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輝
關(guān)于《紅樓夢》,人們無疑已說得很多很多;關(guān)于《紅樓夢》,我們又似乎永遠永遠無法說完道盡。
二0二三年八月二十六日晚,在意外與激動中觀看了江蘇大劇院版民族舞劇《紅樓夢》的第九十九場演出,兀然感慨,我們又多了一重理解這部偉大作品的獨特視角。
這是用舞蹈和音樂語言演繹的《紅樓夢》,是寫意畫般的《紅樓夢》。這部戲,不僅不是對《紅樓夢》故事情節(jié)的簡單重復(fù),它跳出了索隱派、探佚學(xué)、自傳說乃至小說評論派的解釋慣性,而且以最大可能接近了這部巨著的靈魂。如導(dǎo)演之一黎星在自述中所期待的,這部舞劇超越了“語言的邏輯與思維的速度”,表達了“青春王國里瞬間涌現(xiàn)的美感”。
這種美感是悲劇性的。唱出生命與青春的挽歌,令人潸然又令人回腸蕩氣。很顯然,對原書基本故事的復(fù)現(xiàn),并不是創(chuàng)作者的真正追求,至少不是最高追求。除了演員投入的表演,美輪美奐的舞蹈語言、服裝設(shè)計、音樂創(chuàng)作,以及充滿現(xiàn)代感的酷炫舞臺美術(shù)、多媒體設(shè)計,尤其不能忽視的,是整部戲劇的大布局和大結(jié)構(gòu)。
全劇十二個回目的架構(gòu),使人想起元雜劇以及章回體小說的古老形式,也使熟悉小說《紅樓夢》的觀眾有一種易于辨識的親切感。從《入府》《幻境》《含酸》《省親》《游園》《葬花》,到《元宵》《丟玉》《沖喜》《團圓》《花葬》《歸彼大荒》,前后各六場,上下兩個板塊,幾乎囊括了《紅樓夢》的完整故事,甚至并沒有完全放棄后四十回的重要內(nèi)容。
如果說以回目名稱巧妙地交代情節(jié),在很大程度上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的話,那么,在熟悉中營造一種陌生化的戲劇效果,則是這部戲更為獨具匠心之處。
細心的觀眾能發(fā)現(xiàn),上半場最后一場即第六場《葬花》,與下半場倒數(shù)第二場即第十一場《花葬》的名稱,只是做了一個小小的詞序上的調(diào)整。
黛玉葬花,這是一個我們熟悉得無法更熟悉的情節(jié),幾乎任何一種改編《紅樓夢》的藝術(shù)形式,都難以省略或忽視其作用和意義。原小說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的細節(jié),不知道讓多少讀者感世傷懷;《葬花吟》中“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愿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詩句,也不曉得讓天下多少有情人無言落淚。
舞劇《紅樓夢》當(dāng)然也不會忘記這個關(guān)鍵情節(jié)。它用三道天幕上的瀟湘竹影,用撒落花瓣的形式,更用寶黛二人如泣如訴的雙人舞,讓我們沉浸在這個難忘的感情戲之中。
但更可貴的是,這部舞劇中“葬花”的情節(jié)并非孤立存在,而是與“花葬”聯(lián)系、呼應(yīng)、襯托,境界全出,更凝練了普遍性意義?!霸峄ā钡莫毼韬碗p人舞,恰好與“花葬”十二釵群舞方式形成對位。由此,林黛玉對個人生命際遇的感懷,以及她的悲劇命運,不過是更多美好生命無奈悲劇的縮影而已。
事實上,《紅樓夢》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總批已經(jīng)提示我們注意《葬花吟》不只是林黛玉的個人抒情詩而已。脂硯齋是這樣說的:“《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故用在餞花日諸艷畢集之期。”這正與第二十三回嘆“落紅成陣”,與第五回所說的“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遙相關(guān)合。
“葬花”與“花葬”在字面上是一個細小的詞序調(diào)整,但在整個戲劇的關(guān)合中,卻非同小可。這種一前一后鏡像式的呼應(yīng)與對稱,將對個人凄美的哀悼,延展到金陵十二釵,又從金陵十二釵延展到一切被侮辱與被迫害的生命—尤其是女性的生命。正因為如此,觀眾難以忘記,第十一場中那些華美的彩衣,那些躍動的、鮮活的身影,那些美麗的精靈,需要面對的卻是十二把高背椅所象征的十二座無字的墓碑。
難怪一位叫莊夏的熱愛《紅樓夢》的讀者要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她們的舞蹈仿佛在給自己,在給那個時代送葬?!币虼?,那是一個人的葬禮,也是一個時代的葬禮;那是一個人的挽歌,也是一個時代的挽歌。是一次“葬花”,更是一次“花葬”。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整個十二章的回目結(jié)構(gòu)中,除了我們所熟悉的、屬于《紅樓夢》原書故事內(nèi)容的部分之外,還特別增加了另外一個與《葬花》《花葬》異曲同工的回目—《團圓》。
正如《葬花》與《花葬》形成映照并對全劇具有結(jié)構(gòu)性意義一樣,《團圓》實際上正是《省親》的鏡像。而這第二個鏡像關(guān)系,卻有著更大的玄機,甚至潛藏著巨大的悖論和悲劇。
元妃省親,看起來是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見到了賈母,見到了賈政和王夫人,見到了一眾兄弟姐妹,完成了整個舞劇中四春的唯一一次人間團圓,但這次團圓,與其說是團圓,不如說是對再也無法真正歡聚的一種嘆惋與無奈,對失去生命自由的控訴和隱忍。何況,這是一種怎樣的團聚?與其說是團聚,不如說是臣子對皇上一展忠心的一次表演,又有什么真正的家的溫暖與親情可以表達?元春身上那個脫下又穿上的黃色華袞,既是皇權(quán)的象征,也成為禁錮鮮活生命的枷鎖,成為戕害人道與人倫的沉重束縛。
于是便有了虛擬的《團圓》——大觀園里美麗生靈們一次假想的相聚。這次擬想中的團圓,帶來了一些解脫和歡樂,也似乎再也沒有了骨肉分離、天各一方的遺憾。但毫無疑問,這反過來加倍彰顯了不能在人間獲得最基本自由和尊嚴(yán)的痛楚。桃花源里、烏托邦中超出想象的美好,恰恰襯托了現(xiàn)實生活的野蠻與虛妄。
正是通過新增這些原書中本來并沒有的情節(jié),舞劇《紅樓夢》用別出機杼的結(jié)構(gòu)安排,讓觀眾和劇中人物一起,由《團圓》《花葬》回到了第三場《幻境》,也使全劇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回環(huán)。太虛幻境中似乎早已注定了的人物命運,不再只是一種暗示,而變成了一種永遠無法擺脫的生命困境。
事實上,全劇中幾乎所有“重復(fù)”出現(xiàn)的回目、人物、意象乃至道具,都不是簡單的重現(xiàn),而是如音樂中的復(fù)奏或變奏一般,將同一個元素(或動機)以不同形式一唱三嘆地凸顯出來,從而也就勾連起所有的故事,勾連起全劇,形成一個有機整體。這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舞蹈精神,這是舞劇《紅樓夢》之所以元氣淋漓、一氣呵成的“秘訣”。
最讓我難忘的至少有兩組復(fù)現(xiàn)的細節(jié)。而兩組復(fù)現(xiàn)的細節(jié),又有著同樣的由喜轉(zhuǎn)悲的內(nèi)在律動。
一組是對原書中一個重要情節(jié)的再次運用,那就是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多少讓觀眾有點意外的是,舞劇中的劉姥姥一角是由男性演員扮演的,似乎是個“丑角”。這無疑是為了在整部戲悲劇性的主調(diào)上,增添一些難得的喜劇性因素。劉姥姥在《游園》和《團圓》中的兩次正面出現(xiàn),確實也產(chǎn)生了一定逗樂的效果。不過,更讓人不可忽視的,是劉姥姥牽著巧姐凄苦地穿過整個舞臺前段的場景。這第三次出現(xiàn),雖只是一個過場,卻毫無疑問,不僅無聲地宣示了賈府由盛轉(zhuǎn)衰忽喇喇大廈傾的事實,也讓觀眾將巧姐的個人命運與金陵十二釵的群體命運聯(lián)系在了一起,與“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悲慘結(jié)局聯(lián)系在了一起。原著中一個邊緣人物穿針引線的作用,在舞劇中同樣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而舞臺的直觀性,則使我們對一切變化、一切無常更加眼見為實。
另一組精心重復(fù)的細節(jié)是與傳統(tǒng)中國生活方式聯(lián)系緊密的轎子。轎子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第一場戲《入府》。這依然是我們異常熟悉的原著中的細節(jié)。而舞劇在此已經(jīng)有意識提醒我們這一道具乃是一個“有意味的形式”,所以同一個意象在同一場中居然特別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是黛玉出轎,一次是寶釵出轎,而且是從舞臺右側(cè)同一個位置走出來。這顯然是提示我們需要格外注意兩位女主人公在人們—尤其是寶玉—眼里和心里的形象:“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一個“可嘆停機德”,一個“堪憐詠絮才”,一個“玉帶林中掛”,一個“金簪雪里埋”。一個期待“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一個希望“淡極始知花更艷”。
轎子的后兩次出現(xiàn),一次是在《省親》,另一次則在《沖喜》。在《省親》中,轎子以黃色和華袞組合在一起,在《沖喜》中轎子則以紅色赫然成為寶、黛、釵三者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證物。元春的轎子,既是個人的座乘,同時也是皇權(quán)的象征,所以是黃色的,因為與皇帝的畸形的聯(lián)系,轎子在這里也不只是個人身份的象征,也是某種所謂婚姻的隱喻。與之對照,《沖喜》中的轎子,顯然與《入府》中的轎子有更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不過,它也在很大程度上讓我們可以借此反觀元春的政治婚姻,以及寶、黛、釵愛情所體現(xiàn)的宗法社會中無法最終解決的家庭倫理困境與個體情感困境。
一開始,在大紅色的花轎前,寶玉的舞蹈動作異常輕盈而歡快,他甚至高高跳躍起來,表達他的沖動、興奮、愉悅與幸福感。但隨著花轎的不斷轉(zhuǎn)動,隨著轎中人最終由黛釵兩人變成戴著新婚蓋頭的寶釵一人,“喜慶”的氛圍陡然被悲劇的氛圍所取代。黛玉、寶玉,甚至寶釵,面對這一旋轉(zhuǎn)得令人暈眩的現(xiàn)實,不僅無力反抗,甚至不得不無奈地被迫承認。我們看到黛玉從花轎中默默地穿過,默默地走向舞臺的后方,最后倒在一張美人椅上。她單薄的身體側(cè)倚在椅子上,內(nèi)心無比悲涼,卻除了淚水潸然,沒有任何可以讓我們感覺到的悸動。整部戲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也在沉寂中提前“歸彼大荒”。
就是這樣,舞劇《紅樓夢》讓我們在一個個對比,一個個遙相呼應(yīng)的人物、場景和鏡像中,整體性體會到了魯迅先生所說的《紅樓夢》的深層意蘊:“悲涼之霧,遍被華林?!?/p>
華美的生命之林里,有真摯的大愛,有活生生的人物,有活潑潑的青春,有歌有舞,有鮮衣珍饈,甚至有烈火烹油……但,這一切終將歸于沉寂?!都t樓夢》終究是華美的挽歌,是對逝去的美好生命的懷戀與追悼;但它是否同時又是挽歌式的禮贊,對青春和生命的禮贊,促使我們更加珍愛乃至捍衛(wèi)生命中美好的一切?
魯迅先生說,《紅樓夢》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先生緊接著又說:“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一人而已?!?/p>
先生的判斷,我們同意嗎?我們這些舞劇《紅樓夢》的觀眾也能如寶玉一樣,有同樣的呼應(yīng)和領(lǐng)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