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珂文
【導 讀】 《斯圖亞特·霍爾文集》 的出版, 為中文讀者帶來了一份較為全面的、資料索引性的霍爾作品清單。 在20 世紀80 年代中期以后, 霍爾從參與英國社會重大議題的論爭中解放出來, 將關注視野移位到全球化流散狀態(tài)下的種族、族性問題。從某種角度看, 這既是其對早期文化研究建構時期提出的思想所做的修正性延續(xù),也與其專屬的“身份” 經歷等有著密切關系, 為此也就有了一個“霍爾的后殖民時刻”。 本文著重解析了中文文集后3 個單元中的相關作品, 對霍爾文化研究工程后期的諸多概念與問題進行了闡發(fā)。
一
每每捧讀932 頁的 《斯圖亞特·霍爾文集》 (2022), 厚重的觸感與封面上霍爾深邃如炬的眼神似乎能穿透時間, 將我們帶到之前發(fā)生的許多事件中。 記得2014 年6 月我們一行隨黃卓越先生一起赴伯明翰大學參加CCCS 成立50 周年紀念大會, 在提前約好的一次聚談中,戴維·莫利把一份由霍爾最后敲定的文集選目清單交到黃教授的手上,這個細節(jié)意味著他們想要在一起辦的某件事終于有了眉目。
在中文版文集的前言部分和《斯圖亞特·霍爾的遺產》[1]4一文中, 黃卓越教授曾就“霍爾的清單”之由來有了回憶性的追緬, 而這一幾經峰回路轉的歷程也在戴維·莫利2018 年于杜克大學出版的《斯圖亞特·霍爾基要文集》 的前言部分得到了一些補充性的印證。 莫利憶及其2010 年在結束了北京之行后向斯圖亞特匯報了中國同仁正在計劃編纂他的文集一事, 并向霍爾轉交了黃卓越教授已經擬定的一份論文清單。為此, 霍爾開始在尼克·比奇(Nick Beech) 的幫助下擬出了另一個包含70 多 篇 文 章 的 “長 清 單” (long list), 以便能夠在兩份目錄中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2]其后每次與霍爾見面時, 他們都會繼續(xù)探討論文集項目, 在清單中增增減減。 莫利表示文集的形成與構架如果僅僅用抽象的知識術語來介紹是不完整的,恰恰是這一次次與霍爾的對話, 這一幅幅微觀敘事的畫面, 形成了一個由斯圖亞特·霍爾本人負責、眾人參與其中的成書之路, 這樣的說法當然適合于后來面世的中英文兩個版本。 在正式出版時, 中文版署名由黃卓越與莫利共為主編, 英文版則由莫利單獨署名。
二
由于翻譯時長和出版流程上的遲延等多重原因, 英文版論文集于2018 年先于中文版問世。 中文版原定有36 篇論文, 后考慮到有2 篇已收入其他譯本, 最后定稿時簡化為34 篇, 英文文集兩卷本共收錄了23篇霍爾的代表論文, 其中相重合的篇目有16 篇。 莫利坦言霍爾的許多文章跨越了邊界, 以不同的方式闡述了廣泛而復雜的問題。 在這種情況下, 任何按主題或專題劃分的原則都會顯得簡單化。 為了使文集的內容相對完整, 能夠代表霍爾的主要興趣和成就, 同時又需要限制其總長度, 使其能夠作為一個可出版的項目來管理。 由此, 莫利和黃卓越先生都表示最終不得不在眾多杰出篇章中遴選割愛, 然而兩個選本也由于編輯意圖上的某些差異, 以至造成了在最后成形時所呈現(xiàn)的同中有異的格局, 比如, 中文版將全部收入文章劃分為7 個大的主題單元, 而英文版只分為2 個大的單元,并在其下再做更細的分類。
大衛(wèi)·斯科特(David Scott) 在《斯圖亞特·霍爾的聲音》 (Stuart Hall’sVoice:IntimationsofanEthicsof ReceptiveGenerosity, 2017) 一書中援引法農的箴言, 一個人的偉大之處“不是在他的行為之中, 而是在他的風格之中”, 霍爾的言說本身就是一種思維方式, 斯科特將霍爾的知識風格描述為一種“傾聽的自我”, 而霍爾則是此番“傾聽與接受的代理人”[3]。 黃卓越先生認為, 基于霍爾對所有模式化理論的質疑及強烈的場域性意識, “他在更多的情況下所采取的是一種‘辯說’ 的方式(尤其表現(xiàn)在其后期) ……是‘在辨析中前進’”, 在對文化研究工程的論述中, 霍爾同樣拒絕對這一學派做閉合式的理解, 由此而使他的敘述呈現(xiàn)出一種不斷建構與解構的過程,但又不同于解構主義的走向, 而是“依然會有必要的聚結, 設定出必要的‘標界’ (stakes), 盡管這種聚結仍然是由多樣性而構成的, 并會沿著某種有所限定的逃逸線逐步向前移動”[4]。 在這一理解的基礎上, 中文版相對突出了霍爾前后思想漸次展開的線索, 更多地保留了霍爾早期的一些重要作品, 展示了其理論視角的整個流動過程。 這些論文大體包含在前4 個單元中, 后3 個單元則主要收錄了其80 年代中期發(fā)表的有關身份、族性與多元文化、世界主義等的文章與訪談。 為方便起見,也可使用學界籠統(tǒng)稱謂的“后殖民主義批判” 的范疇去表述之, 盡管霍爾不一定完全認同這樣的歸類。
英文版擬出的兩個大的主題單元: 一為“文化研究的基礎” (Foundations of Cultural Studies), 從而以這樣一個概括性甚強的命名將霍爾于80 年代中期前的一批論文均輯入其中(個別屬后來的回眸性文章), 選目上顯然要比中文版少, 只是突出了文化研究建立與發(fā)展時期的一些基本思想; 二為“身份與流散” (Identities and Diaspora), 主要收入霍爾80 年代中期之后的論文, 從篇目上看, 似相當于中文版的后3 個單元。 在此,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兩種版本之間存在的相同之處, 但莫利將后一大單元作為整卷單獨列出, 想必也有特定的用意, 這與霍爾思想與學術的轉變以及在約30 年時間的后半生中將主要的精力均集中于此有很大的關系。
對于這種論述主題上的轉變,并未離開霍爾在“辨析中前進” 的一般性話語策略, 然而也反映出其對整個國際思想轉換背景的一種深刻思考, 1985 年前后, 霍爾發(fā)表了《“后現(xiàn)代主義” 與“接合”》 《最小的自我》 《論新族性》 等多篇重要的論文, 由此而正式啟動了他下一個階段的思想旅程。 也如同他在《關于流散的思考: 海外鄉(xiāng)愁》 一文中所述:
正如我們表明的, 它正在打破的, 恰恰是舊式的中心—外圍與國家—民族主義—文化的模式。 那些受到全球化、多樣性和混雜性等力量威脅的新興文化, 或是在現(xiàn)代規(guī)劃中失敗的新興文化, 均想在它們民族主義的碑文周圍封閉起來, 建造起重重防御之墻。 我們的選擇之一不是要保持封閉的、單一和同質性的“文化歸屬” 模式, 而是要擁抱更加廣闊的、正在轉變中的全球文化——相似性與差異性的博弈。這就是“流散” 的路徑, 是一個現(xiàn)代民族和現(xiàn)代文化的必經之路。[5]811
這里涉及的問題相當多, 如果說霍爾前期的研究仍有一個類結構或類本質性的指向, 比如, 他在該期所帶領的文化研究仍局限在“英國性” 這樣一個“國家—民眾” “民族—民眾” 的限定性框架中, 那么至后來, 即在全球化的意義博弈已經全面展開的情況下, 過去的視野就顯得有些局促與“封閉” 了, 因此而需要大幅轉移話語的策略, 打開一個國際化的維度, 探索一些被我們過去所遮蔽的而又已被新的潮流推向前臺的問題。 正如我們所見,無論是中文版還是英文版的選目,都大量地攝入了與之有關的這些篇幅, 有許多霍爾的論述均是國內學界未曾譯出與談論的, 而我們認為,有機會閱讀霍爾文集的讀者可對之做些重點的關注。
三
對種 族、族 性、身 份、流 散、全球化等問題的關注是霍爾后期文化研究工程的一個重點, 也是新千年后引起西方學界廣泛回響的一個熱點。[6]中文版論文集選取了14 篇上述話題的代表性論文與訪談, 英文版《霍爾基要文集》 第二卷則是以“身份與流散” 為母題選取了10篇。 在后殖民主義這樣一種寬泛的主題下, 霍爾并非作為一個一般的參與者做一些重復性的呼應, 而是以自己特有的視角介入其中, 因此而能如往常一樣散發(fā)出特有的思想魅力。 從某種角度看, 這既是其對早期文化研究建構時期提出的思想所做的修正性延續(xù), 也與其專屬的“身份” 經歷等有著密切關系, 為此也就有了一個“霍爾的后殖民時刻”。
(一) 從最小的自我到流散知識分子的形成
作為學生時代從金斯頓遷移到牛津, 并最終定居在倫敦的一位外來族裔, 霍爾的前半生是一直以著名的英國知識分子的身份參與到多場重大問題的論爭中的, 這可以看作一個他的“舊我”。 然而在《最小的自我》 一文中, 霍爾開始談論自己, 并提出了一個問題: “我們對于邊緣的聚焦真的就是典型的后現(xiàn)代體驗嗎?” 由此我們看到時代已悄然地改變, 特別是當霍爾以自己的個人經歷為出發(fā)點來思考“我是誰?”“我在何處?” “何處為家?” 等問題時, 其對身份與流散、殖民與后殖民、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的獨特判讀與解析便開始浮出水面。
在《最小的自我》 中, 霍爾展示了一個帶有強烈彌散感的、碎片化的移民社群的全新體驗, 在這一充滿“自我” 移置敘事的場面中,竟然沒有一位是純正的英國人。 霍爾發(fā)現(xiàn)舊式的民族主義或民族身份話語已無法在此適用, “宏大敘事”將自我建構為一個完整性實體的語言也是站不住腳的。 承認差異, 承認“身份” 不可能具有完全統(tǒng)一的意義, 承認身份的雜多性, 成了霍爾尋求自我身份認同并放眼后殖民視域下普遍身份問題的準繩之一。在他看來, “最小的自我” 是一種在精神、文化和政治上始終變動不居的身份, 因此, 它 “必然屬于一種接合政治學, 亦可將之看作一種霸權式規(guī)劃的政治學”。 他在后來的許多文章中都以“以身說法” (自傳)的方式來說明自己身份的這種雜多性, 比如, 訪談 《流散知識分子的形成》 (1996)、訪談《在家與不在家》 (2008) 等。 霍爾坦言他的多種族原生家庭在文化上時刻上演著殖民化語境下當?shù)厝伺c宗主國之間的沖突劇。 出身有色人種下層中產階級家庭的父親期望融入英美僑民社會, 種植園環(huán)境成長的母親更是對殖民權力有著習慣性的認同, 而浸潤在英式學校教育下的青年學生霍爾則在牙買加獨立運動發(fā)展時期成為一個反帝國主義者。 姐姐因戀愛問題(涉及種族、階級差異而不被父母接受) 而導致的精神失常成為霍爾的一種創(chuàng)傷性記憶, 讓他認識到結構就是我們的生活, 結構性的問題與心理—情感、認同感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 公共自我與個體自我之間的界限被打破了, 這一事件也成為促使霍爾逃離家庭、最終移民他國的關鍵事件之一。 在這些作品中,霍爾充分地將個體自我的身份放置于歷史與地理的場域中去解構, 但他并沒有局限在解構主義的狂歡之中, 而是仍然認為身份是由場域所規(guī)定, 并在鏈接(接合) 中占據(jù)有一個特定的位置。
在霍爾看來, 考慮身份認同時,我們需要警惕某種本質主義的“定位政治”。 霍爾援用德里達臨界思考或間隔思考的方式, 認為身份這一概念正是在不斷位移與倒置中被多重書寫的, 它“在顛倒與突然出現(xiàn)之間的間隔中進行 ‘擦除’ 式運作”。 霍爾在考察了關于“身份” 概念的多種解讀, 與拉克勞、斯蒂文·希思(Stephen Heath)、福柯、朱迪斯·巴特勒等進行了知識對話后, 形成了一種去中心化、場域性、接合政治學的身份話語, 即“身份是在表征之內而非表征之外構成的”, 它與全球化的進程相關, 處在一種與現(xiàn)代性以及被動或“自由” 的移民浪潮的波動之中, 身份觀念并不是本質主義的, 而是策略性或者場域性的, “它們浮現(xiàn)在對自我的敘事化過程中”。 在霍爾看來, 我們需要將身份置于特定的歷史與體制場域中去理解、去闡釋。 身份的出現(xiàn)與特定的權力模型的運演有關, 因此更應當將之視為差異與排他的產物。
常居英國的霍爾一直以“熟悉的陌生人” 自居, “經過殖民教育的鋪墊, 我從內部了解英國, 但我現(xiàn)在不是‘英國人’, 永遠也不會成為‘英國人’”。 他多次援引西美爾之言, “一個陌生人能洞察他在哪里,這種觀察是本能地生活在這個地方和文化中的人所不具備的”。 他談到了亨利·詹姆斯文學作品中具有流散的想象力; 在說起喬治·萊明的《放追的快樂》 與薩義德的《不得其所》時表露出了深沉的共情; 稱“如果你不得其所, 沒有歸屬感的話, 左派可以說是一個家” ……在談及創(chuàng)作《監(jiān)控危機》 時, 提醒人們“階級是種族存活的方式……它們是相互依存, 又不完全一樣”。 在種族身份與階級身份的雜糅中, 霍爾常常有一種不得其所之感, 這種感覺也貫穿于他的自傳《熟悉的陌生人: 兩個島嶼的生活》 (FamiliarStranger:ALife BetweenTwoIsland, 2017)[7]一書中。
(二) 兩個島嶼的生活——加勒比身份協(xié)商與“英國性” (Englishness)
在中文論文集第五輯到第七輯的多篇論文中, 霍爾走出了個人的微觀敘事, 往返于加勒比群島與英倫半島之間, 在英國這一國家話語的框架下, 重新審視戰(zhàn)后新移民的種族特性, 并探尋一種不同于種族主義定義下的、從邊緣走向中心的、被“英國性” 接納的 “新族性”(New Ethnicities) 的可能, 從而也為他的身份研究與后殖民研究增添了更為廣闊的視野。 在此, 也可看到他是如何通過延伸與調整早期的文化研究的思路來走出 “新的一步” 的。
《葛蘭西與種族和族裔研究的相關性》 (1985) 一文中, 霍爾曾這樣評論葛蘭西: “他本來就不是什么學院型或者學者型的理論家。 他自始至終都是意大利政治場景中的一名政治性知識分子和社會活動家。 他的‘理論’ 寫作都是從他對自己的社會和時代的有機介入中發(fā)展起來的, 不是為了服務抽象的學術意圖,而是旨在‘為政治實踐提供知識’?!笔聦嵣? 將這番話中的意大利替換為英國, 便是霍爾自身的寫照。 在葛蘭西那里, “霸權” 成為一般性的分析性術語; 在霍爾那里, 霸權“除了仍具有不同社會力量通過協(xié)商而建立‘共識’ 的含義之外, 更將之轉換為了一種具有結構性(話語與歷史的)、移位性、日?;?、多層面化等含義的命題”[1]6。 盡管葛蘭西沒有在當代的意義上論及種族、族裔或者種族主義, 但他“描述性”(descriptively) 的作品, 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在后殖民視野中情境化理解種族的可能。 莫利更是指稱這篇文章為《基要論文集》 第二卷的大部分內容設定了理論框架。
霍爾在以身說法探討種族身份問題的時候, 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了身份的 “雙重意識” (double consciousness), 也發(fā)現(xiàn)了有色人種在英國本土被定位為“無法言說的、隱匿不見的、處在具有統(tǒng)治地位的白人審美與文化話語下的 ‘他者’”。這種被安置的邊緣化狀態(tài), 令霍爾再度思考英國社會那套嚴密而具體的政治文化管控、治理與規(guī)范的表征體制(regimes), 并希望在其外發(fā)現(xiàn)一種種族與膚色混雜的 “新族性”。 在《論新族性》 一文中, 霍爾認為“族性” 一詞應該從其原來的位置中脫鏈 (dis-articulated), 新的族性觀念正在黑人文化生產的話語與實踐之中被建構, 這是一種新的文化政治。 如同保羅·吉爾羅伊所言, “英國的國旗下也有黑人”。 “非裔英國人” 的存在, 以及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差異性和文化多樣性,正在改變著“英國遺產”。 英國不光是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意義上的政治實體與地域實體, 更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稱的“想象的共同體”[8]。在 《誰 的 遺 產? ——未 決 的 “遺產”, 重新想象后民族》 (1999) 一文中, 霍爾稱“即便英國這樣所謂的‘公民’ 國家也被深深地嵌入了特定的 ‘族裔’ 或者文化意義中,從而賦予抽象的民族觀念以活生生的‘內容’”。 英國的遺產成為民族精神的物質載體, 成為英國版?zhèn)鹘y(tǒng)的集體表征, 成為關于英國美德詞匯表中的一個關鍵概念。
此外, 關于撒切爾主義, 霍爾宣稱“文化種族主義一直是其最強大、最持久、最有效, 也是最不為人知的力量來源之一”。 霍爾認為,這種文化種族主義源于圍繞對英國殖民主義和帝國的浪漫化理解而形成的白人民族主義。 正如霍爾所說:“帝國來來去去。 但大英帝國的形象似乎注定要永遠流傳下去。 帝國旗幟已在全球100 個不同的角落被拉下。 但它仍然在集體無意識中飛翔”。 用霍爾的話說, 這導致了一種將白人精英、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聯(lián)系在一起的民粹主義, 形成了一種“帶有本能道德主義的本能愛國主義”。 因此, 這種文化種族主義是基于白人和英國人的混為一談, 這樣, 黑人和其他非白人群體就從公民轉變?yōu)椴皇軞g迎的移民。
(三) 多元文化問題與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全球化
當其他人認為多元文化主義的修辭標志著英國白人終于接受了殖民主義和非殖民化在他們中間產生的不同文化和信仰的方式時, 霍爾表示反對。 他警告說, 當多元文化主義的倡導者堅持認為所有的文化都是獨特的, 擁有相同的相對價值時, 他們就復制了帝國的邏輯。 畢竟長期以來, “社群共同體” 使英國能夠通過將不同群體劃分為種族、部落、種姓或宗教團體并使之本質化地來統(tǒng)治其殖民地。 霍爾主張對多元文化主義進行不同的、后殖民的理解。 一個多元文化社會必然總會涉及不止于一個群體之間的實踐與爭議。 “因而, 需要有某種框架,使得各種嚴重沖突的世界觀、信仰和利益能在其中相互協(xié)商, 這一框架不能單純的是某一群體觀念與利益的擴大化或普遍化——從而導致為歐洲中心主義所同化?!盵9]在《西方與他方: 話語與權力》 (1993) 一文中, 霍爾提出那種 “發(fā)達的、工業(yè)化、城市化、資本主義、世俗的和現(xiàn)代化” 的“西方” 是一種歷史建構, 而非地理建構。 歐洲中心主義的觀念在某一歷史進程的特定時期, 在獨特的(也許是無法重復的)歷史條件下應運而生。 在全球化的今天, 這種“西方與他方” 的話語政治仍在各種“表征系統(tǒng)” 中顯露,持續(xù)地影響著西方的語言, 自我與“他者” 的形象, 對“我們” 與“他們” 的領悟, 以及朝向他方的權力關系與實踐。
霍爾把世界主義理解為一種理想、一個烏托邦, 從而對 “世界公民” 的說法持懷疑態(tài)度, 他當然也不認為自己是一個世界主義者。 在他看來, 全球化有層次之分, 世界主義也有很多形式。 “上層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 of the above) 是一種沿著全球化投資與資本運作軌跡遷徙的, 作為地位、教育或財富獎賞的全球化生活旅行。 而在此之外,由于內戰(zhàn)、種族清洗、饑荒、貧窮與生態(tài)災難等原因, 還存在著一種被迫背井離鄉(xiāng)的 “底層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 of the below)。 “全球化在當代表現(xiàn)形式強制產生了一種‘底層世界主義者’; 它強制施加在無法選擇是否成為世界主義者的人身上。” 這些被動的世界主義者存在于各種非法市場, 他們被迫生活在“轉換” 之中, 他們可能是難民、勞工、婦女兒童、被買賣的人口。按照大衛(wèi)·斯科特的觀點, 應當稱他們?yōu)?“全球現(xiàn)代性的被征召者”?!笆澜缰髁x者” 那種隱含的遺失文化根基的自由漂浮狀態(tài), 令霍爾感到警覺。 他甚至認為, “在世界范圍內, 人們以現(xiàn)代性的名義強制推行民主, 但它實際上是新的帝國主義體制的一部分”。 他不認為“西方可以隨意踏上一片土地, 強迫人們變成世界主義者”。 在與世界主義的反復拉鋸之中, 霍爾將話鋒回到了他所熟悉的英國, 這里已經不可逆轉地成為一種混雜的多元文化社會,他期待找出一種方式, 讓各種文化平等地共生, 而非排他地互噬。 這些文化有它們獨有的赴英路徑, 也應有成為創(chuàng)新的英國遺產的資格。
四
特里·伊格爾頓 (Terry Eagleton) 在評論 《斯圖亞特·霍爾: 批評的話語》 (StuartHall:CriticalDialogue, 1996) 一書時, 曾風趣地說道: “任何一個試圖撰寫一本關于戰(zhàn)后英國左翼知識分子小說的作者,都有可能自發(fā)地塑造一個和斯圖亞特·霍爾一模一樣的人物?!盵10]霍爾的個人敘事和20 世紀后半葉英國的公共歷史以某種離奇的方式交織在一起, 既深深地共生, 又尖銳地相悖。 對于個人身份的追問, 讓霍爾在其文化研究工程的后一階段, 將種族、族裔、身份、流散、后殖民等問題理論化、情境化。 這種追問也散見于許多我們耳熟能詳?shù)挠兄魃⒔洑v的理論巨擘之中, 如提出“東方主義” 的薩義德, “混雜” 文化身份的霍米·巴巴, 后殖民女性主義的旗手斯皮瓦克……他們的名字如散落的星辰, 構筑了一片在全球化語境下互相遙望的星空。
正如霍爾所言: “文化并不僅僅是重新發(fā)現(xiàn)的航行, 回歸的旅程。它不是一個‘文化遺物’。 文化是一種生產……我們一直處在文化形構的過程之中。 文化不是本體論問題,或‘是’ 的問題, 而是‘變成’ 的問題?!盵5]809霍爾預見了 “多個現(xiàn)代性” 遍布世界的時代, 在多元文化共生的時代, 高速網絡技術載我們“坐地日行八萬里”, 我們甚至足不出戶, 就能在 “元宇宙” 中重構“想象的共同體”, 在 “社群共同體” 中尋找身份認同, 每個人都可能成為一個精神的流散者。 而霍爾提醒我們, 成為一個無根的世界主義者的危險性。 全球化的當下, 多元文化社會已經在全世界各個角落形成。 我們重讀霍爾, 能夠獲得的是他在各個領域的真知灼見, 或者我們還可以習得他的策略: “我明白如果我想要提出一個觀點, 就需要走近那些問題的對立面……差異吸引著我……我不能置身事外”[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