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在南方
有個晚上醒來,月亮正好在窗外,看了很久,嘆息一聲你這老東西,像是撫著老物什,那種半是憐半是喜的感覺滿心都是。月亮離我遙遠(yuǎn),好在,月光在。
很多老東西并不發(fā)光,掩在歲月里,終是塵歸塵土歸土,一如逝去的人。在祖母去世之前,我很少留意老東西。但她去世之后,那些老東西忽然涌在我的眼前。大的如脫了漆的立柜,半躺著的木箱子,小的如一圈棉線,一個頂針,這她用了一輩子的東西,忽然落了單。
如同我們一樣,也落了單。
在祖母入土為安后,我給那些老東西拍了相片,回城時帶了一把銅鎖,那是祖母當(dāng)年嫁妝上的,現(xiàn)在就在我的書房??匆姇r,總會想起那口箱子,它曾經(jīng)是甜的,那時家里的糖放在那里,哪怕只打開一條縫,甜味就竄出來,惹我口水。
后來再回老家,從祖母的針錢包里找到一些老式花樣子,花樣子是用來繡的,畫在白紋紙上,打拳的光頭娃娃,蓮花和魚,牡丹下的斑鳩。還找到了一雙小布鞋,那是祖母十幾年前為“我的孩子”做的,盡管那時我還是單身,可祖母說,時間不等人,眼睛已經(jīng)花啦,于是就提前做了。那雙漂亮的鞋子,等我有了孩子也沒有穿,我把它裝在一個相框里,成了老東西。
離老家太遠(yuǎn),帶到新家的老東西,適度緩解想念。而親人總在謝幕,這總讓人傷感。
祖父離世之后,我?guī)ё吡怂你~煙袋,因長年含著,煙嘴上落下齒痕。還有一個四十年代本子,上面有他的筆跡,大約是記賬的,蓋有一枚鮮紅的印章,他的名字被刻成篆體。還有一塊漂亮的石頭,祖父說過那是他年輕時在漢江邊撿回來的。
我把這些集中放在書架的一個格子里,不高不低,一伸手就能拿到,抓在手里,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從前,風(fēng)也好,月也好。
不遠(yuǎn)千里帶城里的,還有我外爺?shù)囊粋€絨面錢包,絨面很破舊了,不過里面繡的字依然清新,字是歐體字:阿堵物不盡,孔方兄常來;常招全國幣,廣進四方財。話是好話,但并沒有改變外爺?shù)纳?,他始終清貧,但這不影響他的快活,去世前兩年,他忽然中風(fēng),一半身子不自如,嘴也歪了,我去看他,他歪著嘴給我唱民歌:“春打六九頭,春雨貴如油,春山春楊柳,春水池塘臥春?!?/p>
這些老東西,讓我在五光十色的城市看得見自己的來歷,看得見我那樸素的鄉(xiāng)村,得到安慰,得到支持,得到回過頭看的機會。
我的老家在陜西南部的鄉(xiāng)下,以前孩子跟別人說起老家時會說在西安。我總要糾正他,不是西安,是鎮(zhèn)安一個叫甘溝的地方……他說,西安不好嗎?我說,西安好,但不是你的老家。你回老家,總是有人迎接,總是有吃有喝,可你到西安,沒人認(rèn)得你嘛!他也許還弄不清老家的含義,但他享受著老家給的福祉,可以告訴朋友,起浪的小麥,高個子玉米,肥胖的南瓜。可寫一篇作文,可以打個電話,可以回老家。
有天,孩子也在書房,他看著那些老東西,有許多問題問我,而每件老東西都有一個冗長的故事,可惜它們開不了口。我跟他說,其實,這些東西是在陪伴你的,雖然它們不是玩具。
孩子忽然笑了說,在電視上看見別人罵人說,老東西。我也笑了說,也不算是罵人的吧,比如說,我能活成一個老東西,你就有個老爸,不是挺好的嘛。他說,有什么好啊,太老了要成一個大相片。我說,那怎么辦呢?他似乎沒有好的辦法,他著急的樣子讓我忽然開懷。
他還小,跟他說有關(guān)生死的問題過于嚴(yán)肅。我指著那雙小鞋子說,這是老祖母給你做的,它等了你十來年。他說,太祖母怎么知道是我啊?這的確是個問題,但老東西存在,從某種意義上回答這個問題,它經(jīng)歷了,它表達了,它在這里。
(紫陌紅塵摘自微信公眾號“南在南方me”/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