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忠
關(guān)鍵詞:小學(xué)語文 荷花題材 特性 特質(zhì)
荷花的顏色
荷花,她,圓葉如蓋,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清麗怡人;她,凌波獨立,纖塵不染,飄逸高華,風(fēng)神高標(biāo);她,花形優(yōu)雅,影破蘭槳,獨舞合奏,香深竹橋;她的美,是與生俱來的,她就成了美的化身。她,存活于人們的審美觀照和集體無意識中,在古代人們的文化心理中積淀下來,成為民族和文化的某種象征。
歷代詠荷作品真多,早在數(shù)千年以前, 荷花就在《詩經(jīng)》中綻放了:“山有扶蘇, 隰有荷華?!薄安芍?, 有蒲與荷?!贝笾陆y(tǒng)計,《詩經(jīng)》2 首,《楚辭》11 首,漢代詩歌4 首,魏晉南北朝250 首,《全唐詩》詠荷多達1912 首。
很多著名作家都寫過荷花,如朱自清、冰心、席慕蓉等,現(xiàn)在我們來讀讀葉圣陶的《荷花》(語文三下):
清早,我到公園去玩,一進門就聞到一陣清香。我趕緊往荷花池邊跑去。
荷花已經(jīng)開了不少了。荷葉挨挨擠擠的,像一個個碧綠的大圓盤。白荷花在這些大圓盤之間冒出來。有的才展開兩三片花瓣兒。有的花瓣兒全展開了,露出嫩黃色的小蓮蓬。有的還是花骨朵兒,看起來飽脹得馬上要破裂似的。
這么多的白荷花,一朵有一朵的姿勢??纯催@一朵,很美;看看那一朵,也很美。如果把眼前的一池荷花看作一大幅活的畫,那畫家的本領(lǐng)可真了不起。
我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荷花,穿著雪白的衣裳,站在陽光里。一陣微風(fēng)吹過來,我就翩翩起舞,雪白的衣裳隨風(fēng)飄動。不光是我一朵,一池的荷花都在舞蹈。風(fēng)過了,我停止了舞蹈,靜靜地站在那兒。蜻蜓飛過來,告訴我清早飛行的快樂。小魚在腳下游過,告訴我昨夜做的好夢……
過了一會兒,我才記起我不是荷花,我是在看荷花呢。
葉圣陶寫的荷花是白色的。荷花主要有白色的、紅色的,還有一些別的顏色。不同顏色的花,植物特點是“紅花蓮子白花藕”,白色的荷花,沒有蓮蓬,但有蓮藕,可以吃藕片,實用。紅色的花,沒有蓮藕,但有蓮蓬,辛棄疾“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清平樂·村居》,語文四下),描寫的就是紅色的花。
讓我們跨越五百里,穿越一千年,來到杭州。因為西湖正是賞荷勝地,楊萬里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語文二下)寫出了西湖荷花的色彩之美: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畢竟”領(lǐng)起,形成抑揚頓挫轉(zhuǎn)折有力的結(jié)構(gòu),這是宋代人的習(xí)慣寫法,比如“畢竟東山留不住”(辛棄疾)。此詩寫荷花之美,重點是三四兩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是對“風(fēng)光”的具體展現(xiàn):上句寫葉,由近及遠,直到“無窮”;下句寫花,由遠及近,特寫荷花之艷麗,而這種紅綠相間的效果是在“風(fēng)”“光 ”交匯下達到的境界。“別樣紅”,是渲染紅花,只長蓮蓬不長藕,所以觀賞效果特別強烈、驚艷。
這么美的西湖荷花,源于杭州“老市長”(知州)蘇軾治理西湖的功勞。蘇軾曾經(jīng)有感于好友劉景文人生挫折,仕途不順,加上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際遇,作詩《贈劉景文》(語文二下)勵友,也是自勵: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鑒于劉景文的年齡(58 歲)與境況(仕途不順心情不佳),蘇軾選擇初冬的荷花落筆,“荷盡已無擎雨蓋”,因為“荷盡”,所以才無“擎雨蓋”,如果是盛夏初秋,則冠蓋如云,搖曳多姿?!昂杀M”,不僅是一個場景,更是一個過程,而且是已盡未盡的過渡狀態(tài)。
讓我們展開想象的翅膀,來欣賞荷花的季節(jié)變遷:度過了千荷盡發(fā)、千卉漸開的夏天,艷麗奪目的花蕾漸漸收束光芒,豪華淡退;深秋的荷葉,綠減葉破,高大強勁的荷梗帶著傘蓋式的荷盤,忽然有一天就扛不住了,扛不住了,無意間彎腰作揖,搖擺不定。漸漸地,一枝干枯,一葉萎縮,一棵凋謝,水上涂鴉了一片又一片,就像一幅簡筆畫,帶著幾乎看不到的一點點綠意,糾結(jié)紛披,漂浮水面,這就是“荷盡已無擎雨蓋”的特寫場景了,但略帶蕭瑟的景色中依然充滿生命的張力。
而菊花凋謝則是另一種形態(tài):屈原《離騷》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之句,曾經(jīng)引起一樁公案,起因是王安石的一首詩,據(jù)李壁《王荊文公詩箋注》卷四八《殘菊》“殘菊飄零滿地金”,《注》云:“歐公笑曰:百花盡落,獨菊枝上枯耳。戲賦:‘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仔細看?!G公曰:‘是定不知《楚辭》夕餐秋菊之落英,歐九不學(xué)之過也。’”朱淑真《黃華》詩云:“土花能白又能紅,晚節(jié)猶能愛此工。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fēng)?!痹俅螐娬{(diào)了菊花凋謝的形態(tài),“抱香枝上老”,花朵不是滿地飄灑,遍地金黃,而是收縮枯萎,傲霜有枝。
與“荷盡已無擎雨蓋”相對的是菊花的凋謝,而“菊殘猶有傲霜枝”,夏荷與秋菊相對,時光流轉(zhuǎn),生命的主角輪番登場;“盡”而未盡,“殘”而猶香,名花銜接,時序更替;“擎雨蓋”與“傲霜枝”,對偶工整,擎對傲,雨對霜,蓋對枝,平仄頓挫,詞性跌宕,雖然是衰老凋零之景,卻無蕭瑟凄涼之情,顯示出生命力的頑強、執(zhí)著與悲壯、崇高。由此升華到此詩的三四句——“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針對“荷盡”“菊殘”的凋謝,則是沉甸甸的多色調(diào)的“好景”逆襲,“橙黃橘綠”,色彩艷麗,豐碩厚重,富有視覺沖擊力,富有質(zhì)感,帶有口感,將略帶蕭瑟凄涼的深秋,升華為最強勁、最陶醉的季節(jié),可以收獲,可以品味,可以怡情,可以勵志。據(jù)歷史記載,劉景文在蘇軾的鼓勵之下,積極進取,第二年真的有所升遷,知隰州(今山西隰縣)。
荷花的季節(jié)
如果我們路過荷塘,繼續(xù)觀察,你就會發(fā)現(xiàn):
縹緲枯葉雁影連,風(fēng)高月小靄殘煙。
潛修遁隱無蹤跡,藕渚絲長泣露妍。
上下起伏隨意漂浮的那些枯萎的荷梗、飄飛的荷葉,并沒有瞬間消失,而是始終在水面,隨著嚴寒、北風(fēng)漸行漸淡,乃至于退出了人們審美的視野,逐步被行人所遺忘。而細細品味:荷葉、荷桿、蓮蓬相互纏繞,干枯的褐色與灰色、紫色等色彩交織,可以窺視出生命血液的涌動,傳達出對荷花生命的敬仰。于是,傳統(tǒng)的荷花繪畫題材,奔突而出,“枯荷敗葉”“枯荷小鳥”,成為一種潛在而永恒的生命向度。
經(jīng)過了嚴冬的洗禮,《荷花冬渡圖》幾乎渺無痕跡,水面依然悠悠春風(fēng)吹過。不過,如果你靜靜地觀察,也會有驚喜,那就是,仍然有殘荷的一枝兩枝、一葉半葉,飄在遠處模糊的水面,或者在清澈的空明之中,柔弱渺小,簡直不值得一提。
春風(fēng)繼續(xù)吹拂,人們的注意力,被又是一年的柳綠花紅所吸引。就在那不經(jīng)意的瞬間,新的生命也誕生了:在枯萎殆盡似有卻無的殘荷之間,一片小得不能再小的荷葉飄出來了,接著,第二片、第三片也慢慢跟出來了,小小的葉片逐步有了橢圓的成型,荷箭荷桿似露未露,若隱若現(xiàn)。這樣我們就自然進入楊萬里的《小池》(語文一下):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春末夏初,水面景色煥然一新,“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樹陰”是典型的夏季風(fēng)光特寫:綠葉扶蘇,濃陰照水,一片晴柔婉約之美。新荷閃亮登場,“尖尖角”,則說明新荷已然出水亮相,宣示生命主權(quán)啦!
如果楊萬里像成千上萬的詩人,繼續(xù)寫新荷出水嬌柔萬分的形態(tài)的話,早就會被一代代名篇佳作所淹沒,讓我們感動、驚訝的是,楊萬里寫了荷花生存的環(huán)境、初生的形態(tài)之后,宕開一筆,轉(zhuǎn)寫“蜻蜓”羽化飛立的英姿!這一筆,真有石破天驚之力:哪里僅僅是植物動物對舉?哪里僅僅是動靜相生?哪里僅僅是水下水上互動?
楊萬里的神來之筆告訴我們:生命的律動與回歸,從來不是單一的、個體的行為。伴隨著新荷出水,其他的生命,千千萬萬個生命也會行動起來,構(gòu)成我們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
那么,楊萬里為什么選擇“蜻蜓”來寫?是不是僅僅為了造型別致、化境自出?
其實,這首詩最大的貢獻是寫出了生命的合奏:在新荷尖尖角剛剛出水的瞬間,另一個生命的形態(tài)也形成了:這就是蜻蜓的成蟲涅槃新生了,也就是我們常見的天空飛舞的蜻蜓。
在生物學(xué)上,我們見到的蜻蜓(成蟲),生命只有幾周;一只蜻蜓生命中有95% 的時間是在水里度過的,幼蟲期可達1—5 年。蜻蜓,分幼蟲(稚蟲)、成蟲兩個階段。
幼蟲稱為稚蟲,是水生動物,無翼的幼體在顏色方面通常是斑駁或黯淡的,與生活環(huán)境中的沉淀物或水生植物顏色一樣。明清時期的筆記小說記載,河里有一種黑色的蝦,異常兇猛,你去抓它,手指會被鉗壞,其實就是蜻蜓的幼蟲。幼蟲以鰓呼吸,常靜息不動,獵物靠近時方射出能纏卷的唇以捕捉之。發(fā)育過程中蛻皮8—15 次。突出的雙眼是幼體第三對口器的融合體。面具大得不成比例,不用時收在頭部和喉部之下。面具尾端是一組牙狀的夾子,用來抓住蠕蟲、甲殼動物、蝌蚪、小魚等獵物。
稚蟲(幼蟲)到最后一齡時,體內(nèi)已形成成蟲的器官。幾天后稚蟲爬出水面,蛻皮而露出成體(羽化)。最大的蜻蜓通常在日落后離水,日出前起飛(如果白天出水,新生命就可能被飛鳥吃了),所以一般人只見到蜻蜓(成蟲)飛舞,而很少見到其羽化。
由此可見,楊萬里描寫之精妙,在新荷剛剛出水的一剎那,另一個生命也應(yīng)運而生,蜻蜓的幼蟲也爬上稚嫩的荷尖,完成羽化,飄立尖頂,準(zhǔn)備飛升。
荷花簡史
荷花, 主要分布在長江中下游流域的水鄉(xiāng)澤國, 是一種典型的南國花卉,過去長期認為它原產(chǎn)印度,這是不準(zhǔn)確的。我們的教科書對此必須改寫:近七十年考古探明,我國是荷的中心原產(chǎn)地之一。在新疆柴達木盆地發(fā)現(xiàn)荷葉化石,距今已有一千萬年。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遺址,發(fā)現(xiàn)七千年前荷花的花粉化石。河南鄭州“仰韶文化”遺址,發(fā)現(xiàn)兩粒五千年前的炭化種子。在遼寧新金縣普蘭店一帶泥炭層中,多次發(fā)現(xiàn)千年古蓮子,經(jīng)播種后仍能發(fā)芽。
荷之名稱,概稱有:蓮、荷花、芙蕖、菡萏、芙蓉、蓮花、藕花等。細分則為:葉或葉柄:荷;花,《說文解字》:“菡萏,芙蓉華,未發(fā)為菡萏,已發(fā)為芙蓉?!毙戾|注:“菡猶含也,未吐之意。”結(jié)子,則有蓮蓬、蓮子、蓮藕三階段?!墩f文解字》:“蓮,芙蕖之實也。”李時珍:“蓮者,連也,花實相連而出也?!鼻宕鞛⒐{曰:“蓮之言連,其房如蜂巢連屬也。因為其實曰蓮實。省言之但曰蓮?!?/p>
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漢晉后,“蓮”與“荷”兩字常通用。荷和蓮最早分別是指稱植物的不同部位,后來以“荷”“蓮”“蓮荷”稱呼整個植株,已成現(xiàn)代約定俗成的習(xí)慣。蓮,逐漸成為荷花植株的總稱。葉可稱為蓮葉,花可稱為蓮花,果可稱為蓮蓬或蓮房,種子可稱為蓮心、蓮子,根莖可稱為蓮藕。故周敦頤有《愛蓮說》,宋代以后的詩歌題材,荷詩漸少,蓮詩尤多,是為證。
佛教所指蓮花寶座(蓮花座),步步生蓮,花開見佛,均是指睡蓮。荷花:屬于睡蓮科,蓮屬,挺水型,荷桿搖擺搖晃,穩(wěn)定性不夠;睡蓮:屬于睡蓮科,睡蓮屬,浮水型,就睡蓮穩(wěn)坐水面上的定力和形態(tài),蓮花寶座更接近睡蓮。植物學(xué)家曾經(jīng)前往釋迦牟尼講經(jīng)地考察,發(fā)現(xiàn)那里的沼澤地里長的都是睡蓮。所以,本文所指荷花、蓮、蓮花、蓮荷,專指荷花,不是睡蓮。
荷花的審美
風(fēng)起湖難渡,蓮多采未稀。采蓮本是江南民間古來已久的采摘農(nóng)事,每年的農(nóng)歷六月、七月最盛。采摘蓮蓬、采蓮子,真正的手工活,具有原始勞動的基本特點。而采蓮,這一繁重而優(yōu)雅的農(nóng)事,在漫長的詩歌創(chuàng)作、傳播過程中,逐步完成了不斷抽象的審美追求:
第一階段,實實在在的農(nóng)事勞動,唯有苦、累,幾乎沒有意識到美的陶醉。
第二階段,一虛一實,虛實相生,從勞苦繁重的勞作中感受到美的熏染、美的陶冶。甚至可以理解為采蓮人與觀賞者的雙向互動,采蓮人基本上不考慮審美,只是在勞作過程中偶爾感受到美;而觀賞者根本忽略、摒棄了采蓮行為的辛苦勞累,側(cè)重審美的描述與感悟,但偶爾也會寫到采蓮人的辛苦,包括披星戴月、手指被刺傷流血等。
第三階段,則由實入虛,文人、詩歌超越了荷塘、蓮塘的空間限制,超越了采蓮人的辛苦勞作,直接進入采蓮的審美追求、審美表現(xiàn),包括采蓮環(huán)境的美化、采蓮人的美化、采蓮意象的美化等。
于是,采蓮詩詞完成了三重蝶變:從采蓮遲遲、日復(fù)一日、繁重辛勞的江南農(nóng)事,一變?yōu)槌錆M審美的高雅的象征性勞動,再變?yōu)橐蕴摂M意象描述的審美再現(xiàn)。在這三重蝶變中,采蓮環(huán)境天然就是優(yōu)美的,能夠描述一二已經(jīng)非常誘人了,唯一可以變化的就是采蓮人。
作為正常的常規(guī)的繁重的季節(jié)性強的農(nóng)事勞動,應(yīng)該是男女老少齊上陣,只講效率不挑人選的,可以是一種人人皆宜的勞動項目,但在文學(xué)表現(xiàn)中,首先是突出采蓮少年來去自如、靈動飄逸的形象, 唐代劉方平《采蓮曲》:“采蓮從小慣,十五即乘潮。”代表性則是白居易《池上》(語文一下):
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
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
白居易在洛陽任職期間,在池邊看到兩幅奇景:山僧對弈、小娃撐艇,觸動了他內(nèi)心的柔軟之處,欣賞、羨慕、陶醉、向往?!靶⊥蕖笔堑诙?,“撐小艇”是實寫,“偷”是猜測,采蓮回,是實寫。撐艇采蓮,是“小娃”的目的;“不解”是從對象落筆想象,“小娃”本來就無須“藏蹤跡”,這是成人之心、詩人解讀;“浮萍一道開”,是以動寫靜,是靈動活潑、水艇互動、浮萍留痕的美景,是這首詩的佳句、名句,前三句均為鋪墊、過渡,重點是通過寫景來寫人。
“白蓮”,是寫“蓮花”而非“蓮蓬”,因為白花是重在觀賞而不結(jié)蓮蓬的;如果批評白居易觀察粗疏沒有看清是“紅蓮”的話,則有點苛求;而少年采白蓮花,大約是調(diào)皮、童趣,毫無實用;如果采著蓮蓬(紅蓮),可吃可玩,應(yīng)該更合童真童心。從唐代詩人的習(xí)慣表述來看,紅蓮的“標(biāo)配”是美女、美少女,如“ 纖手周游不暫息,紅英爛熳殊未極”(徐玄之:《采蓮》),我們來看王昌齡的《采蓮曲》(語文三上):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在這里,采蓮人再次發(fā)生:從“男女老少”皆宜,發(fā)展為“青年男女”在采蓮過程中互相欣賞、愛慕相思,最后漸漸聚焦于女性、年輕女性、少女,少女的愛情追求,角色聚焦,進而描述主角的精神追求。早在南朝樂府《西州曲》中就有這樣的表述:“采蓮南塘秋, 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 蓮子青如水。”“蓮子”即“憐子”,“ 青”即“情”,以實寫虛,諧音雙關(guān), 表達了一個青年女子對所愛男子纏綿深長的思念。
這樣,荷花意象就成為佳人、美人的象征意象,人花合一,“荷葉”“羅裙”合一,荷葉仿佛就是羅裙,羅裙仿佛就是荷葉,融為一體,難分難解?!败饺亍保咽㈤_的荷花,與美人的“臉”合為一體,人即是花,花即是人,人花合一,難分彼此。用清水芙蓉形容女子之美,以蓮步輕移來描繪女子行動時的風(fēng)擺荷裙,臨花照水。當(dāng)然,這里的荷花、蓮花,必須是紅花,紅花與笑臉相映,以花襯人,以人襯花,渾然天就。至于“不見”而“有人”的“聞歌辨人”描寫,與李白名句“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采蓮曲》)有異曲同工、似曾相識之感,從空間拓展上層疊展開,有聲有色,動靜相宜,香氣四溢,韻味無窮。
于是,采蓮成為約定俗成的審美意象,《采蓮曲》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審美題材。而漢樂府《江南》(語文一上)則以近乎天籟的江南采蓮圖,位居采蓮詩詞系列開首:
江南可采蓮。
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
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北。
作為樂府民歌,我曾經(jīng)看到一位小學(xué)語文教師的課件,她將這首詩的閱讀節(jié)奏做了一個統(tǒng)一的標(biāo)示:
江南/ 可采/ 蓮。
蓮葉/ 何田/ 田,
魚戲/ 蓮葉/ 間。
魚戲/ 蓮葉/ 東,
魚戲/ 蓮葉/ 西,
魚戲/ 蓮葉/ 南,
魚戲/ 蓮葉/ 北。
根據(jù)后五句的節(jié)奏(221),將前兩句的節(jié)奏(212)也標(biāo)位221,實在令人傷感。其實這首詩有兩個節(jié)奏,極有可能是兩首民歌合并而成:
第一首(212)
江南 / 可 / 采蓮。
蓮葉 / 何 / 田田,
……
第二首(221)
……
魚戲 / 蓮葉 / 間。
魚戲 / 蓮葉 / 東,
魚戲 / 蓮葉 / 西,
魚戲 / 蓮葉 / 南,
魚戲 / 蓮葉 / 北。
這樣,我們就必須解決關(guān)于“民歌”的常識問題,或者說民歌在創(chuàng)作、傳播、采集、加工、出版過程中的衍變、編輯問題。
文學(xué)最早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是口頭文學(xué),神話與歌謠是原始口頭文學(xué)最主要的兩個部分。民歌(包括歌謠)、樂府、擬樂府,三者之間的聯(lián)系是非常密切的,當(dāng)然也有明顯的區(qū)別。
民歌,屬于原生態(tài)的詩歌,沒有明確的作者記載,往往是產(chǎn)生于某一地區(qū)的集體創(chuàng)作,一般可以歌唱,類似于民間流行歌曲。文本意義上的“民歌”,一定是官府或文人從民間采集(收集)來的民間詩歌,至少經(jīng)過三次改塑:一是采集過程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收集者的主觀選擇(選擇就是判斷與取舍),有存有棄;二是形成文本(書寫)的過程中,可能有部分修改潤色;三是匯編成集,又經(jīng)過編輯者的選擇、潤色和加工。
這是歷來解讀民歌忽略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有人一看到民歌,一讀到民歌,總會想到原汁原味、原始質(zhì)樸,這就是傳統(tǒng)上的誤讀。我們今天看到的任何民歌,都不是民歌的原貌、原始狀態(tài),包括最近、最新出版的《苗族情歌》之類等。
此外,現(xiàn)存民歌文本,依然保留保存了民歌的基本情調(diào)、某些特色,這也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不能忽視。我們可以通過歷代編輯的民歌集,追溯乃至部分還原民歌的原型。
樂府民歌,往往專指“漢樂府民歌”,是漢代官方音樂機構(gòu)——樂府采集、收集、編輯保留下來的詩歌,如《江南》、全國統(tǒng)編本初中語文的《十五從軍征》,當(dāng)然最著名的還是《陌上?!贰豆旁姙榻怪偾淦拮鳌罚础犊兹笘|南飛》)。這里只說《江南》,宋代《樂府詩集》記錄“古辭”,“右一曲,魏、晉樂所奏”?!肮呸o”,就是漢代樂府本辭,是本來面貌?!皹纷唷保褪菢纷噢o,在魏晉時仍然以演奏、演唱的方式傳承、傳播,可見其經(jīng)典的價值。
《采蓮曲》本是東漢樂府舊題《采蓮弄》(也稱《相和曲》或者《相和歌辭》的)七曲之一,是較早的采蓮描寫?!督稀穼儆凇断嗪颓罚粚懡纤畤L(fēng)光,而采蓮人(主語)全部省略,一二句,212 節(jié)奏,展示了采蓮的優(yōu)美環(huán)境,將荷花的艷麗馨香、荷花的一望無際、蓮蓬的高低錯落,全面推出,視覺嗅覺并用,美到極致;三至七句,通過方位名詞(東西南北中)的排比復(fù)沓,構(gòu)成蓮魚互動、生機勃發(fā)、詩意盎然的采蓮場景,如臨其境,引人入勝。從這首詩我們可以感受到,采蓮曲系列詩詞,從誕生的第一天開始,就對日常生活場景做了藝術(shù)的美化,對采蓮人的精神活動做了抽象與提升,從而奠定了采蓮曲詩詞系列的審美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