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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與文學(xué)

2024-01-01 10:19:19王志鵬
敦煌研究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考察祭祀敦煌

王志鵬

內(nèi)容摘要:敦煌寫卷中保存有大量的齋愿文類作品,這批作品多是當(dāng)時佛教文化活動的產(chǎn)物。敦煌愿文類作品體式多樣,情感篤實,體現(xiàn)出隋唐五代時期敦煌作為多民族聚居地區(qū)的深厚文化積淀,也反映出中古時期敦煌地區(qū)的社會習(xí)俗風(fēng)尚。敦煌齋愿文不僅佛教特征突出,文學(xué)色彩也很鮮明。筆者通過對敦煌寫卷中齋愿文類作品的考察分析,對信仰與文學(xué)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探討,指出佛教已經(jīng)深入到當(dāng)時敦煌社會各階層的日常生活和民俗娛樂之中,文學(xué)賦予信仰以“有意味的形式”,充實的力量和美的色彩,信仰由此得到更為確切的表達,其精神內(nèi)核也得到進一步加強和完善。

關(guān)鍵詞:敦煌;齋愿文;祭祀;信仰;考察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3)05-0075-10

Faith and Literature

—An Investigation Focusing on Votive Textsfor Buddhist Ceremonies

from Dunhuang

WANG Zhipeng

(Dunhuang Textual Research Institute,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730030, Gansu)

Abstract:There are many votive texts for Buddhist ceremonies among Dunhuang manuscripts, most of which were written for the purpose of Buddhist cultural activities. These manuscripts exhibit a diversity of styles while expressing a range of highly sincere feelings, and embody the deep cultural roots and medieval customs of Dunhuang as a place for the co-existence of various ethnic groups during the Sui,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Besides the sociological interest and Buddhist content, the literary quality of these texts is also worthy of note. By investigating and analyzing the votive passages among Dunhuang manuscripts, the author discuss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Buddhist faith and literature, and emphasizes that Buddhism had taken root in the daily life and folk entertainment of people from all classes in Dunhuang. Literature imparts faith with a meaningful form, enhancing its power and endowing it with beauty: when faith finds a more concrete form of expression-as in the votive texts of Dunhuang-its spiritual core is further strengthened and improved.

Keywords:Dunhuang; votive texts for Buddhist ceremonies; sacrifice; faith; investigation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信仰是人們極具個性特征的意識體驗行為。大致說來,信仰是指人們對宗教、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或現(xiàn)實中存在,甚或是傳說的人或物,乃至某種思想觀念的高度信奉敬仰,并以此作為自己人生的精神追求和行為準則,帶有較為強烈的主觀情感色彩。信仰需要在心靈上、意志上和感情上三方面的整體自我活動,是一種整個自我的回應(yīng)[1]。同時,信仰往往超越于現(xiàn)實之上,具有“形而上學(xué)性”、“超越性”、“神圣性”等特征[2]。宗教可以理解為一種系統(tǒng)的信仰,是信仰的高級形式。同時,信仰是宗教活動的前提,具有更為根本的內(nèi)在精神內(nèi)涵。宗教活動是人類精神意識信仰狀態(tài)的一種外在形式,但不是其全部的外在形式或必然形式[3]。

文學(xué)與信仰之間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一方面,文學(xué)可以是表現(xiàn)信仰的手段。通過文學(xué)的生動表現(xiàn),信仰可以得到進一步的強調(diào)或加強,由此也可得到更為廣泛的傳播;另一方面,文學(xué)通過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對信仰的追求,可以提升人生的精神境界和思想道德,文學(xué)內(nèi)容因此也會變得更為豐富,展現(xiàn)出更為廣闊的人文視野,文學(xué)特性藉此得到更好的體現(xiàn)和充分表達。

敦煌寫卷中保存有大量的愿文類作品,筆者通過對這批愿文類作品的分析考察,探討信仰與文學(xué)之間的關(guān)系,進而揭示佛教文學(xué)作品的內(nèi)容特征,指出佛教已經(jīng)廣泛深入到當(dāng)時敦煌社會各階層的日常生活和民俗娛樂之中。

敦煌寫卷保存有不少發(fā)愿文、齋文、禮懺文、祭文,還有“詩不像詩,詞不像詞”,內(nèi)容具有咒愿性質(zhì)的“兒郎偉”、驅(qū)儺時用的歌詞,以及其它各種實用性文體作品,形式多樣,內(nèi)容豐富。有的學(xué)者將其中以表達祈福禳災(zāi)為主要內(nèi)容,及兼表頌贊的多種作品,稱作“愿文”,并把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的敦煌文獻、石窟題記和絹畫、幡繒中所有的愿文,統(tǒng)稱為“敦煌愿文”,指出敦煌愿文曾廣泛流行于南北朝至宋初的敦煌地區(qū),對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纳鐣幕兄匾绊懀?]。為論述方便,筆者用“敦煌齋愿文”這一名稱來概稱以上多種文學(xué)作品{1}。正如《敦煌愿文集》編校者在《前言》中所說:“帝王高官、名僧大德都以佛教為宗旨而創(chuàng)作愿文,敦煌愿文可以說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佛教文化的產(chǎn)物?!币虼?,有人將敦煌愿文直接稱之為“敦煌佛教愿文”,具體又分為禮儀、修持、祈福禳災(zāi)、喪葬、綜合類[5]。敦煌齋愿文這種深厚的宗教思想文化背景,體現(xiàn)出信仰與文學(xué)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

從敦煌寫卷來看,吟唱或誦讀齋愿文是宗教禮儀的組成部分,齋愿文往往用于道場儀式,在內(nèi)容上帶有明顯的祈求目的或表達實現(xiàn)某種愿望的強烈心情。作為一種文體,愿文也有一個發(fā)展過程,早期愿文的內(nèi)容較為簡單,目的比較單純,有的屬于題記性的愿文,后來出現(xiàn)了專就某人或某事而撰寫的長篇齋愿文,在情節(jié)內(nèi)容、敘述性質(zhì)等方面得到大大加強,同時更加注意作品首尾照應(yīng)和整體結(jié)構(gòu)的完整。鄭怡楠等在《敦煌曹氏歸義軍時期修功德記文體的演變》一文中說:“敦煌寫本發(fā)愿文是曹氏歸義軍時期佛教道場使用的一種主要文體,在任何情況下設(shè)置的道場都要使用發(fā)愿文,發(fā)愿文記載的內(nèi)容主要是設(shè)置道場的目的、發(fā)愿的主要內(nèi)容、為誰發(fā)愿的、發(fā)愿者的主要功績事跡等等,一般來說,一篇發(fā)愿文都不是單獨針對某一個人撰寫的發(fā)愿文,從皇帝、歸義軍節(jié)度使及其家族如節(jié)度使夫人、天公主夫人、郎君、小娘子、宗族枝羅等,歸義軍使衙僚屬如節(jié)度副使、都押衙、都指揮使、都頭等,還有佛教界人士如都僧統(tǒng)、都僧錄、都教授以及教授、法律等。完全格式化或者程序化,就是按照范文將道場的內(nèi)容往進去套就是了?!保?]其中著重指出敦煌寫卷中保存有曹氏歸義軍時期的大量發(fā)愿,并強調(diào)敦煌愿文具有格式化的特征。其實在隋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qū)作為“善國神鄉(xiāng)”,佛法所出之處,佛教在很長的歷史時期一直都很流行,人們的祈愿求福活動也很普遍,并不是到曹氏歸義軍時期才出現(xiàn)或開始使用,只不過此時敦煌愿文的運用更為普遍和廣泛。而敦煌愿文使用的廣泛性和發(fā)愿人群構(gòu)成的多樣性,正是敦煌寫卷中保存有數(shù)量巨大、種類多樣的齋愿文類作品的重要原因。

敦煌齋愿文類作品體式多樣,情感篤實,體現(xiàn)出隋唐五代時期敦煌作為多民族聚居地區(qū)深厚的文化積淀和宗教文化特征,反映出中古時期敦煌地區(qū)的社會習(xí)俗風(fēng)尚。敦煌寫卷中有些作品具有古代敦煌地區(qū)神話傳說、民間信仰的文化背景,帶有浪漫、神奇的文學(xué)色彩和民間特征,與中國古代散文有著一定的差別。如敦煌S.0343《愿文》即是請佛延僧,為遠方從軍的男子設(shè)齋追福。云:

蓋聞大雄寥廓,浩汗無邊;量等虛空,體同無極。納須彌于芥子,拆(坼)大地以微塵;吸巨海于腹中,綴山河于毛孔;摧天魔于舍衛(wèi),伏外道于迦維。擊法鼓于大千,振鳴鐘于百億。演金言于靈鷲,敷寶坐于奄(庵)羅。發(fā)豪(毫)相于東方,布慈云于西域。敬述如來功德,寂默難測者哉!然今此會焚香意者,為男遠行之所崇也。惟男積年軍旅,為國從征,遠涉邊戎,虎(虔)心用命。白云千里,望歸路而何期?青山萬重,思顧(故)鄉(xiāng)而難見。慮恐身投沙漠,命謝干戈。惟仗白(百)靈,仰憑三寶。故于是日,灑掃庭宇,嚴飾道場,請佛延僧,設(shè)齋追福。又舍凈財,造某功德,并以(已)成就。謹因此晨(辰),用申慶贊。所有設(shè)[齋]轉(zhuǎn)經(jīng),種種功德,總用莊嚴行人。即禮:惟愿觀音引路,世(勢)至逢迎。[三世]千佛,一一護持;四天大(大天)王,雙雙圍繞。恒沙菩薩,供(恭)共慈悲;百億釋迦,常為覆護。愿早回還,平安相見。{1}

這種結(jié)構(gòu)完整,幾乎是完全從佛教的角度為生人祈福保佑的愿文,別處并不多見。

敦煌S.343卷《都河玉女娘子文》則是一篇歌詠敦煌都鄉(xiāng)河的作品。都鄉(xiāng)河,又稱都鄉(xiāng)渠,是敦煌西面的第二道干渠。敦煌P.2005《沙州都督府圖經(jīng)》有云:“都鄉(xiāng)渠,長廿里。右源在州西南一十八里甘泉水馬圈堰,下流造堰,擁水七里,高八尺,闊四尺,諸鄉(xiāng)共造,因號‘都鄉(xiāng)渠?!庇智笆龆鼗?/p>

P.2748、P.3870等《敦煌廿詠》中有《玉女泉詠》,二者所指或相同。《都河玉女娘子文》云:

天威神勇,地泰龍興。逐三光而應(yīng)節(jié),隨四序而騁申;陵高山如掣電,閃霹靂如巖崩。吐滄海,泛洪津;賀(駕)云輦,衣霓裙。纖纖之玉面,赫赫之紅唇。噴驪珠而水漲,引金帶如飛鱗;與牛頭如角圣,跨白馬而稱尊。邦君伏愿小娘子炎光掃殄,春色霞鱗。都河石堰,一修永全;平磨水道,提坊(堤防)峻堅。俾五稼時稔,百姓豐年。天沐高(膏)雨,地涌甘泉;黃金白玉,報賽神前。十方諸[佛],為資勝緣;龍神八部,報愿福田。

這是一篇祭祀河神之文,語言優(yōu)美,想象豐富。都河神被描繪成“纖纖之玉面,赫赫之紅唇”的女神形象,宛若一位年輕貌美、朱唇云鬢、面若芙蓉的“玉女娘子”,又能“吐滄海,泛洪津;駕云輦,衣霓裙”,“噴麗珠而水漲,引金帶如飛鱗”,可以使“五稼時稔,百姓豐年;天沐高雨,地涌甘泉”,頗具湘夫人、洛神般的柔情綽態(tài),同時也能給人們帶來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豐年好運,因而敦煌民眾每年都要定期舉行賽神活動,祭祀這位頗具魅力的“玉女娘子”。由此也可見出水對地處西北邊陲、大漠戈壁深處的敦煌和長期生活于此的人們的重要性。

我國古代傳統(tǒng)中的重要禮儀——祭祀,在敦煌寫卷中也多有反映?!抖Y記》卷二十五《祭統(tǒng)》引用古語云:“祭者,教之本也。”又云:“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心怵而奉之以禮,是故唯賢者能盡祭之義。[7]”敦煌寫卷保存有不少具有強烈感情色彩的祭文,具體包含有悼亡文、忌日文、亡齋追福文、臨壙文、行香文、牲畜祭文、河泉祭文、鬼神祭文等,也有祈愿佛教神靈護佑親人平安的愿文。這些作品或是追思先人生前的主要事跡,或是稱頌傳說人物、鬼神的恩澤,宗教特征鮮明;或是記述已亡牲畜與人相處時的習(xí)性,寄托哀思,感情凝重,頗具抒情色彩。敦煌P.3825、S.1441有祭祀父母的愿文《亡父母文》,云:

無??嗪?,六道同居;生死河深,四生共受??v使高登十地,未免去流(留);受絕空禪(闡),亦隨生滅。然今坐前齋主啟愿所申意者,奉為亡考某七追福諸(之)嘉會也。惟亡靈乃稟質(zhì)英靈,肅(夙)標和雅;人倫領(lǐng)袖,鄉(xiāng)侶(閭)具瞻。理應(yīng)久居人代,訓(xùn)范子孫;何圖舍世有終,奄歸大夜。至孝等孝誠虧感,早隔尊顏;攀風(fēng)樹而不亭(停),望寒泉而永別??v使舍軀剖髓,無益幽魂;泣血終身,莫能上答。故于是日,以建齋延(筵),屈請圣凡,用資神識。是日也,清遞(第)宅,列真儀,龍象云臻,鴛鸞務(wù)(霧)集。建齋逾于善德,設(shè)供越于純陀;爐焚百和之香,廚饌七珍之味??偹苟嗌?,無限勝因,先用莊嚴。亡者所生魂路,惟愿神生凈土,識坐蓮臺,常辭五濁之中,永出六天之外。又持勝善,奉用莊嚴齋主眷屬等。伏愿心同朗月,春夏恒明;體侶(似)貞松,秋冬不變。然后七世父母,蓮花化生;人異(與)非人,咸蒙吉慶。[4]61

敦煌寫卷中保存有許多佛教進行各種活動的齋愿文作品。如敦煌S.6923、S.1441、P.3819《贊功德文》中有《嘆像》和《慶經(jīng)》,重在宣揚圖繪佛像和禮佛誦經(jīng)的無量功德和神秘效應(yīng),散發(fā)著濃重的宗教氣息。如《嘆像》云:

乃絢眾彩而會(繪)圣,運妙色以儀真。朱艷果(裹)于唇端,丹秀花(畫)于臉際。翠山凝頂,粉月開毫。黛葉寫于眉鮮,青蓮披而目凈。姿含萬彩,疑湛質(zhì)于雞峰;影佩千光,似再臨于鷲嶺。禮之者無明海竭,睹之者煩惱山摧?;蚴瞧兴_,其菩薩乃四弘德備,十地功充。頓超緣覺之乘,次補如來之坐。念之者隨心所降福,禮之者應(yīng)愿以消災(zāi)。[4]45

《慶經(jīng)》云:

其經(jīng)乃真悟則圓常四德之利。《華嚴》談法果之宗,《維摩》契不思議解脫之門,《法花(華)》開示悟入之路,《楞伽》乃澄波性海,《思益》乃融含真原,《金剛》嘆四句之深功,《藥師》發(fā)十二之大愿,《多心》頓遣之(諸)相,《觀音》乃隨類現(xiàn)形,皆金口之談言,并大乘之勝法。開卷則眾福臻集,發(fā)聲則萬禍俱消。偈乃破■除昏,咒則逐邪殄魅。加以行行貫玉,開小卷二演荊山;句句連珠,閱微言而比滄海。一披一讀,便生智慧之牙;再念再思,遂滅無明之惑云云。[4]48

慶經(jīng),即贊嘆佛典,其中對于幾種重要佛典所表現(xiàn)的思想義理的高度概括及其宗教功能的說明,可謂言簡意賅,意旨宏遠。

敦煌P.2104、P.2940等有13個寫卷保存有《齋琬文一卷并序》,其最后“佑諸畜”條下除放生、贖生兩種外,包括有馬死、牛死、駝死、驢死、羊死、犬死、豬死{1}。與此類似,敦煌寫卷中還保存有祭祀牲畜,包括牛、馬、驢、犬等多種祭文,為死去的牲畜追福。這在傳統(tǒng)祭文中比較罕見。如敦煌

S.1477卷《祭驢文》(擬)是一篇駢散相間的祭文。

吾憶昔得太行山上,一場差樣:天色莽莽蕩蕩,路遙磽磽澩澩;碎石里欲倒不倒,懸崖處踉踉蹌蹌。投至下得山來,直得魂飛膽喪!又憶得向揚子江邊,不肯上船:千推萬托,向后向前,兩耳卓朔,四蹄拳攣。教人隨后行掊,吾乃向前自牽,爛韁繩一拽拽斷,窮醋大一閃閃翻;踏碎艙板,筑損船舷,蘸濕鞋底,砦破衫肩。更被傍人大笑,弄卻多少酸寒!

吾乃私心有約,報汝勤恪:待吾立功立事,有官有爵,雖然好馬到來,也不牽汝賣卻。遣汝向朱門里出入,瓦舍里跳躍;更擬別買豬皮,換卻朽爛繩索,覓新鞍子以備,求好籠頭與著。準擬同受榮華,豈料中途疾作!

嗚呼!道路茫茫,賴汝相將。疲羸若此,行李交放,肋底氣脅脅(習(xí)習(xí)),眼中淚汪汪。草雖嫩而不食,豆雖多而無嘗。小童子凌晨來報,道汝昨夜身亡。汝雖殞薨,吾亦悲傷。數(shù)年南北,同受恓惶,筋疲力盡,冒雪沖霜。今則長辭木凳,永別麻韁。破籠頭拋在墻邊,任從風(fēng)雨;鞔鞍子棄于槽下,更不形相。念汝畜類之中,實堪驚訝,生不逢時,來于吾舍。在家時,則小刨小刷;趁程時,則連明至夜。胡不生于王武子之時,必愛能鳴;胡不生于漢靈帝時,定將充駕;胡不如衛(wèi)懿公之鶴,猶得乘軒;胡不如曹不興之蠅,尚蒙圖真!若此為龍被酰,為龜被刳,為蛇受戮,為馬遭屠;尚得卒于槽下,念汝必保微軀?!稌吩疲骸氨稚w弗棄,為埋馬也;敝惟弗棄,為埋狗也?!薄稌芳炔惠d埋驢,途乃付于屠者!

汝若來生作人,還來近我;若更為驢,莫馱醋大。出門則路即千里萬里程,糧錢無十個五個,向屋檐下寄宿,破籮里盛剉,猛雪里須行。深泥里須過,愛把借人更將牽磨。只解向汝背上吟詩,都不管汝腸中饑餓。教汝托生之處,凡有數(shù)般:莫生官人家,軛馱入長安;莫生軍將家,打球力須癉;莫生陸腳家,終日受皮鞭;莫生和尚家,道汝罪彌天。愿汝生于田舍家,且得共男女一般看。

名為祭文,亡物卻是一頭驢,其追述主人與驢相依為命,艱難謀生的歲月,充滿感情。祭文把這匹驢子一生辛苦勞作,最后力竭而亡的形象,寫得活靈活現(xiàn),頗具藝術(shù)情趣。作者在回憶驢子生前同主人相伴的日子及過去發(fā)生的種種事情時,還把自己尚未“立功立事,有官有爵”與驢子的境遇聯(lián)系起來,一樣“數(shù)年南北,同受恓惶”,在生活中窮困潦倒,落魄茍且,心里悵惘迷茫。其對驢子的追憶,也是作者自身凄涼人生遭際的訴說,內(nèi)心隱藏有對現(xiàn)實社會的強烈憤懣。后面寫道:“嗚呼!道路茫茫,賴汝相將。疲羸若此,行李交放。肋底氣脅脅(習(xí)習(xí)),眼中淚汪汪。草雖嫩而不食,豆雖多而無嘗。小童子凌晨報來,道汝昨夜身亡!汝雖殞斃,吾亦悲傷。數(shù)年南北,同受恓惶。精疲力盡,冒雪沖霜。今則長辭木凳,永別麻韁”,更像是對生活伴侶的追憶,文中對于驢子死后的哀思,只有下層勞動群眾才能深刻體會到那種在艱難生活中長期相依的感情。最后祝愿驢子“生于田舍家,且得共男女一般看”,生動道出農(nóng)村經(jīng)濟中農(nóng)家與牲畜相互依存的生產(chǎn)狀況。祭文內(nèi)容涉及生產(chǎn)勞動,文中還運用鮮活生動的口語,真切形象,富有民間情趣。這說明作者是一位熟悉勞動生活的下層知識分子。

敦煌S.5637、P.3545卷《祭馬文》(擬)為亡馬追福,云:

竊惟慈契無緣,窮總機而成等覺;悲含有識,通感化而無遍知。于是圣軌虛融,辟三千之廣路;神功潛運,開不二之妙門。敷四等于四生,怨親普濟;懷一子于一切,飛走咸律。大矣,眾德之厚!壯哉,生之潤澤!威光之所救燭(助),利見難量者焉!厥今坐前齋主捧爐啟愿所申意者,奉為駿馬日久,今已云亡,設(shè)齋祈愿諸(之)福會也。伏惟齋主宿懷忠惠,素葉(協(xié))仁慈;愛育洽于高卑,哀慜談于貴賤。其馬乃神蹤駿驟,性本最良。色類桃花,目如懸鏡;鬃高臆闊,臍小腹平。從骨起而成峰,長肋密其如辯。騁高原以縱轡,狀浮云之飏天;馳豐草以飛鞭,等疏星之入霧。陵東道而潛響,望北風(fēng)以長嘶;戀主比于賢良,識恩同于義土(徒)。忽以驅(qū)馳失候,檢馭乖常;魂躡電而不還,影逐風(fēng)而莫返。已絕如龍之跡,空留似鹿之形。裔(憶)其致遠之功,念以代勞之效,不謂浮云滅影,吾門無曳練之征;流水停車,魏花絕尋香之智。既而代勞以遠,便生念惜之情;愴悼逾深,遂發(fā)壇(檀)那之會。故于是日,以建齋筵;列饌焚香,用資幽路。以斯設(shè)齋功德、無限勝因,總用莊嚴亡馬轉(zhuǎn)識。惟愿永離三途,長辭八難;覲慈尊而窮本性,聞?wù)ㄕ┓ㄒ曰鼰o生;共圓實相之姿,等會真如之境。頓超六道,早登不二之門;因越四生,速值龍華之首。又持勝福,次用莊嚴云云。[4]242

開頭以佛理契入,稱嘆佛德廣大,然后說明為所亡駿馬設(shè)齋祈愿。中間歷敘其品性、毛色、體型等特征,特別是“騁高原以縱轡,狀浮云之飏天;馳豐草以飛鞭,等疏星之入霧。陵東道而潛響,望北風(fēng)以長嘶;戀主比于賢良,識恩同于義土(徒)”等句,狀其奔馳之迅速,嘶鳴之高亢,同時又如賢良戀主,如義徒識恩,寫出二者之間的深情,自然引出良馬死后主人的懷念,便為之列饌焚香,設(shè)齋追福,以此祈愿馬能夠“永離三途,長辭八難”,結(jié)尾祈福語又都轉(zhuǎn)為希望佛法護佑加持。這樣,從作品結(jié)構(gòu)上看,與為亡人祈福幾乎沒有區(qū)別。

敦煌S.5637、P.3545卷中《祭牛文》(擬)開頭直入主題,然后追憶牛的形色外貌,以及拉車、刨地、吼叫、干活等情景,表達內(nèi)心的哀思。最后希望通過設(shè)齋追福,牛將來能夠轉(zhuǎn)生為人,以至上升天道。云:

厥今座前齋主,捧爐啟愿所申意者,伏緣弟子收養(yǎng)之畜,用以代勞。近有一牛遇病隕歿之福會也。其牛乃形色殊絕,力用超倫。驚(擎)丹轂以雷奔,控梅軒而風(fēng)躍;躪(臨)危途而往覆(復(fù)),馭操轍以途(圖)安。入谷據(jù)□坂之功,登山足降峰之力。包(刨)野塵而穴地,吼川響以驚天。馳輪居百乘之前,在牧為萬群之首。豈生穿衣藻詠,叩角興歌,履水為江,沾泥成雨。忽以力疲金軛,氣[絕]雕轅。形銷漢主之筵,影滅齊軍之陣。田單之下,長無熱(爇)尾之勞;何敬家中,永絕爭橋之用。故以農(nóng)功雖畢,肇牽之路闕如;物化已彰,河漢之涯沉影。所以設(shè)齋輪(?。┑?,愿托人形,功德備修,轉(zhuǎn)生天道云云[4]243。

敦煌S.5637、P.3545卷的《祭犬文》(擬)則僅短短數(shù)句,就形象地勾勒出狗的特性。云:

犬乃知恩戀主,曉夕衛(wèi)于門庭;識辨親疏,出入防于內(nèi)外。周巡院圃,落草動而先驚;往返園林,風(fēng)葉飄而已覺云云。

從以上可以看出,敦煌寫卷中這種為牲畜而寫的祭文,人們都是鄭重其事地為役力牲畜設(shè)祭,把它們的毛色、習(xí)性、神態(tài)等方面寫得都很細致,特別是主人跟它們之間在生活中長期相依的特殊感情,表現(xiàn)得真切形象,生動感人。這類作品內(nèi)容奇特,充滿情趣。追薦亡靈,辭苦韻哀;祭祀神佛,誠敬于中。麗辭趣篇,可謂文采風(fēng)流,各有可取。或以簡練之筆,將死者生前的音容笑貌,勾勒得栩栩如生,情感真摯;或馳騁想象,繪寫天堂冥界的種種景象,宛在眼前,令人動容。有的則是借題發(fā)揮,將作者在生活中的失意和感受,集中傾瀉,盡情表現(xiàn),從而收到痛快淋漓的藝術(shù)效果。

從上文可以看出,敦煌齋愿文不僅佛教特征突出,文學(xué)色彩也很鮮明。這主要表現(xiàn)在愿文的形象刻畫、情節(jié)敘述、語言運用、結(jié)構(gòu)形式等多個方面。構(gòu)思精巧,文筆優(yōu)美,生動感人,行文上多運用整飭典雅的韻文體式,讀來音韻鏗鏘,節(jié)奏分明,同時不避俗語、口語,簡練傳神,體現(xiàn)出較高的文學(xué)素養(yǎng)。

佛教在傳播過程中,一些宗教儀式和我國古代民間節(jié)慶相結(jié)合,產(chǎn)生了多種宗教節(jié)日,這些節(jié)日逐漸成為寺院及民間定期舉行的娛樂活動形式。這些民族化的佛教節(jié)日,主要有佛誕節(jié)、盂蘭盆節(jié)和佛成道節(jié)等,在此活動期間多伴有舞蹈、雜戲的演出。在敦煌愿文中就保存了不少隋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qū)進行各種佛事活動的原始資料。

《敦煌愿文集》包羅廣泛,內(nèi)容多樣,其中既有不少用于表達祈福禳災(zāi)及贊頌等心愿的愿文,也有為逝去的親人(包括寺廟為亡故的僧尼)設(shè)齋追福的亡文,有因親人得病,其眷屬向寺廟施舍財物,祈求神靈保佑時的患文;有民間自發(fā)組織具有互助性質(zhì)的社團設(shè)齋追福的社齋文;有產(chǎn)婦遇到難產(chǎn)時,家屬祈求神靈佑助的患難月文(省稱“難月文”),有以燃燈祝愿為主要內(nèi)容的燃燈文{1};有臨壙設(shè)祭時用的臨壙文等;還有不少以種種佛事活動如禮佛、嘆佛、布薩、回向、咒愿、懺悔、啟請、開經(jīng)、散經(jīng)(法會修畢時之讀經(jīng))、轉(zhuǎn)經(jīng)、抄經(jīng)、往生、開光、置傘、豎幢、慶幡、散食、齋食、施舍、追福、祈福等場合的發(fā)愿文,以及紀念釋迦牟尼誕生、離家、成道、涅槃等節(jié)日中的浴佛、行城等活動時而用的《行城文》《二月八日文》《浴佛文》等,同時還有敦煌地區(qū)僧俗等開窟造像、修建寺廟伽藍、設(shè)壇、結(jié)社、追薦、酬慶、悼亡、祈賽等場合用的發(fā)愿或祝愿性的文字??梢哉f,隋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qū)的祈福、酬慶、祈賽、悼亡、追福等,還有抄經(jīng)、入宅等愿文,普遍表達了人們內(nèi)心的種種訴求或愿望。敦煌愿文真實記錄了隋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qū)僧俗人士的多種宗教慶典形式,即使表現(xiàn)人們在生活中與牲畜之間長期相依為命而產(chǎn)生的密切感情,對人生遭際和報應(yīng)輪回等的粗淺理解,都保持著莊重嚴肅的恭敬態(tài)度,表達出敦煌地區(qū)古代人們淳樸善良的性格以及他們內(nèi)心的真誠心愿,其中包含著當(dāng)時人們對佛教的虔誠信仰。這也是研究敦煌地區(qū)佛教社會生活不可多得的材料。

敦煌齋愿文名目繁多,有不少用于佛教儀式如在浴佛{2}、印佛{3}、往生、行城{4}等場合,進行多種佛事活動時使用的愿文。據(jù)唐善無畏譯《慈氏菩薩略修愈誐念誦法》卷下《慈氏菩薩修愈誐法分別悉地法品第九》有云:“若木剋作千佛印,若河海洲上印沙為佛塔,剋木像印沙?!保?]法國學(xué)者侯錦郎認為敦煌印沙佛的儀軌是由社組織的,也是社的活動之一[9]。印沙佛活動在敦煌寫卷中多有反映,如敦煌P.3276卷背《印沙佛文》有云:

今則俱來沙岸,選擇平凈之場,脫諸佛之真容,印如來之妙相。

敦煌S.5573和S.4428《印沙佛文》云:

厥今則有座前施主,故于三春上律,四序初分,脫塔印沙啟加(嘉)愿者,奉為己躬保愿功德之福會也。[4]545

漢地佛教一般以陰歷二月初八為佛陀的出家日,屆時寺院也要舉行紀念活動。敦煌寫卷中保存有多種《二月八日文》,這當(dāng)是唐五代時期紀念釋迦牟尼的逾城出家的節(jié)日,因此在《敦煌愿文集》中還將敦煌P.2058卷和P.3566卷保存的愿文擬題為“二月八日逾城文”[4]445。如敦煌S.1441卷《二月八日文》云:

今則仲春上和,少陽盛時。太子逾越之日,天王捧足之辰。釋氏星羅,士女云集,奔騰隘路;像設(shè)金園,寶蓋旋空,環(huán)城豎(樹)福。

敦煌P.2237《二月八日文》云:

厥今盛事者,蓋是法王回地之日,如來大【闡】之時。厭深宮五欲而游歷四門,□老病以發(fā)心,睹沙門而出離。父王留御,夜半逾城;且逋逃神蹤,旋繞城闕。

漢地佛教一般又以陰歷十二月初八為釋迦牟尼的成道日,是紀念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覺悟成佛的節(jié)日。十二月為臘月,這一天也稱作“臘八”。相傳釋迦牟尼成佛前,曾經(jīng)苦行六年,最后因饑餓和疲勞過度而難以支持。當(dāng)時有牧羊女看到后,急忙將自己所帶的雜糧和采摘來的水果,用泉水熬成乳糜狀的粥飯喂他吃,使他恢復(fù)體力,最終在臘月八日成佛。我國佛教徒為紀念佛陀成道事,在每年的十二月初八日,以米及果物煮粥供佛,稱“臘八粥”,嗣后演變成為我國的民間習(xí)俗。元代僧德■編《敕修百丈清規(guī)》卷第二有云:“臘月八日,恭遇本師釋迦如來大和尚成道之辰,率比丘眾,嚴備香花、燈燭、茶果、珍饈,以伸供養(yǎng)。[10] ”

敦煌齋愿文還常常將我國傳統(tǒng)所舉行的喪祭之事與佛教結(jié)合起來。如敦煌北圖第7133號卷《臨壙文》云:

無余涅槃,金棺永謝;有為生死,火災(zāi)恒然(燃)。但世界無常,歷二時而運轉(zhuǎn);光陰遷亦(易),除四相以奔流。電光非(飛)而暫耀,等風(fēng)燭以俄消。然今亡者,壽盡今生,形隨物化;舍茲白日,奄就黃泉。至孝等攀號擗踴,五內(nèi)分崩,戀母慈顏,痛摧(徹)心髓。龍■獻(軒)駕,送靈識于郊荒;素蓋分行,列兇儀于亙道。存亡永隔,追念何依?悲叫號咷,哀聲滿路。于是兆趙地以安墳,擇吉祥而置母(墓);謹筵(延)清眾,就次(此)郊荒,奉為亡靈臨壙追福。又持是福,此(次)用莊嚴施主合門眷屬等:為(唯)愿三寶覆護,萬善護持;災(zāi)障不侵,功德圓滿。摩訶般若,利樂無邊。大眾虔誠,[一切普誦]。[4]796

敦煌P.3765卷《臨壙文》云:

蓋聞無余涅槃,金棺永寂;有為生死,火宅恒然。但世界[無]常,光陰遷變,故有二儀運轉(zhuǎn),死(四)相奔流。明■交遷,昏辰遞謝。入松枝而暫響,飄炬燭以催明。似上苑之秋花,等祈(祇)園之葉落。然今亡者,壽盡今生,隨緣設(shè)化;舍此白日,掩(奄)就黃泉。體逐時遷,魂歸幽壤。于是龍車軒駕,送靈識于荒郊;素蓋緋紅,列兇儀于亙道。存亡永隔,追念摧心;悲叫號咷,哀聲滿路。逐能卜善地以安墳,選吉祥而置墓。于是降延清眾,就此荒郊,奉為亡靈臨壙追福。惟愿以斯舍施功德,念誦勝[因],盡資用董亡靈所生魂路。惟愿八大菩薩,遙降日宮,三城(世)如來,遠乘蓮坐(座)。于是天神執(zhí)蓋,下接幽魂。地祈(祇)捧花,上乘其足。破無明之固觳,卷生死之昏云。入智慧門,向菩提路。又將勝福,次用莊嚴時(持)爐至孝、內(nèi)親外姻等,惟愿三寶覆護,眾善資時(持),災(zāi)障不侵,功德圓滿。摩訶般若。

祭祀父母以及為亡靈設(shè)祭追福,在我國儒家文化傳統(tǒng)中一直是人生大事。而從敦煌寫卷中的《臨壙文》內(nèi)容上看,臨壙設(shè)祭愿文更多的是與佛教生死無常等思想觀念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

需要說明的是,敦煌P.3765《臨壙文》與S.5573、P.2341、S.6417等卷的《臨壙文》語句多有雷同之處,可以看出以上均為隋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qū)的范文。

我國古代喪服制度中有除服之禮。除服,也稱“除喪”或“脫服”,俗稱“脫孝”,意即除去喪禮之服。這是古代喪禮儀式之一。在古代喪祭中,父母死后周年的祭禮稱“小祥”,兩周年后的祭禮,稱“大祥”。《禮記》卷41《雜記下》云:“有父之喪,如未沒喪而母死,其除父之喪也,服其除服,卒事,反喪服。”其下鄭玄注云:“除服,謂祥祭之服也。[11]”《禮記》卷32《喪服小記第十五之一》有云:“故期而祭,禮也。期而除喪,道也?!保?1]857在敦煌寫卷中保存有《脫服文》,如敦煌S.5957卷和P.3765卷的《脫服文》云:

夫色空不可以定質(zhì)起,滅理而自相遷移。鐵圍之山,畢(必)至于灰燼;金剛之際,豈免于堙蕪?惟我大覺世尊,運津梁于不死之地;真乘志(至)教,開解脫于無漏之林。至矣難名,在于斯矣!厥今坐前施主捧爐虔跪設(shè)齋所申意者,奉為亡考大祥追福之嘉會也。惟亡考乃天假神姿,智雄英杰;謀能尅獲,長策濟時。用武不下于田單,習(xí)文亦超于子貢。是妣高門盛族,美德精華;女軌常明,孤標獨秀。理應(yīng)久居人代,育人謀孫。何圖業(yè)運難排,掩(奄)從風(fēng)燭。至孝等攀號靡及,雖叩地而無追;欲報何階,昊上(天)罔極。但以四時遷易,俄屆大祥;律度星環(huán),三周斯畢。意欲終身至孝,禮制[有期]。奈何恥受吉衣,哀離兇服。今者空床頓遣,以止哭泣之聲;堂宇寂寥,永絕號[咷]之響。故于是日,以建齋延(筵),屈請圣凡,就此家庭,奉資靈識。于是開月殿,辟星宮;龍象云臻,鴛鸞霧集。建齋逾于善德,設(shè)供越于純陀;爐焚凈土之香,饌列天廚之味。以斯設(shè)齋功德,回向福因,盡[用]莊嚴亡靈所生魂路。惟愿隨彌陀而生凈土,逐彌勒而再會閻??;聞?wù)D悟無生,遇諸佛同登妙果。又持勝福,次用莊嚴齋主即體。惟愿菩提日長,功德時增;法水洗而罪垢除,福力資而壽命遠。然后一乘十力之有,普施福于含靈;八難六趣之途,賴此同超彼岸云云。[4]800

從開頭“色空”“滅理”等對佛理的闡釋,中間說明設(shè)齋的緣由,贊嘆亡故考妣的高潔德行和卓越才能,申明齋主追思痛苦的至孝之心。接著通過描繪齋會的盛況?!拔┰鸽S彌陀而生凈土,逐彌勒而再會閻?。宦?wù)D悟無生,遇諸佛同登妙果”,則表達了希冀佛恩普施,遍及含靈,以解脫“八難六趣”,“同登彼岸”{1}。全文充滿佛家名相語句,具有濃重的佛教色彩。由此可以看出,佛教中的苦空無常、生死救度、極樂凈土、功德福報、因果報應(yīng)、地獄輪回等思想觀念與我國古代的祭祀禮儀及傳統(tǒng)孝道已經(jīng)密切交融在一起,不可分割。

敦煌寫卷中的抄經(jīng)題記,也表現(xiàn)有較為強烈的佛教信仰。如敦煌P.2907卷《大般涅槃經(jīng)李季翼題記愿文》云:

夫靈景曜天,則氛霧離歇氣靄;法炬輝世,則塵闇慢其昏。是以蠢物仰曦光而含照,群有資大覺以悟心。故如來權(quán)應(yīng)丈六,發(fā)敬曚徒;托說無說,開曉迷俗。沉溺這莫不憑之以渡岸,窮辛者莫不歸之以階道。弟子李季翼,生遇圣蔭,恩斯勤斯,塵劫莫報。每思竭誠,以展微慮,不圖離會有期,有姊適王氏家,災(zāi)命早背。兄弟之情,懸心楚切,不任所感,為亡姊敬寫《涅槃經(jīng)》一部,覲(謹)因書持之功,修解之業(yè),迎裨圣靈,助輝冥果。申升無礙,形證妙果。托生紫宮,早游常樂。以此誓因,逮及先師、七世父母、現(xiàn)今家眷,得蒙是福。十方眾生、有識之類,使俱絕三有,早成正覺。永平五年五月五日寫。[4]810

敦煌齋愿文保存有不少日常生活中針對具體的人或事所寫的發(fā)愿文,這些愿文隨感而發(fā),表達了當(dāng)時人們的真誠愿望,具有莊重嚴肅的色彩。而敦煌寫卷中保存的這批僧俗人士的愿文類作品,大多都與佛教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由此傳達出隋唐五代時期敦煌各階層人士對佛教的虔誠愿望和信仰情懷。這說明佛教已經(jīng)深入到當(dāng)時敦煌社會各階層的日常生活和民俗娛樂之中。

此外,敦煌寫卷中還保存有不少禮懺文,這類作品韻散結(jié)合,說白與唱誦相連,多用于禮佛儀式。汪娟認為“禮懺文的制作,從它的取材來看,主要是取材于佛經(jīng);從它的作者來看,則應(yīng)處于僧人的制作。”[12]汪娟將禮懺文的結(jié)構(gòu)分為請佛、嘆佛、禮佛、五悔{2}、念佛等十二種[12]313-315。這些作品以文字形式記錄了禮佛過程的各個方面。

敦煌寫卷中的發(fā)愿文、祭文、禮懺文、題記發(fā)愿等作品,文體形式多樣,內(nèi)容諧謔幽默,長短不拘,生動活潑,語言簡練形象。這批作品或敬重祭祀,或虔心發(fā)愿,或苦陳懺悔,情感強烈,意旨顯豁,宗教特征鮮明,同時具有濃厚的文學(xué)色彩,其中有不少作品純?nèi)粸槲膶W(xué)佳作。

需要說明的是,正如前面指出,敦煌寫卷中的齋愿文、祭文甚至禮懺文等類作品,具有程序化或格式化的特征,是范文形式的寫本??梢哉f,敦煌寫卷中的愿文作品主要是一種實用性文本,是為在不同場合使用而創(chuàng)作的范本,這些作品常常還表現(xiàn)出“差異很小而雷同很多”的特征。這說明隋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qū)的人們對這類文體的使用比較普遍,因此敦煌寫卷中保存了多種多樣的范文寫本。同時,我們也可推想,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或根據(jù)具體的場合或情境,在此基礎(chǔ)上還可進行加工或再創(chuàng)作。這無疑都為人們提供了極大的方便。而對這類作品的普遍需求和廣泛使用,反過來又推動著敦煌愿文類等多種實用性作品樣式的多樣化以及范文水平的不斷提高。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隋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qū)人們自覺的宗教追求和豐富多彩的生活習(xí)俗。

總的說來,在隋唐五代直到宋初,敦煌地區(qū)的宗教信仰偏重佛教信仰,表現(xiàn)出以佛教信仰為中心的多元化特征,帶有明顯的民間色彩。這體現(xiàn)出宗教思想觀念成為當(dāng)時人們認識理解社會,表達對現(xiàn)實人生看法的一種依據(jù)。從敦煌愿文來看,文學(xué)賦予信仰以“有意味的形式”,充實的力量和美的色彩,信仰由此得到更為確切的表達,其精神內(nèi)核也得到進一步加強和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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