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民
我使勁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朝前臺望去,并沒有看到什么。低頭時,我看到自己的兩只腳成了兩把鏟子,鏟出兩只小坑,裸露出黃白草根,草葉子被斷成碎葉子,滲出綠汪汪的葉汁。鞋面彎出幾道皺褶,頂頭沾上一小圈泥灰,泥坑還在下陷,牽扯出更多更白的細須。我拔出腳尖,踢踩兩下舊皮鞋,甩掉泥灰和碎草葉。退后幾步,再踮腳,總算看到臺上人的臉,但是眉眼模糊,分不清誰是誰。
大喇叭里的講話聲忽高忽低,幾句話過后,前面的人鼓起掌來,后面的人也跟著鼓掌,有人“噢噢”地叫著,像蠻牛在野馬群里亂沖亂撞。我沒有多想,跟著拍了幾下巴掌。有那么一刻,我感覺自己是幸福的、圓滿的。因為來得早,我在事先搭好的大廠棚里轉(zhuǎn)了一圈,老遠就看到巨大的戧牌與猩紅的地毯,以及修剪整齊的草坪。迎客的地方,除了一對比人高的青花瓷瓶,還擺放著好多好看的花兒和盆景,旁邊的河面上停著兩條雕龍畫鳳的仿古游船,伸出寬寬的踏板在等待嘉賓登舟。看得出來,眼前這陣勢經(jīng)過了好一番捯飭??磥砬嘈」麤]有蒙我,這一回確實是見世面了。不過,我不是為了見世面而來,我是為了青小果來的。
早在一個月前,青小果就說,為了恢復(fù)伊人島昔日的榮光,有大老板給了贊助,邀請旅居海外多年的牛牛歸來,還請來好多大咖助陣。牛牛是誰?青小果瞪大了眼睛,牛牛你都不知道?我說,我干嗎要知道他?青小果嘆了口氣,你這么說,我就知道你是知道他的,到時候來見一下,合個影啥的。我并不想見牛牛,一個據(jù)說已經(jīng)混成國際著名詩人的人,既已成為高人,有什么必要來小城市搞這種虛頭巴腦的活動?但是看到青小果臉上如癡如醉的表情,我閉了嘴。對于一個時不時向我釋放善意的女人,我不能過度打擊。我在這城市沒幾個熟人,女熟人更少,能有耐心有一搭沒一搭跟我聊天的沒有其他人,她是我朋友圈中的特例。
幾個工作人員進進出出,忙著抬桌子、搬花盆、移話筒。兩三個年紀略大的文友已經(jīng)來了,跑過去跟他們搭訕。不大會兒,穿漢服的小姑娘背著古琴來了,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小朋友們來了,工作人員的腳步快起來,他們擺好桌子,鋪好宣紙,放好毛筆,拿來青花瓷小碗倒出墨汁。人漸漸多起來,遇到的人都很客氣,當中有幾張面孔似曾相識,可能是之前參加活動時見過,還有兩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跟我搭了幾句話,讓我有些飄飄然,像是在做白日夢。以后不管到哪兒,我都可以跟那些到不了伊人島的人大肆吹噓,讓他們知道這里的一草一葉都有著他們不知道的好。
我又左右打量了一陣子,看到帳篷下面站滿了人,就鉆了進去。不一會兒,后排的人群動起來,大家轉(zhuǎn)頭向后,聽到有女人喊叫:牛牛,牛牛!外圍的人讓出一條道,一群人簇擁著幾個佩著鈴蘭胸花的人走來,最前面的是個短發(fā)女人,她后面是個披著長發(fā)的老男人。這些人一走過去,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擠,潮水般迅速填補了通道。我被后排的人裹挾著向前,索性趁亂站到了前排。長發(fā)老男人微笑著回頭向人群揮手,女人們尖叫起來:牛?!E!?。長發(fā)老男人揚起手臂,嘴巴也跟著揚起,朝著幾個方向揮了幾下。
女人們安靜下來,不再像之前那般騷動。那些人走到了主席臺,他們后面隔著一小段距離,是背著古琴的小姑娘們,小姑娘們后面又是一小段距離,后面是捧著天藍色文件夾的小朋友們。穿西服打領(lǐng)帶的主持人站到話筒前,將短發(fā)女人和長發(fā)老男人請到中間,又對著話筒說,請大家退后一點。我悄悄打量了一下身邊的人,他們都沒動,我的位置不在中間,也不在邊緣,身體也沒有向前傾,應(yīng)該不屬于要退后的人。走到臺上的小姑娘們已經(jīng)坐了下來,手放在琴弦上方,隨時準備落下。捧著天藍色文件夾的小朋友們也已站成對稱的兩組,眼看活動就要開始了。
眾多目光像子彈一樣掃來,后排抵著我的人松散了一些,我趕緊退后。兩個后排的人在爭搶我空出來的位置,再后排的幾個人在爭他們的位置,場面看上去有些混亂。主持人說,都不要擠,請把前排位置讓給其他嘉賓。擠上去的人只是側(cè)了側(cè)身,誰也沒有讓開半步,主持人卻不再說話了。后退的過程中,我的臉朝前,還是被一個接一個、一圈又一圈的人擋住視線,到后來,踮起腳尖也看不到什么,只能像瞎子一樣聽著聲音判斷前臺的動靜。我看不見前面,也不明白那些與我同樣站在外圍的人,為何前一秒還是不耐煩的樣子,下一秒再看過去時,又滿臉歡喜起來。我不明白,他們不停地鼓掌,不停地歡呼,是為了牛牛還是為了伊人島。當然也有人是另一種樣子,只是兩只手象征性地拍兩下就分開了,也不吭聲,似乎在思考什么問題。我不知道該向哪類人看齊,走過他們身邊時,我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疼痛從左臂傳來時,我有點意外。由于只顧后退沒有留意其他,我的左臂撞上了支帳篷的鐵支架。這突如其來的疼痛感讓我的身子晃了兩晃才站穩(wěn),也讓我原本的好心情變得有些恍惚。再看周圍,幾乎全是陌生的面孔,他們都在朝前看,沒有人看向我。我慶幸沒有人注意我的尷尬,再想又有些失落。
恍惚中,青小果的臉出現(xiàn)在視線里,兩頰有些潮紅,看上去有些興奮?!扒嘈」?!”我的聲音不大,剛一出口就被音響聲淹沒了。那邊穿著新裙子的青小果朝我看了一眼,指了指外面,就轉(zhuǎn)身朝帳篷外面走去。我愣了幾秒,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朝著她的方向慢慢走過去。這會兒,我只想找個清靜地兒,跟她聊聊天。
“我們寫詩而后知道自己并不孤單。我們寫詩,是因為我們孤單。我們寫詩,然后就不孤單。我們并不孤單。”渾厚的聲音從身后的喇叭里傳來時,我停了下來。我似乎看到長頭發(fā)的老男人揮舞著手臂,走來走去,滿臉陶醉的樣子。
耳邊響起蟲鳴聲時,我左右打量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已走遠了。我已從最初的草坪,走過筆直的水泥人行道,又走過一段圓弧形的鵝卵石路,走向方磚路旁邊的香樟樹蔭。前面的枝葉間有人影晃動,那是青小果嗎?她跑這里來干嗎?我加快了腳步,這一刻,我很想過去拍拍她的肩膀,摸摸她的臉。前年冬天,她熱氣騰騰的臉出現(xiàn)在我的攤位前,滿是笑意地伸出右手,我往旁邊讓開了。我右手拿著顧客要的小蔥和生姜,左手沾著泥水和魚腥味。(盡管后來青小果說,她只是想要我案板上的蔬菜和生魚段,不是想跟我握手。)后來參加活動,臨出門前,我都會用香皂來回搓兩三遍,直到手上沒有一絲異味?;蛟S從那時起,我就攢下某些念頭了。
南寧市防洪工程體系由百色、老口水利樞紐工程及防洪堤 (P=2%)共同組成。內(nèi)河水系水安全問題,即防洪排澇安全問題,要求河道滿足防洪要求:防洪標準為河道排泄50年一遇年最大24 h暴雨產(chǎn)生的河道行洪洪水,河道出口閘關(guān)閉時,內(nèi)河須滿足按照雨洪同期20年一遇最大24 h暴雨洪水所預(yù)留的調(diào)蓄湖調(diào)蓄庫容或所設(shè)置的抽排泵站的抽排流量要求,使得洪水期河道水面線不出槽,沿河(湖)建設(shè)用地和道路豎向高于設(shè)計洪水位,保護建城區(qū)不受淹。
遠處傳來一陣掌聲和喧嘩聲,我走過樹蔭下的長方形花圃,在白鐵皮責任牌旁邊看到了修剪枝條的保綠員。這人戴著帽子,穿著灰藍襯衫,戴著護袖與手套,離我還有一小段距離,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是能肯定,她不是青小果。青小果穿的似乎也是灰藍色。都是灰藍色,但是看上去區(qū)別很大。青小果的無袖連衣裙下的豐腴身子讓人想入非非,眼前的人包裹得嚴嚴實實,但是動作緩慢,看著就是上了年紀的樣子。我對這樣的人不感興趣,轉(zhuǎn)頭瞄向責任牌,上面的黑字有些模糊,勉強能看出“責任人任××”的字樣。這城市的綠化帶上,每一處都插著這種只有象征意義而沒有實際意義的牌子,被稱為保綠員的綠化養(yǎng)護工,大多是臨時工或外包工,并不是牌子上的人。
初夏的太陽照到身上熱烘烘的,讓人有點眩暈。出了帳篷后,我沒能跟上青小果。一早過來,我就感覺有點不對勁。之前的活動,青小果都是早早出現(xiàn),嘴上跟我搭著話,眼睛打量著身邊路過的人,遇到熟悉的會轉(zhuǎn)過去跟人搭話,用不了多久又會轉(zhuǎn)過來,繼續(xù)跟我有一句沒一句地瞎掰扯。就是在這樣的瞎掰扯中,我知道了伊人島。這是大學(xué)院墻外的一小塊無名荒地,與公園隔著運河,與市區(qū)隔著幾條馬路,有詩人提議到這兒聚會談詩,各人把自己的詩寫上小紙條,貼在樹枝上一起討論。我問青小果,你參加過?青小果嘆口氣,我來這兒上大學(xué)時,那些人早成名成家走了,像牛牛就是。我說,那他混得也不咋的,這種收紅包替人站臺的事是三流詩人的做派。青小果說,你管他混幾流,你又不要費心勞神地跟領(lǐng)導(dǎo)請假才出得來,就當來散散心交交朋友。我只好同意了。想到這里,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女人神秘兮兮的,怕是逮著哪個名人私聊去了吧?這么想著,我加快了步伐。或許,下一個彎口她會冒出來,給我一個熱乎乎的擁抱。
前面不遠處是涂著白涂料的黛瓦圍墻,我用腳比劃著腳底方磚的長度與寬度,默默計算著它們與白圍墻的距離,算了幾塊后就停下了。我不得不認清現(xiàn)實,那邊不可能再有人了。轉(zhuǎn)身后,我又看到了那個女人。她戴著寬邊布帽,帶著護領(lǐng)的帽檐,擋住了大半個臉,只露出少許額頭和眼睛。她手上拿著長柄剪刀修理冬青枝條,地下落了一地的碎枝碎葉。她朝我看了一眼,剛好大喇叭里傳來了誦詩聲,她的身子歪了一下,長剪刀帶著一片枝葉“呼”的朝一邊倒去,像是被嚇了一跳的樣子。真是莫名其妙,這女人在想什么呢?我又不是躡手躡腳突然冒出來的,她怎么會這樣呢?
大喇叭里的男中音結(jié)束,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帶著滋滋的電流聲在枝葉間盤旋、飛散。她看向我這邊,一手抬了抬帽檐,一手把長剪刀收回,目光只是停了一瞬,又轉(zhuǎn)過去了。她露出的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眼角也有幾道皺褶,看得出來確實上了年紀。對于這樣一個人,我并沒有跟她交流下去的意愿。可是眼下,這里沒有其他人,只能問她,你看到青小果了嗎?話出口后,我有點后悔,她怎么會認識青小果呢?她把長剪刀放下,拍了拍手臂,抖落幾片碎葉,又從旁邊的樹椏間拿來一只藍布包,說,沒有。接著,她摘下護袖手套,把手伸進藍布包掏出一只塑料水杯,擰開水杯蓋子喝了兩口水。很顯然,她也沒有把我當回事。
我瞥了她一眼,打算走開。就是這瞥過去的一眼,我看到她從藍布包里掏出一只白色塑料袋,又從白塑料袋拿出一只包子,送到嘴邊咬了一口。本該走開的我愣住了。準確地說,我被那只包子吸引住了。我本來不太喜歡包子,每天早上,那些賣菜的、賣肉的、賣魚的把包子塞進嘴里,手里就忙著搬菜搬肉搬魚簍子了,包子在腮幫子里鼓動鼓動就被咽了下去。這會兒,她手上的包子不細巧,跟菜市場的包子差不多,但是她的動作細巧,咬開的缺口處漏出深綠色的菜葉子。我聞到了香氣,臆想著細細咀嚼它的滋味。早上起床后,為了搭上朋友的車,我沒吃早飯就出門了,一直沒有感覺到餓?,F(xiàn)在,這只包子像小小的開關(guān),一下摁醒了我的饑餓感。
女人咽下一口包子后,向我看過來,這活動管飯嗎?我含糊地說,應(yīng)該會有的吧。我記不清青小果有沒有說過管飯,我之前參加過的幾次活動都是管飯的,舉辦方會在附近飯店安排工作餐,有一次還給了酒。我不明白這人怎么問這個,按理來說,她該問我為啥來,咋會走到這兒之類的。那么我就會告訴她,我是被邀請來參加活動的,是因為在報紙上發(fā)表過文章才被邀請的。但是現(xiàn)在的問話,類似于我老家村頭大媽大嬸的問話,一下子撲滅了我想再扯幾句的心情。
太陽熱辣辣地照在身上,我滿心沮喪。為了參加這個活動,我昨晚早早用塑料布蓋住攤位。上面雖沒有值錢的東西,只有幾只泡沫筐簍,但是隔壁攤位的家伙跟我要過幾次,我用記號筆標上號碼,又用扎繩細細綁好才安心。早上,陽光像剛剛破殼流出的蛋清時,我搭上一個給附近飯店送菜的朋友的電動三輪車,他聽說我要到這兒參加活動,豪爽地把他旁邊座位上的幾包蔬菜挪到后邊,又特地繞了好長一段路,把我送來。掉轉(zhuǎn)車頭時,他還沖我揮了揮手,我當時覺得有種自豪感從心底升起,想著以后要送貨就找他。
眼下,就算他肯來接我,我也不好意思告訴他,這么高檔的活動不給飯吃。本來我已經(jīng)跟青小果說好,結(jié)束時她用電動車帶我到最近的公交站臺?;氐綆づ钋?,她打來電話,說,她也是在活動開始后才知道有變。會長讓她去領(lǐng)包子給文友們墊肚子,她說她以為我會跟著她,哪知道我沒有跟上,只好讓送包子的人幫忙送進來。分完包子,還沒有看到我,她就回家了,因為要給她老公燒飯。我說,你就這么扔下我了?聽筒里的聲音低了下去:對不住。我有種挫敗感,感覺這不是她急著離開的理由,沒準是牛?;蚱渌膫€名人給她丟了個笑臉,她就屁顛屁顛地跟著走了。
水泥路上,三三兩兩的人從大門口走過,有人提著裝包子的塑料袋,還有人把塑料袋團在手上準備扔。又有幾個人從我身邊走過,有人捏著包子邊朝嘴里送邊說,這是哪家的,太難吃了。旁邊的人附和,太摳門了。還有兩個年輕人拿著鐵錘與榔頭朝里走,看樣子是準備去拆臺子。我醒悟過來,這是要散場了。
大喇叭里傳來一句話:請嘉賓們休息,其他人解散。那邊傳來人群的騷動聲,嗡嗡的聲音像悶在鍋里混成一團的米粥,很快又散開了,成了零零落落的碎詞。大人小孩們都在朝外面走,當中也有臉熟的,大多看我一眼就轉(zhuǎn)開了視線。換我在這個時候也不想搭理人:已經(jīng)到飯點了,不請人吃飯顯得小氣,請了又會讓自己吃虧。這里離站臺還有好遠,我該怎么走呢?在我東張西望之際,有人問,你咋不走?那個保綠員騎著電動小三輪,在人行道的一側(cè)停下,朝著我說話。我看看身邊沒有其他人,忙不迭地跑過去,問她能不能載我到最近的車站。看她點頭后,我爬上三輪車,這種三輪車只有一個自行車座,我攀著底座跨進車廂。車身晃了幾晃,我經(jīng)??吹嚼咸珎冮_這樣的車買菜或接送小孩子,我的身量不大,但是怎么說也要比小孩子重得多。車廂里橫搭著一張長凳,我只能反向坐著,背朝前臉朝后。
陽光早已從小姑娘變成了魯莽漢,我的身子熱得發(fā)燙,但是上車后,看著那些花兒和盆景向后倒去,騎電動車的人和步行的人落在后面,感覺自己像飛在放學(xué)路上的小鳥。前面的女人回過頭來:坐好了。車子拐了一個彎,我朝前看向開車的女人,想著她住在哪里,租的房子有多遠,有沒有老公和兒女,她修剪草木是臨時還是長期。我頭腦里的念頭不停地拐彎,她又說話了,你在這兒下方便嗎?我抬頭一看,幾個彎下來,前面已經(jīng)是市中心了。
剛下車走了兩步,聽到她在喊:哎,哎。我回過頭,她從身邊摸索著遞過來一只白塑料袋,里面是只包子,那是她吃剩的一只包子。隔著卷了幾層的塑料袋,我摸出了溫熱感。那些將要散盡的溫熱感從指尖傳來,讓我頓時明白,再大的太陽,再熱的天氣,我所缺的也還是溫熱感。我伸手接過包子,女人卻朝著路邊草木叢喊:喂,嗨!從草木叢伸出一張臉,也戴著寬邊布帽。那人把帽檐往上提了提,露出了眼睛,我還是沒能看出是男是女,是年輕還是年老。女人指著我的手:這兒有個包子。說著,她又看向我:麻煩遞一下。
我掏出捂在手心里的塑料袋,眼睜睜地看著一只青筋突兀又傷痕交錯的手把它拿走。我的胃開始痛起來。
我努力睜大眼睛,閉一會兒,再睜開,然后再閉上,再睜開。如此幾次,總算看清了草叢與樹影,在確認無誤的那一瞬間,我焦灼的心安靜下來。
中午時分,我還在市中心的大街上徘徊,追逐著每一片被陽光蒸烤得薄弱無比的樹蔭。一溜煙的仿古長檐下,熟食店的玻璃櫥窗半開著,擦得锃亮的不銹鋼盤子里,小山般堆起醬肘子和雞鴨鵝之類的熏燒,油汪汪,香噴噴的。幾顆圓頭大耳的腦袋朝著里面夠,側(cè)著看過去,看不到他們的表情,只看到忽上忽下不住滑動的喉結(jié)。當餃面店的服務(wù)員向我招手時,我沒有理會。燒餅攤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也沒有在意。攤主忙著收拾東西,鍋臺上就剩皺成一小團的小燒餅。他提高了嗓門:便宜賣了,一塊錢。話音剛落,一個背著蛇皮袋子的鄉(xiāng)下女人走過來,掏出一枚硬幣遞給攤主,拿起燒餅張口就咬。我看了一眼那只又小又皺的燒餅,咽下一口唾沫,走了。當一摞空屜籠和兩只包子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問,最后兩只,便宜點?攤主不耐煩地說,不要我就走了,說著端起空屜籠準備關(guān)門。我趕忙掏出手機,手指顫動著點開微信,掃碼付款。
我轉(zhuǎn)向另一條街,還是差不多的店面,差不多的人流。我的腿腳有點乏力,剛剛吞下的兩只包子讓我嗓子冒煙。有張似熟非熟的女人臉從其中一間店面里探出來,進來坐坐。我愣了一小會兒,決定進去。我在晚報副刊上發(fā)表幾次豆腐塊后,就常有不認識的人跟我搭訕,還有人跑到菜市場打聽我。那些肉販子魚販子蛋販子蔬菜販子們要么說不曉得,要么就問,帶點肉(魚、蛋、水果)嗎?來人離開后,他們手里撥弄著殺豬刀、打魚棍、破雞蛋、腐爛的蔬菜葉子,眼睛掃視著我,跟我說笑。我說,那是我的筆名。他們瞪大眼睛,兩只手不停地揮舞著殺豬刀、打魚棍、臭雞蛋、爛水果、泛黃的菜葉子,說,看你小子這么個慫樣也不像個秀才啊。后來,再有兩個穿著整潔氣質(zhì)文靜的少婦來找我,他們便不再揮舞著殺豬刀、打魚棍、破蛋殼、爛水果、爛菜葉子,而是抬手指指某個方向:就那兒,那個豆芽菜似的小個子就是。等人家走后,他們又調(diào)侃我,你小子艷福不淺啊。我說,啥艷福,這是菜市場又不是賓館。他們說,去賓館的是圖錢,來菜市場的是圖人。我問過青小果,她帶著她的朋友來菜市場找我想干嗎,她說,沒想干嗎,就是想認識一下。
眼前的人或許是上次活動中碰到過,又或許在上上次活動中見過,總之他們記住我容易,我記他們不容易,畢竟他們長相不同,年齡不同,性格也不同,分散在這城市的各個角落。她拆開一小袋茶葉,手法嫻熟地燒水、燙壺、泡茶。我接過她遞來的小茶杯,咕嚕一口喝下去,放下杯子。她又斟滿,我還是咕咚咕咚地喝下。對面的人問我老家在哪里,多大了。我沒有吭聲,一個字都不想說。這些問題看著是關(guān)心,實則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栽進去。不論我的老家在山東、山西、湖南、湖北、安徽、江西,都會扯出更多。假如我說是安徽的,她會接著問,安徽哪個市的?假如我再說了是安徽黃山的,她會接著問是安徽黃山哪個縣的,再然后會一路向下,一直問到七大姑八大姨。我為何要跟一個陌生人談這些?一個人的祖籍、年齡以及成家與否跟喝茶有啥關(guān)系?她不過是想扒下我的外衣,扒出我的筋骨,然后一根一根地拿給別人看,我才不會上她的當。
連喝了五六杯茶后,我發(fā)現(xiàn),對面的人在專注地泡茶,根本沒有看我。事情有點出乎意料,我飛快地說了省名和市名,又說了個出生年份,緊接著就問她,大姐你哪的?。克舱f了個地名,我頓了一下,重問了一遍。她說的是竟是我老家的鄰村,我本來的目的是轉(zhuǎn)移話題,不是真想知道她是哪里人。我報的年份也比我的出生年份晚兩年,我不是說謊,也不想蒙人,她又不是小姑娘,我說真說假都沒有意義。與其說這些,還不如談?wù)勛鍪裁瓷飧嶅X。這個城市的物價高得離譜,我每天從批發(fā)市場拿菜都不敢多拿,既怕漲價也怕跌價,漲了怕不好賣,跌了怕積壓。比如空心菜,放一天下來,葉子就干透了,要是泡水里,就會發(fā)黃變爛。我不想這輩子泡在爛菜葉子里,每天都在考慮要不要換種謀生方式,我來參加活動的動機并不單純,至少有一半是想結(jié)識朋友,看看有沒有機會轉(zhuǎn)行。
她果然被我打亂節(jié)奏,抬頭看了我兩三秒,說,唉,聽口音還以為你是我老鄉(xiāng)。她說話時,我拉低視線,看向她的脖子,幾道皺褶因為筋脈的跳動顯得有點扭曲。我想收回原話,又感到有點不妥,就轉(zhuǎn)向茶具茶杯和茶葉盒子,思忖著要不要問她需不需要人手。到這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進來坐了好一陣子,還沒有進來一個客人。縷縷茶香里,有身穿青花旗袍的小姑娘裊裊娜娜地走來,端著的茶盤里放著幾片面包和蛋糕,當我伸出手去,發(fā)現(xiàn)小姑娘和茶盤只是茶葉盒上的簡筆畫,面包和蛋糕也都是我的虛構(gòu)。這種虛構(gòu)一而再地從我腦子里冒出來,我明白這不是人家的問題,是我自己出了問題。喝完杯中茶,看著日影已經(jīng)西斜,我告辭了。
穿行在青磚黛瓦的小巷子里,我很快感覺到身體在晃蕩。剛才喝下去的茶水讓我變成了一條河,一條沒有形狀也沒有方位的河?;斡屏艘魂嚭螅易叩秸九_。
等車時,我站在香樟樹與繡球花之間,聽到“咕隆咕隆”的響聲,開始以為那聲音來自樹上,要么就是站臺頂上或長凳上,要么是路邊小店或者其他人的包里。但是我很快發(fā)現(xiàn),響聲來自我自己,喝下的茶水搖晃著我的肚子,讓我身子發(fā)顫。氣溫已經(jīng)下降,我拖著發(fā)冷的身子,向著旁邊的小巷走,我記得在某個地方有個簡易廁所,但是走了幾十米還沒有找到,我走向一處墻角,準備開閘放水。剛剛站好,肩膀就被重重一擊,我嚇了一跳,甚至忘了提褲子,有個稀疏白發(fā)的老頭瞪著通紅的小眼睛:隨地小便,罰款二十。
回到站臺,一輛車子剛剛過去,路面陷入沉寂。我連數(shù)了好幾個一百,又數(shù)到九十幾時,一輛公交車駛了過來。我起先是一陣激動,緊接著就泄氣了,車頭的顯示器上跳動著兩格紅燈。再近一點,果然是兩位數(shù),與我要搭乘的6 路車不搭邊。我又開始了數(shù)數(shù),又等來了兩輛與我無關(guān)的公交車后,意識漸漸迷糊。
恍惚中,車子終于來了,我看到熟悉的“6”字,熟悉的車型,毫不猶豫地上了車。撲面而來的溫暖包裹了我,我轉(zhuǎn)頭看著窗外,目光掠過花店、眼鏡店、采耳店、洗腳房、淮揚菜飯店,有睜著眼睛做夢的感覺。淡黃的光影里,有薄薄的霧升起,路欄與商店變得虛幻,人們在里面進進出出,走來走去。不大會兒,兩邊的樹木和天空的灰云倒向一邊,我抓緊吊環(huán),身子還是朝前撲去,差點倒在旁邊人的身上。車子在拐彎,我的身體在晃蕩,心里反而安穩(wěn)了。
幾張女人臉在我眼前晃動,青小果、保綠員、茶葉店的老板娘,她們來回變幻,不住地晃動,又漸漸并成了一張臉。我掐了掐胳膊,幾張臉消失了,但是酸痛感還在。
下車走了幾步,我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陰暗。一堵白墻刀刃似的插在模糊的視野里,呈現(xiàn)一種暗白。我的腦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似乎上午和下午的經(jīng)歷都成了空白?;蛟S這一天,我根本就沒有來過這個地方,沒有去過伊人島,所謂青小果、保綠員、茶葉店的老板娘,都只是想象中的人。
發(fā)灰發(fā)暗的光線里,蟲鳴聲交織在一起,像猛然撲來的小獸,也像突然升起的大霧,一小片一小片地涌來,透過薄薄的T 恤,侵襲著我,拉扯著我。6 路車停穩(wěn)后,我看到外面是座廢棄的加油站,才知道搭錯了車。這輛是8 路車,因為指示牌出了點問題,看起來是6 路車。離開加油站后,其他人朝著其他方向走,我按照一個女孩子的指示朝一個方向走,走了好一陣子,也沒有看到她所說的站臺?;蛟S,我在某個叉路口選錯了方向。又或許,那個女孩子指的是另一個方向。我在路上邊走邊望,過了好一陣,才遇到個丟垃圾的老太,說,穿過這一段,就朝右拐,再直走,然后再走上一陣子就能看到站臺。
走過一段樹蔭時,我感受到腳下的凹凸感,憑經(jīng)驗,我知道是石子路。我往旁邊挪了幾步,腳下變得平整起來,應(yīng)該是走上了水泥路。沒走幾步,碰到一塊鐵皮牌子,我定睛看了看,發(fā)現(xiàn)是塊責任牌。我嘆了口氣,這是責任牌不是指路牌,對我沒有意義。我又朝前走了幾步,才反應(yīng)過來,又折返回頭,站到牌子面前,再次辯認上面的字:責任人:任××。
旁邊的樹林里有人在說話,先是一道熟悉的聲音:我生活在孤單里,我想告訴你,聽聽這些詩吧,你就會了解我的心。那家伙怎么又回來了呢?我朝那邊走了幾步,又聽到了兩句:起初,我給你的并不是一首詩,可是到了現(xiàn)在,我還是你的一首詩。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你怎么還沒走?男的“嘿嘿”笑了兩聲,明天一早走,再來看一眼,你是來替班的還是查崗的?聽到這里,我終于分清,開頭兩段話是手機放出來的,后面才是真實的聲音,女聲低沉,男中音明顯比大喇叭和手機里的聲音要干澀幾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過后,那邊已經(jīng)沒有動靜。
我站著沒動,腦子越發(fā)犯迷糊。這一路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是又回到了伊人島。我的腦筋轉(zhuǎn)不過彎來,這女人就是“任××”嗎?她是上午的保綠員,還是下午茶葉店的老板娘?或者,她們本是同一個人,又或者,一切都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又站了一會兒,天已經(jīng)近乎全黑了。這一段路沒有路燈,視線模糊,朝前走的過程中,我看到一團白糊糊的東西,右腳卻踢到了硬物。疼痛緩解后,我點開手機電筒,發(fā)現(xiàn)是拆卸的帳篷布與鐵支架。我不自覺地摸了摸左臂,酸痛感又加重了。走了兩步,看到了橫七豎八的礦泉水空瓶,三四只空塑料袋,兩塊被啃掉餡心的包子皮,半張被撕破的宣紙。再朝前看,是仰面朝天的桌子,歪倒向一邊的黃楊盆景,還有一頭栽到地上另一頭上翹的巨幅戧牌。
這是伊人島嗎?分明就是收攤時的菜市場。不久之前,這里還眾人聚集,個個都想擠占一個落腳處的地方?,F(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想站哪兒就站哪兒,想怎么站就怎么站。我走過去,把黃楊盆景扶正。摸上瓷盆的邊沿,微小的刺痛感從食指傳來,我才感覺到邊沿有個小口子,毛糙、銳利。我爆了一句粗口,把食指放到唇邊吸吮。又繼續(xù)朝前,走到主席臺中間的位置站定,盡管站臺和話筒已經(jīng)拆走,剩下的東西東倒西歪,我依然能確定哪是主席臺哪是正中間。這一刻,伊人島就在我腳下,它卸下了所有外包裝,我也做回了我自己。
再想著,我有點想笑,接著就笑了起來。笑聲在黑暗中飛散,又被黑暗放大。停了片刻,我挺了挺胸,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對著空曠的夜色笑起來。這會兒,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我再次挺了挺胸,對著空曠的夜色叫起來:啊,啊,啊—
叫聲在夜色中飛散,分散成穿著黑衣的小小的我,在夜色中飛翔,飛向它們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