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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

2024-01-11 04:28湯展望
小說林 2024年1期
關鍵詞:大伯大媽奶奶

1

老家良城的時光隧道突然火了,新哥也想去看看。

我再三和他說,那地方?jīng)]什么看的,就是一個鄉(xiāng)間小道,兩邊種滿了銀杏樹而已。新哥不以為然,掏出手機播放那段火爆的短視頻給我看,是一個穿著漢服的女孩走在這條鄉(xiāng)間小道上,驀然回首隨著音樂卡點變裝,背景也跟著變換,春夏秋冬四時景色襯著女孩四季的漢服,再配上那副精致的面容,成了短視頻平臺的爆款。

女孩確實很漂亮,我也忍不住看了兩眼,隨后打趣新哥去看景是假,看人是真。新哥慌忙解釋。其實我心里清楚,求婚成功后,他便想方設法地要去我家那邊看看。

說來也是奇怪,求婚前,著急的是我,心想兔崽子再不求婚的話老娘就要逼婚了。同辦公室的何姐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說,早就和你說過姐弟戀不大靠譜。我回戧她,就大一歲也算姐弟戀嗎?何姐又拾掇起她那套男人生來就比同齡女人要幼稚的理論,還不忘用她的專業(yè)知識來解釋。是的,她是生物老師。好在馬上要上課了,她也只好端著水杯,夾著書本,腰上別著“小蜜蜂”,高跟鞋敲擊樓板“咚咚”地去上課了。

求婚的地方,我也有替他想過,什么私人影院啊,大學母校的操場,第一次約會時去的動物園,偶爾開葷下的館子都可以,或者直接在家里算了,狀況可控,最好是周末,也不耽誤上班。那天下班回來,我問新哥他同事求婚都是怎么求的?他舉了一個最近的例子。他一個上海本地人的同事,女方也是上海囡囡,好像父輩曾經(jīng)在一個弄堂里住過,雖算不上青梅竹馬,但也從小知道彼此的存在,大學畢業(yè)后家里介紹就在一起了。求婚是租了一個小艇從黃浦江開到海上,在大海的見證下求了婚。

我問新哥,那你有沒有想過怎么樣求婚?

新哥說,莉莉,你愿意和我一起還房貸嗎?

新哥說的房子是在松江大學城的一處公寓,我倆相中好久了,房價在我們雙方所能負擔的范圍之內(nèi)。公寓離我們母校也很近,散步遛彎的工夫就能到。新哥這就算求婚了,周末定了家餐廳,戒指是莫桑石的,這是我要求的,現(xiàn)階段攢錢買房才是剛需。

求婚之后,新哥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對我的一切都感興趣。他和我說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情,以前只了解我這個人,現(xiàn)在要了解我的家庭。我問他從哪里看的這些話,他說網(wǎng)上的情感博主。平時愛好是看手機測評、鍛刀大賽的主兒,竟然開始看情感博主的視頻了。

確實是兩個家庭的事,我附和道。但新哥不知道的是我說的兩個家庭還沒有包括他的那一家。

2

我們在良城的一家賓館住下,房間推開窗就能看到運河。新哥還在睡覺,我決定下樓走走。昨天我們上午就出發(fā)了,快到晚上十二點才到。從上海到良城,平時也就七個小時的車程,“十一”黃金周的人流量果然不可小覷。

良城的十月清晨開始有點清冷,已是深秋的模樣。我只穿一件薄衫走在街頭,和十幾年那個清晨一樣,目光所及的景象也和那時無差。好像天底下所有縣城都一樣,老城區(qū)在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新城區(qū)在蓬勃發(fā)展,拷貝著一切外來的、新鮮的和地域不搭的新奇建筑,商場旁邊標配著微型埃菲爾鐵塔,公園里的沙灘旁往往有著埃及金字塔的異地登錄。前幾年新小區(qū)紛紛起洋名,地中海邊的小鎮(zhèn),太平洋中的島嶼紛紛作為小區(qū)名登陸良城的房市。這兩年市政要求要本土化的名字,開發(fā)商們英雄所見略同,紛紛挖掘當?shù)貪h文化,像現(xiàn)代漢園與現(xiàn)代漢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的。父親母親現(xiàn)在就住在現(xiàn)代漢園。

老城幾乎一點兒沒變,人民廣場、人民醫(yī)院、人民商場,依次排開,我見到它們時就已經(jīng)這么蒼老了。從我記事起,每年暑假,我都要從白果莊出發(fā),在村頭等那輛鄉(xiāng)村中巴,來到這個良城縣城和父親母親一起生活。那時候,他們還住在向陽花園,是母親學校分配的房子。假期,奶奶把我送來,母親帶著我去人民商場買衣服,也給奶奶買一身,再給大媽一家每人都要買一身,還要去宋記糕點那里買吃的零嘴兒??吹侥棠處硌b滿的編織袋,她才放心把奶奶送去車站。

奧運年的那個夏天,是奶奶最后一次送我到良城縣城。那年是我初二暑假,正面臨升初三的壓力。母親是數(shù)學老師,父親是英語老師,他們每個假期都會辦一個補習班賺外快,和他們搭伙的語文老師姓王,也住向陽花園,地點選在小區(qū)隔壁的廢棄電大里面。父親母親在向陽花園的房子是在六樓頂層,附送一個閣樓,從閣樓爬出去有一塊小小的平臺,是放太陽能熱水器用的,從那個平臺可以看到電大里母親選定的教室。教室不用租金,父親每年開班前都會給住在電大一樓的李老頭兩條紅杉樹香煙,算作租金。電大的大樓就是我初三那年拆掉的,當時我和弟弟就坐在閣樓外的平臺上,看著那座大樓被爆破。

王阿姨來的時候,我要喊父親小叔,喊母親是二嬸。那天她就來了,是來和母親商量今年暑假補習班在哪兒辦的事情。7月份的那期補習班勉強用了電大教室,8月份電大要準備拆了。良城縣城里找了個遍,要么地方不合適,要么價錢不合適,補課場子遲遲沒有定下來,班也開不成,我才有空兒窩在家里和弟弟看奧運會。

看到王阿姨來了,我起身去廚房給她倒了杯水,弟弟說想要吃雪糕,我又去冰箱給他拿了一塊兒。王阿姨對母親說,你這侄女真懂事。弟弟問我,姐姐,你不吃雪糕嗎?我抬頭看了眼母親,她說,你這孩子,要把這當自己家一樣,想吃自己就去拿一塊兒。

那天是北京奧運會的第一個比賽日,射擊選手杜麗有機會射落那屆奧運會的首金。母親和王阿姨停止了談話,和我們一起看比賽。杜麗最后一槍打完,塵埃落定,499.6環(huán),第五名。我和弟弟都覺得可惜。杜麗收了槍,語文王老師開了腔,女孩子還是頂不住壓力,不如男孩子心態(tài)好,我班上有個女生也是,平時測驗都是第一名,一到大考,總考不過男孩子。

杜麗,雅典奧運會的中國隊首金就是她拿的,我告訴王阿姨。

王阿姨繼續(xù)說,還是壓力問題嘛,在家門口的比賽,要重要得多。

我看了眼母親,沒有繼續(xù)搭話。王阿姨又講回了她班上的那名女生,最后又說母親運氣真好,“兒女雙全”,把母親嚇了一跳。母親連忙說,我哪來的女兒啊,我就浩浩一個兒子。

我和你開玩笑你看不出啊,你緊張啥???我說的是你這侄女,我看你每個假期都給她接過來補課,你待她就像待親閨女一樣,你還別說,這丫頭和她叔長得真像啊……

王阿姨又談到了自己身上說,我其實也想要個閨女,我開玩笑的老馮(指我母親),要不是怕丟了這份工作,我得生個閨女。你說有意思不,人啊就是不知足,像我有了兒子還不知足還想要閨女,我們學校有多少想要兒子生二胎被發(fā)現(xiàn)開除的,我啊,也算幸運的。最幸運的是你,有個侄女能當閨女來養(yǎng),我和你說,這小孩心里都清楚,你對她好,她就和你親,我看這丫頭和你親得很……

母親的小靈通在王阿姨長篇大論的時候響了,她接完電話皺著眉頭和我說,莉莉,奶奶走了。

3

我用導航找到了宋家糕點新的店址。

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我也不冷了。還記得奶奶走后,我從白果莊搬到向陽小區(qū),從鎮(zhèn)上的初中轉學到良城中學,也就是我父母所在的學校。那年的中秋,我也穿著件薄衫出來買月餅。

秋冬的舊衣物大媽也都幫我打包好了,母親說,這些都不用帶了,莉莉今年我看也躥了不少個兒,我給她買新的吧。到縣城后,添了不少件夏裝,沒承想良城入秋那么快,母親還沒來得及給我添秋裝。

新哥給我打了電話,問我在哪兒?

我說在外邊逛逛,給你帶早點回去,順便再買點兒月餅,正好也趕上了中秋嘛。新哥讓我別動,他要過來找我,說吃早點要在店里吃才有意思。月餅這事也怪他,從上海來得匆忙,他該提前準備的,他現(xiàn)在就過來陪我買。

新哥拿著我的外套從人群中擠到我面前,我說,出太陽了,就不穿外套了。新哥就把外套挽在胳膊上陪我排隊買月餅,這個場景有些熟悉。去年此時,我和新哥在淮海路排隊買鮮肉月餅,然后回他東北老家過的國慶,也是從那會兒開始,我也開始叫他新哥。

新哥的爸媽也都喊他新哥,家庭關系和睦得像是小朋友過家家,不大真實。新哥的父母像倆老小孩,愛開玩笑,符合網(wǎng)上人們對于東北人的刻板印象。他父親是室內(nèi)裝修設計師,頭發(fā)留得像謝廣坤一樣,左支右出,掩蓋不了禿勢,母親模樣俊秀,眉眼看上去有點像謝大腳。

你買這玩意兒干啥啊,我們都不喜歡吃這肉餡月餅。開腔的是新哥父親。

莉莉買的,排了好久的隊呢。新哥一臉委屈。

莉莉買的啊,姨愛吃,姨愛吃。說著,新哥母親接過新哥父親手中裝鮮肉月餅的禮盒,并給了他一個白眼。

誰說我不愛吃啊,我可喜歡吃這玩意兒了,你可別和我搶……新哥父親瘋狂找補。

晚上吃飯的時候,新哥所有的親戚幾乎都來了,我縮在沙發(fā)的一角,看著他的親戚們在客廳進進出出。這個是小姨,那位是舅媽,都上來夸我的模樣好,說小新要是欺負你,和她們說,她們收拾新哥。再嘮上兩句,就從懷里掏出紅包塞到我手里。

我上次見到這么多親戚,還是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們那有跪棚守孝的習俗,但女孩子不用,跪棚的都是所謂的孝子賢孫。我在奶奶生前住的小屋子里陪一個本家的老太太剪火紙,老太太是個瞎婆婆,在我上大學那年走了,這是后話。她老伴也是個瞎子,給人看風水,在白果莊很有名。

老太太眼盲手巧,一沓沓火紙在她手里剪得飛快,我上手剪了兩張試了下,火紙有點受潮,剪刀也鈍,很費力氣。老太太說你看著就好,她和我說,火紙就是下面用的錢幣,剪得越漂亮越規(guī)整,就越值錢,給你奶奶多剪一點兒,讓她在下面不愁錢花。

奶奶下葬的時候,我沒有去,和跪棚一樣,女孩子不能進祖林送葬。送葬的工作要在天亮前完成,所以送葬前一晚,一大家子都不睡,守在奶奶的棺材前。天氣還很熱,屋里的落地扇被拿到孝棚了,我在屋里睡不著。我睡眼蒙眬地走到靈棚,大伯看到我,忙喊丫頭過來,我走到他面前,他喝了酒,滿嘴的酒氣往我臉上沖。

你要不要看你奶奶最后一眼?大伯說。

我跟著他走到奶奶的棺材前,他叼著煙用力推開棺材蓋。娘,莉莉來看你最后一眼。我踮腳探頭向棺材里望去,看到了今生都不愿再見到的畫面。我尖叫一聲,摔了一個大屁蹲,坐在了地上,大媽聽到了我的叫聲,小跑過來把我拉進了里屋。

大伯在外面向幾個明天送葬的親戚和本家歇斯底里,說這老嫲嫲臨走還坑了他一筆錢,嘴里不斷地說著一個數(shù):一萬五,一萬五……原來奶奶不知道從哪里聽說,去火化場的時候,給工作人員塞點錢,就只用燒一半,不用燒成灰,這是想要入土為安的奶奶臨走前交代大伯的。

在火葬場的時候,舉行完遺體告別儀式,我就走出大廳,坐在對面的一塊路牙石上,等著煙囪冒出那朵煙云,原來那朵煙云不是完整的奶奶。

大媽在屋里看著我,我靠在她身上,止住了哭泣。我的手臂拉著她的手臂,猛然發(fā)現(xiàn)她比我瘦弱得多,我長得已經(jīng)比她高了。

媽,為什么是這樣?

那是你奶奶的意思,她想和你爺爺合葬,不想作為一捧灰撒在你爺爺?shù)墓撞睦铩?/p>

4

我的電話響了,是母親。

她問我到哪兒了?我說已經(jīng)到良城了,昨晚到的。她埋怨我為什么到了不和她說,家里也不是沒有地方住。我說昨天到的太晚了,就找個酒店住下了。我和新哥買好月餅后匆匆吃了早點就回酒店退房,取車,到現(xiàn)代漢園接上父親母親,就直奔白果莊。

父親坐在副駕,和新哥聊天,從俄烏大戰(zhàn)到國產(chǎn)大飛機,從美國金融危機聊到中國房市。我和母親坐在后面各自玩各自的手機,母親已經(jīng)眼花了,她戴著老花鏡在看網(wǎng)絡小說,臨近退休的她愛上了這個。她在群里發(fā)語音,問我們到哪里了?

母親對于這種合家歡的場合并不感興趣,是父親執(zhí)著于此。但我看她還是戴上了我去年過年給她買的鐲子,同樣的鐲子,我也給大媽買了一只。父親和我說,我弟沒有搶到回家的車票,這次就沒回來。他覺得是借口,南京離得這么近,怎么都能回來,準是貪玩兒,不想回家。姐夫第一次上門,他在學校沒什么事,也不回來。新哥說,沒事,大學生嘛,剛擺脫家長控制,肯定想在外面玩兒嘛。他剛上大學的時候也是這樣。

我可不怎么管孩子的,我奉行的是快樂教育,不信你問問莉莉,我管過她嗎?都是她媽在管。母親沒有搭腔,她戴上耳機閉眼躺在座位上,她暈車。我囑咐新哥開慢一點兒,并幫母親把她那邊的車窗往下放了放,做完這些,我又替她掐住了虎口,這是奶奶教我的,說是能止住惡心嘔吐。

之前每次從白果莊村口坐車到良城縣城,奶奶都一路幫我掐虎口。我小時候暈車也挺嚴重的,后來到了上海讀書,大三出去實習的時候,擠了一周早晚高峰的地鐵后,我就不再暈車了,至今都覺得神奇。

大媽已經(jīng)在廚房備菜了,父親一進門就去和大伯還有姑父他們打牌去了。母親把新哥介紹給大家后又坐在角落里看起了網(wǎng)絡小說,大媽穿著圍裙、搓著雙手出來見了新哥又急忙鉆進了廚房。幾個小孩子從院子里跑進屋里來鬧著新哥要糖吃,進來主持工作的是我弟媳、大伯的小兒媳,她訓了幾個孩子讓他們別鬧騰,隨后又滿臉堆笑地和新哥說,姐夫別見怪,小孩子嘛,鬧騰了點兒。新哥挺喜歡孩子的,索性再做一次孩子王,領著一幫小孩去村里商店買零食。弟媳看孩子們被領走,喜不自勝,笑嘻嘻地去了院子中間的那張麻將桌。

我熟練地從院子里晾衣繩上取下圍裙系在身上,準備進廚房去幫大媽做飯。弟媳看在眼里,早就聽媽說,大姐是勤快人,去了大上?;貋磉€那么樸實,妹妹俺真的是比不過……我笑了笑沒說什么,就走進院子旁的廚房里。

哎呀,油油煙煙的,你進來干啥?大媽把我往院子里推。我說,媽,我給你打下手,你一個人要忙到啥時候?大媽說,不一直都這樣,那么多年做過來了。

我想起小時候,大伯家蓋大棚種菜,種黃瓜和西紅柿。大媽不僅要忙地里的活兒,飯點兒還要趕回家做飯。那時候家里還沒有煤氣,也沒有像樣的柴火,全是不經(jīng)燒的柴火,剝了粒的玉米棒也算得上好柴。也沒有像樣的廚房,石棉瓦搭的窩棚,下雨天棚外下大雨,棚里下小雨,我舉著菜,大媽佝僂著腰炒菜。

現(xiàn)在倒是不一樣了,新蓋的廚房,灶臺很高,不再是低矮的土鍋,但駝背的她再也站不直了。她和我母親其實同歲,現(xiàn)在看上去卻像是母親的婆婆。我邊擇菜邊和她聊天,聊學校的事,她默默地聽著。聊新哥,她能搭兩句腔,無非也是問,什么時候結婚啊,什么時候要孩子。我告訴她明年可能“五一”或者“十一”,暫時還沒有要孩子的想法。她和我講村里的事,講我的同齡人和她的同齡人,我的同齡人嫁人的嫁人,生子的生子。她的同齡人,有的去省城帶孫子,有的去了縣城帶孫子,還有的沒有熬過去年的冬天。

曉霞,你還記得嗎?

記得,小學同學嘛,之前玩得挺好。

你們還有聯(lián)系啊?

有微信,偶爾朋友圈還點個贊。

她又結婚了,丈夫是……

正聊著,有個虎頭虎腦的小姑娘推開門進來,手上還拿著一塊方便面餅在啃。小姑娘上來問,奶奶什么時候能吃飯呀?姑姑你要不要吃方便面?說著把面餅往我面前送。

大媽說,還記得你小時候考試,要去隔壁鎮(zhèn)上考試,早上來不及做飯,就煮方便面,白象牌的,一煮一大鍋,再下兩個荷包蛋。饞得你大哥小弟圍著鍋沿不肯走,我就趕他倆,他們要是成績好也能被抽考,我也天天給他倆煮方便面。不過你胃口小,煮一鍋方便面,大半讓他哥兒倆分了。

面前的小姑娘就是大伯家小弟的孩子,叫伊伊,小弟在上海做裝修,在青浦那邊。見的次數(shù)不多,每次都是大媽帶東西給我時,他才上門,帶的是大媽炒的沂河小魚,腌的蘿卜干,熬的牛肉醬之類,這些我都愛吃。

他們都說伊伊長得像她姑姑,像你,你看眼睛,是不是很像?我蹲下看了看伊伊,是蠻像的。

新哥帶領一幫童子軍凱旋,挽起袖子,就要幫大媽洗菜。大媽把他攆了出去,讓他出去該打牌打牌,該玩麻將玩麻將,廚房不用他管。

新哥出去了,大媽接著和我聊天,她說去年過年時在莊里飯店叫的菜,我去年身體不好。那頓飯花了好幾千,你大心疼得不得了。我說,一大家子那么多人,可不得好幾千啊。大媽附和,是啊,太貴了。我跟腔,那都讓你一個人干,再把你累壞了,看病可不止好幾千。

大伯推門進來幫著上菜,他問我是不是大媽又在說他的壞話?

沒有呢,大媽在夸你來著。

大伯愣了下,丫頭,要改口了。

我說,那么多年了早就習慣了,一時半會兒也改不過來。

5

我們這土話,大就是爸爸的意思。

我從小跟著大伯大媽長大,戶口也跟著他倆。父親母親在學校教書,不能超生,超生會丟掉工作。我從小就知道自己有兩個爸爸媽媽,白果莊里的是大和媽,良城的是父親和母親。

大媽終于把菜炒好了,我和弟媳一碟碟地給端上桌,新哥也來幫忙。大媽找了個小馬扎坐了下來,我要扶她去吃飯,她說要坐下來緩一會兒。等了一會兒,大媽說,莉莉你去吃吧,我在這隨便吃點兒。我說,媽,走,一起去吃嘛。大媽說,我又不喝酒,就不上桌了。我說,我也不喝酒,我們?nèi)バ『⒛亲?。伊伊這時候也跑了進來,奶奶,媽媽喊你去吃飯,大媽才動身。

我的左手邊是大媽,右手邊是母親,還有弟媳姑姑她們以及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孩。新哥在隔壁桌,不時向我投來求救的目光,他酒力不支。大媽說,你們娘兒倆還是去那桌吧。母親說不用,在這吃自在,順帶又夸了一下大媽的好廚藝。

我看新哥漸漸支撐不住,就坐了過去,勸大伯和幾位姑父不要再勸他酒。大伯不聽,說新哥是東北的,怎么可能不會喝酒?最終還是父親發(fā)了話,說點到為止,大伯才不繼續(xù)勸酒。我看向了隔壁桌,母親在說些什么,大媽側著身子在聽??瓷先ィ瑑涉ㄦ驳年P系還可以。

在那件事發(fā)生之前,她們的關系還不錯。

母親對大媽向來敬重,畢竟大媽幫她帶了那么多年的孩子。二弟只比我小九天,都是在夏天出生的。大媽是無意,母親則是計算好的,剛一顯懷就請了長假正好又接上了暑假,將我在鄉(xiāng)下醫(yī)院生了出來,便抱到了白果莊。母親懷我時便做了檢查,給護士塞了紅包查到了是個女孩,護士問母親打不打掉,母親滿臉詫異,說為什么打掉?女孩就女孩唄。

最后是爺爺想的辦法,說老大媳婦也懷孕了,老二你就瞞著,生下來讓老大家的一起帶著。順便提一句,我的太爺爺沒有兒子,留下我奶奶招婿上門,我爺爺是倒插門,一輩子沒少被白果莊人欺負,最后郁郁而終,五十來歲就走了。那會兒我才三歲。

新哥已經(jīng)喝得不行了,我和父親扶著他進里屋休息。大伯說你們一家今晚就在這住下吧,現(xiàn)在農(nóng)村啥不多就是房子多,還寬敞。大媽也跟著說,明天早起,還能去時光隧道轉轉,省得和游客擠。

新哥醉話連連:看,看時光隧道。

扶上二樓發(fā)現(xiàn),二樓的客廳還掛著耶穌的畫像,大媽緊張地看了我一眼,我說沒事的,都過去了。

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大媽跟著村里人信了一個不知道是什么的教,那幫人是打鹽城大豐過來的。大媽很是著迷,來的那三個人,她都好吃好喝地招待著。彼時,大伯跟莊里人在南京收廢品,大哥在鎮(zhèn)上念初中,住校。家里就我、大媽、奶奶和小弟。

那三個人還帶著個CD機,一吃完飯,就上床打坐,用CD機放音樂,跟著一起唱歌。大媽也跟著唱歌,我和小弟覺得好玩,一放學回來也跟著唱歌。那三個人在家里住了有小半個月,臨走時還勸著大媽和她們一起走,一起去布道。大媽說家里有孩子,走不了。

她們要走的前一天,小弟著涼發(fā)了燒。她們不讓大媽帶著去看醫(yī)生,不讓吃退燒藥,讓小弟睡在床上,她們圍著唱歌,還要拉著我和大媽一起唱。我嚇壞了,跑到后院喊奶奶。

奶奶讓我抓緊打電話給我父親,是母親接的電話,半個小時后,她坐著警車和警察一起來了。警察抓了那三個婦女,砸了CD機,母親把小弟送到了醫(yī)院。大媽目光呆滯地坐在地上,靠著床,嘴里還哼著唱詞。

從那以后,母親讓我和奶奶住一起,一到假期就讓奶奶送我去縣城。后來奶奶走了,她也是第一時間把我接到了身邊。

6

許是宿醉的原因,新哥醒得格外的早。

我倆早早起床,準備去時光隧道看看。洗漱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媽早已起來了,她在串淀粉腸?!笆弧奔倨谟慰投?,她準備推著她的三輪車去時光隧道那里賣點兒小吃,昨天是因為家里來人才沒有過去。

新哥沒騎過這種倒騎驢的三輪車,要上去試試,大媽欣然應允。我騎著電瓶車載著大媽走在前面,新哥騎著三輪車跟在后面,穿越整個白果莊來到時光隧道旁。

這不是時光隧道最好看的時候,路兩旁的銀杏樹葉還沒有完全變黃。銀杏樹在我們當?shù)亟凶霭坠麡洌覀兊拇迕坠f因此得名,村頭還有一棵一千多年的銀杏樹。

畢竟是國慶假期,時光隧道還是上了不少人的,新哥幫大媽支好了攤。我問新哥是不是很失望?。繘]有視頻里那么好看,也沒啥美女。新哥說,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好景色,你就是最靚的美女。我說,新哥,你啥時候變得那么油。

新哥是我的學弟,比我小一屆,不同院系不同專業(yè),他是計算機專業(yè),我學的行政管理。在學校的時候我們沒見過,參加工作后一次偶然的聚會上認識。彼時,新哥剛參加工作,還沒過見習期,我在一家醫(yī)藥器材公司做銷售。

后續(xù)見過幾次,就算熟識了。那段時間,我狀態(tài)不好,手頭上干的工作不是自己喜歡的,一直想辭職,卻又想著收入還蠻可觀的。那年教師節(jié),我回學??创髮W老師,新哥陪著。在老師的辦公室里,待了一下午,和讀大學時很多個午后一樣。

老師覺得新哥也還不錯,我想的是再回來讀個研吧。

我說,新哥你看這條路是不是有點熟悉啊?新哥瞅了瞅說,抖音上刷到過很多次,是很熟了。我問他像不像之前我備考去圖書館旁邊的那條小路?路兩旁也是銀杏樹,不過稀稀拉拉的,沒有時光隧道這么成規(guī)模,但一到秋天就不一樣了,一棵銀杏樹就能點燃一個廣場。

新哥說是有點像,但他都記不清了。周末早晨去圖書館時,他意識都是模糊的,平時上班已經(jīng)很累了,周末還要陪我去圖書館搶座位,上自習。新哥想了想,說那條路上賣的烤紅薯挺香的,可惜是冬日限定,別的季節(jié)沒有。我告訴他,夏天賣涼皮的其實也是那個大爺,只是他沒注意。

新哥說,賣淀粉腸也不錯。

大媽烤好了兩根淀粉腸遞給了我們,說早上沒來得及做早飯,讓我們先墊肚子。又從自己胸前的挎包里,掏出一張十塊錢的票子,覺得不夠又換成了一張二十塊錢的票子,讓我和新哥去隔壁攤位吃碗雞湯豆腐腦。

新哥連忙擺手拒絕,我也說不用,我倆不餓,我們再去逛逛。

逛到一個套圈的攤前,新哥發(fā)現(xiàn)最后一排有個一米長的玲娜貝爾,說川沙妲己都火到這來了,看上去不大像真的。迪士尼世間最強的法務組不知道能不能查到這里。

新哥說著買了圈準備去套那個玲娜貝爾。

我記得你從臺灣回來的時候,我去機場接你,還給你帶了一個玲娜貝爾。

新哥記錯了,那年川沙妲己還沒登陸人間,他帶的是星黛露。那年我去臺灣交換了一個學期。我常常想起那段時光,交換的學校是在一座山上,我一個人有一個小房間。學校食堂周末不開門,便利店的便當吃了幾次就吃膩了,就在寢室備了口電鍋,周末自己煮飯吃。

那段時間,可能是出生以來真正意義上的,屬于自己的生活。小的時候住在白果莊,和堂兄弟擠一屋,中間扯了一塊布簾子,還是大媽自己踩縫紉機縫制出來的。再大一些,我就搬到后院和奶奶住在一起。后來住在良城的向陽小區(qū)的閣樓里,夏熱冬冷。我輕言細語,樓板很薄,我在上面走路,母親都能聽得到,她有一點兒神經(jīng)衰弱。

我似乎能聞到人的氣味,可能不是生理上的氣味,我也確定不了,沒有去醫(yī)院看過。小時候和大媽一家住一起,大媽身上有股淡淡的苦味,像苦瓜咽下去再喝口水后的余韻。堂兄弟身上是那種鄉(xiāng)間男孩子特有的玉米成熟前的味道,奶奶身上是一種衣服深藏衣柜所沾染的氣味,雖然她很愛干凈,每天換洗衣物,梳洗頭發(fā),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凈凈。

母親身上有一種叫做連翹花的味道,有一種香氣,但是我覺得太過嚴肅了。人在一起久了,才能聞出氣味,在差不多快能聞出新哥味道的時候,我來到臺灣交換。

這是一段生疏的獨居生活,我常常一個人看書,傍晚或是清晨爬山。周末或是假日,借校工的自行車騎去海邊。然后靜靜等待下一步被安排。

我生下來,被安排在白果莊,奶奶去世被安排到了父母身邊,后來非常努力地讀書離開了良城,在上海讀書,我知道下一步要接受安排去工作,然后結婚生子。

新哥一組圈套完,只套中了一個存錢罐,金色小豬的樣子。他還要套時,我勸他往前走走再逛逛。一個頭戴遮陽帽的女人攔住了我。

7

我就說嘛,昨天你弟媳發(fā)的抖音里有你。

是曉霞,她是這攤位的老板娘,那個穿著西裝褲腳踩藍色膠質(zhì)拖鞋,上身穿著藍色洗得發(fā)白POLO衫的是她的丈夫。曉霞認出了我。

我看她曬得滿臉通紅,沁出了汗珠打濕了脖子上那條細小的金色項鏈,穿著印有中國李寧的T恤,外搭一件防曬服。

我把新哥介紹給她,打個招呼,她讓她男人撿了一把圈遞給新哥玩兒,新哥推托不要。曉霞說中午去她家吃飯,我知道是客套話,也婉拒了。國慶假期期間,她這一天收入比平時要高得多,不便打擾。

曉霞是她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生她三妹的時候,她家新蓋的瓦房被挖掘機扒倒了,那天我和大哥小弟站在村里的嬸嬸奶奶后面看熱鬧。

一年級的時候,我倆是同桌。開學報到那天她穿著一雙黑得發(fā)亮的小皮鞋,我羨慕死了,回家就管奶奶要,奶奶說你打電話管你良城的媽要。最后是大媽賣掉一只兔子給我買的,那雙鞋五塊錢,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

二年級的時候,曉霞就走了,她是和我說轉學到她姥姥村里面上學。奶奶和我說是她跟著她爸媽“躲計劃”去了,等她再回來時,我已經(jīng)上五年級了,她接著念三年級,穿的衣服也不再時髦。

順著人潮又擠了回來,新哥看到一家賣章魚小丸子的小攤,要過去給我買。小推車上打的橫幅是正宗臺灣小丸子,我一眼就認出來是我本家一個嬸嬸。那就再說說臺灣的事吧。

剛從臺灣回來,我就要準備畢業(yè)論文和其他相關的事宜,二度踏入社會還是有些慌張。我留在上海,還是回老家工作,我和新哥的感情要不要繼續(xù)往下走,一切都是未知的。

我沒有主動做選擇,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地往下走,應聘了幾家公司,良城及其周邊城市的公務員考試也參加,最后上岸了上海一個中學。研究生畢業(yè)典禮那天,上班的中學開示范課,我作為新人教師必須去觀摩學習。示范課剛結束我就看到,新哥拿著我的學位服在校門口等我,還有一束花,沒來得及言語,一路擠地鐵趕回母校去拍照。

在那一天,對于未來的下一階段選擇,我似乎有了答案。

8

大媽提前收了攤,回家做飯給我們送行。

這頓飯吃得遠沒有昨天那么熱鬧,姑姑他們昨天就已離去,弟媳他們帶著孩子去爬山了還沒有回來,一桌吃飯的就大伯大媽、父親母親還有我和新哥。大媽做菜也輕松了許多。

那頓飯吃的有一點兒壓抑,母親和大媽本就不是話多的人,新哥因為開車不能喝酒,大伯也沒喝個盡興。匆匆結束后,大伯囑咐我們要?;貋砜纯?,我們點頭應允,同樣的話,大伯又對父親母親說了一遍。

臨走前,大媽拉我進了她的房間,她取出一沓用帕子包的現(xiàn)金交到我手上。說聽母親說,我要在上海定居買房,上海的房價很貴,她和大伯商量過了,要表示一下,錢不多,就一萬。我知道這一萬對她來說不少了,她一身的慢性病,大哥在縣城買房子也需要錢,我不想收,最后沒擰過她,還是收下了。

白果莊鄉(xiāng)間小路旁的路燈像是擺設,亮度聊勝于無。父親說這路燈只有麥忙時在路上曬麥子的時候才會大開。我和新哥在現(xiàn)代漢園住了一晚,第二天早飯后再返滬。

晚上入睡前,母親敲了敲我房間的門,準確地說是我弟弟的房間。

莉莉,過來一下。

我想到了中學時,每次考完試,她和我的談話,她幫我分析總結考試情況。母親已經(jīng)坐在飄窗旁的椅子上等我了,她戴著一副老花鏡,在房間昏黃燈光照射下,發(fā)根處的顏色更顯斑駁,母親該去染發(fā)了。

她遞給了我一張銀行卡,說早就給我存好當嫁妝的,里面有二十萬。向陽小區(qū)房子是小產(chǎn)權,拆遷沒有賠多少,拿出來一半給我。最近幾年她和父親的工資也給我攢了一部分,說本來想給我更多的,上海買房那么艱難,他們該多出一份力,但弟弟準備去留學,要給他也存一部分。

莉莉,你先拿著,后面不夠的話再管家里要,我和你爸退休金也都還可以。

我謝過了母親,最終也收下了,母親說今晚她想陪我睡,我也沒拒絕。在我記憶中,和母親睡在一張床上的日子沒有幾次。母親在我的身旁翻了幾次身,我主動和她聊了聊。

聊我的工作,聊新哥及新哥的家人,她提出退休后要去上海給我?guī)Ш⒆印?/p>

我告訴她我和新哥暫時都還沒有要孩子的想法。

她微微嘆氣,問我小時候恨她嗎?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9

臨行,父親把新哥叫下了車囑咐了幾句,我問新哥父親說了什么,他神秘地告訴我,這是屬于男人間的秘密。

假期的最后一天,離鄉(xiāng)返城的高峰,我們的車子被堵在良城收費站前,恍惚間以為已經(jīng)回到了上海的早高峰時刻。道路的兩旁還掛著良城風景的巨幅海報,最顯眼的便是時光隧道,我和新哥一左一右都扭頭看向車窗外。我看到的是失真,是粉飾,將貧瘠的村落小路裝飾一番,展現(xiàn)給人看,就像我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良城報社來采訪,讓我舉著錄取通知書站在白果莊的家門前,身后的春聯(lián)還沒撕去,殘缺掉色,橫幅卻還能看清:家和萬事興。

其實,挺一般的吧?我問新哥。

下次深秋的時候再來吧,聽說那會兒更好看,新哥轉過頭來和我說。道路不再堵塞,我們繼續(xù)驅車前行,作別這時光隧道,白果莊與良城,前路漫漫。

作者簡介:湯展望,江蘇邳州人,“95后”寫作者,編劇,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曾獲第十六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第十七、十八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作品散見《萌芽》《都市》《one一個》等雜志及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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