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劉曉蕾 莊秋水

江湖就是“暗世界”

曉蕾、秋水：

秋天好哇！

北京已經(jīng)相當(dāng)冷了。我們也要開始討論熱血的《水滸傳》了。第一封信的主題定為“江湖”——這個題目很難寫出新意，我們所研究游民文化的王學(xué)泰老師早就將《水滸傳》里的“江湖”條分縷析得很清楚了，他還稱《水滸傳》是“江湖文化的百科全書”。另外，我們都?xì)J敬的孫述宇老師，也在《水滸傳：怎樣的強(qiáng)盜書？》里談了不少，《水滸傳》作為一本“強(qiáng)盜寫給強(qiáng)盜看的教材”，確實(shí)講了江湖上的各種隱事勾當(dāng)。那么，江湖，還有可說的嗎？

按照我的習(xí)慣，每逢碰到這種無路可走的時候，我都會從笨工夫做起。比如這回，我便將《水滸傳》里的“江湖”做了逐一摘錄。前輩大概沒做過這種笨事，或許可以從中看出一點(diǎn)意趣？

《水滸全傳》一百二十回，其中提到“江湖”的所在大概是99處。有點(diǎn)兒出乎我意料的是，其中有85處都是用的短語“江湖上”。此前我看王小波的小說，很強(qiáng)調(diào)“組織上”這個詞，既不是組織本身，也不專指一個人或一群人，就是指稱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一種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我以為這是革命時代形成的話語習(xí)慣，現(xiàn)在看來，這種“某某上”很適合一種模糊的表達(dá)，其含義比較復(fù)雜。被認(rèn)為與《水滸傳》里的“江湖”近義的“綠林”就無法應(yīng)用這種語式，有兩處是“綠林叢中”，而且都與“江湖上”連用，另有兩處是“綠林中”——感覺“綠林”的內(nèi)涵與外延都小于“江湖”。由此看來，將江湖理解為“盜賊的世界”，肯定是過窄，說成是“游民的世界”，差幾近之，但也未必，宋江未曾坐樓殺惜之前，是妥妥的能吏，社會的中產(chǎn)，但《水滸傳》里倒有一半以上的“江湖上”與宋押司有關(guān)?？梢娊膊蝗捎蚊駱?gòu)成。

按我的私心，情愿將“江湖”稱為“暗世界”。據(jù)說北宋東京汴梁的下水道極為發(fā)達(dá)，像是紐約的那種，于是下面有各種黑市交易、娛樂營生，人稱“鬼樊樓”（樊樓是東京最大的正店）。這就是一個暗世界?？v橫交錯，易守難攻，連包拯當(dāng)開封府尹時都對之莫可奈何。暗世界有它自己的體系、自己的規(guī)則，《水滸傳》的故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徐徐展開。

順帶又想到“水滸”與“江湖”這兩個詞的關(guān)連。水滸者，水邊也。當(dāng)然這一得名，首先是因?yàn)榘税倮锼戳荷?。然而，我們現(xiàn)代人很難感知古人對“水”的情感與想象。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旅途自然危險艱苦，而江河湖海構(gòu)成的水路，尤為險中之險。我們現(xiàn)在看清末時，因?yàn)楹V的鄉(xiāng)試考場設(shè)在武昌，湖南的秀才們須渡過洞庭湖前往應(yīng)試，遇到風(fēng)浪，不知有多少寒窗苦讀的學(xué)子就此湮沒在洞庭煙波之中。你們看《西游記》附錄的唐僧出世故事，他爹陳光蕊，也是往江州上任途中，被水賊謀害，還連累了國公之女陳夫人滿堂嬌深陷敵營十八載。權(quán)勢才學(xué)，在風(fēng)急濤惡面前脆弱不堪?！端疂G傳》第三十六回對此的描寫也非常傳神：

只見那梢公搖著櫓，口里唱起湖州歌來；唱道：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愛交游只愛錢。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

宋江和兩個公人聽了這首歌，都酥軟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比齻€正在里議論未了，只見那梢公放下櫓，說道：“你這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商的心，今日卻撞在老爺手里！你三個卻是要吃‘板刀面，’卻是要吃‘餛飩？’”宋江道：“家長，休要取笑。怎地喚做‘板刀面？’怎地是‘餛飩？’”那梢公睜著眼，道：“老爺和你耍甚鳥！若還要‘板刀面’時，俺有一把潑風(fēng)也似快刀在這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個，都剁你三個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餛飩’時，你三個快脫了衣裳，都赤條條地跳下江里自死！”

王學(xué)泰老師引述過的二十八回，道是“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dāng)，卻是殺人放火的事?！瓋蓚€公人聽得，驚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難得你兩個送我到這里了，終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你休要吃驚。我們并不肯害為善的人’”，想來跟張順的“板刀面”“餛飩”也是同類話語。這種“江湖叢談”，即使對于久經(jīng)世事的公人來說，也是“說破英雄嚇煞人”。金庸寫武俠小說，得益于《水滸傳》的地方很多。第十回紅花會將乾隆擄到六和塔頂，輪流用言談?wù)勰ニ亩渑c心靈：

只聽（石雙英、楊協(xié)成）兩人一吹一唱，談了起來，痛罵滿洲韃子霸占漢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壓小民，說來句句怨毒，只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魂。到了午間，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兩人一面吃飯，一面談?wù)摴俑酱蛄济竦闹T般毒刑，什么竹簽插指甲、烙鐵燒屁股、夾棍、站籠，形容得淋漓盡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污吏抓來，也教他們嘗嘗這些滋味?！卑步偟溃骸暗谝灰ヘ澒俚念^兒腦兒。插他的指甲，燒他的屁股?！?/p>

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所謂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地喝酒，后來酒意三分，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故。什么黑虎崗郝寨主當(dāng)年失風(fēng)被擒，后來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什么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把仇人全家活埋；什么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餓又怕，想掩上耳朵不聽，但話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jìn)耳來。兄弟倆興致也真好，一直談到天明，“龜兒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

前后三批紅花會好漢，言談所及，正是從宏觀到微觀，從明世界到暗世界。乾隆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女之手，想必這些事情聞所未聞，即使沒有親身經(jīng)歷，聽得個中人現(xiàn)身說法，肯定也像兩個公人那樣，“驚得呆了”。

如果你們問我，一部《水滸傳》看下來，對于“江湖”二字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我會說：江湖首先意味著媒體。紅花會群雄在乾隆耳邊大談暗世界見聞，除了威嚇這位未來的十全老人外，也意在打破他的信息繭房，拓寬他的信息來源——畢竟還指望乾隆認(rèn)祖歸宗后反清復(fù)漢，如果只是一個不識黍麥的富貴閑人怎么行？同樣，“江湖”或“江湖上”在《水滸傳》中的主要功能，是提供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在沒有報紙與網(wǎng)絡(luò)的時代，傳聞與謠言就構(gòu)成了這個想象共同體的基礎(chǔ)。

《水滸傳》里的人提到江湖，主要指向名聲的傳揚(yáng)和消息的傳播。如：

武松道：“我從來走江湖上，多聽得人說道：大樹十字坡，客人誰敢那里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第二十六回）

江湖上聽得說，對影山有個使戟的占住了山頭，打家劫舍。（第三十四回）

三個人一頭吃，一面口里說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著了道兒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藥，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把來做饅頭餡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這話？”（第三十五回）

有時候，還帶著輿論監(jiān)督的意味：

（王倫想）：“可容他在這里做個頭領(lǐng)，也好。不然，見得我們無義氣，使江湖上好漢見笑?！保ǖ谑兀?/p>

阮小七道：“便捉得他們，那里去請賞？也吃江湖上好漢們笑話?！薄钚∥宓溃骸斑@個卻使不得：既是仗義疏財?shù)暮媚凶?，我們卻去壞他的道路，須吃江湖上好漢們知時笑話?！保ǖ谑幕兀?/p>

《水滸傳》里借助江湖這個媒體，獲得“仗義”名聲文化資本的，一個是“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fēng)”的柴進(jìn)，另一個當(dāng)然就是“莫不是江湖上傳說的及時雨宋公明”。雖然柴進(jìn)貴為舊王孫，豪富一方，家中有丹書鐵券，但他仗義的名聲似乎遠(yuǎn)不如宋江更廣遠(yuǎn)更深入人心。推究原因，除了宋江的主角光環(huán)，與柴進(jìn)有錢無勢，又不大放得下身段有關(guān)。像武松，先是到柴進(jìn)莊上投身，日子一長，多受莊客慢待，而柴進(jìn)就像孟嘗君養(yǎng)士一樣，對大多數(shù)門客視而不見，虛應(yīng)故事：

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驚。正分說不得，那個提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漢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過。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卻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勸不開，只見兩三盞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卻在這里鬧？”那莊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說一遍。柴進(jìn)笑道：“大漢，你不認(rèn)得這位奢遮的押司？”那漢道：“奢遮殺，問他敢比得我鄆城宋押司，他可能！”柴進(jìn)大笑道：“大漢，你認(rèn)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rèn)得，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宋公明──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jìn)問道：“如何見得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那漢道：“卻才不說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投奔他。（第二十一回）

武松并沒有見過宋江，但很顯然，江湖上關(guān)于宋江的傳聞中，不只是“仗義疏財”“揮金如土”，更重要的是“有頭有尾，有始有終”，也就是宋江第十七回初出場時書中稱道的“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士館谷，終日追陪，并無厭倦”，宋江在江湖傳聞中，是一個不會跟紅頂白、踩低捧高的奢遮漢子，對比之下，柴進(jìn)雖然囑咐店家，收容往來流配犯人，但只要犯人吃酒吃得面皮紅了，他便“道你自有盤纏，便不助你”，相形之下，高下立判。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以當(dāng)時的交通狀況與社會流動水平，宋江要將自己“及時雨呼保義”的名頭，從山東、河北一直傳揚(yáng)到江西，須得賠上多少銀錢與精神！但他也因此成為江湖上但聞其名、“納頭便拜”的偶像級人物。對于宋江來說，“江湖”實(shí)在是留作一旦犯事的后路所在，“殺了閻婆惜，逃去在江湖上”，殺惜又是為了私放晁蓋，暗通梁山。所以宋江無拳無勇，但他的地位讓他站在明暗世界的邊緣，他又肯兩邊討好，因此鄆城官場上下，也對宋江的不法行徑眼開眼閉。如果不是潯陽樓醉題反詩，又碰上了黃文炳，以宋江的手面、戴宗與李逵對他的擁戴，他的刺配生涯比林沖、武松都要舒服太多。

宋江在江湖上無往不利的高情商與社交手法，前面一直是虛寫，要到江州落腳，才能從他結(jié)交戴宗與李逵的做法上，窺見宋押司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仗義人設(shè)是如何打造出來的。

話說當(dāng)時宋江別了差撥，出抄事房來，到點(diǎn)視廳上看時，見那節(jié)級掇條凳子坐在廳前，高聲喝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頭指著宋江道：“這個便是?！蹦枪?jié)級便罵道：“你這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闳绾伪迫∪素敚亢眯≡障?！”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且打這廝一百訊棍！”兩邊營里眾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節(jié)級和宋江。那人見眾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訊棒，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jié)級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里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便尋我失，也不到得該死?！蹦侨伺溃骸澳阏f不該死！我要結(jié)果你也不難，只似打殺一個蒼蠅！”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錢便該死時，結(jié)識梁山泊吳學(xué)究卻該怎地？”那人聽了這話，慌忙丟了手中訊棍，便問道：“你說甚么？”宋江道：“我自說那結(jié)識軍師吳學(xué)究的，你問我怎地？”那人慌了手腳，拖住宋江問道：“你正是誰？那里得這話來？”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東鄆城縣宋江?！蹦侨寺犃耍篌@，連忙作揖，說道：“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掛齒?！蹦侨吮愕溃骸靶珠L，此間不是說話處，未敢下拜。同往城里敘懷，請兄長便行?！彼谓溃骸昂?，節(jié)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p>

宋江慌忙到房里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分付牌頭看管，便和那人離了牢城營里，奔入江州城里來，去一個臨街酒肆中樓上坐下。那人問道：“兄長何處見吳學(xué)究來？”宋江懷中取出書來，遞與那人。那人拆開封皮，從頭讀了，藏在袖內(nèi)，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適間言語沖撞，休怪，休怪?！蹦侨说溃骸靶〉苤宦牭谜f：‘有個姓宋的發(fā)下牢城營里來。’往常時，但是發(fā)來的配軍，常例送銀五兩。今番已經(jīng)十?dāng)?shù)日，不見送來。今日是個閑暇日頭，因此下來取討。不想?yún)s是仁兄。恰才在營內(nèi)，甚是言語冒瀆了哥哥，萬望恕罪！”宋江道：“差撥亦會常對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識尊顏，卻不知足下住處，又無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來，要與足下相會一面，以此耽誤日久。不是為這五兩銀子不拾得送來；只想尊兄必是自來，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見，以慰平生之愿?！?/p>

宋江江湖上行走，從來都是禮賢下士，不吝金銀。偏偏對于戴宗，他大概聽說吳用說過此人有些“小哉相”，因此便用了些手段。先是不給例銀，引發(fā)戴宗的怒氣，再用“結(jié)識軍師吳學(xué)究”來激起戴宗的恐懼之心。更重要的是，宋江先就拿銀錢買通眾獄卒，戴宗要打他，竟沒有一個手下向前，反而全體逃散，留下了二人私自敘話的空間。而這種順風(fēng)船不能駛盡，戴宗如果過于羞惱，保不定將宋江害死在江州牢城之中，以絕后患，亦非出奇。所以宋江打一巴掌，立刻給一甜棗，出門“自帶了銀兩”，言語中前倨后恭，面子里子都給了戴院長，自然兩人一見如故，江州牢獄便成平地。

宋江收服李逵，又是另一套路。李逵只是一個小牢子，而且是打死了人、流落此地的游民。這種人力大氣惡，“人多懼他”，但無人敬他愛他。宋江就從這點(diǎn)下手：

李逵看著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廝恁么粗鹵！全不識些體面！”李逵道：“我問大哥，怎地是粗鹵？”戴宗道：“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黑漢子是誰’，這不是粗鹵卻是甚么？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崩铄拥溃骸澳皇巧綎|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李逵道：“若真?zhèn)€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閑人，我卻拜甚鳥！節(jié)級哥哥，不要賺我拜了，你卻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p>

李逵當(dāng)然是天真未鑿，毫無機(jī)心，而戴宗就像一位嚴(yán)父，亟亟于要將鐵牛社會化，教他禮節(jié)，不準(zhǔn)犯上。而宋江就高明太多，他知道順著李逵的話說，你叫我“黑宋江”，我就自承是“山東黑宋江”，這一個“黑”字便與李逵達(dá)成了共識，讓像孩子一樣的李鐵牛引為知己：大哥懂我！

接下來居然李逵說謊，向宋江借十兩銀子，也未嘗沒有驗(yàn)證一下這位及時雨是否如傳言一般慷慨。果然戴宗又“小哉相”，要阻止宋江借錢給李逵（他簡直像宋江請來的對照組），而宋江表現(xiàn)得何等灑脫！“宋江聽罷，便去身道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說道：‘大哥，你將去贖來用度?！贝髯谠偃飮@，宋江只道：“尊兄何必見外。些須銀子，何足掛齒。由他去賭輸了罷。”

這一段我印象很深，金圣嘆在此夾批：“以十兩銀買一鐵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筆?！比菖c堂本眉批也說：“只這十兩銀子，便買了李逵，真是大賊?！彼谓摹百\”就表現(xiàn)在他對人心的把握、對江湖規(guī)則的熟稔。以此點(diǎn)論，押司在《水滸傳》不作第二人想。我們比較宋江與柴進(jìn)、宋江與戴宗、宋江與李逵，就知道行走“江湖”，最需要的不是金錢勢力，也不是武藝出身，宋江這樣一個小戶出身、武藝不精的小城微吏，卻能在脫離明世界之后，在暗世界變成梁山之主，進(jìn)而撼動明世界的統(tǒng)治，就在于“江湖”的運(yùn)行規(guī)則，本于“義”而形于“情”。我以為讀《水滸傳》，不大瞧得起宋江，覺得他有點(diǎn)浪得虛名，又不夠剴切痛快。但仔細(xì)想想《水滸傳》里的江湖，就可以明白，宋江這樣的人，才能成為暗世界的王者。柴進(jìn)不行，晁蓋不行，林沖也不行。

而且宋江還有一大貢獻(xiàn)，便是為暗世界引入了“忠義”二字，他將梁山上的“聚義堂”改成了“忠義堂”，小時候看連環(huán)畫，說這是宋江投降主義的表現(xiàn)?，F(xiàn)在想來，真是太抹煞公明哥哥的苦心孤詣了。這是下一封信的話題，咱們到時再說。

即頌

秋祺

楊早

2023年11月7日星期二

做好漢的意義

曉蕾、楊早：

我總覺得是“快進(jìn)”到“水滸世界”，因精神上還停留在儒林世界里，故而還想說一點(diǎn)余緒。

在儒林宇宙里，張鐵臂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物。他是參與鶯脰湖夜宴唯一的俠客。這個人物初出場，不見多少風(fēng)光，全是自吹自擂。先是解釋諢名鐵臂的由來：“晚生小時，有幾斤力氣，那些朋友們和我賭賽，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著，等那車來，有心不起來讓他。那牛車走行了，來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車轂恰好打從膀子上過，壓著膀子了，那時晚生把膀子一掙，吉丁的一聲，那車就過去了幾十步遠(yuǎn)?？纯窗蜃由希综E也沒有一個，所以眾人就加了我這一個綽號?！比缓笥挚湟约旱纳硎趾推沸裕骸巴砩奈渌嚤M多，馬上十八，馬下十八，鞭、鐧、鐹、錘、刀、鎗、劍、戟，都還略有些講究。只是一生性氣不好，慣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漢。銀錢到手，又最喜幫助窮人。所以落得四海無家，而今流落在貴地。”當(dāng)然接下來少不了一段表演：“張鐵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許多身分來，舞到那酣暢的時候，只見冷森森一片寒光，如萬道銀蛇亂掣，并不見個人在那里，但覺陰風(fēng)襲人，令看者毛發(fā)皆豎。權(quán)勿用又在幾上取了一個銅盤，叫管家滿貯了水，用于蘸著灑，一點(diǎn)也不得入。須臾，大叫一聲，寒光陡散，還是一柄劍執(zhí)在手里?？磋F臂時，面上不紅，心頭不跳?！敝圆粎捚錈┑爻聛?，是覺得此處過于經(jīng)典，一個混江湖的“俠客”，如何為自己營造影響力？如何混入貴人階層？如何利用身份光環(huán)牟利？他把豬頭當(dāng)人頭，從婁家公子那兒騙了五百兩銀子那段，讀起來頗有喜劇色彩，讀者完全沒有對被騙者的共情，反而覺得這等沒見過世面（騙局）的貴公子，不騙白不騙。而張鐵臂倒頗有點(diǎn)憑本事吃飯的意思，那心智、膽略都值得贊一聲“好漢”。

我讀他的故事，總想到20世紀(jì)80年代的電影《少林寺》《木棉袈裟》風(fēng)靡全國，攪亂了多少男兒的心。我記得我哥腿上綁著沙袋，在后院奔跑的那些時光。他夢想著練成絕世輕功，去少林寺學(xué)武，然后就去闖蕩江湖。在少年人的心目中，江湖意味著流動，意味著遠(yuǎn)方，也意味著有趣而非凡的閃亮的日子。在兩位婁家公子的眼中，江湖也是這樣一個值得向往的想象世界。但張鐵臂的故事揭示了一個殘酷現(xiàn)實(shí)：他是一個真正的江湖人，有一個展示戰(zhàn)斗力的綽號，以江湖道義自我標(biāo)榜，連騙局也是拿快意恩仇作伐，但他得依附于儒林階層去謀生。也就是說，做別人眼中的好漢，其意義也不過是為了打工，以博取衣食。張鐵臂這樣的人，要穿越到水滸宇宙里，才會獲得自己的新世界，他不必再費(fèi)心找個豬頭，因?yàn)闅⑷瞬浑y。

作為江湖生活的全面展示，《水滸傳》堪稱是江湖說明書+強(qiáng)盜指南。前輩孫述宇說《水滸傳》是一本強(qiáng)盜書，這個判斷我也非常認(rèn)同。一部《水滸傳》，不外是揭示江湖生活的真義，那便是“殺人越貨”。我想以這部書里最受歡迎的英雄形象武松作為解剖體。我們都知道金圣嘆極為推崇武松：“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媵斶_(dá)已是人中絕頂，若武松直是天神?！彼终f：“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魯達(dá)之闊，林沖之毒，楊志之正，柴進(jìn)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斷曰第一人，不亦宜乎？”如此高的評價，簡直是完美基因的剪輯合成，有眾英雄之長，而無眾英雄之短。

你們看過1983年山東電視臺出品的電視劇《武松》嗎？那部劇按主要情節(jié)分集，“景陽岡武松打虎”“斗殺西門慶”“醉打蔣門神”“身陷都監(jiān)府”“大鬧飛云浦”“血濺鴛鴦樓”。演員祝延平飾演的武松高大威猛，是硬漢中的硬漢，當(dāng)時真是萬眾矚目呀！但我小時完全被“血濺鴛鴦樓”嚇到了，以至于后來讀《水滸傳》，還有一些心理陰影。這次重讀，我特別留意了第二十六回至第三十回，也就是武松殺死西門慶后，被發(fā)配孟州，打蔣門神、殺張都監(jiān)滿門這幾處關(guān)鍵節(jié)點(diǎn)。

……為頭一株大樹，四五個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纏著。看看抹過大樹邊，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窗檻邊坐著一個婦人，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環(huán)，鬢邊插著些野花。見武松同兩個公人來到門前，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下面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鈕。

十字坡酒家主人孫二娘的出場，真是閃瞎人眼。大紅大綠，胭脂鉛粉，敞著胸脯，就差在額頭上寫“不是普通婦女”。武松在江湖上廝混已久，也聽過十字坡傳聞，心理上有準(zhǔn)備，所以一上來就發(fā)難，問饅頭是人肉還是狗肉。兩人一來一往，風(fēng)言風(fēng)語，這段真是好看之極，令人不禁拍案：原來你是這樣的武二！被你殺死的嫂嫂金蓮知道嗎？保媒拉纖的王婆若活過來也要點(diǎn)個贊。

武松道：“我見這饅頭餡內(nèi)有幾根毛，一像人小便處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問道：“娘子，你家丈夫卻怎地不見？”那婦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蔽渌傻溃骸绊サ貢r，你獨(dú)自一個須冷落?！蹦菋D人笑著尋思道：“這賊配軍卻不是作死，倒來戲弄老娘！正是燈蛾撲火，惹焰燒身。不是我來尋你。我且先對付尋廝！”這婦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幾碗了，去后面樹下乘涼。要歇，便在我這家安歇不妨?！蔽渌陕犃诉@話，自家肚里尋思道：“這婦人不懷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這酒好生淡薄，別有甚好的，請我們吃幾碗。”那婦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渾些?！蔽渌傻溃骸白詈?，越渾越好吃。”

隨后，武松假裝被藥倒，撲倒在凳邊。孫二娘親自來扛他，“武松就勢抱住那婦人，把兩只手一拘拘將攏來，當(dāng)胸前摟住，卻把兩只腿望那婦人下半截只一挾，壓在婦人身上”。言語行事這般無恥老辣，若說此前未如此行事，我是不信的。難怪金圣嘆說“此處武二活是暮雪房中嫂嫂”。到了孟州后，他奔著打蔣門神的主意，再次公開調(diào)戲挑釁蔣門神的小妾，那是比孫二娘無辜得多的一位女子。

此后菜園子張青趕來，互相道了姓名，認(rèn)了哥哥嫂嫂。金圣嘆點(diǎn)評說：“方殺一嫂嫂，又認(rèn)一嫂嫂，真是行文如戲。”——原來別人家的嫂嫂大可以放膽調(diào)戲。張青邀請武松殺了兩個押送他的公人，去二龍山落草。這時，他有一番自我標(biāo)榜，說：“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他對施恩也自詡：“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弊匀?，很快，這番標(biāo)榜就破產(chǎn)了，在鴛鴦樓，他大開殺戒，殺馬夫，殺丫鬟，殺夫人，殺玉蘭，殺兒童，無不是手起一刀，殺盡了方心滿意足。我看有評論家專門論證武松濫殺的正當(dāng)性，說這些人都參與了對武松的迫害。即便真如所說，這難道不是對他此前只打天下硬漢的反動么？也有人說此時的武松屬于激情殺人，在復(fù)仇的特殊時刻，殺紅了眼。不過，魔鬼在于細(xì)節(jié)，他蘸血在白粉墻壁上留名“殺人者打虎武松也”，然后就做了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動作，“把桌子上器皿踏匾了，揣幾件在懷里”，完全是一個理性經(jīng)濟(jì)人的行為。次日，官方出具的現(xiàn)場報告是：“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边@讓讀者有點(diǎn)兒尷尬，殺人就殺人，拿什么錢財，凜凜血色里沾染上銅臭氣，似乎沒那么過癮了。

這前后不難看出江湖暴力的本質(zhì)：并無普遍的道德正當(dāng)性，仍是差序格局下被倫理包裹，道德感隨時隨著親屬關(guān)系的遠(yuǎn)近而自由移動。張青和武松自述家門，打從他岳父起就是強(qiáng)盜，“只等客商過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吃了，便死。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賣，如此度日”。謀人性命，還要賣人肉饅頭，這等傷生駭人之事，武松全無反感，并不認(rèn)為張孫夫婦是“不道德的人”。難怪他倆喝酒聊天，說起江湖上好漢的勾當(dāng)，都是殺人放火的事，兩個公人聽著“驚得呆了”。老話說，公門里面好修行，這兩個押解犯人的公人也算見多識廣了，饒是如此，還是被嚇呆了，可見江湖上殺人越貨的事多恐怖。那確實(shí)如楊早所言，是一個“暗世界”。

普通人向往江湖，夢想著做一個好漢，其意義不外是想把在日常生活里受法制等社會規(guī)范約束的人性幽暗面盡情綻放。所以我很懷疑，江湖夢，本質(zhì)上還是一種兒童視角，自我和世界、自我和他人都沒有分離的狀態(tài)，隨心所欲，我是世界的中心，又帶著沒有經(jīng)人文熏染（壓抑）過的殘忍和暴虐。

而藥和酒就是催發(fā)這種本性的介質(zhì)，或者說是江湖宇宙的入口之一?！端疂G傳》最常使用的就是蒙汗藥。小說中首次出現(xiàn)蒙汗藥，是在“朱貴水亭施號箭林沖雪夜上梁山”那回，朱貴向林沖介紹他的酒店，“但是孤單客人到此，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jié)果”，正式作為威力巨大的武器登場，是在“智取生辰綱”那回，饒是押送生辰綱的楊志精細(xì)小心，萬分警惕，也還是被蒙汗藥藥倒，被兵不血刃地奪了十萬貫金珠寶貝。小說里沒有交代這種神藥的成分和配置方法，在不同回目出現(xiàn)的似乎略有些差異。比如楊志們服用的蒙汗藥，藥性過去自然醒來，而押送武松的公人被孫二娘下藥后，需要服用解藥才會醒過來。一般研究者認(rèn)為蒙汗藥可能是用曼陀羅花制成。這種花唐以后由印度傳入，有一定的麻醉作用。這樣的神奇藥物，此后成為江湖世界的傳說和無數(shù)武俠作者們的靈感來源，更是為江湖世界增添了神秘色彩。我覺得這很符合傳統(tǒng)社會普通人的心理，有這樣一種神奇助力，即便是弱小之輩，也完全可以變得強(qiáng)大而肆意妄為。

酒更是好漢們的標(biāo)配?！熬瓣枌蚧ⅰ笔俏渌梢簧母吖鈺r刻，成為他此后行走江湖的金字招牌。這個行為因?yàn)榫频募映侄裼聺舛雀吡?。武松在陽谷縣“三碗不過岡”酒店連喝十八碗，酒力發(fā)作，走路踉踉蹌蹌，居然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只老虎。好漢就得匹配海量，也成為一種江湖統(tǒng)一認(rèn)知。

酒成為喚醒江湖好漢內(nèi)在力量的符號、激發(fā)內(nèi)在欲望的媒介。武松本人也在不斷加強(qiáng)這種思維定勢。孟州黑幫施恩要借助他的力量，去奪回快活林地盤，怕他喝酒誤事，武松說自己：“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彼?，他要求出城后，遇到一個酒店，就吃三碗酒，一路吃過去。到快活林時，已是五七分酒意，正好借酒使氣。

“醉打蔣門神”這一節(jié)也最能體現(xiàn)江湖好漢們奇怪的邏輯。施恩自己向武松傾訴，說得很是分明：

小弟自幼從江湖上師父學(xué)得些小槍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個諢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喚做快活林。但是山東、河北客商們，都來那里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十處賭坊、兌坊。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里有八九十個棄命囚徒，去那里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坊、兌坊里。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里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后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閑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

擺明了就是本地一個黑幫老大，收底層小產(chǎn)業(yè)者的保護(hù)費(fèi)，被新來的黑幫接管。他那做管營的父親倒知道遮掩，說自己兒子做些買賣，“非為貪財好利，實(shí)是壯觀孟州，增添豪俠氣象”。我們都知道，凡說不是為了錢，終歸是為了錢。施恩父子為了借力，武松一到孟州就百般照顧，他便不顧事理，只要報這衣食之恩；打了蔣門神后，張都監(jiān)來請他，一番英雄馬屁，吹捧贊美，美衣美食美人侍奉，他就“執(zhí)鞭隨鐙，服侍恩相”，還利用自己的身份，收受賄賂替人辦事。試想，如果一開始蔣門神眼光長遠(yuǎn)點(diǎn)，有意結(jié)交武松，那么被打得屁滾尿流的肯定就是施恩了。江湖的道德體系真是非常之靈活，始終是以我作為發(fā)散點(diǎn)，維護(hù)最近者（包括親緣上的，也包括短暫結(jié)盟的）成為終極道德指數(shù)?！端疂G傳》誕生后，在普通讀者眼里，武松是力量和正義的化身，當(dāng)然這也說明了普通人對正義的訴求，也不過是一種自我中心的正義。

楊早提到江湖上名聲的傳揚(yáng)和消息的傳播，我在這幾回里也關(guān)注到了好漢們名聲的塑造，離不開吹捧與自我吹捧。比如武松向施恩夸耀自己即便害了三個月瘧疾，“景陽岡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蟲，也只三拳兩腳，便自打死了”；打蔣門神時，也口出恫嚇之詞：“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只大蟲，也只打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笔聦?shí)上，哪有這么輕松？他打死老虎后，“就血泊里雙手來提時，那里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酥軟了，動撣不得”。這種自我形象的塑造，既出自武松自傲的性格特征，也是宣揚(yáng)江湖名聲的需要。因江湖輿論直接決定著好漢們的聲望、待遇和座次。如此這般，便也能理解好漢們的暴力美學(xué)，因?yàn)橹挥凶銐虮┝?，才能成為“快意恩仇”的典范。而“快意恩仇”是江湖的主流輿論，所謂“婆婆媽媽”、溫和理性、愛生護(hù)生的一個人，是無法被想象成為一條好漢的。當(dāng)武松在鴛鴦樓留下血字——“殺人者打虎武松也”，評書人如是贊美：

看他“者”字“也”字，何等用得好，只八個字，亦有打虎之力。

至于那十來個被殺的婦孺，誰關(guān)心！其實(shí)，在水滸故事傳播的過程中，不是沒有人注意到這些內(nèi)在的矛盾。揚(yáng)州評話本《武松》，武松會勸施恩該收手時收手，不要擴(kuò)大事端；在《水滸傳》基礎(chǔ)上生發(fā)出來的《金瓶梅》里，武松不再有主角光環(huán)，成為一個魯莽的凡人；1982年李翰祥改編拍攝的電影《武松》，也為武松增加了快意恩仇之外的人性維度。

王學(xué)泰先生說《水滸傳》所寫的是游民奮斗成功與失敗的故事。其實(shí)，不止是對歷代游民們影響深遠(yuǎn)，從這本書開始，江湖不止是一種現(xiàn)實(shí)，也成了一種想象；它被塑造出自己的語言體系、道德體系和輿論體系，還發(fā)展出一套暴力美學(xué)體系。這種關(guān)于江湖的想象，反過來影響到現(xiàn)實(shí)世界，彼此互相塑造，深度嵌合。一方面，關(guān)于江湖的想象，給人的幽暗意識一個出口。明代王學(xué)中人王畿曾說：“吾人包裹障重，世情窠臼，不易出頭。以世界論之，是千百年習(xí)染，以人身論之，是半生依靠。”人內(nèi)心所隱藏的暴戾和陷溺，不是一味無限地壓制便可消解的。另一方面，充分發(fā)揮的陰暗和罪咎想象，反過來會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shí)行為，成了前現(xiàn)代人演化為現(xiàn)代心靈的阻礙。

一部小說的影響如此之大，確實(shí)值得我們深入地、不厭其煩地分析解剖??！

今日立冬。祝冬安！

秋水

2023年11月8日

江湖的生存邏輯

楊早、秋水好：

北京一夜入冬，我們的“名著三缺一”也從詩書簪纓的賈家，連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的南京，來到了四下里都是茫茫煙水、殺氣騰騰的蓼兒洼。

王學(xué)泰先生說，《水滸傳》是“江湖文化的百科全書”，也是“最早透露了游民江湖存在的著作”。此“江湖”不是莊子筆下的逍遙江湖，也非士大夫“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之地，而是游民流蕩謀生、發(fā)際變泰，充溢著饑餓、暴力和詭計的危險世界。楊早用“暗世界”來稱之，庶幾近之。

這個江湖世界是怎么形成的？跟《紅樓夢》《儒林外史》不同，《水滸傳》并非施耐庵的原創(chuàng)，而是對宋元以來的話本雜劇的整合與修訂——《大宋宣和遺事》里有楊志押送生辰綱，張叔夜招安宋江等，石頭孫立、青面獸（楊志）、“花和尚”“武行者”的事跡是說書先生的最愛，元雜劇里也有黑旋風(fēng)李逵、燕青的故事。勾欄瓦肆內(nèi)，水滸人事層層累積，都被盤出了厚厚的包漿。

為什么要講這樣的故事，而不是那樣的故事？是因?yàn)槿巳盒枰@樣的故事，故事映照的是現(xiàn)實(shí)和人心，是大眾的潛在欲望和集體心理。歷史上確有宋江其人其事，不過他的隊(duì)伍只有三十六人，北宋末年吏部侍郎李若水，曾寫詩記載宋江等人被招安入汴京“拜爵”的盛況：

去年宋江起山東，白晝橫戈犯城郭。殺人紛紛剪草如，九重聞之慘不樂。大書黃紙飛敕來，三十六人同拜爵。獰卒肥驂意氣驕，士女駢觀猶駭愕。

真是觀者如堵，其中不少艷羨者。當(dāng)年劉邦看到秦始皇出行的威儀，脫口而出：“大丈夫當(dāng)如是！”殺人放火后榮歸故里，各種便宜都占全了，《水滸傳》里先落草再招安，走的便是這種捷徑。晚清四大“中興名臣”之一的胡林翼說：“一部《水滸》，教壞天下強(qiáng)有力而思不逞之民?！逼鋵?shí)他想多了，《水滸傳》對皇權(quán)能有啥威脅？不僅宋江心心念念招安，就連出身低微的阮氏兄弟出場時唱的都是：“酷吏贓官都?xì)⒈M，忠心報答趙官家。”梁山絕大多數(shù)好漢也都支持招安。畢竟，長期刀口舔血的生活非常人所能承受，躲在梁山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也無法跟正常社會分享這份榮耀，何況梁山鋪的攤子越來越大，靠打家劫舍維持的日子很難。算來算去，江湖最好的歸宿竟然是廟堂。

早期晁蓋滿足于當(dāng)個山大王，沒啥長遠(yuǎn)的打算，梁山的日常是這樣的：

叫小嘍啰扛抬過許多財物，在廳上一包包打開，將彩帛衣服堆在一邊，行貨等物堆在一邊，金銀寶貝堆在正面。眾頭領(lǐng)看了打劫得許多財物，心中歡喜。便叫掌庫的小頭目，每樣取一半收貯在庫，聽候支用；這一半分成兩分，廳上十一位頭領(lǐng)均分一分，山上山下眾人均分一分。

等到梁山做大做強(qiáng)，這種小打小鬧就不行了，需要宋江這種江湖領(lǐng)袖而不是山大王。大哥不是誰都能當(dāng)?shù)模撐淞χ嫡摷邑斦撋矸?，宋江都不是梁山上最厲害的，他能穩(wěn)坐第一把交椅，主要靠仗義疏財。但柴進(jìn)在江湖上也有此美名，就當(dāng)不了大哥，楊早說柴進(jìn)放不下身段。不假，柴進(jìn)出錢可以，但不夠平易近人，還讓好漢們當(dāng)堂比試武藝，林沖就跟洪教頭好好比試了一番，柴進(jìn)在一旁看得呵呵大笑，這樣一來，只會讓好漢們覺得柴進(jìn)不尊重自己。武松被柴進(jìn)養(yǎng)了大半年，最后還一肚子不高興。

沒人格魅力的人，當(dāng)不了“大佬”。電影《教父》的開頭太經(jīng)典了——擼著貓的柯里昂閣下在接見一個殯儀館老板，對方的女兒被壞人糟蹋，法院卻判壞人無罪，他只好來求柯里昂大人出手，并保證：“你要什么，我都會給?！钡谝淮慰催@部電影，我還年輕，沒覺得老板的話哪里不對。后來才明白，人家柯里昂壓根不稀罕一個小老板的金錢回報，要的是認(rèn)可、友誼和尊重：“我們相識多年，這是你第一次來找我?guī)兔?。我記不起上次是何時，請我到你家去喝咖啡了，何況我太太還是你獨(dú)生女的教母。我坦白說吧，你從來就不想要我的友誼，而且你害怕欠我人情……你并不把我當(dāng)朋友，你甚至不愿喊我教父?！?/p>

你讓我?guī)兔?，我卻跟你談交情，要的不是你的錢，而是你的人，這是大佬的哲學(xué)，也是最高段位的PUA。宋江就是一個PUA高手，不僅每次都爽快掏銀子，還特別擅長跟好漢們建立長久的情感聯(lián)系，言笑晏晏春風(fēng)化雨中，武松、李逵們個個納頭便拜，死心塌地。跟劉邦、朱元璋一樣，宋江是有遠(yuǎn)大目標(biāo)能搞事的流氓，也是馬克斯·韋伯定義的“克里斯瑪型”權(quán)威。這種權(quán)威，往往以其出眾的人格魅力、超凡脫俗的力量，像天神一般凝聚散眾，贏得很多“死忠粉”。“克里斯瑪”這個詞本來跟宗教有關(guān)，意思是得到了上帝的恩賜，翻譯過來就是“神授能力”。宋江自然也懂“神道設(shè)教”，搞了個九天玄女娘娘贈其兵書的橋段（還只跟文人吳用一起翻看），可以說，一個小小的宋江，掌握了中國歷史的核心秘密。

秋水說她這次重讀《水滸傳》，還是討厭武松，我也是。金圣嘆和后世的評論家都對其贊譽(yù)有加，但我覺得他很自大，道德感太強(qiáng)，沒什么人味，他性格里有很多隱秘的黑洞，其冷酷殘忍讓人不寒而栗。這個留待以后再談，先說他另一個特點(diǎn)。

武松其實(shí)是《水滸傳》里第一個明確說出“招安”的。宋江在柴進(jìn)莊上邂逅武松，一見如故義結(jié)金蘭。其后，武松遭遇了一系列變故，血濺鴛鴦樓后在孔太公家里，再次見到宋江，宋江邀請他去清風(fēng)寨，他選擇去二龍山落草：“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彼谓溃骸靶值芗扔写诵臍w順朝廷，皇天必祐。若如此行，不可苦諫，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p>

還沒當(dāng)上強(qiáng)盜就想著招安，可見武松對體制一直抱有幻想。他待人接物頗有一套，場面話說得漂亮。去找哥哥的路上，景陽岡上打死老虎，眾獵戶簇?fù)碇街h處請賞：“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責(zé)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這番話多得體，獵戶得了實(shí)惠，知縣又贊他“忠厚仁德”，遂抬舉他做陽谷縣的都頭。

武松殺嫂后被刺配孟州，路遇孫二娘的黑店，正跟孫二娘鬧將著，張青趕來，問他尊姓大名，武松答：“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逼鋵?shí)武松做陽谷都頭滿打滿算不到半年，況打虎、殺嫂哪個不是轟動江湖的大事件，但他自稱“都頭”，說明他把都頭這個頭銜看得更重。醉打蔣門神后，張都監(jiān)設(shè)計籠絡(luò)武松，讓他做了親隨，武松根本不疑有他，稱謝：“小人是個牢城營內(nèi)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dāng)以執(zhí)鞭墜鐙，伏侍恩相?！彼趶埗急O(jiān)府里小心做人，勤懇做事。這天，張都監(jiān)請他喝酒，還把丫鬟玉蘭許配給他——

（武松）約莫酒涌上來，恐怕失了禮節(jié)，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廳前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脫了衣裳，除下巾幘，拿條梢棒，來廳心里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面看天時，約有三更時分。

大概心中過于喜悅，以至于破天荒失了眠?？上В隗w制內(nèi)安家的夢想，終究是一場空?！端疂G傳》里的好漢們，有一多半本來就是不法之徒，偷盜的、殺人的、嗜賭的、破產(chǎn)的，張青、孫二娘是開黑店的，阮氏兄弟們是劫財?shù)暮I……只有少數(shù)人一心追求安穩(wěn)生活而不得，林沖是，武松也是。

在梁山好漢里，武松還是唯一一個愛召集鄰居做見證，解釋自己做事動機(jī)的。得知哥哥被害，他走正常的報官流程，不成，便自行殺死潘金蓮和西門慶，不忘召集鄰居當(dāng)見證人——

小人因與哥哥報仇雪恨，犯罪正當(dāng)其理，雖死而不怨。卻才甚是驚嚇了高鄰。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靈床子就今燒化了。家中但有些一應(yīng)物件，望煩四位高鄰與小人變賣些錢來，作隨衙用度之資，聽候使用。今去縣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重，只替小人從實(shí)證一證。

武松不僅會殺人，而且善于制造轟動效應(yīng)，這種事傳播起來最迅速，很快陽谷縣民眾都知他是“義氣烈漢”。他曾兩次攪動了陽谷縣，第一次是打虎，老虎被扛在前面，他在轎子上被眾人抬著游街——

那陽谷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將來，盡皆出來看，哄動了那個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

這絕對是武松的高光時刻。殺潘金蓮和西門慶則是他的第二次高光時刻，他押著王婆，提著兩顆人頭，直接來到縣衙，“此時哄動了一個陽谷縣，街上看的人不記其數(shù)”。等到被判了流放，眾人又感其義氣，又紛紛來相送——

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當(dāng)下縣吏領(lǐng)了公文，抱著文卷并何九叔的銀子、骨殖、招詞、刀仗，帶了一干人犯上路，望東平府來。眾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動了衙門口。

這哪是殺人犯的待遇？簡直是英雄表彰大會，是對英雄暴力和道德的雙重表彰。萬眾矚目之下，武松的自我感覺該是極端良好吧。后來，梁山好漢排好座次，忠義堂上宋江寫了一首《滿江紅》，有“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兩個人馬上表示反對，一個是李逵，另一個是武松：“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武松對招安的態(tài)度何以前后不一？大概，在二龍山上跟魯智深和楊志混久了，對體制的幻想也破滅了。

梁山排座次也有很多門道。排前面的，不是有錢的地主，如盧俊義、柴進(jìn)、李應(yīng)，就是體制內(nèi)的軍官，比如關(guān)勝、林沖、呼延灼、秦明、花榮、朱仝、董平、楊志等。江湖迷信廟堂里的學(xué)院派，廟堂里的高俅們也早把江湖氣帶入了廟堂。廟堂和江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勾連，也相互塑造。

秋水說武松血濺鴛鴦樓后，“把桌子上銀酒器皿踏匾了，揣幾件在懷里”，有點(diǎn)尷尬。魯達(dá)來到桃花山，嫌李忠和周通小氣，臨走“拿了桌上金銀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里”，也不符合他的灑落氣質(zhì)。其實(shí)，梁山好漢都活得很現(xiàn)實(shí)，他們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圖的就是一世快活。江湖不是夢，是以非常規(guī)手段滿足生存欲望的世界，銀子一直都是江湖的硬通貨，所以“仗義疏財”是贏得江湖聲名的關(guān)鍵，而摳摳索索拿銀子不爽快，是要被鄙視的。

魯達(dá)和史進(jìn)在渭州遇到打虎將李忠，彼時他在街頭賣藝。二人邀請李忠去喝酒，李忠想賣了膏藥討了錢再去，魯達(dá)卻不耐煩等，焦躁起來，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都哄走了，罵道：“這廝們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灑家便打。”李忠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比嗽诰茦巧嫌龅奖秽嵧榔圬?fù)的金翠蓮，魯達(dá)拿出五兩銀子資助，史進(jìn)掏出十兩，李忠也摸出二兩來銀子，魯達(dá)卻嫌少：“也是個不爽利的人。”還把二兩銀子丟還給了李忠。

在梁山好漢的鄙視鏈里，小偷小摸是最讓人瞧不上的，鼓上蚤時遷沒少為梁山立功勞，排座次卻屈居倒數(shù)第二。其次是鄙視老老實(shí)實(shí)干活的。李忠在“江湖上槍棒賣藥”，不偷不搶，算是比較正常的謀生手段了，但在江湖世界里，流血比流汗更高級，也更像好漢行徑。李忠靠本事賺錢，能掏出二兩銀子幫陌生人，已經(jīng)是很慷慨了，但依然被嫌棄“不爽利”，排的座次也很低。

在好漢們的世界里，老實(shí)、勤懇、忍耐不是好品行。林沖當(dāng)初一見調(diào)戲自己娘子的人是高衙內(nèi)，舉起的拳頭就軟了，但風(fēng)雪山神廟后，他回歸正常社會的路被全面阻斷，心態(tài)也隨之變了。他出走后來到一家草屋，是農(nóng)戶在看管米囤烤火喝酒，林沖烤干了濕衣服，便要酒喝，人家不給，林沖怒將起來，把人都打跑了：“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边^去的林沖一忍再忍，即使被發(fā)配到草料場，也精心照看，小心做人，對生活依然抱有幻想。但火燒草料場之后，林沖也不再是過去的林沖，開始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像了《水滸傳》里的好漢，再也回不去了。

最不講理最不怕死的是李逵。金圣嘆對李逵評價極高：“李逵是上上人物，寫得真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無一個入得他眼。《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語?！彼钣憛捤谓?，認(rèn)為宋江虛偽到底，跟偷雞摸狗的時遷一樣是“下下人物”，兩相對照，李逵天真爛漫，毫無心機(jī)，一片樸誠，著實(shí)可愛。

李逵這種人，那未被馴化的原始的攻擊性，似乎是戳破文明社會虛偽面紗的利劍，最容易引發(fā)文人的浪漫想象，在劉慈欣的《三體》里甚至成了拯救人類的藥方。維德說：“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币杂钪嫒f物為坐標(biāo)，人類的整體生存比人性更重要，放言愛整個人類的，往往看不見也不會愛具體的人。

但如果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真遇到李逵這樣獸性十足的，我相信金圣嘆們跑得比誰都快。

李逵這類人是美好生活的敵人。他跟宋江、戴宗在酒樓里吃飯，女娘在一旁唱小曲兒，他嫌誤事，“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娘子額上一點(diǎn)，那女子大叫一聲，驀然倒地”。更不用說去江州劫法場救宋江，拿著兩把板斧一路殺到江邊，殺死的多半是打醬油的群眾。為了賺朱仝上山，更是把四歲的小衙內(nèi)劈成兩截。這個小孩長得端嚴(yán)貌美，知縣愛若珍寶，出事當(dāng)天，“穿一領(lǐng)綠紗衫兒，頭上角兒拴兩條珠子頭須”，能把這樣可愛的小朋友劈殺，真是毫無人性。每次殺戮，李逵幾乎都是笑著，“吃我殺得快活！”殺戮帶給他無盡快感。

書中還有一段李逵的閑筆。他手持雙斧，來到壽張縣，搶了縣衙，穿上綠袍官服，要審官司。衙役們被逼得沒辦法，只好找兩個牢子假裝廝打來告狀，一個說他打了我，一個說他罵我，我才打他。且看李逵如何審案：“這個打了人的是好漢，先放了他去。這個不長進(jìn)的，怎地吃人打了？與我枷號在衙門前示眾。”這就是李逵的邏輯：打人就是有理，被打的就是沒本事。

弗洛姆在《人類的破壞性剖析》里說：“（暴力）是一種把無能感變?yōu)槿芨械男袨?，它是心理上的殘廢者的宗教?！薄八麄儾粌H恨他們的敵人，而且他們也恨生命?！笔葰⒄卟粌H不把別人的命當(dāng)回事，也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阮小五和阮小七聽到吳用劫取生辰綱的主意，便把手拍著脖項(xiàng)道：“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在這樣的邏輯下，生命微不足道，痛苦無感，殺戮有理，拼的是武力值?！氨┚蜗碌某济?，大抵比暴君更暴?！?/p>

魯迅說：“中國確也還盛行著《三國志演義》和《水滸傳》，但這是為了社會還有三國氣和水滸氣的緣故。”什么是三國氣和水滸氣呢？崇拜流血，鄙視流汗，肯定是其中一種。

冬安！

曉蕾

2023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