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沒有記錯,到目前為止,最后一個問我為什么寫作的人,是我一個朋友的母親,時間是十幾年前的盛夏。
我的這個朋友生活在北京,其父母和我一樣都生活在鶴崗。那一年,我在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高研班學習了四個多月,那期間,朋友給予了我很多的關照。返回鶴崗,我請朋友的母親吃飯。席間,阿姨沒有直接問我為什么寫作,而是說:“劉浪啊,有的時候我想,你要是不寫稿子,你能干什么呢?”
阿姨的話,讓我好一陣犯傻。我不能以“閑著沒事干啊、寫著玩啊”來敷衍阿姨,更不能扯出凈化心靈這類不著調(diào)的借口。是的,我也在問自己,要是不寫稿子,我能干什么?可以說,這是我第一次認真思考:我到底為什么寫作?
結果,我發(fā)現(xiàn)有些說不清楚。
按說我是不具備從事寫作的基本條件的。我不是出身于書香門第,我的第一學歷是中專,專業(yè)是化工。上學時,最讓我頭疼的就是作文,特別是議論文。從小學四年級到中專畢業(yè),我的語文成績出奇穩(wěn)定,始終在七八十分之間徘徊。工作之后,我參加了漢語言文學專科、本科自考,我的寫作課成績命懸一線——六十一分。
也是在那年的盛夏,當時還健在的我的母親,說起了我小時候常做的一件事。這就是我在四五歲的時候,經(jīng)常把哥哥姐姐用過的舊本子掛在墻上,再拿一支鉛筆在上面認真寫著什么。這難道是在證明,我后來的寫作是有過預兆的?我仔細想想,不是。
這也就該說到我的成長歷程了。
父母養(yǎng)育了我們姐弟五個。我的前面是哥哥,哥哥前面是三個姐姐,哥哥比我大四歲。顯而易見,我開始懂事的時候,我的哥哥姐姐都已經(jīng)上學了。如果家里有人跟我玩兒的話,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在舊本子上胡寫,那時我還不識字,玩兒才是靠譜的。在我上小學的前一個月,我家搬到了鄉(xiāng)下。我一直沒有弄清楚,也沒有問我的父親,當初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選擇。在鄉(xiāng)下的小學,同學們都不大跟我玩兒,在他們看來,我跟他們不同,是城里的孩子。四年級的時候,在我一再堅持之下,家人把我轉(zhuǎn)學到了城里,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新的同學又都覺得我是鄉(xiāng)下的孩子。如今,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愛說話。是的,我不愛說話。
開始寫詩,是十七歲那年,我參加實習的第二個月。這種分行、拒絕韻腳并且標點罕見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替我的嘴巴說出了我想說而又說不出來的話語。就這樣,詩歌,我寫了差不多有十年。前些天,我有了整理一下詩稿、以便將來出一本詩集的想法。但這個想法很是果斷地落空了,因為當初發(fā)表過的三百多首詩歌,如今還看得下去的,不會超過二十首。這種殘酷,幾乎迫使我要爆粗口。
我不再寫詩,應該跟后來我到一家報社工作有一些關系。所謂新聞,讓我沒了寫詩的心境。世紀之交的前后七八年里,我?guī)缀蹙蜎]有寫過跟文學切近的任何文字。其中有兩三年的時間,總編給了我一個專版,名叫“劉浪工作室”,允許我肆意發(fā)揮。于是,差不多每一天,都有人語無倫次地給我講述他們經(jīng)歷過的或者正在經(jīng)歷的情感波折,我每周整理出四五千字,好歹填滿那個版面。那時候,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擁有了很多素材。我在意的是,那七八年間,我的體重以每年將近一公斤的速度遞增。
應該還是因為心里有話,而嘴巴說不出的緣故吧。2005年初,我的女兒即將出生時,我覺得還要再寫點什么,否則我的心里太空落了,無法安寧,更談不來明亮和強大。至于為什么選擇了小說,我仍舊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但我的確有話要說。
第一次發(fā)表小說也是在2005年。那年四月的《當代小說》《佛山文藝》和《南葉》,都刊登了我的短篇小說。同月,我收到了《佛山文藝》的稿費,當時的大幾百感覺相當于如今的大幾千。而且,發(fā)在《佛山文藝》的這個稿子,還被一個叫《小說精選》的刊物轉(zhuǎn)載了。這讓我有些心跳加快啊,以為寫小說可以養(yǎng)家糊口呢。當然,我的心跳很快就恢復平穩(wěn)了。從功利的角度來看,如我這般庸常的寫作者,小說能夠給予我的,真是微乎其微。而我偏偏無望而又虔誠地寫,也許只是因為我心里有話要說——盡管我說不清楚。
我的同學、朋友,都說過這樣的話:“看你的小說,跟你這個人對不上號?!蔽蚁脒@大概是跟我的小說語言有關,我的多數(shù)小說,語言接近饒舌,甚至偶爾還有些歹毒,這的確和我不相符。我太不愛說話了。就別去試著分清生活中的我和寫小說的我,哪一個更像真實的我了。生活中沒做到和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小說里還是可以嘗試一下子的吧。往大了說,這是一種自由——難道不是嗎?
有的朋友和編輯老師,包括評論家都問過我,你的某某篇小說,怎么非要這樣布局或結尾,為什么情節(jié)鏈條缺失了關鍵環(huán)節(jié)?我回答不好。這篇《雨雪之間》也類似。一個幫我校對的朋友問過我,這里面的巧合,多不多?我給出的回答可能站不住腳:極端的巧合也許就是正常,北再往北也許就是南。
真的,很多時候,我比別人更知道我的小說的短板在哪里。拋開小說質(zhì)量優(yōu)劣姑且不講,我自認為我寫小說的態(tài)度是認真和端正的。要是可以再強詞奪理的話,我想說,即使我的小說是以一種慘烈、暴戾甚至是怪異的形式和面貌出現(xiàn),它的內(nèi)里仍舊指向和靠近溫暖。特別是幾年前經(jīng)歷一次挺有規(guī)模的手術之后,我感覺我的心中,仍然有愛;感覺除了逼仄和困厄,這個塵世還真的有某一個甚至是某兩個局部夢想。
在我膚淺的寫作和閱讀體驗里,把故事講好(而不是講一個好故事),有幾個特別一點兒的人物活蹦亂跳地在那兒吃喝拉撒睡,再有一種不太淺薄的思想隱含其中,而語言本身還不干癟,這樣的小說應該就不差什么了吧?
哦,不對,還差敬畏和尊重。哦,不對,還差悲憫。
我是真的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