣的涼爽。親土地,近地氣,乃陶潛丘山遺風(fēng)。人生短暫,木欣欣,泉涓涓,長久不絕,人生于此,盡可忘懷得失榮辱,窮通壽夭。
昨晚看電影到凌晨,早晨睡到九點(diǎn)才起床,依舊困倦。天熱,睡眠稍差。我們不能如古人一樣把房子與心頭騰空,過一種簡單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簡直奢侈。如今樓頭太高,屋子太滿,心中太復(fù)雜。白居易消暑詩說:眼前無長物,窗下有清風(fēng)。散熱由心靜,涼生為室空。如今人真的做不到。
熱到不可忍,就躲在畫室里,靜靜望一壁山水,借此得一點(diǎn)涼意。古人山水多清涼境,孤清寂靜,蕭疏野逸,尤以云林子為上。想到云林子,心頭多了幾分我心戚戚的膜拜。云林子家富,生活無憂,竟日詩書筆墨,步韻山林,仿佛神仙。如此養(yǎng)就清高孤傲之氣,他不問政治,不管江山社稷,只是主宰自己的一支筆。林間談笑需歸我,天下安危宜系君。他筆下畫面,幾乎不見一個人,將一切生命跡象抹掉,沒有水流,不見花開,看不到云彩,甚至樹也沒有葉子。孤山、瘦水、枯木、空亭,這一清逸,空寂的世界,正是他對生命的頓悟。曾有人問:畫中為何不見人?他說:世間安得有人耶。
有人說,云林子畫意過清,太清則器小。我以為太清是能容萬物,不近人事,他大約嫌人事呶呶不休,嘈雜不堪,厭倦了人這類生物。他是有潔癖的,人無癖不可與之交,云林子正是情深里見散淡的人。他晚年忽然散盡家財,悠游太湖一帶。太湖水滿,兩岸夾樹,舉目無富貴、無親友、滿目蕭疏,此時的云林子清逸之上,又多一層超脫。清逸、超脫,既是品性,亦是好筆墨。盛夏時候,宜讀云林子,既消暑,又怡情,養(yǎng)一段清淡灑脫的品性。
下午一場會議,幾個熟人寒暄,有人不斷追問俗務(wù)因由,心里頗有倦意。不喜歡聚眾,不愛言談,這仿佛是我的弱點(diǎn),不待會議結(jié)束就想離去了。每到人群中,回去都要靜養(yǎng)好幾日,才能復(fù)原。地面溫度已然四十幾度,可憐無袖旗袍,兩臂滾燙。匆忙進(jìn)了地鐵,冷氣又讓人如入冰窖,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冷熱病。古時,燕京皇宮以及達(dá)官貴人冬天取暖,倚賴炭火盆,夏天納涼,屋子四處放置冰塊——皇家有御用冰窖來存放冰塊。冰極貴,常人用不起。那時沒有空調(diào)沒有電扇,一切皆原始自然,綠色、素淡、生態(tài)。
古人信奉天人合一,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也隱含了這一古老哲學(xué)思想。山居圖卷終處有人物折返,大約欲與卷首的出發(fā)會合。中國文化的終極是天人一處,是圓融,周而復(fù)始,所有出發(fā)最終都要回歸,仿佛生而至死,不過是一段圓弧,起點(diǎn)亦復(fù)終點(diǎn)。
出地鐵,繞道穿過一條舊胡同。北京胡同,一年總要走上幾次,尋古覓舊,像是回歸前生。據(jù)說南鑼鼓巷黑芝麻胡同仍殘留著一塊上馬石,也曾在這里竟日尋覓,卻始終未見。聽著“上馬石”三個字,也只能暢想當(dāng)年上馬治軍,下馬安民的歷史煙塵。那天風(fēng)一直刮到日落時分,立在門前冷落的宅院前,內(nèi)心竟生出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的悲涼感。曾經(jīng)的遍地云煙,如今已盡付流水。今日又舊地重來,故物不再的遺憾又飄過心頭。
晚間,兩臂果然不舒服,像湯里滾過。取青葉蘆薈,輕輕覆抹,略清涼。蘆薈是好東西,很家常,很貼心。像八戒,很家常,很討喜,人緣就好。悟空太出挑太清高,木秀于林,必定風(fēng)摧之,人非之。世間事,人與神與妖毫無二致。誦弘一清涼歌,“清涼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潔。今唱清涼歌,天地光明一笑呵?!毙牡坠饷鳎上钊ニ讱?。
前日,往未名湖畔坐了半晌,自覺落了一身舊時風(fēng)月。未名湖畔,水風(fēng)清涼,并不覺得熱。北大曾名“燕園”,唯燕園配得起“未名湖”,配得起曾就教就讀于燕園的文學(xué)巨擘。想當(dāng)年,胡適任北大校長,沈從文先生教授國文,曾國藩的曾侄孫曾昭掄任教務(wù)長,他研究化學(xué),每天黃泥馬褂上滿是洞。國防部長俞大維的妹妹俞大縝,教授外文。其時在北大的還有金岳霖、俞平伯、梁思成、林徽因、錢端升、游國恩。霍達(dá)《穆斯林的葬禮》中,新月生活于燕園,她那樣的氣質(zhì)與風(fēng)范,擎得起“燕園”,“燕園”的古韻氣息,滋養(yǎng)了她的氣質(zhì)與風(fēng)姿。那時的北大,北大的人,給人夏木蔭蔭之感。
夏季的熱,三月兩月便過去了,清風(fēng)明月無人管,并作小樓一味涼。
是秋天了。
早秋的雨最佳,湖水、薄云、落日熔金亦好。今日是秋雨,不緊不慢下著,清晨到日暮。天空是勻凈的灰白,雨落到湖面,如點(diǎn)豆,薄云似片羽,輕輕地,一點(diǎn)心事也沒有。天上、地下、草木、街道、人跡,在雨聲中靜默著,等待一個季候如約而至。
喜歡秋天,早秋、仲秋、深秋,清秋。秋天,元?dú)怙枬M。中國文學(xué)也只寫了兩個季節(jié):春天、秋天。文學(xué)里便多了幾個詞:春思、秋悲,春女、秋士。秋天,是季節(jié)的成熟期,以詩歌作比,是詩歌中的唐詩。之前的四言,魏晉南北朝,是它的準(zhǔn)備期,中國詩歌花了三百年,來雕琢“唐詩”這顆珍珠。就連陶潛,也在為詩歌的秋季作準(zhǔn)備。他本意是寫桃花源詩,而流傳在世的卻是詩的序《桃花源記》。桃花源詩還待成長,還未成熟。
中國畫,也只畫了兩個季節(jié):秋天,春天。蘇軾、文同,元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筆下都是秋意。倪瓚畫中,水是清凈的,樹是枯的,石是蒼的,山是清遠(yuǎn)光禿的,一派蕭遠(yuǎn)秋氣。畫到秋季老更成,人到了一生的秋天筆法才更老到,文眼老辣,筆法清新。蘇軾四十二歲到黃州后,人生有了改變。大道多艱,他學(xué)會了少說話,多自省,每日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他的詩文繪畫,也是在他人生的秋季登峰造極。
秋雨太纏綿,淅淅瀝瀝,竟日不斷,頗擾人心緒。傍晚時雨住,到園子里散步,天空清兮明凈,人間天上,古今萬物,被雨洗一清,人心也空明如鏡。
所見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秋風(fēng)起,到郊外水岸看蘆花。雖是北方深秋,生生長出了吳冠中筆下的江南水鄉(xiāng),秋白的蘆葦是人間靈物。少年時將蘆葦稱為迷煙白,尤其深秋,蘆葦飛白花。夜晚,月下水塘起一層霧氣,借一方月色,遙遙望去,不是蘆葦,是一片謎一樣的煙白。我生長于寒地,蘆葦故鄉(xiāng)。常與父親在水塘邊采摘蘆葦,用葦子秸編著好看的器物,小籃子、頭環(huán)、手鐲、戒指。日暮水涼,有時葦塘里飛起一只大雁,我常以為是天鵝,也會望著雁去的方向看上許久,看它飛去未知的遠(yuǎn)方,才收回目光。在那片葦塘邊,度了五六個少年清秋,月下一片蘆花白,像年少的憂愁。
畫室一角,一只灰色炭燒瓶年年插一捧自后園水塘邊采來的蘆葦。深秋過后換作蒲棒,深褐色,圓滾滾的蒲棒,可愛又溫潤,像秋天的飽滿,也像世間的某種人,無論際遇如何,皆可圓融過一生,不怨,不誹,不張揚(yáng),亦不委屈自己。曾改龍門禪師一偈,曰:明月蘆花相對看。寫成條幅掛在書房。明月蘆花相對看,是無人境,無我境,天地四合一片空蕩。云、水、明月、蘆花,皆一色白。白,是滿,是明、凈、空,正是禪家至高境界。四季之中,秋季最具禪家風(fēng)骨。一如曹公著紅樓,繁華圓滿與凋零并行,最終落筆一“空”字,人心若常裝一“空”字,萬事皆淡泊,皆可云去風(fēng)輕。
友人秋日得子,囑咐我取名字,說望孩子有出息,人上人。問他“我輩豈是蓬蒿人”中“豈蓬”如何?蓬蒿為秋物,寫入詩句仿佛不平庸,還振翅欲飛,他說好。人人都想飛得高。老子說,音聲相和,高下相傾。有天的高,便有地的伏低,人生高低豈能盡由人意。
人一生,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說白了,終有一日百年事了了,歸去不留痕。但有時人過于透徹,活得好沒意思。不如眼冷似灰,心熱如火,熱鬧時著一冷眼,冷落處存一熱心。宋人吳文英評價莊子,有這樣一句話:“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浑m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鼻f子是人中仙,萬事不管。我們有莊子十中之一就可安然過一生。
已是農(nóng)歷九月了,有些些涼意。午后人懶,不想動,懶得拿筆,懶得展紙,呆坐在畫室椅子上,直到日暮。雨停霧霾散,天邊露出青藍(lán)色,落日光線,是淡淡的黃,掃過布滿綠植的窗前,一大株梧桐仍盡力綠著,樹葉沙沙,起了微風(fēng),塘中水日漸清兮。物感秋氣,人也感秋氣。
據(jù)說春秋齊景公墓出土一花樽,大有奇異處。若在秋天夜晚,月在斗室窗外,“取浸梅花,貯水,汗下如雨,逾刻始收,花謝結(jié)子,大如雀卵”(張岱《齊景公墓花樽》)。這等奇異事,不知真?zhèn)?,卻一直惦記不忘。張宗子曾有幸藏此花樽兩載余,真是有福人。后來他家落,人流于山中,花樽不知何往了。那些下落不明的事,真令人牽掛。
晚間抄古書,案頭插了小雛菊,伴著一束清白,仿佛魯迅、錢玄同抄古碑,非是時光枯寂,而是內(nèi)心的堅守。已抄至湖畔尋僧,因?yàn)橄矚g,這一節(jié)落筆極慢,猶如東坡讀陶潛,每體中不佳,才去讀一篇兩篇,唯恐讀盡后,無以自遣。
人世的光陰,有時像一聲嘆息,可以很長,也可以瞬間即去。由秋到冬,時光只是眨了眨眼睛,而我的一季好年華再也回不來了。
冬至了,一天冷似一天,屋子里暖氣加了溫。穿大衣、戴帽子、手套,外出。越是冷天,越要外出,像兒時頑皮,愈是天寒地凍愈是要吃糖葫蘆冰棒。經(jīng)過百花巷,舊琴行還在,停下多看了一眼。拐過街角,聞到藥香,想是哪家藥行為病人煎藥,誰家煮藥一街香。天寒地凍,病患多起來,是醫(yī)家藥行行世的時候了。平常人愛聞花香果香,脂粉香,卻不知藥香更文雅獨(dú)特,神仙采藥,高人逸士識藥治藥,最是一件妙事。
回來時,見園中一叢水紅色刺玫瑰,仍有幾朵不肯辭枝,寒風(fēng)中更覺冷艷、俏麗。夜來,寒風(fēng)大作,聲聲如搗衣。案上小雛菊,依舊清白相。忽然枕上念起家鄉(xiāng)的味道,冒著熱氣的酸菜凍豆腐,大個的酸菜餡餃子,冰掉牙的凍梨凍柿子……黃昏日暮,四野蒼茫,踏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徐徐歸來的風(fēng)雪旅人。一場大雪過后,夜半時分,透過窗欞的清亮月色。誰未在少年離家,誰就不懂得家鄉(xiāng)的明月光。我只是隨風(fēng)遠(yuǎn)去的一粒黑土,一片枯葉,歲歲念故鄉(xiāng),歲歲不得歸。
隱約記得兒時,伯父會在冬至進(jìn)城給各家親戚送年貨,載著各色吃食。伯父總是笑瞇瞇的,最大本事是將一根皮鞭子甩得咯嘣響。如今伯父不再送年貨,人也背駝腰彎,須發(fā)盡白,拄著木頭拐杖,坐在村口老榆樹下石板上,老眼蒼蒼,再也甩不動他的鞭子了。所有的年華都會老去,所有新鮮歲月,皆會變作舊日,一日日變作一月月、一年年,日子越過越厚,日子越過越薄。
新年的鐘聲又將敲響,一年過去了,一年又到來。
年三十,除歲日,室外西風(fēng)冷颼颼,陽光卻好,室內(nèi)和風(fēng)吹拂?;ㄩ_海棠、綠梅、君子蘭、小雛菊。石幾上蠟梅剪了枝,一青石條盆,攢三聚五栽著單瓣水仙。
早晨起得早,一家人去掃墓。墓地在小山上,山不高,草黃了,樹枯了,唯有冬青綠著,一面夏天碧藍(lán)的湖水,此時也干涸。橋欄上,枝丫上,立著幾只覓食的麻雀,一陣風(fēng)過,嗖一下飛去了,很像舊年的時光。舊時光一去不回,而眼前一塊塊冰冷的石碑,一個個昔年活潑潑的生命來了又去了。有無相生,老子在說天道,人一生哪一步不是行天道呢?墓碑旁的針葉松高了些許,半年未見,它默默盡力生長著,碑身上顏色鮮麗的塑料花業(yè)已泛舊。他年我也會埋身于此,我的后輩,仍會重復(fù)走著這條路,五年、八年、十二年。冬日陽光灑在松枝上,一層層的碎金,像人世往復(fù),悠遠(yuǎn)綿長。
從墓地回來,往園子里走一圈,老人說,墳上歸來,陰氣重,不可即刻返家,需往別處散一散。園子北,有一小廟,青磚石砌就,大約建于清中期,據(jù)說與公主墳同時代?;蛟S這里曾經(jīng)也埋葬一位因下嫁,死后不得入皇陵的公主,這廟里盛著日夜祝誦的僧人。歷史如云煙,重重迷障,真相早已不能知,不過是留下蛛絲馬跡,供多事的后人遐想憑吊。不知誰在廟門上貼了大紅對聯(lián),喜慶而蹩腳。神鬼、和尚、道士亦是要除歲過新年的。新年,就是人人喜慶、家家和氣。喜慶和氣,是國人的古風(fēng)。
回家,貼福字,張掛對聯(lián)。自己也寫了對聯(lián)與福字,仔細(xì)端詳,放棄了,買來的雖俗套,卻喜慶,喜慶易落俗套,卻樸素大眾,寄托歲月的深情,世間是普羅大眾的世間。耳朵里,一早就在歡騰,廣東民間小調(diào)步步高。新春到,春風(fēng)吹綠了楊柳梢,千家萬戶門窗都打開,老老少少笑聲高。歡慶氣氛飄出客廳,飄過廚房,飄到窗外,穿過樹枝,直到云天之上,人間天上皆歡喜爛漫,這人間,五谷豐登,歲歲和樂,吉祥康泰。
家人在樓下備年飯,廚房里繚繞著過年的氣氛。食物,香氣,砧板聲,洗菜聲,人語聲,皆是年的味道。祭過祖,帶著小孩子擺桌,斟酒,小孩子欲放鞭炮,可惜,禁燃禁放了,少了一點(diǎn)往年乒乒乓乓的氣氛。好在今年春節(jié)人多,平常居外的人,一家子都回來過年。團(tuán)團(tuán)圍坐,一大桌子人,滿滿一桌子菜,熱氣騰騰,杯盞相擊,白酒紅酒相措,言笑晏晏,不知今夕何夕。
熱鬧之余,一人偷往后園散步。一樹枯枝上兩只惆悵的麻雀低頭不斷啄食樹枝,不曉得吃到了什么。這是一株杏樹,每年春天,一樹杏花白,一樹靈氣,似非人間氣息。樹下總有三三五五閑閑的人,閑坐著,說著人世閑話。今年春節(jié)太特別,冷清,冷到一清如水。需要一點(diǎn)儀式感,一點(diǎn)歡慶的氛圍來感染這一樹冷清。大紅燈籠挑上枝頭,風(fēng)一吹,燈籠穗子,飄來蕩去,添了一絲活潑氣。我們國人從來不缺少歡樂的能力,即便文人中的秋士,秋天一過,頹喪也即收斂,春節(jié)正是從秋冬到春天的必要儀式,祥和安適,元?dú)獗对觥?/p>
晚間辭年,給小孩發(fā)壓歲錢,孩子返回來給長輩磕頭,一片歡聲笑語。兒時留下的守歲習(xí)慣,至今不曾改。西晉《風(fēng)土志》曰,除夕之夜,各相與贈送,稱為饋歲,酒食相邀,稱為別歲,長幼聚飲,祝誦完備,稱為分歲,終夜不眠,以待天明,稱為守歲。守歲,就是守著清夜寂寥,守著心中以待天明的念頭。漏盡更殘,清光報曉,舊歲便依依地去了,又哪里能守得住。無論多長久的光陰,終有一天會消逝,但這一截生命終是被天地見證過的,被人心照見過,便不算虛度了。
回房再翻幾頁書,多年習(xí)慣,一天不讀幾頁書,胸中無佳趣,如失落了東西,想來這習(xí)慣也令人厭,太較真。一年總要翻一遍《紅樓夢》,不拘哪里,翻開能讀。恰巧王熙鳳講笑話,話說,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答答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哎喲喲,真好熱鬧!真好熱鬧。想起《詩經(jīng)·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質(zhì)樸的祝福詩,多子多孫,家族興旺,萬象更新。別小看這幾個四字詞語,哪個都不容易做到。熱熱鬧鬧中,酣然入夢鄉(xiāng)。
大年初一,一家人趕廟會,是年例。大觀園廟會、天壇廟會、龍?zhí)逗R會,小孩子最喜歡龍?zhí)逗R會,場面大,人多,熱鬧。趕廟會圖的就是熱鬧,愛清靜時,閉門不出,關(guān)起門來我的世界安安靜靜空空蕩蕩。廟會上,各地小吃俱全,北京居多。爆肚,驢打滾,糖葫蘆,各種烤串,臭豆腐,炸灌腸,茶湯。茶湯有多種口味,最經(jīng)典還是老北京炒面茶湯,主料是秫米面、糜子面,調(diào)料紅糖、白糖、青絲、紅絲、芝麻、核桃仁、什錦果脯、葡萄干、京糕條、松子仁。看老師傅沖茶湯,也是藝術(shù)。龍嘴大銅壺,水燒滾開,銅壺蓋旁的小汽笛“嗚嗚”響著,茶湯師傅一手端碗,一手掀起銅壺,壺嘴向下傾斜,一股沸水直入碗內(nèi),水滿茶湯熟,小羹匙攪拌均勻。吃起來又香又甜又滑爽,極可口,尤其冬天吃,暖心暖胃,吉慶祥和。
接下來的幾日,照例是吃飯睡覺,看日出日落,天黑掌燈。
大年初七,人日。古人人日思?xì)w,我在人日外出。車行街上,長街空闊,往日車行如蝸牛,今日如白駒,燕京交通從未有過的順暢,非常時期大家都閉門不出了。回來時天已擦黑。燕京的夜晚,難得清朗,簾外一牙新月,悄悄爬上窗欞,想起蘇軾詞句,與誰同坐,明月清風(fēng)我。喜歡文字、繪畫、音樂的人,骨子里早就刻著與生俱來的傷感。日暮黃昏,月上林梢時候,尤其清幽萬狀。這,于藝術(shù)的審美趣味,或許是深沉、厚重,而于人生,實(shí)在是落寞與荒涼了。
想起存在木匣子里的艾草,熏艾去病毒。覺得這艾草,便是我兒時家鄉(xiāng)城外草野中的一種蒿草,青澀的草香味,這味道也像是有顏色,是青灰色的。那時我們玩耍時,喜歡拔蒿草,往臉面上,輕輕一揮,入鼻一股青草香,拔得多了,手上亦留了余味,極好聞的藥草味兒。父親懂一些藥理,說蒿草乃上好藥材,去濁升清,又取之于自然,不需半分車馬費(fèi)。長大后,我仍迷戀著中草藥,曾專門跟隨一位老先生學(xué)習(xí)藥草常識,只是好聽的草藥名字就抄了滿滿一本子,白芍、杜仲、木香、桂枝、石楠、佩蘭、菟絲子、豆蔻等等,后來偶爾也敢給人開個不痛不癢的小方子。每個成年人心里都住著一個幼時的自己。不知如今這清艾是否殺毒,即便不能,這清新的艾草味兒,也可去去人身上的濁氣,令人輕松幾分,活得久了,肉身沉重。
案前還是那幾冊書,《莊子》《史記》《紅樓》《東坡詞》,手邊常翻的。今天想讀《史記》。李廣隨衛(wèi)青出征匈奴,人生最后一役,滿心壯志,期待再立戰(zhàn)功。哪曉得出征前漢武帝陰授衛(wèi)青,說李廣命數(shù)奇,不可使其獨(dú)自對敵。李廣一生善戰(zhàn),戰(zhàn)功赫赫,老來卻被主子以命不好否定了功績。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成了無數(shù)后來人的遺憾。每讀李廣到此,心下一陣孤寒,直打冷戰(zhàn)。李廣衛(wèi)青霍去病,世間哪里有常勝將軍,窮通壽夭,早有定數(shù)。安守自適,未嘗不是智慧。
司馬遷替李陵辯護(hù),李陵五千對陣八萬,來不及自刎被俘,不過佯降,他是要伺機(jī)歸漢的。漢武帝不但割了司馬遷,還殺李陵全家。他當(dāng)然清楚,舍掉一個李陵,大漢朝還有千千萬萬個李陵,朝廷的面子只有一個。
少年時常聽父親唱曲詞:“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飲雪,饑吞氈,牧羊北海邊。心存漢社稷,旌落猶未還。白發(fā)娘望兒歸,紅妝守空幃?!碧K武留胡地十九年,終不肯降,但他娶胡女為妻,成家生子,不知算什么。時機(jī)成熟,漢武帝派使者持節(jié)云中,風(fēng)風(fēng)光光接回蘇武,他以勞苦功高,得享天年。
今日春分。春光太好,春花一半,我一半。園子里,角門旁,小路邊,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紫地丁又長高了一寸,玉蘭、迎春、連翹、丁香、海棠、桃花,真是看不過來。春天花開,有清涼氣。但太盛了,令人黯然神傷。要來時兩個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如此間錯開來,既不至太冷清,也不至于太熱鬧,豈不好?但誰的一生,又是事事如意的呢?
一覺睡到清晨春雨足,頭腦清醒,半個上午,蝸在書房翻宋詞,讀到子瞻一趣事。他自請赴杭州之前,一老友來訪,他對友人說:“我所慮者,是擔(dān)心朝廷要?dú)⑽?。我死沒什么,唯有一事……”友人以為訣別在即,伊要托孤,不禁悲從中來,問道:“何事?”子瞻不緊不慢道:“殺了我,對你也沒什么好處?!倍舜笮α撕靡魂?。無論境遇如何,他依然能調(diào)笑,能胸襟豁達(dá),能無尚快樂。每至悲涼處,便會讀他這一戲語,白衣燈下,心緒亦甚是快哉。人間種種,皆可成云煙。子瞻終未實(shí)現(xiàn)買田歸老之愿,釋道兩家,不過是“遮羞布”,偶爾扯來擋一擋。責(zé)任與使命感,經(jīng)世治國,方是他篤定之人格精神。他是北冥之海,吾輩乃轍中鮒水,大樹與蚍蜉之別。這棵大樹,已去千年,唯有文字不朽,唯有精神輝映千古。
下午春光大好,赴友人約。走在路上,心情舒暢如清水,陽光直灑下來,照著黑發(fā),照著手指,照在眼睫毛上。路邊一帶西府海棠,花正粉紅,西府海棠紅得好,不俗氣,很少有紅色花,紅得如此嬌俏又風(fēng)雅。多年前的此時,去黃州,在禪院前很替詩人傷感,春風(fēng)過面,暖水戲鴨,卻盡是凄涼語。他的詩一語言喜一語道悲,仿若云中游龍,只一鱗一爪相見。雖一鱗一爪,而整個春天的悲傷,宛然若在。他自謂人生已到衰朽?;淙缪蝗膛鲇|。人生總是會到回憶美好,又不忍碰觸的年紀(jì)。
坐在咖啡館,端起咖啡杯那一刻,時光瞬間穿越回了十年前,那時的我們真年輕。午后的陽光,疏疏落落,斜照在杯身,輕灑在小碟子上,投在淺粉的墻壁上。多年未見,彼此皆成熟了,友人越發(fā)沉穩(wěn),也客氣了。十年的漂泊,染了一身風(fēng)塵,幸好年輕時的真誠還在??Х群鹊嚼鋮s,話也說到恰好。加了小菜,慢慢品著,素淡溫潤,有春天的清新淡雅氣息。
回來路上,天空飄著大朵白云,天瓦藍(lán)。到家四點(diǎn)多,困倦,小睡一會兒。胡亂做了夢,醒來時心頭頗混沌,呆呆坐床邊望著窗外,斜陽穿珠戶,心里恍然有些失落。許是暮春了,年華消逝,夕陽都藏著黯然的情緒,何況人呢?
黃昏時照例去散步,天陰得有趣,一會兒白,一會兒灰,一會兒湖藍(lán),像吵架后回嗔作喜的小孩子,又不肯及時言歸于好。忽兒又起了風(fēng),差點(diǎn)吹落帽子。落帽,是有意思的。有人一落帽,就落馬,丟官丟身。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以帽代發(fā)。孟嘉落帽,更是人人欣羨的魏晉風(fēng)度。
宋代,汴京城中人人戴帽子,即便販夫走卒,大字不識者亦如是。這許是與宋朝文人治國有關(guān)。帽子是文人士大夫的標(biāo)志?!端疂G傳》中,大多主要人物都戴一頂帽子,惟魯智深、李逵沒有。智深出家人,兩只放火眼,一顆殺人心,坐地頓悟,帽子于他是多余的束縛。李逵頭上生反骨,最終是要反的,是以宋江臨終前,給他飲了毒酒,免得這廝壞了自己招安的美名,所以李逵頭上始終亂糟糟一蓬草,沒有帽子。一頂帽子事小,一顆頭顱事大。大風(fēng)吹落了我的帽子,吹不亂我的頭發(fā),這也是一顆好腦袋。
北京春天來得突然,去得迅疾,幾陣春風(fēng),氣溫就升了起來。
晚間依舊清涼,伏案畫梅。文畫一家,千年不變。冬心畫梅得“晚來寒”三字,人清梅寒,雖是一樹繁花,而向之寒涼。冬心一生未仕,甘心以布衣雄世,不愿折腰向人,清到出塵,正是梅花風(fēng)骨。如今我也畫梅,不知終了得個什么,希望能得幾個字:清逸、無塵、純粹澄澈。人品、畫品、文品,三家一體。好的文章,上佳畫作,背后皆是人格在布道。
窗外綠化帶,一行行低矮的黃楊,高瘦的一排排西府海棠,淋過春雨,嬌花碧葉,有細(xì)微的清涼。庭院里梨花已落了,一地清白。昨夜避開人,去園子里折丁香,一枝白丁香,一枝紫丁香,悄悄捧回來?;ㄈ锷袔б箽猓恢簧剿嗷ù善?,一只卷云青花瓷瓶,注了水,插瓶?;撮_亦未開,手指拂過花枝,香息淡淡的,若有似無?;ㄏ憧偸乔宓暮?,太濃了,過于欺人,一點(diǎn)沒有,又少了韻味,若有若無,是為美也。
春天也是淺淡寂靜的,那些聲音只是假象。寂靜,為了不打擾新生的、長眠于地下的一切生靈,天意慈悲。莊子反復(fù)講,魚可以變?yōu)轼B,是想提醒我們,生命可以不停轉(zhuǎn)換,不然從生到死,一眼望穿,有多無趣。前身也許是輪明月,或是株梅花,或是早春的日落,悠悠于林下,寂寂于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