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丙緒

當(dāng)年，老秦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家里人找到半夜也沒找到他。

老秦娘忍氣吞淚走進洞房，安慰趴在桌上的兒媳婦說：“俺兒子對這樁婚事非常滿意，絕不可能是逃婚，準是有什么要緊事出去了，一定會回來的。咱不等他，娘陪你先睡?！崩锨啬锱舱眍^時發(fā)現(xiàn)一張字條，遞給兒媳婦說：“娘不識字，你看看上面寫的是啥?！崩锨叵眿D淚水汪汪，一看，上面寫著：“媳婦，請原諒，我到高村看戲去了。咱倆在一起的日子長著呢，我一定會疼愛你。我腿長身壯，散了戲，有月亮照明，我會跑步回來的?！?/p>

沙河縣高村離他們村二十多里。昨天，老秦去縣城趕集買東西，聽一個人說平鄉(xiāng)縣豫劇團在高村演出，主演是“八歲紅”肖素青，觀眾常說：“不吃飯，不上工，不能不看肖素青?！苯裉焱砩鲜亲詈笠粓?。老秦早聽說肖素青唱得好，就是沒看過。那時候，家里沒有自行車，老秦便偷偷用粗白布手巾包了幾個饅頭，甩開腿向高村奔去。

后來，老秦有了小秦。

一天，老秦跟小秦說：“寶貝，今天晚上辛村起戲，唱的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你去看不？到那里，爹給你買糖葫蘆吃?！毙∏嘏闹∈郑闹吒哒f：“爹，看孫悟空，俺去?！崩锨叵眿D說：“別去，你還小，要累壞的?！崩锨睾軔坌∏?，做啥都愿意帶著這個寶貝疙瘩，說：“沒事，爹背著你?！?/p>

農(nóng)村沒有戲園子，戲臺都是臨時搭建的，劇場也沒有凳子。那年代，農(nóng)村沒什么娛樂活動，又沒有電視機，看戲的人很多，老秦必須讓兒子坐在自己的肩膀上看。老秦馱著小秦，擠了半天，直到戲開演了，才在后面找到了個位置。如果站到前面，是要遭到后面觀眾反對的，負責(zé)維持秩序的人也不容許這樣?？戳死洗笠粫?，小秦說：“爹，俺緊尿?！崩锨卣f：“先憋著?！边^了一會兒，小秦說：“爹，俺緊尿得不行?！崩锨卣f：“再憋會兒。”小秦穿的是開襠褲。又過了一會兒，老秦感覺有熱乎乎的尿順著自己的脖子往下流，卻毫不在意地說：“寶貝，沒事，沒耽誤看戲就好?！笨蓛鹤右呀?jīng)趴在他頭頂睡著了。

后來，老秦老了，小秦的兒子都上大學(xué)了，不過，有老秦在，人們還是稱呼他小秦。

老秦的老伴臨終時囑咐小秦：“兒呀，以前你讓娘和你爹到你們那里去，娘和你爹不去。現(xiàn)在，娘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爹！你爹這輩子，勤勤懇懇，不抽煙，不喝酒，就是愛看戲。你要孝敬你爹，別把你爹一個人留在老家。你爹到你那里，來了好戲，要舍得花錢買票讓你爹去看?！毙∏赝纯蘖魈榈卣f：“娘，您放心吧?！?/p>

老秦來到了省城。一天，老秦跟小秦說：“聽小區(qū)里的人說，中國京劇團要來這里演出，主要演員都是名角兒，只唱三個晚上。爹要是能看看這頂尖好戲，這輩子就算沒白活?！睉騺砹耍∏厝ベI票，一問票價，卻猶豫了：頭幾天，兒子上大學(xué)，帶走了好幾千塊錢，又到還房貸的時候了，店里還要進貨……爹是戲迷，肯定愿意連看三天，可現(xiàn)在必須緊縮開支??！

小秦回到家，撒謊說：“爹，兒去晚了，三天的戲票都售完了。爹，這劇團還會來演的，等下次來了再看吧?！崩锨貒@了口氣說：“誰知啥時才來呢，爹在城市也住不慣。咱鄉(xiāng)韓村每年過會都要唱戲，明天爹就回去?！?/p>

后來，老秦不能單獨生活了，就又來到了省城。

一天，小秦說：“爹，今天是星期五。每逢周五晚上，咱們附近那個公園都有一幫戲劇愛好者唱戲，有表演動作，也有樂器伴奏，就是沒有服裝，爹去看不？”老秦很高興，說：“去！”

老秦拄著拐杖走得十分吃力，特別是右腳，刺啦刺啦劃著地面，幾乎抬不起來。小秦要攙著爹走，老秦不讓。老秦的拐杖緩慢地敲打著地面，也敲打著小秦的心，敲得小秦的眼睛濕潤了。爹年輕時，宛如白楊樹一樣健壯挺拔，可如今腰彎得像蝦，而且向一側(cè)傾斜著。

看戲的人稀稀拉拉，大部分是老人，都坐在自帶的小凳子上。小秦攙著爹到臺子前，找了個位置，將手上的馬扎放下。坐下后，老秦把拐杖豎在胸前，雙手疊加著放在拐杖上，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起來。

因為沒帶多余的凳子，又不愛看戲，小秦就走到人群外面，站著看起了手機。小秦時不時看看人群中的爹，后來，他看到爹縮著肩、垂著頭，老長時間沒往臺上看，便貓著腰躡手躡腳地來到爹身邊，蹲下來小聲問：“爹，是嫌唱得不好嗎？”老秦?zé)o奈地說：“到底是大城市的人，唱得好，胡琴拉得也好聽，可爹坐在這兒是活受罪，腰疼，眼睛也累，咱還是回去吧?！?/p>

第二天晚上，小秦從手機上看到一則消息，跟躺在床上的老秦說：“爹，中國京劇團已經(jīng)好幾年沒來了，我剛看到新聞，說他們過兩天又要來了，明天就預(yù)售票。爹，您要是想去看，兒早早就去買票?！崩锨匮劬σ涣粒瑏砹司?，說：“去，去看看這頂尖國粹！”

小秦買了票，回到家，電視里正在唱戲，音量很大，爹躺在沙發(fā)上，合著眼。如今，爹就是這樣，看一會兒電視，就要合上眼聽一會兒，不然，眼睛累得受不了。

小秦萬萬沒想到爹就這樣走了，他哇的一聲，后悔、痛苦的眼淚飛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