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凡
[按]有人說,夾谷會盟是孔子的高光時刻,我看未必。如果從世俗的角度看,孔子五十多歲的時候,一年之內由“素身”完成了仕途上的“三級跳”,從中都的地方長官直升卿位,出任大司寇,繼而主持夾谷會盟,這的確是孔子一生中唯一一次獲命為卿的履歷,也是他與平治天下的政治抱負貼得最近的“高光時刻”。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也說,齊景公發(fā)起這次會盟是因為懼怕孔子重用于魯,對齊國構成威脅。但是,真實的歷史卻遠沒有這么簡單。這是一次牽涉兩個超級大國、五方外交利益的復雜政治事件,那么“夾谷會盟”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泰山為五岳之長,傲然屹立于廣袤的華北平原之東,她北接濟南,東連淄川,南帶曲阜,綿延數百里,是古代齊魯兩國天然的國界屏障。
順著泰山余脈一路向東,群山起伏,層巒疊嶂,山崖上的古城墻遺址依稀可見。一邊是懸崖峭壁,一邊卻可縱馬馳騁,這里是淄博博山和濟南萊蕪的交界處,也是齊魯兩國的交界處。
山下有一座古村,村內石板路通暢,石墻儼然,古樸之風猶存。一條小河從村中穿過,岸垛口南側不遠處,一座“夾谷會盟遺址”牌坊映入眼簾,孔子石像雕塑矗立面前。
這里就是“夾谷村”。
“夾谷村”地處萊蕪至新泰通道的咽喉地帶,是重要的軍事戰(zhàn)略要地。其東南面有筆架山,西北面有龜寨山,東北方有大盤頂,形成了“進可攻,退可守”的天然屏障。
據《東周列國志》記載,“齊魯夾谷會盟處”的地點在當時的“齊魯界上,夾谷山前”。
清代《續(xù)修萊蕪縣志》中發(fā)現了“舊志謂縣治西南三十里,連新泰縣之夾谷峪,春秋定公十年,公會齊侯于夾谷,即此”的記載。
此處無疑就是2500 多年前齊魯兩國“夾谷會盟”的舊址了!
1
強大的齊國為什么突然之間要和比較弱小的魯國簽訂“友好同盟互助條約”呢?
這事要回溯到兩國會盟的六十多年前來看。
在上一篇《偪陽效應》中我們講到,公元前563 年,晉悼公召集宋、魯、衛(wèi)、曹、莒、滕、薛、杞、小邾國的國君以及齊國世子,與吳王壽夢在柤集會。
也就是說,六十多年前晉國一支獨大,是名副其實的“春秋霸主”,齊魯宋衛(wèi)等國都是晉國的“小弟”。
“春秋霸主”是咋回事?
簡單地說,“春秋霸主”就是諸侯之長,有點類似于“國際輪值主席”,但比“輪值主席”管得更寬,權力更大。
權力有多大呢?
大到直接以周天子的名義號令諸侯,也就是“尊天子以令諸侯”。
那,周天子愿意嗎?
或者說成為霸主需不需要周天子的承認呢?
“周天子”本來就是華夏共主,是所有諸侯國臣民的精神領袖,怎么混到這種地步了呢?
公元前770 年,周平王把首都從鎬京(今西安)東遷到了洛陽,歷史進入東周時代。
由于西周時期持續(xù)內亂,再加上外族入侵,原本強大的西周逐漸沒落,到周平王時期,鎬京已經待不下去了,不得不把首都東遷到洛陽,這樣,就使得王室直接控制的區(qū)域范圍急劇縮小,已經沒有足夠的財力來養(yǎng)活龐大的軍隊,雖然還是各諸侯國臣民的精神領袖,但沒有了精良的軍隊,也就沒有了實際的掌控權。
打個比方,一個班的班主任病了,學校暫時又沒有多余的老師來替代,只好讓老師帶病工作,老師精氣神不足,全班調皮搗蛋的學生由誰來管呢?那就選一個能鎮(zhèn)得住的班長來管吧!這個班長就相當于“春秋霸主”。
“霸”聽起來好像蠻不講理的樣子,其實,“霸主”最初應該是“伯主”,“伯”就是兄弟間的老大嘛!大家互相之間是平等的。但后來這個“班長”越來越蠻橫,“伯主”就逐漸音變成“霸主”了。
由于“霸主”的地位越來越高,實惠也越來越大,所以,人人都想來當這個霸主。
第一個真正的“霸主”就是齊桓公,他執(zhí)政期間重用管鮑,強軍富民,九盟諸侯,三平晉亂,平復衛(wèi)國,驅逐戎狄,確實替周天子“操碎了心”,在歷史上也贏得了不錯的口碑。
齊桓公去世后,“霸主”的地位就落到了晉國,晉文公成為新任的霸主。
晉文公之后,楚國想替代晉國成為新任霸主,因而,晉和楚之間就產生了矛盾,這才有了“偪陽之戰(zhàn)”(雖然不是主要戰(zhàn)役,但卻有著重要意義)。
據《左傳》記載:公元前562 年,也就是“偪陽之戰(zhàn)”發(fā)生的第二年,魯國世卿季武子就聯合孟孫氏、叔孫氏兩家瓜分了魯國公室的軍隊,與自家的私兵混編,把國家的武裝力量變成了卿族的私產。
季孫氏的行為妥妥的就是“僭越”,但是,“尊天子以令諸侯”的晉國卻視而不見,這里面肯定有道道,也就是說,這個時候的晉國霸主要么是吃了別人的好處,要么就是實力不行,管不了,虛為霸主。
最大的可能是,在“逼陽之戰(zhàn)”中季孫氏和晉悼公達成了某種共識,才使得季氏敢于為所欲為。
到了公元前537 年,以季氏為首的“三桓”又進一步侵吞了魯國公室的郊遂之地。季氏獨得一半兒,孟孫氏和叔孫氏各拿到了四分之一。(四分公室,季氏擇二,二子各一,皆盡征之,而貢于公——《左傳·昭公五年傳》。)
到了這個地步,魯君不但徹底喪失了軍政大權,甚至在經濟上也必須仰賴“三桓”的貢給方能勉強維持。在位的魯昭公既不甘心淪為三桓的傀儡,又苦于公室虛耗,無兵無糧,不得已,只能在公元前517 年使出“借刀殺人”之計。
魯昭公集合了對季氏宗主季平子心懷不滿的季氏庶孽以及郈孫氏、臧孫氏的力量來反擊三桓對魯國公室的壓迫,結果卻慘遭三桓聯手驅逐,“一國之主”不得不四處“政治避難”。
公元前510 年,流亡在外的魯昭公因病去世,他的弟弟公子宋被立為新君,這就是魯定公。
魯定公也不甘心成為三桓的傀儡,所以,只能在隱忍中尋找機會。
公元前502 年,魯定公鎖定了孔子。
司馬遷說,魯定公非常器重孔子,對他表現出了極大的信任。公元前502 年這一年內,魯定公就讓孔子完成了仕途上的“三級跳”,從中都的地方長官直升卿位,出任大司寇。[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魯定公十年(公元前500年)春,及齊平。夏,齊大夫黎鉏言于景公曰:“魯用孔丘,其勢危齊?!蹦耸垢骠敒楹脮趭A谷——《史記·孔子世家》。]
司馬遷還說,孔子在魯國受到重用的消息,引起了齊國的恐慌。為了預防魯國在孔子的治理下日漸強大,齊國大夫黎鉏建議齊景公向魯國發(fā)出夾谷會盟的邀請。
《史記》中的這種說法,乍一看好像沒有問題,但仔細想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妥:魯定公重用孔子,明顯是對著三桓來的,最應該引起恐慌的應該是三桓才對啊?怎么會引起八竿子才勉強能打得著的齊國恐慌呢?
這其中會不會還另有原因呢?
2
齊國“恐慌”的,并不是孔子的上位,而是另有原因。
齊桓公(公元前685-前643 年在位)去世之后,他的幾個兒子為了爭奪王位,打得不可開交,使得齊國內亂幾十年,民不聊生,國力衰落,齊桓公所創(chuàng)立的霸業(yè)告終。
齊國內亂一直持續(xù)到齊景公即位,才算安定下來。
齊景公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需要重點介紹一下。
齊景公(前547 年—前490 年在位)執(zhí)政時間長達58 年,是齊國國君中在位時間最長的。
齊景公既精通治國之道,又懂得貪圖享樂。作為君主,他不愿放棄其中的任何一個,與此相應,他的身邊就必有不同的兩批大臣,一批是治國之臣,一批是享樂之臣,齊景公也和歷史上許多有為君主一樣,深諳治國用人之道。齊景公在位的58 年間,國情相對穩(wěn)定,國力得以恢復。
但是,齊景公絕對不想只當一個平庸的享樂之王,他也想像他的先祖齊桓公那樣,建立起齊國的萬世霸業(yè),而且這個想法在他即位之初就在大腦中回蕩,他是一個不甘人下的野心家。
據《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
齊侯、衛(wèi)侯、鄭伯如晉,朝嗣君也。公如晉,至河,乃復。取郠之役,莒人訴于晉,晉有平公之喪,未之治也,故辭公。公子遂如晉……晉侯以齊侯宴,中行穆子相。投壺,晉侯先,穆子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為諸侯師?!敝兄?。齊侯舉矢,曰:“有酒如澠,有肉如陵。寡人中此,與君代興?!币嘀兄?/p>
“昭公十二年”是哪一年?
“昭公十二年”是指魯昭公十二年(公元前530 年),這是齊景公即位的第十八年。
上面這一段大體意思是說:
公元前530 年,齊、衛(wèi)、鄭、魯四國國君相約前去晉國,對新任元首晉昭公表示祝賀,結果,晉國對齊、衛(wèi)、鄭三國國君表示歡迎,而獨不準魯昭公入境,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在兩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32 年,魯國伐莒,攻占了“郠”這個地方。晉國認為,魯伐莒國屬于“不義之戰(zhàn)”,作為霸主,要代表周天子對魯國進行懲戒,拒絕魯昭公入境算是“薄懲”一下。
看來,“霸主”還是有個性的。
接下來,晉昭公大擺筵席,對齊、衛(wèi)、鄭三國國君表示熱烈歡迎。
宴會進行到高潮,是大家玩投壺游戲。
什么是“投壺”呢?
投壺是從先秦時期一直延續(xù)至清末的中國傳統(tǒng)禮儀和宴飲游戲,投壺禮來源于射禮。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宴請賓客時的禮儀之一就是請客人射箭。那時,成年男子不會射箭被視為恥辱,主人請客人射箭,客人是不能推辭的。后來,有的客人確實不會射箭,就用箭投酒壺代替。久而久之,投壺就代替了射箭,成為宴飲時的一種游戲。
晉國主持投壺儀式的相禮是晉卿荀吳(史稱中行穆子),他唱完《投壺辭》說:“如果能投中,就祝愿我晉國能夠長期為諸侯之主?!保ü丫写?,為諸侯師。)
結果,晉昭公果然投中了,座席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輪到齊景公投壺了,只見他手持羽毛箭,口中唱道:“霸主輪流坐,明日到我家!”(寡人中此,與君代興。)
眾人聽后,滿臉愕然。
大家都看得明白,經過景公十八年的治理,齊國的國家治安基本恢復了正常,國力正在蒸蒸日上,因此,齊景公說話就有點飄了,或者說,齊景公根本沒把晉昭公這棵嫩蔥放在眼里,就是想要挑戰(zhàn)一下帶頭大哥的地位。
齊景公之所以敢說這個話,是因為他看到了晉國內部存在著極大的矛盾,也就說現在的晉昭公徒有其表,根本就壓不住權力爭奪的內流涌動。
此時的晉國,實權由六卿把持,六卿即范氏、中行氏、智氏和韓、趙、魏三家。事實也是如此,后來六卿互撕,剩下韓、趙、魏三家,再后來就是三家分晉,這些都是后話。
齊景公這趟沒有白來,一眼就看穿了晉國內部的矛盾。
但是,齊景公高興得還為時過早。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此時的晉國畢竟還是“萬乘之國”,齊景公想要蓋過晉國,還須等待時日。
3
齊景公終于等來了他的機會!
公元前506 年春,蔡國國君蔡昭侯向晉國哭訴冤情,請求晉國召集會盟,聯兵伐楚。
蔡昭侯為什么會向晉國“哭訴冤情”呢?
事情是這樣的:三年前,蔡國國君蔡昭侯帶著兩個玉佩和兩件裘皮大衣到楚國訪問,他把其中的一個玉佩和一件裘皮大衣奉獻給了楚昭王。
楚昭王穿著這件裘皮大衣,戴著玉佩,熱情招待蔡昭侯。蔡昭侯也穿戴著同款的裘皮大衣和玉佩接受宴請。楚國令尹(相當于宰相)子??粗垧挘虿陶押钏饕闷ご笠潞陀衽?。
蔡昭侯舍不得給,結果被子??哿粼诔?。
堂堂一國國君被扣在了楚國成為階下囚,蔡昭侯肯定咽不下這口氣。晉國不是“霸主”嗎?有什么不平之事肯定要請霸主出來主持公道啦!
其實,在春秋大國中,楚國一直是晉國爭霸的主要對手,可是,由于連遭幾輪王室內訌,國力耗散,因此,奸臣當道也就在所難免。楚國令尹子常不光是虐待蔡昭侯,其他許多小國如陳、頓、黃、胡等,也都不同程度地遭受過子常的索賄和羞辱。
隨著蔡昭侯北上晉國申冤,其他原本附屬于楚國的小國也都紛紛北上“告狀”。
周敬王十四年(公元前506 年)春,應蔡國之請,晉、齊、魯、宋、蔡、衛(wèi)、陳、鄭、許、曹、莒、邾、頓、胡、滕、薛、杞、小邾18 國諸侯在召陵(今河南省漯河市郾城縣東)會盟,共謀伐楚。
形勢對晉國來說明顯利好,但是,晉國卻表現得相當拉胯,晉卿荀吳不但不敢稱兵伐楚,反而掉過頭來向蔡昭侯敲骨吸髓,這使得與會諸侯對晉國相當失望。
(召陵之會,是晉國作為霸主的最后一次大型諸侯之會。參加國之多,為晉史上空前絕后,然而晉人自暴自棄,從此失去了諸侯的信任——李孟存、李尚師《晉國史》。)
晉國的表現,讓齊景公看到了機會,反手拉了原本依附于晉國的鄭、衛(wèi)兩國,組建了新的聯盟。這相當于直接挖了晉國的墻腳。
(秋,齊侯、鄭伯盟于咸,征會于衛(wèi)。衛(wèi)侯欲叛晉,諸大夫不可。使北宮結如齊,而私于齊侯曰:“執(zhí)結以侵我?!饼R侯從之,乃盟于瑣——《左傳·定公七年傳》。)
齊國挖墻腳,晉國什么態(tài)度?
那當然是極大的“不悅”,可是干吃虧卻不敢輕易和齊國翻臉,因為此時的晉國內部紛亂無比,六卿之間頻繁開撕,晉國自顧不暇。
齊國是不是接下來就可以直接和晉國撕開臉單挑了呢?
不敢!
因為,此時晉國雖然內亂不堪,但一旦遭到外來侵略,極有可能又重新擰成一股繩來一致對外,那樣的話,吃不了可兜著走吧!
況且,晉國還是有著很多鐵桿的盟國的,譬如魯國就是其中最鐵的那一個。據《晉國史》統(tǒng)計,春秋時期魯國卿士到晉國去“朝聘”多達24 次,是晉屬盟國中最多的。
什么是“朝聘”呢?
“朝聘”是諸侯朝見天子,天子聘問諸侯,以及諸侯相互聘問的禮儀,“朝”是親往,“聘”是派使者前去,二者合稱“朝聘”。
春秋時代,天子地位下降,諸侯國林立,國與國之間爭斗激烈,朝聘是當時互相交往、拉攏關系的重要外交手段,所以各國之間相互聘問頻繁,這其實是與各國之間的戰(zhàn)爭相輔相成的,二者交錯進行,逐漸形成一種相對固定的制度。
另外,晉國有所差遣,魯國每役必從,每會必至。
由此可見,魯國和晉國的關系非同一般。
那么,問題來了:
齊景公拉攏鄭、衛(wèi)兩國作為盟友,明顯動了晉國的奶酪;而魯國又是晉國的鐵桿,橫亙在齊國和鄭、衛(wèi)之間,成為齊、衛(wèi)、鄭三國密切聯絡的絆腳石。
齊景公認為,必須把魯國制服,才能重新走向霸權。
齊景公能把魯國“制服”嗎?
4
公元前503 年秋冬時節(jié),齊軍大舉進攻魯國。魯國派陽虎出戰(zhàn),結果打退了齊國的進攻。
陽虎是誰?
陽虎是個“能人”,據說外貌和孔子相似,我們在《論語》中經常會碰到他,專門和孔子作對。原為魯國季孫氏(季平子、季桓子)的家臣,但是,他卻通過控制季孫氏進而把持了魯國的朝政。
公元前502 年正月和二月,陽虎兩次主動出擊,大張旗鼓地攻打齊國。
其實,陽虎主動出擊另有緣由,因為陽虎三年以來橫行魯國,已經引起了國人極大的不滿,陽虎是希望用外戰(zhàn)的勝利轉移國人對他的不滿和懷疑,同時又用討伐齊國的做法來討好晉國,從兩個方面鞏固自己的勢力。
齊國可不知道這些,面對來勢洶洶的陽虎,齊景公一籌莫展。
怎么樣除掉陽虎這個攔路虎呢?
接下來,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
據《左傳》記載:
季寤、公鉏極、公山不狃皆不得志于季氏,叔孫輒無寵于叔孫氏、叔仲志不得志于魯,故五人因陽虎。陽虎欲去三桓,以季寤更季氏,以叔孫輒更叔孫氏,己更孟氏——《左傳·定公八年傳。》
大致意思是說:季寤、公鉏極、公山不狃、叔孫輒和叔仲志這五個人,對當前的三桓極為不滿,他們共同推舉陽虎為領袖,準備組織叛亂,取代三桓。
時間是“定公八年”,也就是公元前502 年。
可能是組織不嚴密,也或許是其他因素,陽虎的這次“叛亂”失敗了,他逃到了齊國。
齊景公本來打算拘禁陽虎,拿他做個籌碼來拉攏魯國,結果陽虎卻來了個越獄逃跑,輾轉逃到了晉國。
按理說魯國和晉國這么鐵,晉國一定會把陽虎這個犯上作亂的壞蛋五花大綁送回魯國處置,可誰知晉卿趙鞅卻把他收容了下來。
這一下可惹惱了魯國。
公元前505 年,魯國正卿季平子去世,陽虎借機囚禁了季平子的接班人季桓子,逼迫季桓子對他委以重任。季桓子被逼無奈,只能答應陽虎的要求,讓他從一個家臣逐步變成了國之重臣,然而,陽虎還是貪心不足,企圖滅掉三桓自立門戶,這使得最終成功驅逐陽虎的季桓子對這個家賊恨之入骨。
對待這樣一個叛賊,晉國卻不顧魯國的感受,采取了收容和庇護的態(tài)度,這激起了重掌魯國大權的季桓子極大的不滿,晉、魯兩國的聯盟關系因此出現裂痕。
這一點,又讓齊景公看到了,他主動向魯國伸出了橄欖枝——怎么樣?合作吧?共同對付忘恩負義的晉國!
魯國接受了齊國拋來的橄欖枝,這才是“夾谷會盟”的根源。
對于這個會盟,齊景公會心甘情愿地屈尊和魯定公平起平坐嗎?
5
對于這次會盟,魯定公也格外重視,決定起用孔子作為主持人。
如此重大的會盟,魯定公為什么不用權傾朝野的三桓,而用新近才由素人提拔上來的孔丘呢?
前面講過,魯定公之所以選用孔子,是為了培養(yǎng)王室實力,掣肘三桓。一來是長期壓制魯國王室的三桓首腦季平子去世,讓魯定公看到了光明;二來是三桓的新首腦季桓子被陽虎軟禁形同傀儡,讓魯定公看到了機會;三是孔子的弟子遍布天下且都嶄露頭角,在民間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力量,讓魯定公看到了希望;四是陽虎新敗逃亡四方,讓魯定公看到了時機;五是一向威逼魯國的宿敵齊國突然之間伸來橄欖枝,讓魯定公看到了前景??傊?,這一切對魯定公來說絕對利好,真是天賜良機,所以,此時起用孔子是他最佳的翻盤機會。
因此,才有了孔子一年之內“三級跳”,由一個素人火箭速度提拔為副國級領導人,可見魯定公的急迫心情,猶如危難之中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我們看看魯定公寫給孔子的任命書,就知道他的心情有多么迫切了:“宋公之子,弗甫何孫,魯孔丘,命爾為司寇?!保ā俄n詩外傳》)
司寇是個什么官?
簡單地說,“司寇”就是主要負責國家司法制度的最高行政首腦,類似于今天的全國公檢司法最高機構,可能比今天的權力還要大。
三桓中季孫氏為司徒,負責百官的任命和政府的運轉,類似于君主國家(如英國、德國)的總理;叔孫氏為司馬,負責軍隊的管制調配,類似于后世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或現代的“武裝部隊總司令”;孟孫氏為司空,主管禮儀、德化、祭祀并負責各部門的監(jiān)察執(zhí)行,類似于今天的檢察院兼文教部。
孔子為司寇,相當于政法委書記兼司法、公安部長和武警部隊總司令。另外還有司土,負責基建、河道等工作。
司徒、司馬、司空、司寇和司土并稱“五官”,相當于常委。
兩國會盟,主持人(相禮)是舉足輕重的角色,比如春秋四大會盟,即葵丘會盟、踐土會盟、黃池會盟和徐州會盟,主持人分別是齊桓公、鄭文公、魯哀公和齊威王。
雖然夾谷會盟和以上四大會盟相比規(guī)模小了些,但影響力可不小,能當會盟的主持人,可見魯定公對孔子是多么的器重。
三桓對此沒有反對意見嗎?難道他們看不出來孔子上位即將對三桓產生威脅嗎?
當然是有的,可是,此時的三桓卻敢怒而不敢言。
因為,“陽虎之患”才剛剛過去,季桓子雖然重掌朝政,但是年紀尚輕,而且剛剛脫離陽虎的魔掌,尚心有余悸,此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孔子扶搖直上,暗地里卻在尋找機會。
6
夾谷,現在山東省萊蕪境內,是泰安經青石關到達淄川、博山一帶的必經之路,兩側高山危立,道路險隘,是古代齊魯兩國的交界處。
兩國會盟為什么選擇在一個閉塞落后的山溝溝里呢?
一是便于隱藏兵力,兩國會盟,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是如何,所以,都要留好后路。出發(fā)前,孔子也告誡魯定公“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孔子家語·相魯》)?!辈⒃谏焦葍汝愔乇苑啦粶y。同樣的道理,齊國也是布有重兵。既然兩方都布有重兵,在平原地帶沒有遮掩總不好吧,所以選擇山溝溝,雙方面子上都好看。
二是夾谷位于兩國邊境,對雙方來說都很公平。
三是我的猜想,齊國剛剛收服“萊夷”這個小山窩窩,想給魯國打個版看看,起到威懾的作用。
別看今天萊蕪這個地方與其他地市差別不大,在古代可是落后得很,雖直線距離齊魯兩國都不遠,可因為群山環(huán)繞,交通不便,和外界交流極其有限,因此被稱為“萊夷”(這里沒有任何貶低萊蕪的意思,我們只是說明古代的觀念)。
會盟儀式開始了,第一個登臺演出的竟然就是“萊夷兵舞”。
剛剛開演不到一分鐘,只見孔子拍案而起,長袖向著打扮猙獰、正在亂舞的萊兵一甩,兩眼直視著齊景公,聲若洪鐘,怒斥道:“這些人是干什么的?我們兩國國君在此作友好會盟,卻讓你們這些剛剛征服的還沒開化的夷狄之俘前來搗亂,你這齊君怎么還能號令諸侯?!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俘不干盟,兵不逼好,這是大家應當遵守的禮數,不然就是對神的褻瀆,就是對德行的罪過,就是對人的失禮。我想你齊景公肯定不會這樣做的吧?”
一番陳詞大義凜然,又有理有據,這就相當于兩個超級大國聯合搞一個文明的國際秀,結果第一個出場的竟然是非洲原始部落的草裙舞,尷尬的齊景公此時已被孔子說得面紅耳赤,心知失禮,便揮手把亂舞的兵士斥退,并當場認錯:“這是寡人之過?。 ?/p>
據說這次盟會之后,齊景公想起那個身高一米九,臂力過人,高大威猛斗酒不醉的孔子,還心有余悸,惱怒地訓斥隨從人員說:“孔子引導他的國君遵循古人禮儀,你們卻引導我學夷狄的陋俗,真是丟人!”
孔子為什么敢于呵斥齊景公,而齊景公卻甘吃啞巴虧呢?
齊國前來會盟的意思當然十分清楚,那就是通過“秀肌肉”顯示力量,用氣勢來壓倒魯國,一手大棒一手胡蘿卜,迫使魯國無條件成為自己的附屬國。
來會盟之前,齊國大夫犁彌知道了孔子為魯定公相禮之后,就向齊景公建議說:孔丘知禮而無勇,如果讓我們新征服的萊夷兵士武裝劫持魯定公,就能輕易達到我們的目的,嘻嘻!
犁彌為什么斷定孔子“知禮而無勇”呢?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弊迂曉唬骸氨夭坏靡讯?,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保ā墩撜Z·顏淵》)
子貢問應該怎樣處理國家大事??鬃诱f:“做到糧食充足,軍備充足,民眾信任朝廷就可以了。”子貢又問:“如果迫不得已必須去掉一項,這三項中先去掉哪一項呢?”孔子說:“去掉軍備?!弊迂曈纸又鴨枺骸叭绻€是迫不得已,必須在剩下的兩項中再去掉一項,那先去掉哪個呢?”孔子說:“那就去掉糧食。自古以來,人都是要死的,如果沒有民眾的信任,那么國家就立不住了?!?/p>
孔子還說過:“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p>
對于這句話,很多版本解釋為“孔子說,善人教導訓練百姓七年時間,就可以叫他們去作戰(zhàn)了”。
我對這種解釋深表懷疑,首先,教導百姓打仗,為什么要用“善人”來訓練?其次,為什么這么肯定就是七年?再次,孔子不是倡導仁政嗎?怎么突然要說教導人們去打仗呢?
在孔子時代,“人”是人,“民”是民,二者還沒有混在一起。
人的意思有兩個:第一個就是自然的人;第二個指貴族,或者是統(tǒng)治階級。而“民”字的意思則只有一個,那就是奴隸,或者說庶人。
不管哪種解釋,大家都承認“民”字指的是身份低賤的人。比如修飾“民”的“賤”“愚”“刁”“頑”“奸”等,都是貶義詞;而修飾“人”的“偉”“大”“圣”“哲”“賢”“仙”“完”等,都是褒義詞。
因此,在文字初步成型的商周時代,“民”是指那些蒙昧無知的“沒文化”的下層人。
所以,孔子說的“善人”是“使人善”的意思,而“教民”則是“使民教”,也就是使底層百姓得到教化的意思。
對于“七年”中的“七”,指的也不是數字“7”。
《說文解字》:七,陽之正也。從一,微陰從中衺出也。
翻譯過來就是:七,陽的正數。字形采用“一”作字根,“一”表示陽氣,折筆表示微弱的陰氣從中斜斜冒出。
因此,“七”的本義就是“切分”的意思,引申為達到一定程度就會產生“由量變到質變”的臨界點。
好了,重新解釋一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一個國家先要做的,就是要對那些社會精英實施“善”的教育,使他們達到先知先覺,并引領最底層的國民走向光明,使他們也都得到教化,這樣就會形成一種效應,過不了幾年,那些落后的外族就會主動地來靠近你,自覺接受先進文化的熏陶和教育,到那個時候,大同世界不就可以實現了嗎?
估計犁彌是孔子的文章看多了,誤認為孔子只不過是個理想主義者,一介懦弱的書生,性格溫和,人畜無害,只知道以善治國,沒有什么戰(zhàn)斗力。但是他不知道,孔子的文章講的是大的為政方略,具體到像夾谷會盟這樣的具體行動,則要具體情況具體對待,要有權變,要因時因地因事制宜。
估計齊景公和他的智囊團誰都沒想到孔子會不按套路出牌,突然大喝一聲,打亂了他們的計劃,魯國贏得了第一局。
這一段,《左傳·定公十年》描寫得更精彩:
夏,公會齊侯于祝其,實夾谷,孔丘相。犁彌言于齊侯曰:“孔丘知禮而無勇,若使萊人以兵劫魯侯,必得志焉。”齊侯從之??浊鹨怨耍唬骸笆勘?!兩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亂之,非齊侯所以命諸侯也。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俘不干盟,兵不逼好。于神為不祥,于德為愆義,于人為失禮。君必不然?!饼R侯聞之,遽辟之。
7
齊國自以為國力雄強,憑氣勢就可以壓倒弱小的魯國,可齊景公的智囊團們沒想到,魯國是“禮儀之國”,是周公的封國,保留了西周時代最完整的禮樂制度,在“禮樂”面前,齊國可就不行了,所以才會有開頭僭越禮儀的行為,被孔子抓了個正著。
“請奏雅樂!” 孔子高聲說道,“兩國國君會盟,是國際間的大事,應該配雅樂合乎禮制!”
齊國官員聽到“雅樂”有點蒙,雅樂這種規(guī)格,只有周天子和魯國才是正宗的,齊國在這方面沒有做好充分準備??!
怎么辦?
沒準備也得上!第二個節(jié)目——齊國宮廷舞。
只見,許多涂脂抹粉的舞女登上舞臺開始表演,舞著舞著,竟然唱起了《文姜愛齊侯》:夫人愛哥哥,他也無奈何。孝順兒子沒話說,邊界造起安樂窩。
這時的齊國人哈哈大笑。
說起《文姜愛齊侯》,是有些來由的。魯國第十五代國君魯桓公,娶了齊國的文姜做夫人,有一年春天,桓公和夫人到齊國去訪問,文姜跟當時齊國的國君齊襄公相好,被魯桓公知道了,便責備文姜。后齊襄公便讓人把魯桓公打死在車上,對外說喝酒摔死的。后來文姜的兒子做了國君,文姜不敢回魯國去,只好住在了邊界。(這件事司馬遷在《史記》中有詳盡的描述,不再細講。)
估計這也是犁彌安排的,他是故意把魯國的這一羞辱拿出來“揭疤”的,以達到震懾魯國的目的。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齊國的這一行徑妥妥的就是小人之為。
孔子聽到這里,怒發(fā)沖冠,一反平日溫文爾雅、老成持重的常態(tài),大聲吼道:“如今魯國和齊國修好,成了兄弟,這些舞女明目張膽地侮辱國君,侮辱魯國的國君就是侮辱齊國的國君,來!請齊國的司馬速速將她們斬了!”
齊國的司馬站在一邊不知道該不該動,孔子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直接對著齊景公說:“我們兩國既成兄弟,魯國的司馬是否等同于齊國的司馬?”齊景公好像也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只見孔子高聲喝道:“請申、樂二位將軍上臺!”
陪同魯定公來的兩位將軍應聲登臺,將兩個領唱的舞女殺死了。
齊景公和犁彌被孔子的行為整蒙圈了,沒想到孔子會有如此的膽量和豪氣,一時也沒了主意,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進行,整個會盟儀式一下子變卡頓了,氣氛開始變得緊張起來。
怎么辦?
8
上文我們講過,齊景公身邊有不同的兩批大臣,一批是治國之臣,另一批是享樂之臣,關鍵時刻還得靠治國之臣,這時,齊國老到的外交官晏子出場了。
晏子明白,這次兩國會盟,是齊國提出來的,也就是說兩國會盟對齊國的好處更大。既然是會盟,主盟方就要拿出誠意,而不應該居高臨下耍小伎倆,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實在是小瞧魯國了,有失大國體統(tǒng)。
只見晏子站出來,不慌不忙地對齊景公說:“主公勿怕,孔子是極其講究禮儀的人,今天怪我們做得不周全,以至舞女唱出了不堪入耳的淫蕩歌曲,望君侯恕罪?!苯又謱鬃诱f:“今日之事,晏嬰不知,多有冒犯,請多恕罪!”
孔子看到這個局面,也借坡下驢:“兩國盟好,情同手足,丘亦有欠缺,驚到了齊侯,望乞恕罪!”
孔子對晏子還是很佩服的,雖然孔子早年求仕于齊國時,被晏子趕出了齊國,孔子還是說:“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p>
“久而敬之”這個評價還是很高的,就是說處得越久就越會尊敬他,也就是我們俗話說的“這個人值得深交”。
孔子也覺得儀式再這樣下去,難保還會有什么不測發(fā)生,便讓司儀各自引導國君祭拜天地,飲會盟之酒,匆匆結束了會盟的儀式。
接下來就是具體談判的環(huán)節(jié)了。
齊方認為:將來齊國要是出兵作戰(zhàn)的時候,魯國必須出動三百乘兵車助戰(zhàn),否則就是破壞盟約。
其實,這一條款對魯國來說很難處理。同意吧,就等于主動承認自己成為齊國的附屬國,這樣,不僅會使魯國失去實際利益,更會使魯國的聲譽受到大的傷害;不同意吧,魯國與齊國力量對比是那樣的懸殊,來訂盟約,就是來向齊國求得和平與安全的。
這該怎么辦呢?
孔子說:“既然兩國結了盟,是不是就是一家了?”
“是??!那還用說嗎?肯定就是一家人啦!”
“那也就是說,齊國的敵人就是魯國的敵人,魯國的敵人也是齊國的敵人,對不對?”
“對對對!就是這樣的!”
“好!魯國眼下就有一個敵人陽虎!”
“是的!陽虎跑到齊國,本來齊侯想把他拿下送回魯國治罪的,誰知他逃跑到了晉國!”
“那么,現在陽虎算不算齊國的敵人?”
“那當然是齊國的敵人啦!”
“好!陽虎當年潛逃到齊國時,曾經帶了他侵吞的鄆、讙、龜陰三地作為禮物獻給了齊侯,現在是不是應該歸還魯國了?”
“……”
此時的孔子,溫文爾雅,不慌不忙,就事論事,不見了剛才壇上的憤怒激昂,卻又在軟中透著剛硬。這既是牽涉著齊國稱霸的大事,又牽扯到齊魯的結盟,齊方對于盟方魯國叛臣所侵占的地盤,也沒有理由不予歸還。
會盟后,齊國及時歸還了因陽虎所侵占的魯國汶陽之田。
(將盟,齊人加于載書,曰:“齊師出竟,而不以甲車三百乘從我者,有如此盟?!笨鬃邮蛊潫o還揖對,曰:“而不返我汶陽之田,吾以共命者,亦如之。”齊人來歸鄆讙龜陰之田——《左傳·定公十年》。)
后記
夾谷會盟,強大的齊國由于草率輕敵而失去面子,弱小的魯國據理力爭得到實惠,齊魯打了個平手,這在當時是十分不容易的,讓強大的齊國自覺理虧返還強占的魯國土地,無異于虎口拔牙。
這是孔子一生中施展其政治才能的成功表現。魯國在夾縫中求得生存,一邊是多年的“霸主”,老牌的強國,另一邊是虎視眈眈的宿敵鄰居,輕易倒向哪一邊好像都不好,但孔子卻審時度勢,及時捕捉到對魯國有利的點滴漏洞,抓住齊國失禮的細節(jié),在大庭廣眾之下,儀禮執(zhí)言,才為魯國爭得了利益,挽回了顏面,充分展示出一個了不起的政治家的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