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建
漢末魏晉是中國古代人性覺醒的時代,“人”被發(fā)現(xiàn)。曹操說“性不信天命之事”[1],他三次頒布法令,唯才是舉;仲長統(tǒng)提出“人事為本,天道為末”;嵇康激烈地反對名教。這就打破了漢朝以來籠罩天下的“天人合一”和“三綱六紀”之說。盡管司馬晉朝信奉名教,士族代表人物王衍卻公開講自然與名教“將毋同”。魏晉名士們“越名教而任自然”,寧愿放蕩怪誕,也不想約束自己的性情和欲望來固守禮法名教。這種談玄任放之風,使人性獲得解放,人性的各種需求得以自由,生命變得自信綻放。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第三單元選錄的《陳情表》《蘭亭集序》和《歸去來兮辭》三篇文章,形象地展示了魏晉時代士大夫群體尊重生命,從茍且到超脫所進行的艱難抗爭。
《陳情表》茍且跪舔,守護生命空間。儒家倡導父慈子孝、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教,這固然是保障人類種群繁衍的需要,其實也是尊重生命、落實人之所以為人的責任的表現(xiàn)。但傳統(tǒng)社會忠孝不能兩全,在為國盡忠追求事功面前,奉親盡孝從來都退居其次,個體生命一直遭受漠視,不被尊重。李密的祖母尊重生命,含辛茹苦,把自幼多災多難的李密撫養(yǎng)成人;李密報答祖母養(yǎng)育之恩,精心伺候纏綿病榻的祖母。這是生命之火的傳接,本是人倫常情,但不僅給李密贏得大孝子美名,樹大招風也帶來了麻煩。司馬炎新登帝位,籠絡蜀漢舊臣,屢次征召李密赴京城洛陽任職。因為司馬氏憑借陰謀濫殺篡奪曹魏政權(quán)起家,新建晉朝政局不明朗,李密心有疑忌不愿奉詔。面對享受富貴利祿與全身避禍供養(yǎng)盡孝的矛盾對立,李密選擇了后者。但是李密屢次拒絕奉詔,引起司馬炎的不滿和猜忌。為了打消晉武帝的猜疑,掙脫羅網(wǎng),李密寫下《陳情表》,不惜擺慘跪舔,用鬼谷子的飛鉗之術(shù),與晉武帝的政治高壓博弈。李密對祖母和對自己生命的誠心尊重和堅定守護,毋庸置疑,真切感人。他成功地鉗制司馬炎接受自己先盡孝后盡忠的請求,把“以孝治天下”的政治口號變?yōu)樽鹬厣默F(xiàn)實行動。關(guān)注個體生命,奉親盡孝,第一次擺到了為國盡忠追求事功前面。
《蘭亭集序》直面死亡,生命留痕。共襄盛會、為《蘭亭集》作序的還有孫綽。孫序全文也由議論闡發(fā)和寫景敘事兩個部分組成,只是孫序“議論—描寫—議論”的結(jié)構(gòu)形式不同于王序。文章第一部分提出“古人以水喻性”,山水能夠改變?nèi)说男郧椋庠谒拙由钪惺ケ拘牡目鄲?,達到“永一日之足,當百年之溢”[2]。第二部分先描寫周圍山水的壯麗和人們沉浸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中,怡情悅性,并由此產(chǎn)生物我齊一的玄想,進而認為人世的一切在萬古永恒的自然面前不再有任何區(qū)別,人命修短與人生苦樂都將走向共同的歸宿。孫綽認為這就是人們歌詠自然與人生的真諦。
孫綽是當時著名的玄學家,他的《蘭亭集序》秉承莊子齊物思想,對人事生活與自然萬物采取等量齊觀的態(tài)度,同等看待人生的悲喜壽夭。王羲之與孫綽雖然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玄風迷醉,然其經(jīng)世濟用之心終究沒有泯滅,仍然是一位清醒的生活當局者。所以他寫《蘭亭集序》,領(lǐng)受眼前美景加盛會之極“樂”,體悟時光易逝、絢爛至極必定走向衰敗,感受情隨事遷、修短隨化、終期于盡之沉“痛”,而且歡樂越熾烈苦痛便越深廣。并由此聯(lián)想到“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這種現(xiàn)象諸如從《漢樂府》“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3],曹操“譬如朝露,去日苦多”[4]到阮籍“人生若塵露”“惜逝忽若浮”[5]和陸機“人生安得長”“俯仰獨悲傷”[6],以及石崇《金谷詩序》說的“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7]。對此,過去“未嘗不臨文嗟悼”,一直不能“喻之于懷”。今天覺悟了“一死生”與“齊彭殤”的虛妄,發(fā)現(xiàn)“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明白了感慨時光易逝、情隨事遷和死亡之痛是人類共有的千古同悲。可見,孫綽觀照自然與人事,濾卻情感溫度,藻飾文字,追求的是體認虛幻的玄理;王羲之則體察現(xiàn)實人生,痛惜人生短暫而且只有一次,面對死亡威脅,想起先哲“死生亦大矣”的告誡,堅信“雖世殊事異”,但人性能同情共振,所以“列序時人,錄其所述”,留下今天的人生痕跡,期望“言立同不朽”[8],堅信“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羅丹認為“藝術(shù)即情感”。王羲之《蘭亭集序》立足現(xiàn)實人生,直面死亡,不失希望,這種悲涼而不頹廢的悲憫情懷,可能正是王羲之《蘭亭集序》一直為人傳誦,而孫綽《蘭亭集序》卻少有讀者問津的原因吧。
《歸去來兮辭》超脫羈絆,返璞歸真。此前,陶淵明五次出仕又五次歸隱,跌宕起伏的仕宦經(jīng)歷,暴露了其內(nèi)心矛盾糾結(jié),讓陶淵明進一步認清了自己的本心與本性。所以寫作《歸去來兮辭》,召喚自己聽從內(nèi)心選擇,擺脫對官場紅塵的依戀,戰(zhàn)勝內(nèi)心的猶豫,不違自然質(zhì)性,回到自己喜好的田園?!稓w去來兮辭》實際上是一篇掙脫羈絆回歸自然的宣言書。
《歸去來兮辭》全文五韻。第一韻以“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一句語氣強烈的反問開篇,呼喚自己從紅塵名利場回歸田園?!皻w去來兮”反用《楚辭·招隱士》“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9]典故。接著詩人撫慰心為形役的苦痛,慶幸迷途知返,展示歸途中的急切輕快的同時,流露出對前途的忐忑不安。第二韻寫家人迎接自己到家團聚的喜悅。第三韻寫在家園中清靜自守,友松伴菊,自在無礙。然而,面對緩緩西下的落日,詩人靠著園中孤松,不禁對自己的決然歸隱又產(chǎn)生了懷疑。
第四韻再次用“歸去來兮”打頭,首先表達自己割斷世俗塵緣的決心,轉(zhuǎn)而在家內(nèi)與親人歡聚、琴書自樂,在家外與農(nóng)人結(jié)伴,走進山野農(nóng)田。但是,當看到春天來了,草木生長,冰融泉流,又勾起詩人生不逢時、虛耗人生的憂懼。
伴著這懷疑和憂懼,第五韻起頭詩人發(fā)出悠長而絕望的嘆息:“已矣乎!”“已矣乎”化用《楚辭·離騷》末段“亂曰:已矣哉!”[10]意思是“罷了,罷了!”屈原面對“國無人莫我知兮”,去留失據(jù),經(jīng)歷無數(shù)糾結(jié)之后,毅然決定堅持正道,以身殉道。此時陶淵明連用三個反問,哀嘆自己余生無多,既然“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決計拋棄入世奔競,不再糾結(jié),解放自己,從此由著自己的天性喜好,隨心所欲,或植杖耘耔,或長嘯賦詩,特立獨行,獨來獨往,把生命交給自然,一切信天由命,不再猶疑。至此,陶淵明完成了田園躬耕生活的規(guī)劃,此后盡管也一直留心朝政,猛志常在,但終究沒有再走出田園。他脫略形骸,身心與山野自然融為一體,委運任化,不再掙扎,固守著自由本真,直到生命盡頭。記得葉嘉瑩說:“研讀陶淵明的詩,我們可以體悟到,一個偉大的靈魂,如何從種種矛盾失望的寂寞悲苦中,以其自力更生,終于掙扎解脫出來而做到轉(zhuǎn)悲苦為欣愉,化矛盾為圓融的一段可貴經(jīng)歷。”[11]羅宗強又說:“物我一體,心與大自然泯一,這正是老莊的最高境界……陶淵明是第一位達到這一境界的人。”[12]
可以說,因為人性的覺醒,三位作者覺悟了死亡的威脅。面對生存環(huán)境的壓迫,他們的心境是悲涼孤獨的,但他們尊重生命,沒有屈服,更沒有頹廢。李密孤獨抗爭,守住了生命空間;王羲之孤獨抗爭,寄希望于未來,寫下生命精彩的一筆;陶淵明孤獨抗爭,生命和心靈獲得自由,確立起孤高自守的人格豐碑。后來,李密有意得罪晉武帝,被免官;王羲之恥受王述壓制,稱病去職。兩人從此絕意仕進,悠游自得,終老山林,對后人陶淵明的決意歸隱不能說沒有影響。
【參考文獻】
[1][2][7]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12.
[3][4][5][6][8]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9.
[9][10](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M].長沙:岳麓書社,2002.9.
[11]葉嘉瑩.迦陵論詩叢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2]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
(作者單位:江蘇省鎮(zhèn)江市丹徒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