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飛第一眼看見從北京回到了面盆村的仔尤,他以為自己時光穿越了。
仔尤站在村道上,穿著上世紀(jì)流行的喇叭牛仔褲、尖頭皮鞋。這和很多年前,向飛站在同樣的地方目送他離開時幾乎一樣。待他走近,才發(fā)現(xiàn)仔尤像從魔術(shù)師手中回來的人,瘦小了一圈。
仔尤也停住了腳步,站在一棵大樹下面。秋天已深,大樹光禿禿的。仔尤的卷發(fā)就像樹干上那個粗糙的鳥巢,掉到了他的頭頂上。 坐在墻根底下,剛剛醒過酒的五爺正好瞧見了仔尤。五爺散開兩片衣襟,亮著一道油漬漬的胸溝,對著仔尤走遠(yuǎn)的背影說:“上了大學(xué),不找正經(jīng)營生,五十歲了,還是光漢條?娶不到姑娘還有寡婦嘛!”
面盆村原本叫高臺村,它緊挨著市區(qū),村子地形特別,幾座連綿的小山坡像屏障一樣將村莊圍在里面。從山上往下看,整個村子就像是一個大面盆。漸漸地高臺村就被面盆村替代了。
老輩人說過:這個村的人走不出這個面盆,即使走出去了,也是在盆沿上,就像粘在盆沿上的面粉,幾揉幾合,還會落到盆底。十年前,這里就傳出了要拆遷的風(fēng)聲,五爺就是不信。五爺說,他們不能搬家,他們就像莊稼和樹木一樣,被祖先種在這里,只能在這里開花結(jié)果。這股風(fēng)在村里刮了這么多年,每次將要停歇時,又重新卷起。這次風(fēng)聲最高,似乎拆遷可以在明天之后的任何一天到來。
向飛不進(jìn)城了,掉轉(zhuǎn)頭汗涔涔地把車開回小賣鋪。女人撩開門簾,從里面一步邁出來,吃驚地問:“你咋剛出去就回來了?不去進(jìn)貨了?”向飛從車上跳下來,也不說話,把圍腰解下來,扔到車斗里,又轉(zhuǎn)身進(jìn)屋,換了一件干凈外套出來,這才跟女人說:“仔尤回來了,他爹死他都沒有回來,他家房子被他叔翻蓋好幾年了。他準(zhǔn)是聽說要拆遷才回來的,這下亂套了。仔尤在北京唱歌聽說有些名氣,怎么落得這么慘?我得去看看,以前我們兩個關(guān)系最近?!迸苏f:“你這么精的人,不進(jìn)貨了去看熱鬧?”向飛說:“都是背著筐頭一起長大的伙伴,論輩分,我還得叫仔尤叔呢?!?/p>
向飛四方大臉,乍一看,有點(diǎn)像三國里的張飛,只是缺少了燕頷虎須,聲音也不像巨雷,倒有鈴鐺的清脆。他知道女人為什么說他精。這個女人是后娶的,比他小十幾歲,向飛很疼她,但更疼錢。口袋里的鈔票捂得緊緊的,女人花一張給一張,錢在自己口袋里是錢,在女人手里就是翅膀,不定什么時候就飛了。先前的女人卷走他的錢,跟著一個年輕人走了。他越來越相信,錢比什么都貴重。
向飛急匆匆趕到仔尤家,見門口圍了不少人。他往人群里望望,看見仔尤的老叔在罵仔尤。仔尤的老叔剛喝了酒,臉紅脖子粗,“你爸臨死都找不到你,現(xiàn)在知道有家了?房子沒你的了。”仔尤安靜地站著,像村口那棵老樹,任憑周圍人數(shù)落。仔尤老嬸跟圍著的老鄉(xiāng)親說:“他心里有這個家嗎?他爹臨死都喊著他的名字……”仔尤聽了這些,突然轉(zhuǎn)身,背著吉他往人群外擠。向飛有些看不下去了,腦子一熱,就拉住了仔尤:“你到我家住幾天,我那寬敞?!弊杏认袷菦]聽見,低著頭往前走。向飛說:“你到我家,我想聽你彈琴唱歌?!弊杏韧W×四_步,向飛接過他手里的小背包。仔尤跟在向飛后面走出人群。
向飛帶著仔尤往家里走,冷風(fēng)吹在向飛臉上。他有些后悔自己剛才的俠義舉動,冒失了。仔尤住在他家要多久才能走呢?看他這落魄的樣子,不會跟自己借錢吧?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向飛又安慰自己,借錢沒有,住幾天可以。嗯,仔尤不會住很久,他的心在外面,這村子留不下他。
向飛回頭望一眼仔尤,他胡茬子橫豎長著,像被風(fēng)吹亂了的茅草。腦后面禿了一大片,腦袋兩側(cè)的頭發(fā)還算茂盛。向飛知道他的日子也跟這胡茬頭發(fā)一樣雜亂沒章法。向飛還記得,仔尤媽媽年輕時多么清秀,她唱出的歌軟軟的,像是包著糖一樣。仔尤爸爸躲在窗外聽了她的歌聲,用奶奶的一對銀手鐲子做聘禮,把她娶回家??上ё杏仁鍤q母親去世,父親帶著他跟妹妹生活。后來妹妹也遠(yuǎn)嫁,再沒回來。
二
向飛家有前后兩個院子,前面是他開的小賣店,透過玻璃窗望進(jìn)去,里面有煙酒副食,還有一些散裝的調(diào)料,房間里散發(fā)著醬油醋的味道,這也是村里人扯龍門陣的地方。后面是三間正房,兩間廂房。是他結(jié)婚時候蓋的,還算齊整。向飛讓仔尤住在正房西面的那間,仔尤非要住在廂房。仔尤身上還背著琴,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開口說話了:“這院子跟二十多年前一樣嘞?!彼牧伺脑鹤永锏膬蓚€石墩子:“那時咱們坐在這里彈琴唱歌,這里跟過去一模一樣?!弊杏鹊木癖葎偛藕枚嗔耍衷谠鹤永镛D(zhuǎn)了轉(zhuǎn)問:“聽說你也到城里了,怎么還住在這里?”這時一群孩子跟著到了向飛家的大門口。仔尤看著那些孩子笑,又問向飛:“奶奶呢?”“去年走了。這村里年輕人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孩子。我們也是為了……”向飛不想提拆遷的事。仔尤回到家房子沒了,拆遷款都要不到,提拆遷會刺激他。向飛按著那些孩子的小腦袋,把他們推出去,關(guān)上大門。
仔尤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洗了臉,用手理了理長發(fā)又甩了甩頭,臉上的紋路更舒展了:“你這小菜園挺好,還可以種點(diǎn)兒花?!毕蝻w說:“哪有心情種花,天天這么忙?!?/p>
向飛的眼睛盯著仔尤喇叭褲,他笑了,“咱們上高中那一年,看電影里的年輕人留著長頭發(fā),穿著喇叭褲,咱們就模仿電影里的穿戴。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怎么還是這個穿戴?”仔尤沒有笑,仰著脖子說:“那時候咱們真年輕?!?/p>
天已經(jīng)斷黑,向飛女人帶著娃回來了。她已經(jīng)聽說仔尤到了他家。向飛悄悄把她叫過去,在門后對她說:“讓他住一陣子吧。就是多一碗米。他家回不去了,哎!他以前還是個歌星……”向飛這話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他也覺得仔尤住上三兩天就會走。女人白了他一眼,低低地說:“你已經(jīng)把人帶回來了,我還能把他攆走?不過,不能讓他久留啊?!迸顺鋈ヌ悦紫床?。然后從冰箱里拿出一條魚,想了想,把魚切成三段,中段又放回冰箱,留下頭跟尾放在一個發(fā)黑的黃銅鍋里煮,不一會兒,鍋里的湯沸騰起來。
向飛拿出一瓶酒,找出兩只老瓷碗,對仔尤說:“這兩只碗比咱們還大呢?!闭f完拿起酒瓶,倒上酒,咚的一聲把一只碗擱在仔尤面前。向飛的女人孩子都吃完飯,離開桌子。向飛跟仔尤喝干了碗里的酒,兩個人一下子就拉近了,像是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向飛夾上一口菜,吧嗒吧嗒嘴,試探著問:“你怎么不在北京了?你在那圈子里名氣可不小?!?/p>
仔尤把胸脯挺給向飛,努嘴指著上衣口袋里的煙。向飛拿出一支給仔尤,自己也拿出一支。仔尤吐出一口煙,不說話,向飛又往兩個碗里倒上酒,兩個人默默喝著酒,仔尤瞇著眼睛開口了:“你在臺上掏心掏肺給人看,臺底下人打哈欠……那一瞬間就……”
向飛的臉上油光光的,他伸手拈起一?;ㄉ兹舆M(jìn)嘴里,看著仔尤:“你在北京唱歌有名有姓的,沒掙下錢?”
仔尤帶著煙熏過的嗓音:“夜總會、迪廳,辦舞會,也掙過錢。有個朋友的固定酒吧,倒是經(jīng)常去,后來那塊地賣給了開發(fā)商?!毕蝻w聽了心里一動,仔尤有錢,不會在這里白住。
“現(xiàn)在別人是賣藝不賣身,我是‘賣身不賣藝’,身體遲早……”說著仔尤咳嗽了起來。臉上的皮肉拉出了許多褶子。
向飛關(guān)心地讓仔尤喝一口水,想緩解一下氣氛,就嘻嘻笑著:“這么多年也沒有個女人?”仔尤也瞇著眼睛笑,“我這一輩子喜歡漂亮女人,我自己從沒漂亮過。”向飛像是聽出來了他話里的意思:“你的女人一定很漂亮?!弊杏炔[著眼睛笑并不回答。
向飛把仔尤的吉他拿過來,擺弄著?!拔耶?dāng)年那把木棉吉他都找不到了,那把吉他還是你帶我買的。那個時候,我們想要辦個樂隊,可這些年為了生活……”向飛想,如果走的是一條和仔尤同樣的路,那么坐在面前的仔尤,就是他的鏡子。
仔尤在北京火過,那時向飛真羨慕他,向飛那時也留著長頭發(fā)。他們玩音樂認(rèn)為自己是在革命。他第一個老婆就是因?yàn)榭匆娝麖椉畔矚g上他的,還把他的戶口帶到了城里。他為了掙錢,在路邊賣襪子、毛巾、牙刷、肥皂、搓澡巾這些日用品。他被城管追得到處跑,哪有心情彈吉他,吉他放回老家,再也找不到了。
仔尤叼起一支煙,撥動一組和弦,胳膊上根根發(fā)青的靜脈像蚯蚓似的蠕動。他把煙夾在兩指間,他沒有唱,還是聊天,“唱歌是我的隱私。他媽的!我做愛時候的表情都讓別人看見了……”他仰起脖子,意味深長地笑,露出被煙熏黑的牙齒,“我就是愛罵人,因?yàn)檫@個沒少傷人。圈子里那幫人都被我罵遍了?!彼职褵煼旁谧炖镂艘豢?,仰著脖子吹出一口煙,眼中是對自己的欣賞。
“你沒找過公司嗎?”向飛抿了一口酒,吐出一口酒氣。“我覺得他們是陰謀。他們都想騙我,把我的東西拿到我不知道的世界里,去賺很多錢?!毕蝻w惋惜地說:“你也可以得到錢呀,你太不了解市場了,失去多少掙錢的機(jī)會喲?!弊杏葥軇又傧易猿暗卣f:“我一生想自由,卻從來沒有自由過?!蓖蝗煌O聛恚袷遣淮瓪饬?。在音節(jié)再次響起之前有大段的沉寂,然后仔尤唱起來:
走在歸鄉(xiāng)的路上
激情蕩漾在我胸膛
看到你的深情
熱淚在我的臉上淌
去年別離我曾對你說我們會再聚首
在那楓葉紅菊花黃的時候
如今那樹上的楓葉紅了
如今那山上的菊花開了
我已歸去,歸去,歸去
回到你的懷抱里
知道你不會把我忘了
我知道你會對我暮暮朝朝
隨著秋風(fēng),我奔向歸途
仔尤唱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卻有偶爾一喊的高潮。向飛看見仔尤眼里有閃亮的東西。向飛為仔尤難受,仔尤年輕時彈琴一邊唱一邊搖擺,就像抱著一個人跳舞。他能幾個小時保持那種狀態(tài),嗓音不變,舞動不?!,F(xiàn)在他是真唱不動了。現(xiàn)在仔尤唱歌像是低聲述說,慢慢蓄積力量,在高音部分高喊一聲,然后就是撥動琴弦。彈琴比唱歌時間要長。
兩個人喝酒抽煙,吐出了一屋子的霧氣酒氣。仔尤又喝了一口酒,咧開嘴,裝出輕松的表情,說自己在橋洞里唱歌生病了,在出租屋里差點(diǎn)死去。手機(jī)停機(jī),哪里知道那時候父親病重,那么快就走了。他急促地?fù)軇忧傧?,渾身跟著琴扭動,然后突然停下來,臉埋在手里全身不動了。向飛也不勸他,仔尤的歌,唱得并不完整,卻讓他覺得心被撞得有些疼,他一個人喝酒。過了一會兒,仔尤拿起琴,又唱了《再回首》,唱了《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
向飛也要哭了,他想起了,他曾經(jīng)懷抱吉他在女朋友窗前唱歌,他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飄蕩。結(jié)婚以后他到了城里,掙了錢,他還想掙到更多的錢。每天跟客戶喝酒,日子昏昏沉沉。生意賠了,最后老婆帶著兒子還有剩下的一點(diǎn)兒錢跟他的合作伙伴跑了。他知道了,人沒有錢不行,女人愛藝術(shù)是暫時的,女人沒有物質(zhì)活不下去。向飛現(xiàn)在的老婆是個農(nóng)村到城里的打工妹,在她眼里,他就是她的有錢人。他收留了她。
仔尤繼續(xù)唱歌,他的聲音是從他的身體里飛出來的沙啞嘶吼。向飛閉上眼睛,在仔尤低聲快要唱不動的時候,他就跟著一起唱。他的頭一點(diǎn)點(diǎn)地動。他覺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個小酒館,周圍一圈人,大家都有些醉了,幾個人搖頭晃腦打著節(jié)拍,仔尤即興唱起來,含糊不清,有人借著微醺和他一起起舞。
仔尤放下琴,拿起酒杯,低頭喝了一口酒,雙鬢上如同馬尾一樣的頭發(fā)飄下來。向飛這時酒喝了不少,說話也沒輕沒重了:“二十多年前我們就唱這些歌。二十多年過去了,你還在唱這些歌。不過,他媽的,這歌聽起來比以前還有味道!”
仔尤說:“這么多年了,我真的沒活出過那一年,一直活在1989。不過我自豪的是我沒有寫垃圾歌也沒有唱垃圾歌?!?/p>
仔尤又低下頭輕描淡寫地說一句:“這些年我覺得我該回家了,沒想到,家沒了?!?/p>
向飛看出仔尤說的該回家了,是他沒有氣力了,他開不了演唱會,也登不上大舞臺了。想著仔尤在北京郊區(qū)孤獨(dú)地一個人唱歌,想著自己這些年的不如意,心里又滾熱又凄涼。
仔尤的手上又流出一段和弦。
向飛吸著煙,不敢看仔尤的臉。那張臉雖然笑著卻是痛苦的,或者說是痛苦地笑著。
晚上仔尤去廁所,聽見向飛女人聲音,“仔尤家房子讓他叔占了,他知道咱村要拆遷嗎?”向飛粗重而又不耐煩的聲音:“你聽他唱的歌,說的話,還活在上世紀(jì)80年代,他不為錢活著。不像咱們?!边@時仔尤的腳碰到地上一個酒瓶子,瓶子滾出去,又碰上另一個瓶子,咣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舸囗?。屋子里向飛說話的聲音突然大了,“仔尤應(yīng)該有錢,不會在這白住的,搞藝術(shù)的都喜歡花錢到鄉(xiāng)下住。有的地方搞民宿,就是招待城里人?!弊杏嚷犚娔恰盎ㄥX”兩個字特別刺耳。屋里“吱……”木床用力響了兩聲,女人還在說話,沒有了向飛的聲音,大概向飛轉(zhuǎn)過身,不再搭理女人。仔尤回到房間,身體一歪,倒在床上,窗外蟈蟈的叫聲攪得他不能入睡。
三
第二天仔尤醒了酒,模模糊糊記起昨晚上向飛跟他女人的話。他拿著吉他背著背包,走出向飛家。走到村口,被一只手抓住了,他回頭看見是五爺。五爺說:“到我家陪我喝酒嘮嘮嗑?!弊杏葲]有說話,轉(zhuǎn)頭還想接著走,五爺?shù)氖窒耔F鉗子一樣夾住他的胳膊。五爺說:“我把你從山上抱回來,陪我喝頓酒都不成?”
仔尤跟著五爺進(jìn)了他的家門,院子里堆滿廢銅爛鐵、破紙盒子。五爺家院里只有一間能住人的正房和一間灶房。院子很大,幾壟大白菜、大蒜占據(jù)了一片,長得郁郁蔥蔥。
五爺拿出一包花生仁,從壇子里拿出幾根酸茄子,又從桌子底下搬出一壇甘蔗燒酒放在桌子上。對著仔尤說:“這壇酒我一天喝三次,就是沒有人陪著喝?!弊杏榷似饓影丫频乖趦蓚€碗里,五爺勾著頭,把臉湊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酒的香氣:“你來了,有人陪我喝酒了?!蔽鍫敹似鹜胙氏乱淮罂诰普f:“你生下來瘦小,你爸覺得養(yǎng)不活,把你扔到山上,是我聽見你的哭聲,把你抱回家。我們那時剛失去一個孩子,你五嬸還有奶水,舍不得你,非要留下。過了半個月你就變樣了,你父母尋了來,非要把你抱走,我們拗不過?!?/p>
五爺又咽下一口酒,瞇上眼睛對仔尤說:“你爹媽沒想到你這么聰明,什么都是一學(xué)就會。你小時候總到我這來,看見我拉二胡,你眼紅心熱,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鼓搗,沒幾天就有模有樣地拉出調(diào)調(diào)了。”
仔尤總聽母親說,五爺也是個苦命人,五奶接連生了幾個都夭折,最后的一個兒子活了下來。這個兒子跟著老鄉(xiāng)到城里打工。仔尤在北京的時候聽說,五爺?shù)膬鹤訌哪_手架上摔下來,沒有搶救過來。五爺?shù)玫搅艘还P賠償,老伴卻傷心過度,也跟著走了。
五爺?shù)哪槺痪蒲孟褚粔K燒紅的鐵,他喝酒上癮。村子里誰家來了客人,誰家娶新媳婦,五爺都會去,他也不吃飯,就是拉著人家一碗一碗喝酒。有人說五爺酗酒,所以他幾個孩子都夭折。五爺不承認(rèn),他說:“我們面盆村,女人愛唱歌,男人好飲酒,哪一個不是把喝酒當(dāng)飯吃?!?/p>
五爺白天出去撿破爛,仔尤給五爺?shù)牟藞@澆水、拔草。仔尤累了就坐在菜地中央的空地上,把影子投在身后的蔬菜上,留下一塊塊陰影。仔尤以前沒干過農(nóng)活兒,現(xiàn)在種種菜,聞著新鮮泥土的氣息,看著蜜蜂在四周飛來飛去,覺得自己的身體都比以前舒展了。晚上,五爺總要喝杯小酒,仔尤拉滅燈,翻出幾根蠟燭點(diǎn)在桌上。他抱著吉他,在燭光搖曳中,仔尤回到了那一年。體育館外,許多青年站在雨雪交加的街頭,等待退票。那是1989年,黑市票漲到五十元一張……開唱之前,音樂與燈光突然消失,體育館里每個人都舉著一根蠟燭,隨著節(jié)奏揮舞,燭光搖曳,有人脫去衣衫,有人哭,有人站在椅子上跳舞,還有人跺腳瘋狂喊叫。
仔尤閉著眼睛唱:
……
去年別離我曾對你說我們會再聚首
在那楓葉紅菊花黃的時候
如今那樹上的楓葉紅了
如今那山上的菊花開了
……
五爺繼續(xù)喝著小酒,仔尤彈唱著吉他。一直到這個冬天結(jié)束,仔尤沒有離開五爺家。
四
面盆村傳了近十年的拆遷消息,在這個春天依然沒有得到驗(yàn)證。面盆村的男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外出。又過了一陣,男人們把女人們也帶走了。再后來,娃兒們也被父母帶到外地了。一些家庭,爹在外地掙錢,媽就在城里中學(xué)小學(xué)旁邊租一間房子,娃兒也就成了城里的學(xué)生。有一天,向飛孩子的教室里只剩下兩個學(xué)生了……
向飛女人憂心忡忡地說:“孩子馬上就上初中了,孩子不能在這里了?!?/p>
小賣鋪外面有棵大榕樹,枝繁葉茂,樹下總有幾個人坐著或是半躺著閑聊。阿牛喝了酒,坐在樹下,天南地北地吹牛皮,好像見過許多世面的樣子。有人打趣阿牛:“你只要沾了酒話就稠,見到貓狗都想伸著嘴說話?!卑⑴U貞徽f他的人,這時候,仔尤穿著五爺撿來的衣服,慢悠悠地從大榕樹旁走過。像是誰也看不見,誰也不搭理。阿牛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五爺,說:“仔尤那么瘦,聽說他以前吸白面嘞?!敝車膸讉€人也聽見了,把屁股輕巧地蹭過來:“真有這事?”“真的,仔尤他老叔說的。他以前是個大腕兒,到處走穴,外號叫尤百萬。抽那個把錢都敗光了?!蔽鍫斢檬殖⑴5念^就是一巴掌:“你看見了?亂編排?!?/p>
阿牛捂著腦袋,說:“以前你就護(hù)著仔尤,把他拉到你家里,你想把他當(dāng)兒子?他連他爹都不認(rèn)嘞。”五爺又揚(yáng)起手要打阿牛,阿牛坐到離五爺稍遠(yuǎn)的地方。阿牛嘴上沒停,“這個仔尤不就是一個流浪漢嗎,混得還不如我嘞,我就是窮,還有老婆有娃。”邊上的人也附和著?!八コ抢锕珗@,彈琴唱歌也?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能掙錢比咱們活得好,他怎么不去呢?”阿牛說:“他不好意思唄,要臉面,寧肯在家里撿破爛,也不出去賣唱?!蔽鍫斎粲兴嫉卣酒饋恚瑩溥険溥甑刈哌h(yuǎn)了。
阿牛有些神秘地說:“聽城里的干部說這個村子不會拆遷了?!毕蝻w女人隔著窗戶聽見了阿牛的話,她坐不住了,跑出來追問阿牛:“你這話當(dāng)真?”“說是有文件,不能盲目擴(kuò)建發(fā)展拆舊村、建新村?!卑⑴km然說得那么淡淡薄薄,但是向飛女人的心卻像河水翻騰起了浪花。
女人回到家跟向飛說:“你這個人就是表里精,沒有一件事情算明白了的。當(dāng)初你說會拆遷,以照顧年邁奶奶的名義把城里的戶口遷了回來,結(jié)果,哪里曉得奶奶活了那么久。這回拆遷沒影了……干脆,咱們賣了房子,到城里……娃要上中學(xué)了?!毕蝻w擰著眉心,慢吞吞地說:“萬一要是拆遷呢?”女人吊起眼角,豎起柳葉眉,“怎么會拆遷,說了快十年了吧,一丁點(diǎn)兒動靜都沒有。賣了村子里的房子,到城里交首付,孩子才能有學(xué)籍。”女人還是沒完沒了地說,她把阿牛的話說給向飛聽,說仔尤以前吸白面。向飛聽了說,“真的呀!看他咳嗽挺厲害,吸那東西最傷身體了?!?/p>
女人說:“你倒心疼他了,你多想想咱們自己吧。咱們離開面盆村,到城里買房?!毕蝻w說:“哪有錢?”女人說:“去借唄,先交首付?!毕蝻w說:“借不到錢,過兩年再說?!?/p>
女人不愿意了,兩人一直爭吵。女人將一鍋白米煮成了黑飯,路過她家的人,隔著墻都聞得見他家鍋里的焦糊味道。
五
向飛覺得仔尤從自己家里搬走,有點(diǎn)過意不去,他就帶著酒帶著菜跟幾個人來五爺家。幾個時辰之后,幾個人東倒西歪。五爺閉上眼睛,斜坐在一張木椅上,仔尤坐在他身旁,嘴里喊叫著,訴說著自己曾經(jīng)有過百萬,幾年之內(nèi)花光了。
五爺看仔尤這樣,心疼又生氣,他噴出一口煙霧,訓(xùn)斥道:“不要以為會唱幾首歌,就整天瘋瘋癲癲不像個樣子。再抽那個白……”五爺住了嘴。仔尤像是酒醒了一些,不再吵嚷了,也安靜了。
五爺拍著仔尤的腦袋:“單刀無柄的……我上次說的那個五嬸的侄女,你要見了,不定就成了。誰不喜歡好看的,好看能當(dāng)飯吃?能生娃就行……”
五爺給仔尤介紹一個叫彩鳳的女人,五爺說:“這個彩鳳腦子雖說不靈利,她也有拿人的地方,她會做飯,她還跟人生過娃,也能給你生個娃。”
幾天以后,彩鳳來了,是個松松垮垮邋邋遢遢的女人。彩鳳身上衣服也不齊整,頭發(fā)亂蓬蓬的,唯獨(dú)臉上是粉撲撲的。
五爺心里很暢快,覺得兩個人很般配。他留下彩鳳吃飯,特意做了肉。彩鳳聽仔尤彈琴唱歌高興極了,仔尤喝了一杯酒,彈起琴,彩鳳碗筷一丟,眼睛緊緊盯住仔尤瞅。彈完一曲,彩鳳兩只手使勁兒鼓掌。仔尤看看彩鳳,接連斷斷續(xù)續(xù)唱了幾首曲子。
晚上五爺把臉壓進(jìn)被窩里,翻過身對仔尤說:“娃呀,有了女人,再修整幾間房,踏踏實(shí)實(shí)過日子吧……”五爺話沒說完,就響起呼嚕聲。
六
向飛的女人在小賣鋪里說,自己家的院子要賣掉,也不多要錢。阿牛身子往前探探,吸上一口煙,吐出煙圈:“你看看我們幾個,誰有閑錢買你家的院子?!毙≠u店里的幾個人都笑了說:“阿牛你前襟上粘的粥水,讓你婆娘給你洗洗嘍?!敝挥形鍫敍]有笑,他臉上的皺紋扭起來,顯得更深。他沒有說出來,低著頭走出小賣鋪。
五爺一路上,腦子里閃著一句話。他進(jìn)了家門,反著手靠在自家大門角,喘了一口粗氣,平息了一會兒。他走進(jìn)屋子,看到仔尤還在睡覺,知道他又不想吃飯了。嘴里嘮叨著:“有個媳婦管著就好了?!蔽鍫敹紫拢诖蹭佅旅婷嗣?,摸出兩張折子,瞇著眼睛看了看上面的數(shù)字。
五爺叫醒仔尤,讓他淘米,自己到菜園摘了兩樣菜。
五爺喝過酒,嘴唇抖動,輕描淡寫地說:“向飛家的院子要賣了。”他把一團(tuán)熱烘烘的氣息,還帶有一股酒味噴進(jìn)仔尤的鼻子里。仔尤慢條斯理地吐著煙霧,他不吃飯,像是在想事情。五爺?shù)诙陲埑缘揭话?,仔尤拿來吉他,彈起老歌。五爺開始只是聽,后來放下飯碗,從床底下找出那把二胡,仔尤還認(rèn)識那把二胡。他給二胡調(diào)調(diào)琴弦,琴音已經(jīng)不準(zhǔn)了,吱吱啦啦不成調(diào),兩個人還是很有興致。
兩個人唱累了,五爺下巴顫抖一下,又開口說:“向飛家要賣那個院子?!弊杏忍а劭纯次鍫斦f:“那院子挺氣派的,前后兩個院子。”
“我?guī)湍阗I下,那錢我一直沒動?!薄澳窃趺纯梢裕渴悄沭B(yǎng)老錢?!弊杏戎牢鍫斦f的是什么錢?!拔矣惺钟心_,有菜園還有政府補(bǔ)貼,不用那錢,那錢用著心里疼。買了那院子,你好好收拾,都說咱這里能開民宿?!蔽鍫斢终f:“先買下,等你有了錢還我?!弊杏然沃鴥赏葲]說話。
五爺燙了腳先睡了,他這一覺睡得很踏實(shí)。仔尤倒是毫無睡意,一晚上起夜了好幾次。
幾個白晃晃的日頭過后,五爺找到向飛,說要替仔尤買下他家的院子。向飛正為錢的事情著急,他從小就知道五爺把仔尤當(dāng)成自己兒子,五爺給他買下院子,是想留住仔尤,讓他養(yǎng)老。五爺說先給一半房款,一個折子沒有到期,過些日子再給另一半,說著進(jìn)屋拿出錢給向飛。向飛想讓五爺給了全款,說怕在家里女人那里不好交差,五爺說:“女人的心都一樣窄巴,男人不能都聽女人的?!毕蝻w看出五爺不會把錢都給了他,也就只好接下錢。
七
仔尤的臉色已經(jīng)不像剛來的時候那樣蒼白,人也滋潤了。向飛買了肉跟菜,他們在向飛院子里吃火鍋。仔尤用孩子一樣狡黠的目光看著向飛,然后跟向飛講房子的改造計劃。向飛問他:“村里冬天會冷的你這咳嗽……”仔尤說:“反正我就看星星?!毕蝻w看了仔尤一眼,長吁一口氣。
向飛女人還是嘀嘀咕咕,說五爺只給了一半房款,怕他反悔,讓向飛跟五爺簽個合同。向飛說五爺手里有錢,他只不過是一口氣拿出那么多錢心疼。
第二天向飛又找到五爺,說簽合同。五爺說自己不識字,讓向飛跟仔尤簽合同,以后房子寫仔尤名字。
仔尤將向飛前后兩個院子簡單裝修,拉來廢舊船板當(dāng)作吧臺,院子里種上月季。彩鳳在前后院子中間的拱門旁邊種上了風(fēng)車茉莉,是從她家移植來的大棵,帶著花骨朵來的。綠葉白色的小花,一個個白色小風(fēng)車,風(fēng)一吹,院子外都能聞到花香。
仔尤的朋友們來了,他們叫仔尤大哥。幾個人在院子里支上烤肉架子,從車上卸下來一箱一箱的酒。還說以后要把這里當(dāng)作音樂基地,或者做成音樂民宿。五爺拿出一副牛肝,放在烤肉架上,說是專門留著下酒的。阿牛也尋著香味來了,他站在烤肉架子前咽口水。五爺喊阿牛坐下喝酒,阿牛也不顧說了仔尤那許多壞話,自己搬出一把椅子,拿起一串肉,又端起一碗酒,咕咚咕咚直往喉嚨里灌下去。
月亮已經(jīng)舔到山腳,寂寞的村子,睡在星光下。
仔尤穿上了他最好的衣服,上面是白色上衣,敞開兩顆紐扣,下身是喇叭牛仔褲。琴支在右腿上,兩個手指夾著煙,左腿跟肩膀都跟著節(jié)奏抖動。彈完一曲,深深地吸一口煙。
山風(fēng)吹過,把他暗啞的嗓音送得遠(yuǎn)遠(yuǎn)的。村子里的人聽見仔尤的歌聲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不少。
有人鼓掌吹口哨,他喝了口酒,說:“好酒!”又說:“我想唱歌!這么多年,我沒有這么高興想唱歌了?!彼麚軇忧?,身體扭了起來。唱下一首歌之前,他又喝口酒點(diǎn)上一支煙。仔尤叼著煙彈琴,含糊地唱,煙在他嘴上顫動,到高潮處,他吐掉煙。聽眾跟他一樣激動,大家齊唱的聲音淹沒了他的聲音。
一曲唱完,向飛發(fā)現(xiàn)這些懷念青春的歌曲讓他流淚了。
八
五爺給了一部分房款,向飛沒有湊夠房子的首付,他在城里租了個小公寓房,在超市找個了配貨的工作。女人在家?guī)Ш⒆?,就等著仔尤房款湊齊了,她們就在城里交首付買房。
一晃,半年了。
向飛是從一個進(jìn)城的老鄉(xiāng)那里得到了面盆村要拆遷的消息。向飛不信,那人說,村子里已經(jīng)貼了拆遷公告,這回是來真的了。
他埋怨女人:“眼睛被狗屎糊住了。非要催著趕著賣房子。這可是幾百萬,一輩子也掙不回來?!迸苏f:“你這能怨我嗎,合同不是你跟他簽的?再說了,你要不是說你家房子拆遷能給補(bǔ)幾百萬,就你,比我大十幾歲,我還不跟著你嘞?!毕蝻w掄起粗胳膊,又放下了,這個女人跟第一個一樣,也是物質(zhì)的。沒有辦法,第一個老婆跑了,這一個不能再留不住。
向飛橫下心回到面盆村找五爺,五爺說,向飛是跟仔尤簽的合同,讓向飛去找仔尤談。向飛知道五爺說的沒有道理,還是拗不過五爺。只能跟仔尤談,他沒有在村里找到仔尤。向飛感覺出,仔尤知道了拆遷的消息,故意躲出去。仔尤平時不出門,阿牛一定告訴了他這個消息。向飛給仔尤發(fā)信息,仔尤說他去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他說就像重新回到了二十世紀(jì)初的北京。
向飛回到家,憂心忡忡地把事情跟女人一說,女人覺得仔尤在玩兒心眼兒。他回村就是沖著拆遷來的,又遇到彩鳳,沒有房子怎么安家。要拆遷了,他得到拆遷款,可以帶著彩鳳到城市生活。向飛認(rèn)同女人的想法,覺得被仔尤騙了。向飛醒悟似的瞪大眼睛說:“說不定,他跟他叔還有五爺都是一起演戲呢。什么只活在1989年,騙人的。這么一大筆拆遷款,哪個不動心?”向飛氣得脖子都粗了。
向飛夫妻兩個商量了幾天,覺得拆遷款都要回來不可能,最后他們妥協(xié)了,想拆遷款能要回一半也行。
向飛有個朋友是律師,他請了半天假,把他房子的事情跟律師說了,律師聽了,說要回的可能性不大?;氐郊蚁蝻w跟女人說了。女人說:“律師都沒有辦法,只能想別的辦法,他不是講情義的人嗎?你把咱們的難處跟他說說。”向飛說:“慢慢來吧,心急吃不了熱稀飯?!毕蝻w還是不想把仔尤逼那么急。
向飛晚上回到家,發(fā)現(xiàn)女人不在。向飛的女人因?yàn)樽杏鹊氖赂鷼?,出去打牌了。女人打牌,最初是向飛叫她去的,他擔(dān)心女人整天家里待著無聊,就介紹她找朋友打打牌。后來她打牌成了習(xí)慣。
沒一會兒,向飛的女人牽著娃回來。女人被屋子里濃烈的酒氣熏得直扇鼻子。
“又喝醉了,你們面盆村的男人就會喝酒,真沒用!”女人說完拿起桌上一個礦泉水瓶子喝了起來。向飛聽女人這樣說,來了火氣:“你自己出去賭,還拉著娃?”說完,奪過女人手上的瓶子扔在地上。女人見他這樣,也不作聲,又帶娃出去了。
這一夜,向飛翻了好多次身,直至天色將白才朦眬睡去。向飛覺得房子要不回來,老婆又要跑了。
向飛找到仔尤,他們走進(jìn)一家小吃店,向飛朝女服務(wù)員招手:“點(diǎn)菜,上酒?!?/p>
向飛從煙盒里摸出一支夾在指縫,遲遲沒有點(diǎn)火。半天才說了一句:“我那房子不想賣了。”仔尤只是聽著,吸一口煙,瞇著眼吐出一團(tuán)云霧,眼睛不看向飛。向飛小心翼翼地吸完最后一口煙。甩掉煙頭:“最近運(yùn)氣真是不好,家里……”仔尤還是不說話。兩個人一杯接一杯,都有些喝多了,仔尤顫顫巍巍站起來,說要回去了。女服務(wù)員來收錢,向飛心里有氣,不想掏錢。仔尤在他家吃了那么多天的飯,沒給過一分飯費(fèi),不應(yīng)該請他一次嗎?
向飛看仔尤,仔尤不說話,他點(diǎn)上一支煙,吸了一口,像是跟自己沒關(guān)系。女服務(wù)員瞪著向飛,向飛很不情愿地掏出錢包付了款,心里很不舒服。仔尤就像個流浪漢,靠五爺撿破爛生活。他唱歌是可以掙到錢的,就是舍不下面子。到酒吧、橋洞、廣場上唱歌都能掙到錢,說不定被人發(fā)到抖音上就又能大火,一個音樂老炮淪落到街頭,會引起多大的關(guān)注??上欢兑?,跟他說,他也不接受。向飛認(rèn)為仔尤就沒走進(jìn)這個時代,他不會用電腦不會用洗衣機(jī)甚至不坐出租車,他的世界只有音樂、煙、酒。
從小飯店出來,仔尤要回家,向飛心里發(fā)了狠,他拉著仔尤讓他上了自己的小拖車,把仔尤帶回了自己租住的地方。那是一棟破舊的樓房,樓道里黑漆漆地堆滿雜物,租客大部分是像向飛這樣的、給孩子陪讀的打工夫婦。房東是個黑瘦女人,她每天坐在樓門口玩兒手機(jī),也招攬生意,主要是招攬日租客。
兩個人走進(jìn)向飛的小房間,仔尤又點(diǎn)燃一支煙,看看房間里,一張雙人床邊加了一張板子,房間里還有一張書桌,幾把椅子。進(jìn)了屋子,向飛也不招呼仔尤坐下,他雙腳蹲在椅子上,突然嗚嗚哭起來。
仔尤也不說話,掏出一支煙,點(diǎn)上猛吸一口,像是被煙嗆到了,連聲咳嗽起來。稍稍平息一點(diǎn)兒,他又猛吸一口煙,又是一陣咳嗽。他彎下腰弓著背,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咳嗽出來。
向飛慌忙從椅子上跳下來,給他倒了一杯水:“你一回來,我就聽見你咳嗽,你肺不好?到醫(yī)院看看吧?!?/p>
仔尤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蹍滅,喝一口向飛遞過來的水:“幾年前犯下這毛病,去醫(yī)院就麻煩了,上一次非要我住進(jìn)ICU?!?/p>
“你一家人日子過得清苦,未必我是閉著眼睛的。那個院子……咱們有合同?!弊杏日f完推開門低著頭走了。
晚上向飛躺到床上翻個身。覺得格外熱,把壓在背面上的一床毯子掀掉,覺得心口還在冒汗,索性爬起來。女人早已回來,呼呼地睡覺。向飛叫醒女人:“仔尤是不會給咱們房子了。這種人很軸的,你沒看見,他頭頂上長出兩個漩渦?!迸撕莺莸卣f:“仔尤不愿意毀了合同,就只能法院去見!”
向飛知道,到法院,他們也贏不了。
女人每天嘮叨,向飛每晚睡不好覺,覺得憋屈又沒有章程,只有喝了酒,才能勉強(qiáng)睡著。有一天他喝著喝著就倒下了。
九
向飛在醫(yī)院做CT檢查時碰到了仔尤,他剛進(jìn)走廊,看到了仔尤迎面走出來。他臉色蠟黃,看著很是虛弱。向飛的女人問仔尤怎么了,他輕輕一笑:“沒事,老毛病了。”仔尤又問向飛是怎么了?向飛女人說,向飛是急出了病,女人還要接著說,向飛拉住了她,對仔尤揮了一下手,嘆了一口氣。
有到城里辦事的老鄉(xiāng),給向飛捎來一個信封。向飛打開,里面竟然是跟仔尤那份購房合同。向飛看見合同,長出一口氣,身體輕松了好多,他讓女人趕緊回村,把五爺給的那部分房款退了,以免夜長夢多。
向飛出了院,身體也有了力氣,他叫了一輛出租車,趕往面盆村,有了拆遷款,他就是有錢人了。買上三套樓,住一套,租兩套,兩個人都不用工作了,打打牌,把孩子培養(yǎng)好是正事。對了,房子都要寫他的名字,女人靠不住。
向飛正思忖著,在村口遇到了阿牛,阿牛叼著煙卷,得意地對向飛說:“拆遷又沒有消息了,你知道嗎?”“又不動遷了?不是有公告要拆遷嗎?”
阿牛說:“市里新?lián)Q的領(lǐng)導(dǎo),說咱們村是具有保護(hù)價值的老房、古民居,不能隨意拆除?!毕蝻w抓住阿牛的胳膊說:“這是真的?怎么可以這樣?”阿牛把向飛的手拿開,自己往前走,想這個向飛被拆遷弄得不正常了吧?向飛追上阿牛又問:“你看見仔尤了嗎?”向飛想,仔尤如果還愿意買他的院子就賣給他,五爺會給他買的。孩子要在城里上學(xué),自己實(shí)在耗不起。女人又會鬧得心煩,有錢才能交首付買房。向飛問阿牛:“仔尤在哪兒?在五爺家嗎?”
阿牛說:“那神經(jīng)病,離開你家老院子那晚上,來了不少人聽他唱歌,正下著大雨,他就那么在雨里唱。唱完了,咳嗽得厲害,第二天還是背著吉他走了。窮得連個鋪蓋卷都沒有,我看,他那身子骨撐不住這個冬天。五爺都讓他氣病了?!?/p>
向飛回到自己的家。院子被仔尤收拾得整整齊齊,像是在等待他回來。他走進(jìn)以前睡覺的正房,刷得潔白的墻壁上,掛著一把蒙塵的吉他,正是向飛一直沒有找到的那一把。
向飛似乎聽見仔尤撥動琴弦,在唱:
……
去年別離我曾對你說我們會再聚首
在那楓葉紅菊花黃的時候
如今那樹上的楓葉紅了
如今那山上的菊花開了
我已歸去,歸去,歸去
……
向飛閉上眼睛,流下眼淚,想,仔尤回他的1989年去了。
作者簡介:孫曉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廊坊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二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小說選刊》《青年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等刊物。多篇作品收入年選,出版有小說集《榕樹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