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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之間

2024-01-11 04:28劉浪
小說林 2024年1期
關鍵詞:張朝陽長安

1

沒有可以討價還價的余地,時令真的已經進入了秋季。劉鴻菲依稀記得,應該是超過一周的時間了,氣溫每一天都在下降,而迷迷蒙蒙的細雨始終彌漫在天地之間,如同一張污濁的大網籠罩著,讓人著實透不過氣來。

這樣的天氣里,劉鴻菲的心情很是低落。她也說不清具體是因為什么,反正最近這幾天,她不愿想念丈夫,但偏偏又格外想念。實在睡不著的夜里,劉鴻菲有時就會問自己,人這一輩子,是不是就是一個多與少的過程呢?所謂多,是認識的人越來越多;而少呢,是可以依靠的人越來越少。

前一天的夜里,劉鴻菲十二點之后才睡下。而這個早上的四點,她家的座機來了電話。劉鴻菲被來電鈴聲吵醒了,她感覺自己的頭昏沉沉的,就像被塞進了一塊粗糙的大石頭。

劉鴻菲下了床,晃晃悠悠地來到客廳,拿過話筒。劉鴻菲知道,這個時間,除了王小玫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給她打電話。當然,除了王小玫,誰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劉鴻菲也不會接聽。

劉鴻菲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她說,這才幾點???我后半夜才睡,你這小妮子又作什么妖???

電話那頭果然是王小玫。王小玫說,知足吧,姐你就知足吧。趕這個破稿子,我一宿沒睡,我跟誰講理去?。?/p>

之后王小玫就抱怨現(xiàn)在的新聞太不好寫,你寫個高大上并且充滿正能量的稿子吧,讀者不買賬;你要是寫那種下三濫的小道消息呢,讀者倒是有了,總編又要批你降低了報紙的格調和品位。接著王小玫就忍不住罵了起來,我靠,再這么折騰我,我他媽的撂挑子不干了。

這樣雜七雜八地閑聊了一會兒,王小玫突然提高了嗓音,她說,哎呀呀,把正事給忘了。姐你今天就在家等我,哪兒你也別去。中午,十一點半吧,我去你家接你,蛋糕我已經訂好了。

劉鴻菲一下子挺直了腰身,她說,蛋糕?什么蛋糕?

王小玫說,什么什么蛋糕?生日蛋糕啊。老天,你可別說你忘了今天是你生日!

劉鴻菲急忙拿過電話旁邊的臺歷,10月16日,農歷八月廿九,果然是自己的生日。劉鴻菲的心里就猛然升起一股暖流,堅定地將她先前的困意和疲倦一并都驅散了。她深吸一口氣,說,玫子,謝謝你。你要是不說,我還真就忘了。謝謝你。

電話那頭,王小玫大笑起來。她說,還是我好吧?菲姐,你說我怎么就這么好呢?我都稀罕上我自己了,老稀罕了。

劉鴻菲也笑了。在外人面前,王小玫經常說她是北京籍的,可她一高興起來,話語里面就會不自覺地摻進東北土語。對于東北土語,劉鴻菲還是知道一些的,比如王小玫剛剛說的“稀罕”,是“喜歡”的意思;“老”呢,可以當“很”或者“特別”講,而且在程度上似乎還要更加重一些。劉鴻菲聽得懂東北土語,是因為她的丈夫李長安就是東北人。

劉鴻菲說,行,我在家等你,我哪也不去。謝謝你啊。

跟王小玫通完電話,劉鴻菲才將臺歷放下,緊接著又猛地將臺歷拿起。今天是16號,她丈夫李長安出車禍那天,也是16號。三個整月的時間,說過去就這樣過去了嗎?真的過去了嗎?劉鴻菲不禁覺得,日子這個東西真是讓人難以捉摸,不管是快樂的,還是沉浸著傷與痛的,當你回過頭來看的時候,它都是過得飛快飛快的啊。

2

澗河市的公交行業(yè)稱不上發(fā)達,滿打滿算也就三十幾條線路。而開往市郊牲畜交易市場,途經臥龍崗公墓的公交車,只有二十六路這一趟。而二十六路公交車的始發(fā)站,就在劉鴻菲家的樓下。

早上接了王小玫的電話,劉鴻菲就想好了,今天上午她要去臥龍崗,去看看李長安。家里還有兩瓶北大荒白酒,一斤裝、六十度的那種,這是李長安生前最愛喝的。劉鴻菲打算帶上這兩瓶酒,灑在李長安的墓碑前。

二十六路公交車的首班發(fā)車時間是七點,之后每隔半個小時再發(fā)一趟。劉鴻菲心中很是焦急,但她只能等待。劉鴻菲本來想要再躺回床上,緩解一下渾身緊巴巴的疲乏,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去了衛(wèi)生間,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又進了廚房,開始做早飯。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呢,得犒勞一下自己。可劉鴻菲一點兒胃口也沒有,猶豫了好一會兒,她煮了一碗面條和兩個雞蛋。

劉鴻菲記得,她小的時候,每次過生日,母親都會給她做這兩樣吃的。母親說生日這天吃了面條,這一年就會過得順順當當?shù)?。母親還告訴她,煮熟的雞蛋不要拿過來就剝皮吃,在剝皮之前,要在自己身上滾幾下,最好是用手拿著雞蛋,讓它從自己的頭一直滾到腳。這樣一滾,煩惱就被滾掉了,而好運氣就會轱轆轆地滾來。

劉鴻菲知道,母親這樣叮囑她,并不是出于迷信,而是祝福,博一個好的彩頭。有哪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順順當當、沒有煩惱呢?而如今,劉鴻菲的母親已經去世十多年了。

在母親去世后不久,劉鴻菲的父親就離開了她,入贅給了一個比他大了將近十歲的婦人。要是沒有記錯的話,劉鴻菲最近一次見到父親,還是五年前的中秋節(jié)呢,地點是北岸商場門前車來人往的喧囂的大街上。父親的蒼老是顯而易見的,他的背駝得很深,皺紋已爬上了額頭與眼角,先前濃密的黑發(fā)呢,變得稀疏而灰白,透著一種霧蒙蒙的臟。那一瞬間,劉鴻菲突然一下子就原諒了父親。劉鴻菲覺得,要不是給母親治病,欠下了大把大把的債務,父親也許不會撇下她不管的吧?劉鴻菲就使勁喊了一聲,爸!緊接著,她就向大街對面的父親跑去,可剛剛跑到街心,就被一輛銀灰色的轎貨車撞倒了。還好,劉鴻菲沒有受重傷,只是右肘磕掉了一塊皮,如今已落了一個拇指甲大小的疤痕。劉鴻菲慌忙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走遠,沒了蹤影。

而這個司機,就是后來成為劉鴻菲丈夫的李長安。

回想著這些往事,劉鴻菲覺得自己真是欲哭無淚了。她手中的一個雞蛋,已經剝掉了半張皮,她卻把它放下了。

劉鴻菲就那樣呆呆地坐在飯桌前。過了好一會兒,她猛地抬起雙手,嚴嚴地擋住了自己的整張臉。

3

劉鴻菲拿了一把雨傘來到樓下的時候,大約是早上六點四十五分。

此時天空依舊陰沉著,壓得很低,但是雨已經停下來了。這讓劉鴻菲有些意外,也讓她有些猶豫,她拿不準要不要把雨傘送回家。送吧,返回六樓,再下來,這樣一耽擱,勞累倒是其次,首要的是頭班二十六路公交車恐怕就得開走了。要是不送呢,雨停了,平白帶著一把雨傘,真就有點礙手礙腳的。遲疑之間,劉鴻菲看到了單元門左側墻壁上的信報箱,她就在心里小聲念叨了一句,有了。

這個信報箱,大約有二十厘米長、七八厘米厚、三十幾厘米高,刷了深綠的油漆,上面還印有中國郵政的鴻雁圖標,是劉鴻菲訂閱了《澗河晨報》之后,郵政部門贈送給她的。

而說到訂閱《澗河晨報》,自然就關涉到了王小玫。

王小玫是澗河晨報社的記者。近幾年來,傳統(tǒng)紙媒的日子江河日下,發(fā)行量和廣告額一直大步地下滑,根本不知道剎車在哪里。去年年底,報社的領導就給每一個員工下了訂閱報紙的任務,似乎是兩百份打底吧,也或者再稍微少一點兒。而王小玫呢,有個或許還能糊弄一下外行人的頭銜,叫首席記者,她的任務是必須訂出去三百份報紙。王小玫覺得這個任務要說重,也的確挺重的,但要是說輕,也不是很離譜。王小玫做記者已經將近五年了,方方面面的關系多少還是有一些的。意外發(fā)生在訂報截止的前兩天。一家跟王小玫關系很好的單位,本來要訂五份報紙,但這家單位換了一把手,報紙就不訂了。這樣被放鴿子,讓王小玫著急又生氣。完不成訂閱任務,是要扣工資的。王小玫覺得損失一點兒錢倒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問題的關鍵是,別人都能完成任務,你王小玫完不成,臉面上過不去啊,這首席記者以后還怎么在報社混呢?王小玫就想,得,干脆我自己掏錢把這五份報紙訂下來,分送給親戚朋友吧。劉鴻菲知道這個情況之后,她就訂了一份《澗河晨報》,又急忙讓李長安幫著找人,把那四份也訂出去了。澗河晨報社跟郵政局是有協(xié)議的,凡是訂閱《澗河晨報》的客戶,郵政局都會贈送一個信報箱。

劉鴻菲的雨傘,是那種三折的折疊傘,合上之后,也就十五厘米左右吧,放進信報箱,應該是綽綽有余的。劉鴻菲就拿過鑰匙,打開信報箱,發(fā)現(xiàn)今天的《澗河晨報》還沒有送來。劉鴻菲剛要把雨傘放進去,她就看到了一張淺綠色的長方形紙片。

劉鴻菲的心一下子提了上來。她想,不會又是一張取款通知單吧?

這樣想時,劉鴻菲已經把這張紙片拿到了手里。果然是一張取款通知單。收款人仍舊是劉鴻菲,匯款人仍舊是張朝陽,匯款金額仍是兩百元,匯款人地址呢,仍是澗河市向陽區(qū)丁香小區(qū)十八號樓。

劉鴻菲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已是最近兩個多月以來,劉鴻菲第三次收到這樣的匯款單了。

而劉鴻菲呢,根本就不曾認識過一個叫張朝陽的人。

4

劉鴻菲上了二十六路公交車,車上剛好只有一個空閑的座位。公交車先是莫名其妙地在劉鴻菲居住的小區(qū)兜了一圈,之后才慢悠悠地開上橋旗路,又北轉,再右拐,徑直向著東方行駛。

將近四十分鐘之后,劉鴻菲下了二十六路公交車,北行六七十米,又過了一座石拱橋,就來到臥龍崗墓園的大門口了。

也許是因為連日下雨的緣故吧,前來這里憑吊和祭奠的人幾乎沒有。除了門衛(wèi)之外,劉鴻菲只遇到了一個男子。當時劉鴻菲剛剛邁進墓園大門,而這個男子正在走出墓園大門。男子差點撞到劉鴻菲,他就停下腳步。

哦,對不起對不起。男子急忙道歉。

劉鴻菲說,沒關系。說這三個字時,劉鴻菲還下意識地擺了擺右手。接著,劉鴻菲看出這個男子大約三十多歲的樣子,他穿了一件米色的風衣,低著頭,雙手插兜,神情看上去疲憊得不行。

對不起。男子看了劉鴻菲一眼,又道了一聲歉,就急忙往外走了。

這會兒,天色比劉鴻菲出門時更加陰沉了。劉鴻菲擔心又要下雨,她就加快了腳步。

繞過一片挺拔的松林,遠遠地,劉鴻菲看到山坡半腰間的一群墓碑。李長安的墓碑,位于最東側的那一排,是公公當初選定的。公公和婆婆就李長安這么一個孩子,劉鴻菲想象得出,丈夫的死,給公公和婆婆帶來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但在劉鴻菲面前,兩位老人一滴眼淚都沒有流,而且還勸慰劉鴻菲。婆婆不善言談,她只是緊緊抓著劉鴻菲的手,嘴巴蠕動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公公說,鴻菲啊,你得想開點,長安走了,咱們還都得好好活。鴻菲啊,今后你就不是我兒媳了,你是我女兒。聽爸爸的話,要是遇到合適的,你一定要再走一步。只要人品好就行,經濟方面不好的話,你就跟我、跟你媽說。公公說到這兒的時候,拿出了一張存折,他說,我知道長安不會仔細過日子,沒給你留下什么。這是我跟你媽攢的兩萬塊錢,你拿去用吧,密碼是長安的生日。劉鴻菲早已泣不成聲,她說什么也不肯要公公的錢,但公公還是把存折留了下來,之后攙扶著婆婆,踉踉蹌蹌地回自己家了。

劉鴻菲一邊回想著這些往事,一邊走向李長安的墓碑。不知不覺間,她已是淚流滿面。

劉鴻菲來到李長安墓碑前時,猛地愣住了。

劉鴻菲急忙擦拭了一下臉上的淚水,她看到李長安的墓碑前,竟然有一堆紙灰,顯然是有人剛剛在這里燒了紙錢。一縷微風剛好吹來,紙灰緩慢地飄散開來,竟然露出了零零碎碎的火星,掙扎似的一閃一閃。

劉鴻菲首先想,是公公和婆婆來看他們的兒子來了?劉鴻菲馬上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劉鴻菲知道,婆婆是虔誠的信徒,信仰基督教,絕對不會燒紙的。就算婆婆擋不住公公來燒紙,那么,按照公公對李長安的喜愛,他絕對不會在紙錢還沒有完全燒透之前就離開。紙錢沒有燒透,據說是對死者不尊重的,再就是會有消防隱患,公公不會這樣粗心。就算公公和婆婆急著離開,那么按照時間來推算,他們應該正好與劉鴻菲相遇才對啊,而劉鴻菲偏偏沒有遇到。

劉鴻菲馬上就想起了那個男子,她在墓園門口遇到的那個男子。會是這個人來上墳了嗎?他是誰呀?難道是李長安生前的一個朋友?可我以前怎么沒有見過他呢?劉鴻菲想得頭疼了。

劉鴻菲打開背包,拿出那兩瓶北大荒酒,啟開一瓶。她一邊將酒慢慢地灑在李長安的碑前,一邊輕聲說,老公,今天是我生日,我來看你了,帶了你愛喝的酒。你要慢慢喝,別一下子喝那么多,酒大傷身子。

第二瓶酒,劉鴻菲沒有啟開,就放在了墓碑的旁邊。

老公,我再也不說你對不起我了,再也不說了。老公你知道嗎?你死后,玫子讓我去告王金倩,律師她都幫我找好了??晌以缫呀浽從愫退恕D闳硕疾辉诹?,我還打什么官司?老公,你在那邊也要好好地生活,別再想什么拈花惹草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人都應該好好活著,這是一種責任,就算不是為了自己,也要為了那些牽掛他的人們想一想。

劉鴻菲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絮叨了多久,小雨又飄灑起來了。劉鴻菲抬腳往墓園外走,又不時停下腳步,回頭再看一眼李長安的墓碑。她后悔不該將雨傘放進信報箱。

來到墓園大門口,劉鴻菲問了門衛(wèi),今天早上,除了我,還有人來這里嗎?

門衛(wèi)是個老人,看上去六十歲上下,個子不高,神色慈祥。他說,就一個男的,我估摸他有三十多歲吧。

劉鴻菲又問,除了他,還有別人來嗎?

老頭說,沒有了。咋的了閨女?

劉鴻菲說,沒什么,我就是問問,謝謝您啊大爺。

劉鴻菲斷定,老人說的男人,應該就是她來時,在墓園門口差點撞到她的那個男子。

劉鴻菲想,這個男子,也許真是李長安生前的朋友吧。劉鴻菲慶幸李長安還有這樣一個朋友,在他死去之后還能惦記著他。這樣的朋友,一定是真正的朋友。

可是,我以前怎么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呢?長安也沒跟我提起過。劉鴻菲的心又有些亂了。

5

中午十一點半,雨勢突然加強,但王小玫還是準時來到了劉鴻菲家。

王小玫帶來了一大束鮮花,是二十七枝艷紅的玫瑰,就像一簇熱烈的火焰,為這個凄冷的秋天注入了些許的暖意。

姐,祝你生日快樂!王小玫說著,把鮮花遞給劉鴻菲,又在劉鴻菲的前額親了一下,接著就要拉著劉鴻菲去飯店。

劉鴻菲說,下雨了,我們別出去了,怪麻煩的,還浪費錢。就在家吃點吧,飯菜我已經備好了。

王小玫歪了歪頭,猶豫了一下,她說,嗯,也成。

之后,王小玫就給蛋糕店打了電話,讓他們馬上把生日蛋糕送到劉鴻菲家,順便捎過來一瓶紅酒。

掛斷電話,王小玫又拿出一部手機,遞給劉鴻菲。她說,姐,這手機是我以前用的,我想送給你,你別嫌棄。

劉鴻菲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分明是一部新手機。她知道,王小玫一定是怕她不肯接受,才說手機是舊的。

劉鴻菲說,玫子,你明天把手機退了,我不需要。

王小玫說,姐啊,我退什么退???現(xiàn)在誰還沒有手機???就你,還座機座機的,你能背著座機四處走???我一有事找你就找不著。

劉鴻菲說,那我把錢給你。

王小玫生氣了,她說,姐,我走了。說完,她真的往外走。

劉鴻菲急忙拽住王小玫,叫了聲,玫子。

王小玫說,姐。

接著,兩個人就都笑了。

王小玫到來之前,劉鴻菲已經提前把排骨冬瓜湯煲好了。另外四個菜,西紅柿炒雞蛋、紅燒帶魚、青椒木耳肉、黃瓜拌豬耳絲,兩個人做起來也不是很麻煩。飯菜做好,蛋糕和紅酒也都送來了,姐妹二人開始吃飯。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聊天,不知不覺,一瓶紅酒已被喝掉了大約三分之一。王小玫突然嘆了口氣,她說,姐,我這段日子老鬧心了,我不知道該跟王凱處下去,還是跟陳懷恕處。他們兩個吧,一個是熊掌,一個是魚,兩個我都想要,兩個又都不想要,姐,你說我該怎么辦?

劉鴻菲說,那你更喜歡哪一個?我是說拋開收入、地位、家庭背景這些前提,你覺得你跟哪一個更處得來?

王小玫抬起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前額,放下左手,她又搖了搖頭。她說,我也整不明白他們兩個了。陳懷恕吧,好家伙,那模樣長得帥啊,嗷嗷帥。王凱,我靠,姐,你別不信,我每次跟他做愛,他都能給我兩次以上高潮。那種時候,我覺得就是死在他身下都值了。

劉鴻菲羞紅了臉。她知道,王小玫這個妹妹哪都好,就是有些花心。女人一旦花心起來,真是有把男人甩出幾條街的架勢。

劉鴻菲伸手刮了下王小玫的鼻子,王小玫對她做了個鬼臉。

劉鴻菲說,你呀,再過幾天,說不上就又看上誰了,現(xiàn)在的這兩個,你保準一腳一個踹了他們。

王小玫點了點頭,說,嗯,有道理。姐,我也發(fā)現(xiàn)了,每次我一打算正兒八經地戀愛,我就對自己缺乏自信。

劉鴻菲笑了,說,行了玫子,你那不叫缺乏自信,叫見異思遷!

王小玫對劉鴻菲吐了下舌頭。

接下來,劉鴻菲就轉移了話題。她告訴王小玫,今天她又收到張朝陽的匯款了。

姐,你說這個張朝陽,會不會是搜狐的CEO???王小玫說,一回才兩百塊,他也太摳了。

劉鴻菲苦笑了一下說,行了,你就別再開這種玩笑了,太不著邊兒了。

就算他不是搜狐的CEO,但我敢保證,這個張朝陽一定是暗戀你多年了,他說不定五歲那年就開始愛上你了呢姐。王小玫說。

劉鴻菲說,這是哪跟哪呀?我真不認識張朝陽,誰知道這個人是男是女?玫子,你知道我認識的人不多,真正能說心里話的,就你一個。要說怪呀,只能是怪你,事先也不跟我打個招呼,就把我寫到報紙上了。

王小玫噘起了嘴巴,說,我,姐,我。

劉鴻菲說,玫子,我知道你這么做,是真為我好。這個張朝陽,應該是看到你寫我的那個文章了,他同情我,這才給我寄來了兩百塊錢,上次你也是這么跟我分析的??伤鏇]必要月月給我寄錢,我心里特別壓得慌,無功不受祿嘛。再說了,我不老不小的,做點什么工作,也都養(yǎng)活得起自己,憑什么要別人幫助我可憐我呢?

王小玫說,姐,依我看,這個張朝陽,咱先別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寄錢給你,說明他肯定對你沒有惡意,你沒必要想那么多?,F(xiàn)在這年月,多少人想索賄想得眼睛都藍了,可就是沒人給送。有人主動給你錢,你收著就是了,想那么多干嘛?

劉鴻菲長吁了口氣,又搖了搖頭,她說,你下午還有別的事嗎?

王小玫說,沒有。

劉鴻菲說,一會兒咱倆吃完飯,你陪我去一趟丁香小區(qū)。匯款單上不是寫著十八號樓嗎?一棟樓,我想最多也就有一百戶人家。咱倆一個單元一個單元地找,一層樓一層樓地敲門,挨家挨戶地打聽,一定能夠找到張朝陽。人家總幫我,我怎么也得跟人家見個面,當面對他說聲謝謝,這是最起碼的。最重要的是,找到張朝陽,我們再把匯款單還給他。

王小玫說,也行。來,咱姐兒倆把這杯干了。

6

很多時候,劉鴻菲都會想,如果她這輩子要感激一個人,并且只能感激一個人的話,那么這個人并不是她的母親或父親,也不是她的丈夫或者公公、婆婆,而是王小玫。

王小玫是劉鴻菲的高中同桌。當初母親去世,父親又賣掉房子撇下劉鴻菲不管的時候,是王小玫把劉鴻菲接到了自己家,讓她總算有了一個落腳之地。在王小玫家吃住了半個月之后,劉鴻菲不顧王小玫和她的父母一致反對,選擇了輟學,去了一家小飯店做洗碗工,這家飯店可以為劉鴻菲提供吃住條件。每個周日的傍晚,王小玫都會去飯店看劉鴻菲,她還會把父母給她的零花錢省下來,給劉鴻菲買胸罩、襪子、衛(wèi)生巾、手袋、唇膏這類女孩子的生活必需品,她總是叮囑劉鴻菲要照顧好自己,有什么難處一定要跟她說。

飯店洗碗工、商場迎賓、保險公司業(yè)務員、電腦公司打字員,劉鴻菲把這些工作做了一輪之后,她總算勉強可以自己租房子住了。而這個時候,王小玫已經是省城師大新聞系的大二學生了。劉鴻菲把自己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五百塊錢寄給了王小玫,卻被王小玫退了回來。電話里,王小玫真的生氣了。她說,姐,我就你這么一個姐,你要是再給我錢,我就不認你這個姐。劉鴻菲當時哭了,哭得已經說不出話來。

要不是因為放不下劉鴻菲,王小玫大學畢業(yè)之后就會留在省城,而不會回到澗河。而劉鴻菲認識李長安時,王小玫剛剛正式進入《澗河晨報》工作。兩年后,劉鴻菲結婚時,李長安是從王小玫家迎娶的劉鴻菲。那天,劉鴻菲哭著管王小玫的父母叫了爸媽,李長安也哽咽著這么叫了。

李長安一直在做一家小食品批發(fā)店,規(guī)模很小,主要就是經營薯片、辣條、餅干、口香糖、蝦條、方便面等,還有三五個品牌的飲料,效益不是很好,但還算過得去吧?;楹?,李長安讓劉鴻菲辭掉了工作,在家做起了全職太太。

李長安究竟是什么時候跟王金倩有了婚外情,劉鴻菲并不是確切地知道。李長安去世之前大約半年的一天,劉鴻菲和王小玫去北岸商場買衣服。就要走到北岸商場的時候,確切地說是走到北岸街和橋旗路交會口的時候,她們倆看到李長安和一個女人公然在大街上手挽著手,一副很親昵的樣子。當然,這個時候,劉鴻菲和王小玫還都不知道這個女人名叫王金倩。王小玫當時就要沖上前,想暴打王金倩一頓,卻被劉鴻菲拽住了。接下來的幾天,劉鴻菲和王小玫調查、打聽了一番,但沒有獲得那種所謂實打實的同時也是讓人惡心的證據,只是知道了王金倩的名字,知道王金倩三十三歲了,比李長安大四歲,已經是一個八歲孩子的母親。王金倩和李長安大約是在前一年年末的時候認識的,起因是生意上的往來。那之后,兩個人的關系就有點不清不白的了。

劉鴻菲沒有哭鬧爭吵,她強忍著憤怒和恥辱,很平靜地跟李長安攤了牌。她說,我不聽你解釋什么了,你要是覺得王金倩比我好,我們就離婚吧。李長安的慌張是顯而易見的,整個額頭都布滿了汗水,他可能是以為劉鴻菲什么都知道了呢,就沒有狡辯什么,還做了承諾,今后再也不跟王金倩有任何來往。

劉鴻菲長出了一口氣,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男人嘛,吐口唾沫都是一個釘子,怎么會說話不算話呢?

可是,半年之后,李長安出了車禍。據處理現(xiàn)場的交警講,那天李長安至少喝了半斤白酒,酒后駕車,車就翻進了澗河市郊的一條垃圾溝里。因顱骨骨折傷了大腦,李長安當場死亡。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王金倩,雖然也受了重傷,但經過醫(yī)生的搶救,又轉到省城第二人民醫(yī)院治療,據說脫離了生命危險。

劉鴻菲的淚水洶涌而出。她的眼淚不光是為李長安的死而流的,她更多的是在哭她自己。老天真的不公啊,母親不在了,父親沒了消息,現(xiàn)在,丈夫也沒了。劉鴻菲恨李長安。她本來以為李長安的承諾是真的,沒想到李長安騙了她,仍舊偷偷與王金倩往來。

王小玫匆匆忙忙趕來了,她跳著腳要狀告王金倩,還給兩個做律師的朋友打了電話。劉鴻菲阻止了王小玫。她說,算了,他人都不在了,我這么做有什么意義?王小玫氣得一連兩天不理劉鴻菲。

葬了李長安,又出兌了小食品批發(fā)店,劉鴻菲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周。最初的兩天,是公公婆婆照顧劉鴻菲,劉鴻菲過意不去,就好說歹說的,總算把公公婆婆勸回了家。接下來的幾天,是王小玫和母親輪流照看她。

一周以后,劉鴻菲勉強恢復了一些心情和體力。就是在這一天,事先沒有經過劉鴻菲的同意,王小玫在《澗河晨報》家庭周刊上發(fā)了一篇關于她的稿子。王小玫寫劉鴻菲她剛剛失去了心愛的丈夫,病倒了,沒有工作,稿子里面還寫了劉鴻菲家的住址。那篇稿件并不長,也就一千兩百字左右的樣子,但王小玫寫得很深情,字里行間都透著請大家?guī)蛶蛣Ⅷ櫡七@層意思。

劉鴻菲有些生氣,但也不能埋怨王小玫什么。

這篇稿子見報后沒幾天,就接連發(fā)生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劉鴻菲消失多年的父親突然有了消息。劉鴻菲也不知道為什么,父親被那個年長他十歲的女人甩了。劉鴻菲的父親可能是覺得沒有顏面活下去了,就選擇了跳樓自殺,但又沒有當場死亡。也不知怎么搞的,警察就找到了劉鴻菲,讓她馬上趕到醫(yī)院。在醫(yī)院,劉鴻菲的父親被搶救了五六個小時,終因傷勢過于嚴重,沒有搶救過來。這樣一來,劉鴻菲出兌小食品批發(fā)店換回的錢,基本就全都花在了搶救父親和隨后的葬禮上了。這讓劉鴻菲感覺厄運就像多米諾骨牌,你不小心碰到了第一張,接下來的其余張就全都無法再站立。劉鴻菲還覺得對不起公公婆婆。本來出兌小食品店換回的錢,劉鴻菲是拿出了大半給公公婆婆,因為最初開這個小食品店的本錢是兩位老人出的,但公公婆婆拒絕了她。父親的葬禮,是王小玫幫忙完成的。王小玫說,姐,你別怪我說話不好聽,天下就沒有你爸這樣的。我要是你,我才不管他呢。劉鴻菲說,他畢竟是我爸。

第二件事,是澗河北岸的一家電腦公司的于經理,看了《澗河晨報》,就打電話給王小玫,邀請劉鴻菲去他那里做打字員工作,月薪一千兩百元錢??紤]到一千兩百元錢月薪,在澗河不算低了,這個單位離家又不遠,工作量并不大,每周還有雙休日,劉鴻菲就答應了下來。

而第三件事,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了,就是劉鴻菲收到了張朝陽的第一筆兩百元匯款。取款通知單附言那欄,寫了四個字:看了晨報。

7

大約下午兩點的時候,雨又恢復了先前那種不緊不慢的態(tài)勢,就像是一種不卑不亢的較勁。街上行人不多,往來的車輛也很稀疏。環(huán)衛(wèi)工人大概已經有些時日沒有認真工作了,果皮、廣告?zhèn)鲉魏透癄€的蔬菜葉子,還有各色的塑料袋子,明目張膽地橫躺在街心,被不時襲來的陣陣涼風翻弄到了半空中。

這個時候,劉鴻菲和王小玫乘坐一輛千里馬出租車,來到了丁香小區(qū)的大門前。劉鴻菲和王小玫都不清楚丁香小區(qū)在哪兒,她們原本以為離劉鴻菲的家會很遠呢,原來卻只有不到一公里半的路程。

兩個人剛要下車,王小玫的手機來了電話。似乎是總編打過來的,說是有個緊急采訪任務,讓王小玫馬上到現(xiàn)場去采訪。

關了手機,王小玫對劉鴻菲說,看看吧,看看吧,我每個月只比別的記者多賺一百塊錢,我就得跟個三孫子似的隨叫隨到。我靠,這不明擺著逼我找個大款包養(yǎng)我嗎?

王小玫說完就笑了,劉鴻菲和司機也笑了。

姐,要不我先送你回家,王小玫說,明天上午咱倆再來找張朝陽。

劉鴻菲說,你快去采訪。我先自己去找一找,要是找不到的話,明天你再幫我找。我下車了,你別耽誤工作。

下了車,劉鴻菲才發(fā)現(xiàn)雨傘沒帶來。也許是因為午間和王小玫喝了酒的緣故,劉鴻菲一時之間想不起雨傘仍在信報箱里,還是已經取回但落在了家里,或者是落在了出租車上。

我腦子這是怎么了?怎么總記不住事呢?劉鴻菲想。

劉鴻菲正低頭嘆氣,那輛出租車又折返了回來。王小玫搖下車窗,她說,姐,你傘落車上了,給你。不行了,我得馬上走了。

劉鴻菲說,嗯,好的,你快去忙你的。之后,劉鴻菲接過雨傘,撐開,進了丁香小區(qū)。

丁香小區(qū)的樓房布局看來是不夠合理的,左一幢面南背北的正房,右一幢東西向的廂房,一點兒規(guī)律也沒有,就像是一個孩童沒處撒氣,就拿來大號的積木胡亂擺放一番。不過這個小區(qū)的空地規(guī)劃很說得過去,大片大片的草坪修剪得很整齊,垂柳和白楊都端莊地站在那里,單杠、雙杠、轉椅、蹬椅這些健身器材也很完備,而且還有個圓球狀的人工噴泉,正在嘩嘩啦啦地翻弄著水流。

劉鴻菲走過了三幢樓,也沒看到哪幢樓的外墻上注明是丁香小區(qū)幾號樓的字樣。劉鴻菲就想找個人打聽一下,哪幢是十八號樓,可小區(qū)里一個行人也沒有。

劉鴻菲就繼續(xù)往前走。下一幢樓,有六個單元,居然開了四家中老年活動室。劉鴻菲知道,這些所謂的中老年活動室,說白了其實都是麻將館。她又向前走了幾步,果然就聽見了稀里嘩啦的洗牌聲和打牌人的嘈雜聲。

劉鴻菲想,要不要進麻將館打聽一下呢?

就是這個時候,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剛出頭的小伙子,風風火火地從劉鴻菲的身后趕來,看那樣子,他似乎是急著來打麻將的。

劉鴻菲問這個保安,您好!請問哪個樓是十八號樓?

保安的回答,讓劉鴻菲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十八號樓?怎么可能呢?我們這個小區(qū)一共就十七棟樓,沒有十八號樓。保安說。

8

一整個夜里,劉鴻菲都沒有睡踏實。她想不明白張朝陽到底是誰,想不明白他為什么匯款給她,又留下了一個假的地址。劉鴻菲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越得想。

劉鴻菲收到張朝陽寄來的第一筆匯款時,她覺得張朝陽一定是個陌生的好心人,看了王小玫寫的稿子,動了惻隱之心,就給她寄了兩百塊錢。劉鴻菲真挺感動的,她還想起了她拿不準是不是蘇軾寫過的一句詩詞,人間自有真情在。但劉鴻菲并不想接受誰的施舍,她始終沒有去郵局支取出來。劉鴻菲知道,這種匯款,她兩個月內不去支取,郵局就會退還給匯款人。收到后兩筆匯款,劉鴻菲同樣沒打算去取??伤趺匆矝]有想到,張朝陽留下的地址原來并不存在。

那么,這三筆錢還能退還到張朝陽手中嗎?要是退還不到張朝陽的手中,會到哪里呢?會不會被郵局的哪個人昧下?劉鴻菲就做了決定,等到周末公休時,她還是去郵局把張朝陽的后兩筆匯款取出來吧,再辦個存折存上,以后找到張朝陽時再還給他。

可是我到哪找這個人呢?劉鴻菲使勁揉搓著自己的前額。這個張朝陽,他不會真像王小玫說的那樣,一直在暗戀我吧?他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不是想加害我吧?這樣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劉鴻菲決定明天再去一趟丁香小區(qū)。下午的時候,那個保安說完丁香小區(qū)沒有十八號樓,就進了麻將館,劉鴻菲也就回了家。而現(xiàn)在,劉鴻菲有點懷疑保安是不是說了假話,他也許是因為急著去打麻將,就隨便敷衍了我一句吧。

第二天早上,劉鴻菲給于經理打電話,請了一天假。上午快要到十點鐘的時候,劉鴻菲正要去丁香小區(qū)繼續(xù)找尋十八號樓和張朝陽,王小玫打來了電話,問她昨天找到張朝陽沒有?劉鴻菲就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王小玫說,姐,我今天不能陪你去丁香小區(qū)了,我在醫(yī)院呢,咱媽病了。

劉鴻菲急忙往澗河第一人民醫(yī)院趕。途中,路過文化街工行儲蓄所,劉鴻菲從公公當初給她的那張存折中取出了五千元錢。

其實,公公當初把那兩萬塊錢給劉鴻菲時,劉鴻菲沒有打算要動用其中一分錢。公公能把錢給她,這份心意,對劉鴻菲來說就已經足夠了。她知道公公和婆婆也都一把年紀了,一天比一天年邁,婆婆已經提前退休了,退休金很微薄;公公還在一家企業(yè)上班,但企業(yè)效益一直不好,已經到了瀕臨倒閉的邊緣。這兩萬塊錢,劉鴻菲打算先替他們保管,將來一旦兩位老人有個病有個災什么的,她也好用這筆錢來應急。

可現(xiàn)在,王小玫的母親住院了,劉鴻菲是一定要拿些錢的。從結婚那天起,劉鴻菲已正式管王小玫的母親叫媽了。媽病了,做女兒的怎么能不盡一份孝道???至于公公婆婆的這筆錢出了缺口,劉鴻菲想今后用自己的工資一點點補上。

劉鴻菲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王小玫的母親已經下了手術臺,鼻孔插著胃管,雙手的手背上扎著靜脈針頭和鎮(zhèn)痛藥的針頭。劉鴻菲知道,老人有很嚴重的胃病,已經很多年了。老人不想手術,就一直吃藥維持著。拖延到現(xiàn)在,不能再拖延了,上了手術臺,醫(yī)生將她的胃切除了三分之一。

老人看上去身子很虛弱,但精神頭蠻足的。劉鴻菲一直提著的心,這才安穩(wěn)了一些。但劉鴻菲心中的愧疚卻沒有被沖淡。劉鴻菲知道,老人雖然是今天做的手術,但她不可能住院的當天就做手術,之前顯然是有多項檢查要做的。老人一定已經住院好幾天了,怕劉鴻菲擔心,就和王小玫一起瞞著她。

劉鴻菲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老人,就坐在老人的床前流淚了。

老人心疼了,她說,鴻菲啊,你哭什么呀?媽這不好好的嘛。

劉鴻菲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她哽咽著說,媽,你現(xiàn)在還疼不疼?

老人說,不疼不疼,一點兒都不疼。要不媽下地給你走幾步看看?

劉鴻菲笑了,老人和王小玫也笑了。

又說了一會兒話,老人問劉鴻菲,說,鴻菲啊,你現(xiàn)在有男朋友沒?

劉鴻菲搖了搖頭,說,還沒呢。

老人說,等媽出院了,媽給你介紹一個。

劉鴻菲說,媽,我現(xiàn)在暫時還不想找。

老人說,傻孩子,不找怎么能行?

接下來,老人就說了她要給劉鴻菲介紹的那個小伙子的情況。二十九歲,姓楊,叫楊天一,在移動通信公司工作,是個老同事的兒子。老人說楊天一是個好孩子,人品好,還知道上進。老人以前把楊天一介紹給過王小玫,王小玫見了楊天一一面后,就再不理他了,說跟他不來電。

老人說到這兒的時候,王小玫接過了話頭,她說,楊天一那人真不錯!接著,王小玫嘆了口氣,她說,唉,可惜我一直不喜歡這種小男生。

劉鴻菲就勸慰老人,先安心養(yǎng)病要緊,介紹對象這事以后再說。

劉鴻菲知道,無論是老人還是王小玫,都不會收她的這五千元錢。劉鴻菲就趁買午飯的時候,去了醫(yī)院的收費窗口,將這五千元錢給老人交了住院押金。

9

下午兩點半的時候,久違的太陽總算再次露面了,雖然還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但總算給天地之間涂抹了一層亮意和暖色,讓人的心境也相應地松弛和舒展了一些。而這個時候,劉鴻菲感覺自己已經累得身子都要散架了,因為她已經在丁香小區(qū)里轉了兩整圈。

劉鴻菲本來要把找尋張朝陽這件事往后放一放,先照顧王小玫的媽媽要緊,但吃過午飯,王小玫建議她還是去找一找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張朝陽真的就住在丁香小區(qū),而劉鴻菲照顧老人的期間他又搬家了呢?劉鴻菲見老人睡得很安穩(wěn),她就離開了醫(yī)院,乘坐十五路公交車,來到了丁香小區(qū)。

看來昨天那個保安真的沒有欺騙劉鴻菲。她前后認真地數(shù)了兩遍,還在一張紙上畫了整個丁香小區(qū)的平面草圖,丁香小區(qū)果然只有十七幢樓。

但劉鴻菲不死心啊,她就又接連問了幾個小區(qū)的居民,回答都是沒有十八號樓。

劉鴻菲正累得透不過氣,一個少婦經過她的身旁,少婦的右手領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

劉鴻菲就又問這個少婦,姐,我問你個事,這個小區(qū)有沒有個叫張朝陽的人?

少婦側著頭,仔細想了想,她說,我還真不知道。

劉鴻菲就嘆了口氣。

小女孩說,我知道,阿姨我知道。

劉鴻菲興奮得渾身一抖。她正要追問,小女孩已經說了,張朝陽是二年二班的班長,可是他家不在這住啊阿姨。

劉鴻菲勉強笑了一下,還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她說,謝謝你啊寶貝。

少婦和女孩走遠了。劉鴻菲長嘆了一口氣,低著頭往小區(qū)外走。

這個世間,大概總有些事情,你無論怎么努力,也不會搞清楚它的原委吧?劉鴻菲這樣想的時候,她就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了丁香小區(qū)門口。劉鴻菲停下腳步,想要緩一口氣。

劉鴻菲感覺自己恢復了一些體力,正要離開,她再次看到小區(qū)大鐵門的門框上,貼了一張A4幅面的小廣告,招鐘點工,下邊附了聯(lián)系手機號碼。這張廣告,劉鴻菲剛才進小區(qū)大門時,其實已經看到過一次了。

劉鴻菲知道,這種所謂鐘點工,說白了其實就是給人家做家務,做飯,洗衣,或者打掃房間衛(wèi)生,有時也會是接送人家的孩子上學放學。如果只是打掃衛(wèi)生的話,一般每周去一次就行了,拖地、擦玻璃、清洗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瓷磚,很累的兩三個小時或者一個上午過去之后,就能換來四五十元不等的報酬了。在認識李長安之前,劉鴻菲做過鐘點工,所以大略知道一點兒其中的行情。當時她是利用雙休日的時間做鐘點工,權當兼職了,每月還能賺來一百多塊錢,貼補一下自己清貧的日子?,F(xiàn)在,劉鴻菲面對這張招鐘點工的廣告,她停下了腳步。要不要再做一陣子鐘點工呢?公公婆婆的那兩萬元錢,她支出了五千,憑她現(xiàn)在做打字員的工資,想短時間內補上這個空缺,太不容易了。

做吧,又不是沒有做過。劉鴻菲下了決心。

劉鴻菲拿出王小玫昨天剛剛送給她的手機,撥打了廣告上的那個手機號碼。

是個男人接的電話,這個人的嗓音似乎略微有一點兒沙啞。他說,喂,你好。

劉鴻菲說,是你家招鐘點工吧?

男人說,嗯,是的。

劉鴻菲問,我想問一下啊,你家招鐘點工,具體都做些什么?

男人說,啊,那個,主要也就是收拾收拾家里的衛(wèi)生。

劉鴻菲這回聽清男人的聲音了,不光是有一點兒沙啞,還很疲憊,似乎有一點兒上氣不接下氣,讓人聽了覺得嗓子發(fā)緊,胸口也悶得慌。

劉鴻菲說,我還想問一下,工資怎么計算?是一次一結,還是按月結算?還有,我得先說一下我的情況,我平時有工作,我只能是周六或者周天去你家工作,我不知道這樣一來,你那邊還方不方便?

男人說,啊,這樣啊。要不你來我家一趟吧,咱們這樣在電話里也說不太清楚,我家在丁香小區(qū),是三號樓。

劉鴻菲說,我現(xiàn)在就在丁香小區(qū)門口。

男人說,那好,你往小區(qū)里面走,過第一棟樓,左拐,正對著的那棟樓,四單元,你摁608門鈴,我給你開門。

劉鴻菲就按照男人說的,來到單元門前摁門鈴,之后上樓,來到了608門外,敲門。

門開了,門外的劉鴻菲愣住了,門里的男人也愣住了,他手中燃著的半截香煙掉在了地上。

這個要招鐘點工的男人,原來就是昨天早上,劉鴻菲在臥龍崗墓園門口遇到的那個男子。

10

王小玫的媽媽住了十天院,回到了家里。老人住院期間,王小玫請假了,專職照顧媽媽。劉鴻菲呢,她一有空閑,也急忙趕到醫(yī)院。

春節(jié)將至的時候,王小玫的媽媽身體恢復了很多。老人剛剛出院的時候,每天都要吃六七頓飯,每餐都是以小米粥、蛋羹、果汁這些流食或者半流食為主,還有少量的肉糜、菜糜,以及可以促進消化的酸奶,說是一頓飯,其實老人也就是吃三五口而已。當然了,老人也要吃一點點滋補營養(yǎng)品,比如蛋白粉、磷脂、螺旋藻。至于牛尾湯,王小玫和劉鴻菲也給老人準備了。因為好多人都說,術后患者喝了牛尾湯,趕上陰天下雨的時候,就不會感覺刀口發(fā)癢。關于這個功效,主刀醫(yī)生說沒什么科學根據,但喝了也沒什么壞處。那就喝吧,起碼可以調節(jié)一下老人的胃口?,F(xiàn)在,老人可以每天只吃五頓飯了,而且,除了流食和半流食,老人也可以吃一點點饅頭或者那種煮爛了的面條。

除了注重飲食,老人也開始適當鍛煉身體了。每天的上午和下午,她都會自己下樓走步,或者是由老伴陪著下樓。老人給自己的目標是每次走五百步,可開始的那些日子,她每次都是勉強只能走三百步左右,就累得臉色蒼白,出上一身虛汗。而現(xiàn)在,老人可以一口氣走上一千步了。

讓劉鴻菲和王小玫有些擔心的是,老人的體重一直不見上漲,還時常腹瀉。主刀醫(yī)生告訴她們,這是正常的,因為老人的胃雖然已經被撐開一些了,但還沒有完全恢復研磨功能,食物沒有得到很好的初步消化和吸收,就進入了小腸。醫(yī)生還勸慰她們不要著急,身體康復總要有一個過程的。

劉鴻菲對這個主刀醫(yī)生印象很好,知道他姓錢,名叫錢寬,還不滿三十歲,已經是澗河第一人民醫(yī)院胃腸外科的主任了。

而這個時候的王小玫呢,她的工作也發(fā)生了變化。她不再做每天都要連跑帶顛的記者了,改做編輯,每天負責兩塊版面,一塊是時事新聞版,一塊是社會新聞版。前一塊版面,無非是轉載一下新華社或者省報的通稿;后一塊版面呢,則是轉載各大網站發(fā)布的奇聞異事,比如誰家的寵物犬泰迪長了兩條尾巴啊,或者某人養(yǎng)的母雞,每到下雨的星期六就會下雙黃蛋之類的。說是新聞,其實更像是小道消息。除了雞狗這些動物,這塊社會新聞版面,當然也報道人,但總是十八歲小伙子娶了八十歲的老太太,或者某個女子離婚的當天嫁給了她的前公爹這一類。王小玫不是沒有覺出這個所謂社會新聞版很無聊,但她沒有辦法,因為總編就是這樣定位的。另外,喜歡看這個版面的讀者似乎不少,而且還有逐漸增多的趨勢。

王小玫覺得自己的工作讓人打不起精神來,那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應付著吧,別出什么差錯就好。

再就是,王小玫覺得用自己的真名實姓來做這個社會新聞版面的責任編輯,實在是一件丟臉的事,她就給自己取了一個不那么靠譜的筆名,叫阿凱。

劉鴻菲問王小玫,玫子,怎么取了這么個名字?阿凱,是不是因為王凱啊?這回你是跟他認真了?

他呀,姐,我跟他八百年前就拉倒了。王小玫說。

11

王小玫的媽媽基本不再腹瀉的時候,劉鴻菲已經在那個男子家做了差不多三個整月的鐘點工了。

男子說他姓夏,叫夏初。后來,夏初告訴劉鴻菲,他出生在五月,夏天剛剛開始的時候。劉鴻菲就稱呼他為夏先生。

劉鴻菲當然一直還記得,她在夏先生家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就有了些緊張。她說,真巧,原來是你啊,昨天我們見過面。

夏先生的呼吸挺急促的,他說,是的,昨天,在臥龍崗。

劉鴻菲剛要問夏先生是不是李長安的朋友,夏先生接著說,我一個弟弟,是那個,啊,是我妻子的弟弟,葬在臥龍崗,我昨天公休,沒什么事,過去看了一眼。

劉鴻菲說,哦。

劉鴻菲心想,看來昨天到李長安墓碑前燒紙的,原來另有其人。可是那個人,到底會是誰呢?劉鴻菲的心情又有了些郁悶。

接下來,劉鴻菲和夏先生就談到了今后的工作。夏先生很客氣,他問劉鴻菲,每個周日的下午吧,你過來打掃一下衛(wèi)生,你看行嗎?

劉鴻菲點頭,她說,行的。

每周一次,每次五十元,從下周開始,你看行嗎?夏先生接著跟劉鴻菲商量。

劉鴻菲說,行,沒問題。

夏先生說,辛苦你了。

劉鴻菲說,你太客氣了,是我該感謝你才對的。

夏先生長嘆了一口氣,似乎是想說些什么,但又什么也沒說。

下一個周日,下午一點整,劉鴻菲準時來到了夏先生的家,仍是只有夏先生一個人在家。

夏先生說,哦,來了。今天真不巧,我有點急事,我得馬上出去一趟。

劉鴻菲的心就刷的一下涼了半截,她心想,完了,我這鐘點工是干到頭了。

讓劉鴻菲意外的是,夏先生拿出一張五十元的紙幣,遞給她。

夏先生說,我就不能在家陪你了。你看著收拾吧,差不多就行,不要累著你。收拾完了,你走的時候把門給我?guī)暇托小N蚁茸吡恕?/p>

說完,夏先生就真的走了。

夏先生家的房子,要比劉鴻菲家的略大,大約八十幾平方米的樣子,除了衛(wèi)生間、廚房和冷陽臺之外,還有一大一小兩個臥室、一個客廳和一個小書房。房間的格局布置按說也挺精致的,但又說不清是什么地方,給人局促和逼仄的感覺。

劉鴻菲開始打掃房間的衛(wèi)生了,她沒打算吝惜自己的力氣。劉鴻菲想,把在臥龍崗墓園門前那次相見也算上,她也不過僅僅是跟夏先生見過三次面啊,互相并不了解。他不怕我拿了工錢,什么也不干就走嗎?他不怕我偷了他家貴重的東西一走了之嗎?他這么信任我,將心比心,我更得好好給人家干活呀,要不怎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呢?

夏先生家的兩間臥室里,都擺了雙人床。在朝陽的那間臥室,劉鴻菲看到床頭上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也就六七歲的樣子,短發(fā),打理成了童花發(fā)型。小女孩的小臉紅撲撲的,讓劉鴻菲隱約有了聞到蘋果清香的錯覺。小女孩的門牙掉了一顆,但她在笑,一臉的燦爛。她的五官分明是從夏先生的臉上復制過來的,一看就是夏先生的女兒。

看著照片上的小女孩,劉鴻菲本來是笑的,但笑著笑著,她的眼里有了淚水。劉鴻菲覺得自己的心在疼痛,疼得尖銳,痛得凌厲,就像是被一根針猛地扎了一下,接著又猛地扎了一下。

劉鴻菲記得,跟李長安結婚的那天夜里,她說她喜歡女兒,李長安說他也是。李長安還說,我們得生個女兒,要是生了兒子,咱就再生,生到生了女兒為止。劉鴻菲就笑出了聲,她說,美得你!婚后第三年的夏天,劉鴻菲終于懷孕了。懷孕二十周的時候,李長安陪劉鴻菲去醫(yī)院做B超。李長安偷偷塞給了醫(yī)生一百元錢,他們夫妻就提前知道了,孩子果然是女孩,兩個人高興得都不知道要怎么慶祝才好了??墒牵瑧言锌煳鍌€月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那天,劉鴻菲下樓買菜,不小心踩空了一階樓梯,摔了一跤,結果孩子流掉了。而如今回想起來,李長安跟王金倩最初有了婚外情,也正是劉鴻菲流產那階段。那個階段,劉鴻菲的身體是不允許過夫妻生活的。劉鴻菲想過,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李長安才跟王金倩走到了一起呢?

劉鴻菲拿過夏先生女兒的照片,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放下,開始打掃這間臥室的衛(wèi)生。劉鴻菲手拿一塊舊毛巾,蹲下身子,一下一下地擦拭地板。擦完了眼前的一塊地板,劉鴻菲稍稍起身,向前挪了一步,結果她的屁股撞到了床墊的邊緣。劉鴻菲就摔倒了,還好,她的頭沒有磕在墻壁上。劉鴻菲嚇得倒抽一口冷氣,與此同時,她聽到身后有個什么東西掉在了地板上,啪的一聲。

劉鴻菲急忙站起來,扭頭一看,她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她還下意識地抬起左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掉在地上的是一條散開了的白毛巾。毛巾上面赫然躺著一個塑膠陽具,樣子逼真,尺寸夸張。這個物件的尾部連著一根導線,導線的另一端裝有一個大約是電源開關的東西。

劉鴻菲將它撿起,用毛巾包上,放回到床頭的枕頭下。劉鴻菲的臉就更紅了,她想,夏先生的妻子,是不是太前衛(wèi)了?

在接下來的工作中,劉鴻菲就刻意留意了一番。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有好奇心理,她想看看房間里有沒有夏先生妻子的照片,她挺想看看夏先生的妻子長什么樣。

但是,夏先生的家中,起碼明面上,他妻子的照片一張也沒有。

12

說來真的挺怪的,劉鴻菲在夏先生家做了三個月的鐘點工,但她從來也沒有見到過夏先生的妻子,也沒有見過他的女兒。

而在這三個月里,每個月的中下旬,劉鴻菲仍會收到張朝陽寄來的匯款,還是兩百元錢。劉鴻菲去了郵局,將錢取出,存在了一個存折上,以便將來找到張朝陽時,好如數(shù)歸還給這個人。

這期間,有幾個晚上,王小玫住在了劉鴻菲的家里。劉鴻菲跟王小玫說起了張朝陽。

王小玫也沒什么好的辦法,她說,姐,實在不行,就報警吧。

劉鴻菲想了想,感覺報警似乎不妥,事情畢竟還沒嚴重到需要驚動警察的地步。

王小玫突然一拍大腿,她說,姐,我要晉副高職稱了,還沒有像樣的獲獎作品。要不我在報紙上策劃一個系列報道吧,先登個尋人啟事,尋找張朝陽。一方面是他做好事不留名,一方面是你不肯接受,想要通過自己的勞動來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滿滿的正能量啊姐!

劉鴻菲說,行了行了,你就別再給我添亂了。

這個張朝陽,著實讓劉鴻菲有一些揪心。

劉鴻菲又問了王小玫的戀情,知道王小玫已經和王凱斷了往來,也跟那個叫陳懷恕的分手了。

那你現(xiàn)在和誰相處呢?劉鴻菲問。

王小玫的臉紅了,眼神也變得羞怯和游移起來。她說,八字還沒一撇呢。

誰???你快跟我說說。劉鴻菲追問。

王小玫快速眨了幾下眼,她說,姐你先別問了,等我有把握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告訴你。

劉鴻菲看出來了,王小玫這次應該是真的認真了。要是放在以往,管它八字有沒有一撇呢,王小玫都會一五一十地告訴給劉鴻菲。

劉鴻菲就沒再追問,但她告訴王小玫,女孩子還是保守一點兒好,今后可一定要對戀愛負起責任來。

類似的叮囑,劉鴻菲以前也跟王小玫說起過,王小玫每次都哼哈地答應著,顯然沒有真往心里去。而這一次,她很肯定地點頭。

嗯,姐,我聽你的。王小玫說。

13

夏先生是個言語極少的人。劉鴻菲每次去他家工作,夏先生都是只打個招呼而已,之后他就去書房看書,更多的時候,他是有事離開了家。

夏先生真的挺信任劉鴻菲。劉鴻菲在他家做鐘點工大約做滿了一個月的時候,他把他家的房門鑰匙和樓下新安裝的防盜單元門的鑰匙都給了劉鴻菲。

夏先生說,我最近挺忙,也說不準星期天能不能在家。我把鑰匙給你,這樣,我不在家,你也能進來屋。

夏先生把鑰匙和兩百元錢一并遞給劉鴻菲,他說,這是你下個月的工資,我先給你,我怕我總不在家,你干了活兒又拿不到工錢。

劉鴻菲接了鑰匙,但不肯接錢,夏先生就將錢塞到她手里。

干活的間歇,劉鴻菲就問夏先生,怎么一直沒有見到你太太和你女兒?

夏先生說,啊,那個,她跟孩子,回她媽家住了。

劉鴻菲見夏先生說這句話時,臉色突然間變得有些灰暗,她就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跟太太生氣了?

夏先生輕輕笑了一下,說,嗯,是生氣了。過幾天就好了,你不用擔心,謝謝啊。

劉鴻菲嘆了口氣,她說,這夫妻呀,能走到一起,真都挺不容易的,能不生氣的話,盡量就別生氣了。關系這么親近的人,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呢?我一直沒跟你說過,我老公已經去世了。他生前,怎么說呢,他很對不起我??涩F(xiàn)在,我一點兒都不恨他,我現(xiàn)在能想起來的,都是他的好。

夏先生拿過煙盒,抽出一支放到嘴里,又拿過打火機,啪的一響,將過濾嘴那頭點著了。

反了,反了。劉鴻菲笑著說。

夏先生好像不知道該怎么安放這根煙了,想要扔掉,但又沒扔,就捏著它左右晃動了幾下。

對不起,我有事,我得出去了。夏先生說完,就走出了家門。

14

劉鴻菲一直是周日的下午,去夏先生家打掃衛(wèi)生。但這個周日,她卻不能去了。因為這個周日,是王小玫母親的生日,劉鴻菲要去給這不是親媽但勝似親媽的老人祝壽。

夏先生已經提前付了工資,劉鴻菲不好意思向他告假,她就打算提前一天去夏先生家工作。

周五的傍晚,劉鴻菲撥打了夏先生的手機,想要告訴夏先生,她提前一天去他家。但夏先生的手機關著機呢。周六的早上和午間,劉鴻菲又打了夏先生的手機,還是關機。劉鴻菲又給夏先生發(fā)了短信,但夏先生沒有回復。

劉鴻菲有些猶豫,她怕自己突然改變了工作時間,夏先生會不在家,而她自己擅自開門進去,有些不妥當。可劉鴻菲轉念一想,經過這三個多月時間的接觸,她和夏先生彼此都很信任,就算夏先生不在家,她自己開門進去,夏先生也不會責怪她。

劉鴻菲就出了家門,徒步往丁香小區(qū)走。路程也就不到一公里半的樣子,干嗎要乘車呢?這三個多月,劉鴻菲始終是走著去夏先生家,再走著回來。

劉鴻菲馬上就要走到丁香小區(qū)的大門時,她腳下踩到了一個小石子之類的東西,身子一趔趄,差點摔倒。劉鴻菲就蹲下身子,揉了揉疼痛的左腳踝。劉鴻菲站起身來時,她看到了一個女人。劉鴻菲差一點兒跌倒在地,她看到的女人,原來是王金倩。

這是劉鴻菲第二次見到王金倩。雖然跟第一次見到時的情形差不多,都是隔了一條十幾米寬的馬路,都是隔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但劉鴻菲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王金倩的右手領著一個孩子,大約到她肩膀那樣高。時令雖說已經進入冬天了,但氣溫還在零度上下,算不上太冷,這個孩子卻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整個身體好像只有眼睛露在外邊。

王金倩和孩子進了丁香小區(qū)大門正對著的那家小太陽超市。劉鴻菲發(fā)現(xiàn),王金倩走起路來有點一瘸一拐的。劉鴻菲不知道王金倩是像她一樣剛剛不小心崴了腳,還是當初的車禍留下了后遺癥。

該!活該!劉鴻菲狠狠地在心里罵了一聲。

劉鴻菲來到夏先生家,夏先生果然沒在家。劉鴻菲先是收拾了兩個臥室,之后進了書房,看到有兩本書被扔在了地板上。以往打掃書房的時候,劉鴻菲也遇到過這種情況。夏先生跟她說過,他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要是不看幾頁書的話,他就睡不著。有時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書就掉到了地板上,早上急著去上班,就忘撿起來了。

劉鴻菲哈腰撿起了這兩本書,一本書是鬼子的《艱難的行走》,另一本是外國一個什么作家的短篇小說集。劉鴻菲平時是極少看文學書籍的,她沒有空閑時間,也沒有這方面的興趣。但有些巧合的是,作家鬼子,劉鴻菲聽說過。去年夏天,劉鴻菲和王小玫看了一場張藝謀導演的電影,片名是《幸福時光》。王小玫告訴她,這部電影的編劇叫鬼子。這個名字挺怪的,劉鴻菲一下子就記住了。而電影中出演盲女的演員董潔,劉鴻菲看了覺得特別眼熟,卻想不起到底像誰。是王小玫給了劉鴻菲答案。王小玫緊緊抓住劉鴻菲的手,她說,姐,怎么搞的呀?董潔長得咋這么像你呢?

劉鴻菲彎腰撿起這本《艱難的行走》,隨手翻了下,結果有一張長約七八厘米、寬約三厘米的粉色紙片,從這本書中掉了下來。

劉鴻菲拾起紙片一看,她整個人就僵住了。

這是一張匯款存根。收款人劉鴻菲,匯款人張朝陽。

劉鴻菲可以確定了,張朝陽,原來就是夏先生。

劉鴻菲猜想,夏先生其實早就已經認識她和李長安了。夏先生化名寄錢給她,還不肯承認去李長安的墓碑前燒過紙,或許就是考慮到劉鴻菲不會接受他的幫助吧。劉鴻菲又想起了她剛來夏先生家做鐘點工那天,夏先生的表現(xiàn)有些緊張,甚至可以說是慌亂。劉鴻菲現(xiàn)在明白了,夏先生是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巧合,想招鐘點工,卻鬼使神差地把劉鴻菲招來了。

劉鴻菲長出了口氣,感覺長久懸在心中的那塊大石頭,總算落地了。她想,再見到夏先生時,她一定要好好感謝夏先生。她還得詳細詢問一下,夏先生和李長安交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長安生前為什么從來沒有跟她提起過他?

劉鴻菲正這樣想得出神,突然聽到門外有人在開鎖。她就緊忙快步來到門前,一邊將門打開,一邊說,夏先生,你可回來了呀!

可是,出現(xiàn)在門口的人,不是夏先生,而是王金倩和那個孩子。

15

有關跟王金倩母女的這次見面,劉鴻菲真的不愿意再想起。但她們見面時的情形,總是像過電影一樣反復出現(xiàn)在劉鴻菲的眼前。劉鴻菲甚至覺得,這種情形,她后半生都不會忘記了吧。

滾!你給我滾!王金倩一見到劉鴻菲,就破口大罵。

劉鴻菲當場就傻在那里。

王金倩的女兒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張開雙手要抱母親的腰,卻被王金倩狠狠地一把推開。

王金倩的女兒顫顫巍巍地站在一旁,臉色紙一樣白,緊抿著的嘴唇變得愈發(fā)青紫。

王金倩指著劉鴻菲的鼻子說,劉鴻菲,我告訴你,是,當初是我勾引了李長安,我不對??赡闼麐尩目纯次椰F(xiàn)在,我這條腿瘸了!我他媽的瘸了!說到這,王金倩號啕大哭。

劉鴻菲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了,她大喊,你怎么還有臉哭?你還有理了是嗎?我老公命都沒了,你瘸一條腿就委屈?你還有沒有一點兒廉恥?

王金倩哭嚎著沖上前一步,狠狠地扇了劉鴻菲一個大耳光。

劉鴻菲就覺得左耳里嗡的一聲,整個左臉都火辣辣的。一瞬間里,劉鴻菲聽不見王金倩在說著些什么,只是看到她的嘴巴在飛快地張張合合,她的眼睛和鼻子不時地發(fā)生著位移。

劉鴻菲感覺一股熊熊的怒火,以她的胸口為圓點,瞬間就擴散到了全身。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必須要反擊,必須要跟眼前這個女人徹底撕破臉皮??墒牵瑒Ⅷ櫡苿偺鹗?,要去抓王金倩的頭發(fā),就看見一只手從王金倩的腦后伸來,狠狠地扇了王金倩一個大耳光。

是夏先生回來了。

劉鴻菲又愣住了。

王金倩轉過身來,雙手抓住夏先生的兩個肩膀,前前后后地推搡。

張夏初你他媽的不是人!我就跟別的男人睡!就給你戴綠帽子!你打死我吧!你有能耐就打死我吧!王金倩大聲叫喊。

劉鴻菲感覺自己又回不過神來了,夏先生的真名原來是叫張夏初,張夏初原來是王金倩的丈夫。這不是一個什么復雜的推理,但劉鴻菲就是覺得自己轉不過彎來。

王金倩松開了丈夫,轉過身來,面對著劉鴻菲,她的心情似乎平穩(wěn)了一些。她說,劉鴻菲,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剛說了這么一句,王金倩又來了火氣,她的聲音提高了很多,她說,可你知不知道,你一來我們家做鐘點工,我和孩子就得提前躲出去。

在王金倩接下來的哭訴中,劉鴻菲總算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李長安出車禍死亡之后,張夏初覺得特別對不起李長安和劉鴻菲。是自己的妻子勾引了人家的丈夫,人家的丈夫死了,自己的妻子卻撿了條命回來。張夏初和王金倩本以為劉鴻菲會控告王金倩,他們也做好了負起刑事和民事責任的心理準備,但劉鴻菲卻沒有控告王金倩。王金倩出院以后,張夏初在《澗河晨報》上看到了王小玫寫劉鴻菲的那篇小型通訊,他就和王金倩商量,用假名字和假地址,每個月給劉鴻菲寄兩百元錢,好讓自己的良心好過點。依照張夏初的想法,每月寄去兩百元錢實在是少了一些,但沒有辦法啊,他們家本就不多的一點兒積蓄,基本都用在王金倩的醫(yī)療費上了。而幾個月前,張夏初在小區(qū)大門貼出招鐘點工廣告,是因為女兒病了,很嚴重的心臟病,有生命危險。夫妻二人忙著上班,又忙著領孩子看病,家里衛(wèi)生來不及收拾,他們就想招個鐘點工,一周打掃一次,打掃個三次五次的也就行了。誰也沒有想到,招來的鐘點工會是劉鴻菲。劉鴻菲不認識張夏初,張夏初卻認識劉鴻菲。起因是王金倩出院之后,張夏初和王金倩偷偷去給李長安上墳,剛好趕上劉鴻菲正坐在李長安墓前哭泣,王金倩和張夏初就站在不遠處,沒有露面。

聽張夏初說完這些,劉鴻菲也哭了,說不出話來。她轉身進了張夏初家,摘下套袖和圍裙放在包里,又換上鞋子,把鑰匙放在桌上,走出了王金倩和張夏初的家。

劉鴻菲剛一走出門,就聽見身后撲通一聲。劉鴻菲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是張夏初的女兒倒在了地上,似乎是昏厥過去了。

16

接下來的星期天,劉鴻菲醒來時已經將近八點了。

劉鴻菲感覺頭痛得像要炸裂了一般,她就忍不住抬起雙手去捂頭,卻將一個東西碰掉到了床下,咣啷一聲。劉鴻菲就半起身,看了一眼床下,是她過生日那天,王小玫買來的那瓶紅酒,原本是剩下半瓶的酒,但現(xiàn)在只是一個空的酒瓶了。

劉鴻菲忍著頭痛下床,將空酒瓶扔進廚房的垃圾袋,又簡單洗漱了一下,她就下樓了。

劉鴻菲來到小區(qū)門口左側的一家工行儲蓄所,把公公婆婆給她的那兩萬元錢,又取出了五千。走出儲蓄所大門,劉鴻菲站立了好一會兒,之后走向了丁香小區(qū)。

劉鴻菲敲開張夏初家的房門時,王金倩和張夏初都很緊張。他們一定以為劉鴻菲這是徹底清算后賬來了,他們兩個都大張著眼睛和嘴巴,但說不出話來。

首先做出反應的是王金倩。她說,你昨天也看到了,我家孩子有心臟病,我們真的拿不出錢來賠償你。

劉鴻菲搖了搖頭,拿出一個存折,遞給王金倩。她說,這是一千塊錢,是你們用張朝陽的名義寄給我的。密碼我寫后面了,是113322。

王金倩沒接存折,她說,你,你這是,你。

劉鴻菲把存折塞到王金倩手里,又拿出了五千元現(xiàn)金,放在桌上。她說,我只能拿出這么多了,你們快點去給孩子看病。

張夏初急忙拿起這沓錢,往劉鴻菲手里塞。他說,不行不行,這樣絕對不行。

劉鴻菲接過錢,又放回桌面上。她說,我也知道我這么做,特別土鱉,真的,特別土鱉,可我又勸不住我自己。

王金倩撲通一聲給劉鴻菲跪下了,她說,妹子,妹子,你,我。緊接著,她一把拽過孩子,她說,閨女,快,快給阿姨磕頭。

劉鴻菲拉住孩子的手,沒讓孩子跪下。她摸了摸孩子的頭頂,想要說幾句什么,但終于沒有說出口。在眼淚流出眼眶之前,劉鴻菲有些踉蹌地走出了張夏初和王金倩的家。

劉鴻菲剛一走出丁香小區(qū),天空就開始落雪了。

是那種經年不見的鵝毛大雪,簡直可以稱之為浩蕩,不一會兒工夫,整個城市干凈和清爽了起來,讓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劉鴻菲就那樣在雪中徘徊,漫無目的。漸漸的,路上的行人少了,往來的車輛也在減少。劉鴻菲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很快又被雪花覆蓋了,了無痕跡。

劉鴻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王小玫家的,只記得當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而她忘了給王小玫的母親買生日禮物。

王小玫家氣氛很熱烈。劉鴻菲的公公婆婆,來給王小玫的媽媽過生日了。那個主刀醫(yī)生錢寬也來了,王小玫一直拉著他的手。劉鴻菲就知道了,王小玫和錢寬之間的“八”字,不但有了一撇,而且有了一捺。

王小玫急忙跑過來,用手撣著劉鴻菲頭上和身上的雪花,她說,姐,你咋才來呀?咱媽一大早就念叨,我大女兒怎么還不過來?

劉鴻菲很艱難地笑了一下,她說,丁香小區(qū)十八號樓,我找到了。

王小玫說,姐你真棒!快跟我說說。

劉鴻菲說,我,我真傻。

兩行淚水,就從劉鴻菲的眼里,慢慢地流了下來。

作者簡介:劉浪,生于上世紀70年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學員。小說、詩歌作品發(fā)表于《飛天》《山花》《作品》《四川文學》《湖南文學》《雨花》等數(shù)十家文學期刊,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等報刊轉載并入選選本,著有短篇小說集《去可可西里吃大餐》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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