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 尖
凜冽的寒風將漫游者無比準確地射入村莊秩序井然的內(nèi)部之后,開始掀翻他棉襖上大小不一的洞,試圖在黑青色的棉絮中尋出他凌厲的秘密觸角。漫游者無力地用左手緊緊抓著肩上的空布袋,站在五道廟,塵垢斑斑,茫然無措,像一個束手就擒之后又被遺忘的人。早飯剛過,午飯時間尚未到來,暖村的家家戶戶,雖大敞著街門,但都縮在屋里吃煙、做針線、等風停。他似乎很為自己來得不巧而感到羞愧,但無法克制的饑餓像一股又一股不能違逆的風,推搡著他不得不成為一支箭矢,闖進村莊來。他的棉衣太大,需要一根繩子來綁在身上,這樣當他蹲下來的時候,整個下半身就可以藏在棉襖里面。
早春的陽光漸漸漫過低矮的窯洞,漫過廟院里長青的古柏,趴在南梁的背脊上。喜鵲從遠處飛來,停在墻頭“嘰嘰喳喳”地散布消息。是村里的狗們嗅出了漫游者攜帶的氣息,陌生的,危險的,無法接受的。狗們仗著主人的威儀,開始沖出各自的街門,聚集在五道廟,對著漫游者張開大嘴,不停咆哮。整個村莊成為一個回音器,將咆哮聲不停放大、加厚、變深,“嗡嗡”地回蕩。
等我們這些小娃娃跑到五道廟的時候,漫游者正站在最大的那塊青石上,后背緊緊貼著身后干枯的柰子樹,手里的棍子四下里胡亂揮舞,被寒風皴得又黑又紅的臉上,薄厚不一、深淺各異的塵灰遮掩了他的表情,但我們從他的眼中,還是窺見了恐懼的光,帶著淚意。他面前,近十條大小不一的狗圍成個半圈,對著他齜牙、吠叫,進進退退中,試圖靠近他。
后來我們替他解了圍,作為交換,他告訴了我們他的年齡、住址,以及來暖村的目的。這是一個來自河南延津的十歲乞討者,他為我們描繪出一幅陌生畫面:洶涌的黃河水一夜間猛漲,吐著白沫裹著泥沙,“轟隆隆”仿佛驚天動地的雷聲,流水沖垮了他們的田地和房屋,吞沒了糧食和牲口,撲滅他們的灶火,逼得他們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沿路乞討,以求生存。我們不信,溫河剛剛解凍,水還小得很。他把左手上掛著布袋子,右手里握著棍子的手臂張開,說黃河是一條很大很大的河,有這么大,河里面翻涌著無數(shù)的泥沙和尸體,有馬和豬的,也有人的?!鞍司拧币贿^,黃河上游的冰塊開始融化,那些冰比房子還要厚還要大,隨著泥沙流到下游,我們那里地勢低矮平緩,流水漫過河岸,到處泛濫,差不多每年都遭災。那怎么就你一個人來村里了?他說,其實是一家人都來你們這里了,我哥去了河對岸那個村子,我爹留在了河上游那個大村。
雖然不到飯點,但漫游者也吃上了食物。吉祥從家里端來一碗酸菜,漫游者的碗竟藏在他的腰帶里。怪不得風大呢,有人嘻嘻笑道。酸菜倒在他的碗里,吉祥手里的那根筷子也遞過去,他蹲下來就狼吞虎咽地吃。用一根筷子吃飯看起來很怪異,我們便嫌棄吉祥少拿了一根。吉祥辯解道,是他媽刻意吩咐的,說是有忌諱。漫游者并不在意,及至吃完后,用腰帶仔細擦拭筷子,確保干凈后,又遞給吉祥,還作揖感謝。之后將他的碗舔干凈,重新別回腰帶里。
所有人都將警惕的觸角禮貌收回,到午后,他的口袋里裝了大半袋子食物,有玉米,有窩窩,還有胡蘿卜干。當暖村看不見的出口隨著他的消失徹底封閉,風又悄悄回到墻角的腐葉間,開始探頭探腦醞釀一場黑暗大戲。那時,我們?nèi)粺o覺,只是笑嘻嘻地學著漫游者的語調(diào),對著迎面而來的嬸嬸們不停地喊“大娘,大娘”呢。
漫游者在四月?lián)u身一變?yōu)榭钢竟膹椕藁ㄕ?。我們的弓箭是一根秸稈做成的,因其脆弱易折而被我們嫌棄。但我見過用鐵絲做成的弓箭,那是在親戚家的紅柜子上,它跟一輛鐵絲自行車一起擺在座鐘前。趴在柜子邊上,我看了一下午,直到陽光從窗戶抽離,將它們推入昏暗的深處。而現(xiàn)在,漫游者背著碩大的木彎弓,隨著裊裊炊煙,在黃昏降臨時,仿佛沙場歸來的英雄。
背著木弓的漫游者被安排在廢棄羊圈的窯洞里,有人送來電石和燈盞。五更里,我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從夢中拽回來了,“嘣嘣嘣”“嘣嘣”,“咚咚咚”“咚咚”,似乎鼓槌敲擊鼓面和鼓邊,輕輕重重,疏疏密密。我們艱難地睜開雙眼,又疲憊地緩緩合上。在散發(fā)著電石嗆人氣味的窯洞里,他從早到晚都在彈棉花。暖村所有人家都在拆被子、拆冬衣,那些烏青死板的棉胎們從包裹它們的棉布中露出真容,虛假而令人失望。我們不相信,穿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花棉襖,點綴著菱形圖案的、小花的、小樹的棉襖里面,居然被大人塞入這樣丑陋而烏黑的棉花。而那張每天睡在里面的,帶著陽光香氣的被子,竟然隱匿著這么多灰塵、碎屑、蟲子尸體、笤帚枝和破棉花。
漫游者顯然是神仙派來幫助我們的人,讓我們從這些破棉花中脫身,重新回到雪白的、清潔的、喧騰的、熱烘烘的溫暖中。但我們從未進入過漫游者的操作現(xiàn)場,真切見證棉花蘇醒重生的過程。更多時候,我們就站在門外遠遠地觀望,窯洞里飛絮漫天,似乎正在發(fā)生一場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而漫游者既是這場戰(zhàn)爭的指揮官,同時也是進攻者和守衛(wèi)者。他的木弓、木弓上褐色的牛筋弦,以及木槌、鏟頭,都是他的精良裝備。有次我們親眼看著他從窯洞里出來,渾身沾滿了白白的棉絮,頭發(fā)上、眉毛上、胡須上、衣服和鞋上都是。面對眼前這個看起來像個白毛怪的家伙,我們“嘩”地一下全笑了。
夜里,漫游者不知不覺消失于遙遠而寂寞的他處。黑洞洞的窯洞里,那些長著翅膀,到處飛舞,找尋落腳之處的棉絮也消失了,整個暖村陷入萬籟俱寂之中。婦人們已將舊被面和家人的棉衣外罩縫補妥當,小孩的衣服袖口和衣擺處拼接了一條新布,此時正夜以繼日把棉花縫進被子和棉衣之中,她們要趕在五月初一前將它們?nèi)孔鐾?。我們常常被母親們喊住試冬衣,漫游者讓我們在試穿一件冬衣的過程中滿頭大汗。
有天我們被一個很大的聲響嚇了一跳,漫游者這回是個爆玉米花的人,擁有一架黑鐵爆米花機,機器出口套著一條長長的紡布袋,還有一個鐵爐子和風箱,他坐在飼養(yǎng)處的炭場邊。我們是第一批趕到他跟前的人,但那時他的機器已經(jīng)在運轉(zhuǎn)中了,周圍并沒有一粒爆米花的影子,讓我們懷疑剛才的響聲是他自己爆給自己的。接下來我們參與了他將玉米粒和幾粒糖精倒進機器,開始轉(zhuǎn)動手柄,到將機器往袋子口一放的全過程。不久后,他手持一根鐵棍往手柄處插,我們便四散開去,躲在柰子樹后面,草垛后面,矮墻后面,捂住耳朵,探出一只眼睛,等待驚天動地“砰”的一聲。那是讓我們心醉神迷的時刻,帶著熱烘烘的溫度和玉米香甜的氣味,仿佛幸福來臨。早已有小孩跑回家,用搪瓷缸從甕子里舀了少半缸玉米粒,又從廚房的小瓶子里倒了四五粒糖精包在紙里,掀起炕席,摸出一個二分錢硬幣,飛也似的跑回飼養(yǎng)處,搪瓷缸迅速被塞入由簸箕、碗或者量斗組成的隊伍中。
更多時候,我們是哄搶從長口袋里跑出來的爆米花的人,哪怕我們已爆好了爆米花,裝在簸箕或笸籮里,送回家里,臨出門的時候還裝了一兜,但重新回到漫游者身邊,我們還是會撿拾地上那些披著金黃外衣的爆米花,即便它不小心落在了一堆牛糞旁邊。那時,我們的母親們也加入了觀望漫游者技藝的行列,滿面笑容,陶醉于氤氳裊裊的煙霧和香氣,不停地往嘴里送爆米花,來自她們口腔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好聽極了。
最受暖村人歡迎的是成為電影放映員的漫游者,他常常秋天來,戴一頂鴨舌帽,穿藍色中山裝、白球鞋。暖村的每戶人家都渴望漫游者來家里吃飯,但遺憾的是,這種盼望大多時候會落空。他不常來,一年一兩次,大隊的派飯是按照一隊二隊輪流的。所以,他一來,輪到的人家總是挑最好的食物來招待他。
暖村作為黃土高原上的村莊,駐扎在溝溝坎坎起起伏伏的土塬之間,糧食以玉米、谷子和土豆為主,每家最好的飯菜就是酸菜白玉米面饸饹。因氣候原因,暖村只種植少量白玉米,所以分到各戶更是少得可憐。尋常日子,每家都舍不得吃,只有過年或者八月十五才拿出來,磨成細面,做饸饹吃。偶爾也做饅頭的表皮,但因為這是件不易操作的工藝,也很少做。白玉米面看起來很像小麥面粉,顏色發(fā)白,細膩,做起來也講究,里面加的黏面不能是常見的略微發(fā)紅的粗制榆皮面,是要摻加工更精細的白黏面。漫游者得到厚待,暖村人的愿望就是他能多來幾回。
在廟院里,他的放映機發(fā)出低低的勻速的“嗶嗶”聲,從機器里射出來的光線中充滿暗夜的物質(zhì)—清冷的哈氣、露水,還有即將封凍的泥土、硬邦邦的牛糞、人們的呼吸聲。電影放映員沉默、冷峻、不茍言笑,是最像漫游者的漫游者,他隨著投射于銀幕的那縷強光漂移在村莊上空,用我們未知的力量,不動聲色地巡游一番之后,再從另外的出口和入口趕赴其他村莊,從秋天一直到深冬,讓每場電影都結(jié)束在瑟瑟發(fā)抖的寒夜。
有一年,溫河的列石在很短時間內(nèi)承受了一支漫游者隊伍的重量,他們走進閣洞,分散進入所有的暖村人家。這一次他們以軍人和軍隊的形式出現(xiàn),在短暫的二十天時間里,他們完全打碎了我們對漫游者的刻板印象,毫不掩藏地展覽著完全不同于暖村人的面孔、語調(diào)、姿態(tài)和習慣。
從他們到來的那天起,暖村唯一的泉水邊上,全是穿軍裝的漫游者,他們讓每家每戶的水缸都滿溢溢的。我的母親很為不用站在泉口厚厚的堅冰上吊水而欣慰,雖然她不得不將自己的窯洞騰出來,跟我和祖母住在一盤炕上。似乎我們家住了一個官職大的漫游者,因為他會帶饅頭回來給我。而我問過禾苗和田園,她們并無此幸運。
他們讓暖村變得龐大而充實,廟院里操練聲響徹云霄,街上隨處都能看到綠色的身影,他們操著陌生而特別的口音從我們身邊走過。當他們就要離開時,作為一年級學生的我,將為漫游者們獻上生命中的第一次正式表演。我母親不得不進入漫游者暫住的窯洞,用鑰匙打開箱子,取出我表演要戴的新帽子。我跟在母親身后,被眼前的情景驚住了。這已不是我所熟悉的窯洞,母親和父親還有我的味道完全被漫游者的味道淹沒,那是肥皂和汗液混合而成的味道,陌生而刺鼻,原本墻上貼著的年畫也被一張很大的地圖替代。那個軍官模樣的人彎下身,用寬厚的大手摸著我的頭頂,小朋友,是不是今天下午有你的節(jié)目啊?漫游者操著陌生的口音,但奇怪的是,我完全聽得懂,我點點頭。直到一股熟悉的樟腦丸味道傳來—那是母親柜子里的味道,我帽子的味道—我才驚醒過來,拉住母親的衣襟。
一夜之間,漫游者群離開暖村。直到快過年時,漫游者重回以往秩序,一個人推著獨輪車進村,白毛巾在額前系了一個結(jié),風塵仆仆。據(jù)說他來自平山,那時我才知道,我們眼中暖村平坦的山河,竟然是一座山峰的截面。也就是說,世界并非一座山峰一條河流這么單調(diào),它由無數(shù)座山峰,無數(shù)條河流組成,大得無邊無沿。而平山就在我們居住的這座看不見邊界的山峰腳下,那里有河流和麥田,盛產(chǎn)紅棗和紅薯,漫游者來暖村,需要在半夜里出發(fā),用五六個小時的時間,爬完由十八個彎盤亙的公路,才能出現(xiàn)在結(jié)冰的溫河邊。寒風中他從暖村的西閣洞里鉆進來,露出白白的牙齒和紅紅的牙齦開始喊叫:“紅薯、大棗、柿子、黑棗有得換無。”應該是一個疑問句,但我們聽來卻是肯定句。
起初,我們不明白,他用紅薯、大棗、柿子、黑棗要交換什么,直到有人擔著兩筐炭出現(xiàn)。我們曾無數(shù)次聽大人們說,暖村就坐落在一片煤田上面,每年深秋,村里會給每家發(fā)煤炭,那時我母親發(fā)愁的是如何將那兩小平車煤從二里外的煤礦拉回來。村里的男人,大多都是窯黑子,一到中午,他們頭頂電石燈,腳踩高筒雨靴,渾身漆黑地回來,瘆人的眼白擴散著窯洞深處的陰冷、潮濕和神秘。就像紅薯大棗是暖村人的稀罕物一樣,原來漫游者的稀罕物是煤炭。當然,像我們家這樣缺勞力的人家,就沒法去跟他交換,那些黑炭在煤場里,它有碩大的形狀和無法估算的重量,需要用很大的力氣抬回來的。但我們會用玉米去換,他說玉米是回家喂豬的。有人試圖用一碗抿圪斗去換他幾個柿子,但被他拒絕了,他掏出自己的干糧,居然是一個雪白的饅頭啊,饞得我們都暗流涎水,隨著他的咀嚼和不停吞咽,羨慕和渴望油然升起,要成為一個平山人的夢想,就在下午暖烘烘的陽光里生出形狀,并隨著漫游者遠去的背影漸漸凝結(jié),成為春天門邊縫隙里依舊鮮艷的柿蒂。
漫游者也會是穿著雪白塑料底黑布鞋的貨郎擔子,通過展覽五顏六色的顏色和頭繩來獲取暖村婦女小孩的信任,當他走后,留下的顏色成為一個個令人驚喜的謎底之花,開在我們的枕頭和床單上。一個扛著長板凳的磨刀漫游者,將暖村人家的刀具磨得削鐵如泥,彌補了暖村男人們的遺憾。有年秋天,看秋的人還抓住過一個偷玉米的漫游者,并將她扭回村里,用麻繩將她的雙手朝后綁了。漫游者樣貌不同、性別不同、狀態(tài)不同,但即便如何喬裝改扮,我們還是能夠通過他略帶局促的神情、恍惚躲閃的眼神、略帶討好的語氣,乃至他身體和唇齒間散發(fā)出的陌生氣息,將他(她)準確辨認出來。
記憶里留在暖村最久的漫游者,是一個牧羊人。那時候,村里聽力遲鈍的牧羊人正在一天天見老,他發(fā)紅的頭發(fā)和胡茬漸漸變白,雙腿間的縫隙越來越大,已不能趕著羊群爬梁跨溝,甚至從野外臥地回來,他都會生好幾天病,他只能跟羊群待在羊圈里,曬曬陽婆,喂喂草料。漫游者就像掐算好暖村近六十只羊急需一個嫻熟的牧羊人一樣,他跨過溫河,穿過閣洞,沒有在五道廟停留片刻,直接找到大隊部。那年月,牧羊人的報酬是按出勤計工分,年底結(jié)算,工分再換算成糧食和少量現(xiàn)金。村里的男勞力,農(nóng)忙時候最高的公分是九分到九分五,女勞力一般是八分到八分五,所以隊里給漫游者定的公分是一天八分工,死分死記。不止如此,隊里還批準他住在村里的空窯洞,而不是羊圈??崭G洞是暖村五保戶寶玉大爺?shù)淖∷薜兀挥谂逯醒氲囟蔚囊粧靸蛇M院的西南角,雖然街門看起來很普通,但里面住了大大小小十五六口人。寶玉大爺故去之后,窯洞由住在同院的侄兒繼承,已閑置兩年,漫游者的入住,一家人并無異議。他每天夜里從羊圈回來,享受著前后院的接迎,仿佛也是一大家人中的一員。村里人質(zhì)樸憨厚,對待外人總是和和氣氣。年輕的單身漫游者用勤快和嘴甜,很快就讓大院里的人卸下了防備,作為他打掃院子、擔水的酬謝,他也會吃到一碗熱騰騰的和子飯,省去了他自己燒火做飯的煩惱。
幾個月后,連我們都接納了他。卸掉披風的漫游者,的確是一個稱職的牧羊人,熟知在什么時間將羊群領(lǐng)出村莊放風和入圈,怎樣調(diào)動羊群走慢、走少、吃飽、吃好,并能及時發(fā)現(xiàn)羊群的異樣以及母羊發(fā)情產(chǎn)羔的情況。
有天夜里,我三歲的妹妹在炕上蹦來蹦去,“嘎嘎”笑個不停,母親的呵斥并未產(chǎn)生效果,惹得我祖母磕著煙袋鍋得意不止,乃至奚落正在看書的我母親沒出息,連個小孩都管不了。就在這種怪異的氣氛中,我們突然跌入黑暗深淵,我聽見母親惋惜地嘆了口氣。祖母煙袋鍋里的煙絲隨著她的呼吸明滅閃動,這都來了好幾天了,該停了。妹妹在黑暗中還在“嘎嘎”笑,且能聽見她的小腳在席子上蹦跳時發(fā)出的響聲,有電的時候這聲音倒未察覺,現(xiàn)在這聲音之大令人驚訝。突然,“咚”的一聲,妹妹的笑聲消失了,正在納悶之際,妹妹的哭聲響起。我母親剛把煤油燈點著,轉(zhuǎn)身回頭時,看到妹妹正趴在地上,左臂曲在身體下面,額頭和臉蛋上都蹭了灰,母親趕緊把她抱起來坐在炕沿邊上,祖母下了炕,倒了一攤水在妹妹跌下去的地方,讓哭鬧的妹妹在里面照“娃娃”,然后手在泥水里劃了兩下,將泥水抹在了妹妹的額頭,這一抹,才發(fā)覺妹妹額頭蹭破皮了。妹妹后來不哭了,但她的左臂卻像假的一樣,比右臂長了一截,有經(jīng)驗的祖母馬上說,這是脫臼了,快,找放羊的。
母親拉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就往村中走。漫游者的窯洞里空無一人,還在羊圈沒回來吧,母親低聲嘟囔。一陣歡笑聲從東屋傳來,顯然他們家點了電石燈,毛頭紙糊的窗戶上,影影綽綽映著人影,母親推了我一下說,你喊八月嬸子,我便高喊了一聲,窗戶上的人影便定住了。誰呀?八月嬸子粗悶的聲音傳來,門便開了。漫游者站在八月嬸子身后。
漫游者對妹妹說,你伸出手,叔看看。
我妹妹警覺地靠在被子上,我母親便哄她說,過來,媽抱抱。
三歲的妹妹在那一刻預感到了大人們的陰謀,我后來想,都說小孩長著天眼,也或者是漫游者不小心提前將真實的自己暴露了,讓她失去了信任。
祖母用鑰匙打開柜子上的鎖,取出一小塊黃晶晶的冰糖,乖,你過來給你糖吃。
妹妹最終沒有承受住食物的誘惑,她慢吞吞走過來,我母親一把抱住了她,她正要掙扎哭鬧,甜滋滋的冰糖到了她唇邊。
漫游者這才有了機會,他捏著妹妹的手,看看就好了,說著猛地將左臂向上一提,妹妹“哇”的一聲便哭了,張開的嘴巴里,那塊冰糖在她舌頭上顫抖。漫游者黑紅的臉龐閃過一旁,笑著說,好了。
傳聞漫游者將終止漫游的使命,他會回到遙遠的北鄉(xiāng)窩鋪,把自己的戶口遷來,從此成為暖村的一員。我們?yōu)樗ヒ魂犨€是二隊爭論不休,有人說他肯定會選擇二隊,因為八月嬸子在二隊。那時,關(guān)于漫游者跟八月嬸子的傳聞已經(jīng)由風和炊煙,經(jīng)由暖村婦人的渲染傳到了我們這些娃娃耳中。似乎八月嬸子家里那十幾口人也默認了他們的關(guān)系,讓傳言變成理所當然的存在。漫游者不再開灶,也不再洗衣,所有這些八月嬸子都承擔下來,作為回報,漫游者將自己的糧食、自己存攢的積蓄都給了八月嬸子,還給八月嬸子置辦了閃光的確良衣服和滌卡褲子,乃至承諾年底的工分分紅也將歸八月嬸子所有。八月嬸子的女兒比我小兩歲,她出門玩耍的時候會跟我們說,她叫她二爹,二爹給她買糖和大寨餅子吃,還割了豬肉。
沒有人能提前預知,事件倘若照這樣發(fā)展下去會怎樣。但來年春天,漫游者離開了。他來的時候什么都沒帶,走的時候卻帶著一個包袱,據(jù)說包袱里是八月嬸子替他做的兩身新衣、兩雙新鞋。聽說兩人淚眼相別,但關(guān)于其中的緣由,大人們卻絕口不提。
正月,我跟祖母走親戚,路過五六個村莊,穿過長長的筆直的街道,終于看到老姑姑家大門的時候,我突然醒悟,此刻,我跟祖母、跟暖村里的每個人,都可能是漫游者,我們從熟悉的場景走出,再進入一個陌生的、包裹嚴密的、全然不同的村莊。祖母帶來了自己蒸的饅頭,那里面包著放了糖精的紅豆餡,還有幾十個餃子,是用暖村土地上長出來的白蘿卜做成的,當老姑姑咀嚼它們的時候,眼里涌出了渾濁的熱淚,她說這是暖村的味道,她打小喜歡且在牛村永遠做不出來的味道。祖母還帶來了一支會開出黃色花朵的玻璃翠,從手巾里拿出來,放在一個黑瓷碗里,并囑咐老姑姑,要等枝條有了根再往花盆里栽。我看見了老姑姑窗前花盆里那些熟悉的花葉,分不清哪些來自暖村,哪些去往暖村。世上所有的村莊或許并非如鐵桶般牢不可破,那些從四面八方到來又遠去的漫游者,就像風云或者雨霧,他一定要帶來一些新鮮的、陌生的、讓人感興趣或者隱秘的事物和印跡,在改變和摧毀村莊舊有秩序的同時,替代和補償并開啟新的秩序。在老姑姑家,我跟表姐們跳另一種格子游戲,操作更復雜的翻線線,同時我也把自己的羽毛毽子送給了她們,教給她們挽花的技巧,并交流著在彼此聽來略感陌生的口頭禪……漫游者的功用,大約就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