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辰
(西安外國語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8)
《史記評林》(以下簡稱《評林》)又稱“百五十家評史記”,由明代凌稚隆輯錄,被譽為《史記》評點“集大成”之書。此書萬歷四年(1576)問世之后,就受到了普遍歡迎,引起了《史記》閱讀研究的熱潮。這種空前絕后的傳播盛況基于《評林》出色的學術價值,也與它的科舉用書性質息息相關。近年來,學界對此書的學術價值多有肯定,但未曾對該書與科舉考試之關系作出研究。本文將從該書的輯評體例、評家身份、評語特色三個方面探討其與明代科舉考試之間的關系。
明代中晚期是我國古代出版業(yè)發(fā)展的高峰,在經濟文化高度繁榮的江南,出現(xiàn)了杭州、南京、湖州等諸多出版中心,《評林》編纂者凌稚隆所屬的凌氏家族就是湖州出版行業(yè)四大世家望族之一。與中國古代其他書坊相似,包括凌氏在內的出版家族具備強烈的商業(yè)意識,他們希望自己編刊的書籍能擁有更大的銷量和更廣闊的傳播范圍,以宣揚家族聲譽并獲取更多利潤。那么,如何更好地迎合讀者需求、擴大消費群體便是凌氏等家族首先面對的問題。
自古以來,“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就是大多數(shù)讀書人的追求。明代,科舉制度發(fā)展至鼎盛,“十年寒窗,一朝及第”更是學子們的夢想。明代士人一旦金榜題名,就會在銓選系統(tǒng)中擁有絕對優(yōu)勢,升遷速度遠遠超過非科舉出身者,尤其是及第進士在人才選拔與評價體系中更是占盡優(yōu)勢。①參見郭培貴《中國科舉制度通史·明代卷·緒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頁。就像嘉靖皇帝所說:“今舉人無九卿之望,歲貢禁方面之升,田野絕舉保之路,有一員缺,必求進士出身者,斯得推補?!盵1]嘉靖時任工科給事中的陸粲也曾說:“資格獨重進士,致貢舉無上進階。”[2]5448因此,明代各階層對科舉功名趨之若鶩??婆e考生數(shù)量增加,也就意味著科舉用書的需求量增大,對書坊主來講無疑是巨大的商機。因此,明中期以后,科考用書層出不窮,不僅有直接為理解經義和撰寫八股文服務的四書五經講章、時文選本、翰林館課,還有一些為滿足士子答卷需要而編纂的古文選本、諸子匯編、類書,其中的古文選本即指《史》《漢》以及韓、柳、歐、蘇等唐宋散文名家的作品。②余象斗刊刻的《新鋟朱狀元百大家評注史記品粹》卷首有與舉業(yè)相關的刻書目錄,著錄的圖書可分為四書講章、《史記》《漢書》、諸子匯編、古文選集、明文選集等。參見沈俊平《舉業(yè)津梁——明中葉以后坊刻制舉用書的生產與流通》,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009年,第63-65,107-108頁。
另一方面,評點類書籍的流行也與科舉制度密切相關。有宋一代,科舉制度已成為朝廷選拔人才的重要手段,讀書人多在與科舉考試密切相關的經史著作與古文寫作方面下功夫,而評點恰好可以用最簡潔的文字與符號引導讀者快速理解文學作品要義和文法的美妙,頗受學子青睞,因而誕生了一大批以謝枋得《文章軌范》為代表的服務于科舉的評點著作。①除謝枋得《文章軌范》之外,還有饒輝《圈點龍川水心二先生文粹》,馬括《類編標注文公先生經濟文衡》,李誠父《批點分類誠齋先生文膾》,魏天應編、林子長注《批點分格類意句解論學繩尺》等。參見張秋娥《宋代文章評點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年,第48頁。到了明代,科舉在人才選拔制度中占有絕對主導地位,而帶有評點的書籍再次成為士子考取功名之路上的得力助手。書商迎合購書者偏愛評點本的心理,將很多著名評家的評點匯為一冊。這種輯評本方便讀者縱橫對比,深化認知。在明代中晚期,各種輯評、匯評本如雨后春筍般迅速增多,其中出自凌稚隆之手的《史記評林》不僅在當時名聲赫赫,而且在中國評點史上也享有獨一無二的地位。
為了更好地博人眼球,增加銷量,書商還會巧妙利用名人廣告效應吸引買者。他們常常將自己出版的科舉用書冠以新科進士、八股名家、文壇領袖、權威時文評選家、科舉考官等人的姓名,而《評林》所收錄的評家身份也有類似的特征。
《評林》卷首的《史記評林姓氏》共收錄九十五位明代評家②《史記評林》現(xiàn)存版本非常多,無論是版式還是內容,都存在一些差異。其中以萬歷間熊氏種德堂刻李光縉增補本流傳最廣,故本文以此版本作為研究對象。,如表1 所示,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在科舉考試中成績優(yōu)異:
表1 《史記評林姓氏》收錄明代評家統(tǒng)計
《史記評林姓氏》中沒有科舉功名的明代評家只有宋濂、王祎、方孝孺、楊士奇、張之象、何良俊六位。前四位生活在明初,當時百廢待興,朝廷為了盡快網羅天下英才,采取了多種多樣的選官方式,并不局限于科舉取士。這四位受到朝廷禮聘或被官員舉薦,未經科舉考試而直接授官。政權穩(wěn)定之后,貢舉、薦舉等選官渠道逐漸有名無實,科舉幾乎成為了唯一的人才選拔渠道。除去宋濂等四人,其余九十一人中,張之象是太學生、何良俊是貢生,無功名;舉人有胡儼、凌約言、盧舜治、李應禎、黃省曾五位,另外八十四人全部是進士。在八十四位進士中,一甲進士及第的有十五人,其中狀元八人,即吳寬、胡廣、楊慎、錢福、呂柟、康海、茅瓚、羅洪先;榜眼四人,即陸、周洪謨、程敏政、董玘;探花三人,即王鏊、余有丁、鄒守益。二甲進士出身與三甲同進士出身的有五十二人,其中又有李東陽、王九思、楊守陳、謝鐸、崔銑、張邦奇、王廷陳、廖道南、王韋、邵銳、黃佐、馬汝驥、董份、高儀、王維楨、閔如霖等十數(shù)位在殿試之后被選拔為庶吉士。③庶吉士制度確立于明朝洪武年間,指的是朝廷在殿試之后在二、三甲進士中選擇品學兼優(yōu)者,派往翰林院、承敕監(jiān)等近侍衙門觀政,熟悉政務的制度。其目的是為了進一步培養(yǎng)進士們的學識與品行,使之成為朝廷重要官員的儲備人才。庶吉士制度可以很好地彌補一甲進士數(shù)量的不足,成為明廷擴大高級人才來源的主要手段,也就是說,進士選拔為庶吉士之后,就有了大好的前途,很有可能成為朝廷重臣?!对u林》所收明代評家中進士所占的比例高達89.4%,其中不乏成績優(yōu)異的狀元、榜眼、探花、庶吉士,他們的名銜就相當于最好的書籍廣告,對汲汲于功名的士子有巨大的誘惑。
除了較高的科舉名銜之外,《評林》中的明代評家還具備如下身份:
一是時文名家。明代考生特別看重八股名家對文章的品評,時文評選本應運而生。此類書籍在選文的末尾匯輯各位名家的評點,如同科舉考官閱卷的批語,以揭示文章的優(yōu)劣?!对u林》顯然受到了時文評選本的影響,利用眉批和尾批兩種方式大量羅列時文名家對《史記》的評點。王鏊是明中葉最受推崇的時文名家,得到了后人極高的評價:“制義之有守溪,尤史之有龍門、詩之有少陵、書法之有王右軍,更百世而莫并者也?!盵3]在他的文集中,經常能夠見到對士子的諄諄教誨,如:“汝輩做舉業(yè),須先打掃心地,潔潔凈凈,不使纖毫掛帶。然后執(zhí)筆為文,不論工拙,定有一段瀟灑出塵之趣。”[4]534“吾輩為時文,不可翻閱講章,亦不可專主傳注,須澄神定慮,先將經書正文從容諷繹,務要見古先圣人立言之意,看得明白,然后胸中之真見發(fā)而為文,則不期精而自精矣?!盵4]536王鏊也是最受凌稚隆重視的評家之一,《評林》收錄他的評語多達128條。此外,在八股文壇與王鏊并駕齊驅的錢福和董玘,開隆萬文風先河的王守仁等時文名家的評語均多有收錄。
二是文壇領袖。文學流派競相爭鳴,交替執(zhí)掌文壇是明代文學史上的獨特現(xiàn)象。幾乎每一代文壇盟主都是進士出身,熟諳八股之道。他們走上高位之后仍對時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趨勢保持關注,并嘗試結合自己的文學主張不斷修正和完善八股文寫作理論體系。前七子中的何景明就在《師問》一文中直斥當下“執(zhí)經授書,分章截句,屬題比類,纂摘略簡,剽竊程式,傳之口耳,安察心臆,叛圣棄古,以會有司”[5]587的作文方式將文章變成了“干榮要利之媒”[5]587。王世貞也曾批判“漸趨奇詭”的科場文字和書坊所刻“怪異不經”的程墨房稿,指責它們“灌漬人心,浸尋世道,其害甚于洪水,甚于異端”[6]。為反對不正之風,前七子從“文必秦漢”的文學觀出發(fā),提出通過模仿秦漢散文恢復時文情志的道路。后七子中的李攀龍更重視對秦漢文的模擬,其文“要不出《左》《語》《國策》、太史書”[7]。此外,唐宋派主將唐順之、茅坤、歸有光主張將古文筆法融入時文寫作,使時文具備古文的神思與氣度,也對八股文的體式和文風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文壇盟主的思想左右著科場文章的評判標準,為了占得先機,士子對他們所編刊、評點的文章選集青睞有加。書坊主人迎合市場需求,有意識地選擇出版此類人物所冠名的科舉用書?!对u林》也采取了類似的經營手段,收錄以上諸位文壇領袖的評論多達806條。
三是科舉考官。每科考官統(tǒng)領三場考試的出題、閱卷和取士的全部工作,是考生命運的直接決定者,因而考官的好惡同樣也是指引科場文風的風向標?!妒酚浽u林姓氏》中收錄了楊士奇、王直、丘濬、吳寬、李東陽、程敏政、董玘、張邦奇、董份、余有丁等十數(shù)位會試正副主考的716條評論,為考生提供了窺探衡文標準的途徑。
四是編纂科舉用書的行家。在全民科舉的環(huán)境之下,科舉用書的出版形成了一套成熟的產業(yè)鏈,很多文人與書坊主合作完成科舉用書的編纂。萬歷進士袁黃就是極具代表性的一位,《四書刪正》《袁先生四書訓兒俗說》《游藝塾文規(guī)》《游藝塾續(xù)文規(guī)》《群書備考》《增訂二三場群書備考》《談文錄》《舉業(yè)榖》《袁了凡先生匯選古今文苑舉業(yè)精華》《古今經世文衡》等通行于世的舉業(yè)用書均出自他手。凌稚隆對這位同時代的科舉用書編纂行家給予充分的重視,幾乎將袁黃有關《史記》的評論全數(shù)收入《評林》一書。另外,焦竑、李廷機、羅洪先等認可度較高的舉業(yè)用書編纂者也在《評林》中擁有一席之地。
明代的鄉(xiāng)試與會試均包含“五經義”“禮樂論”“經史時務策”三場考試,由于首場“五經義”作文和評卷標準最客觀明確,且士大夫又以儒家經典為立身之本,“五經義”自然受到了重視。此外,由于考生數(shù)量不斷增長,考官的評卷工作緊張繁重,他們很難將三場試卷全部看完,所以就會先入為主地以首場試卷作為評判高下的主要參照對象。①參見郭培貴《中國科舉制度通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77頁。而以八股文形式答卷是“五經義”考試的首要要求,因此,八股文寫作水平對于士子能否順利中舉基本上起到決定性作用。
《評林》之所以能夠從眾多科舉用書中脫穎而出,受到廣大讀者的認可并廣為流布,除了著名評家?guī)砹藦V告效應之外,評語內容的豐富性與實用性是更深層次的原因。《評林》編纂者凌稚隆早年曾有多次科考經歷,熟悉考試流程與內容,了解考生需求。同時他也具備良好的家學淵源與較高的史學素養(yǎng),能夠從眾多材料中篩選出對考生有切實幫助的評語,這些評語對八股文寫作的指導作用尤為顯著,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評林》中大量明人評點帶有經學化傾向,與八股文解經的實質相吻合。鄉(xiāng)試、會試中最重要的“五經義”,主要考查的就是考生對《四書》《五經》及其《傳》《注》義理的闡釋。明廷規(guī)定八股文寫作必須以程朱傳注為依據(jù),依靠自身對文題的理解,對題目所在經文闡發(fā)新的義理,達到通過明道、知經、窮理而服務現(xiàn)實的目的②參見龔篤清《明代八股文史》,長沙:岳麓書社,2015年,第6頁。。由此可見,經學性是八股文的重要屬性,義理是八股文的靈魂。在科舉之風濃厚的明代,《史記》評點也呈現(xiàn)出闡釋義理的經學化傾向,這在《評林》中有明顯體現(xiàn)。弘治年間的狀元錢福是凌稚隆最重視的明代評家之一,他的時文以恪守傳注見長,這種特色在其《孔子登東山》中非常突出,③參見龔篤清《明代八股文史》,長沙:岳麓書社,2015年,第210-211頁。清代學者俞長城曾評價他“發(fā)明義理,敷揚至道,正大醇確,典則深嚴”[3]。錢福的《史記》評點也多帶有闡發(fā)義理的性質,如《評林》卷三一《吳太伯世家》眉批中:
太伯之去不于傳位之日,而于采藥之時,此泰伯之讓所以無得而稱也。使太王有其意而吾不去,則太王終亦以位而傳我。吾于是明言而公讓之,則太王終不忍言而弟終不忍受,是亦夷齊之終不遂其父之志而已矣。張子房率四皓以羽翼太子,其事近正,而終于傷父之心中生,徘徊不去。其心則恭,而陷其父殺嫡之罪。故成而為惠帝,不成而為申生,皆非也。惟太伯不可及矣。[8]第3冊,696
《禮記》有言:“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立,無文不行。”[9]可見義理是禮的外在形式,是忠信思想的外化,具有推行禮制的作用?!妒酚浾x》載吳太伯以替父采藥為名逃往荊蠻之地,在這段評語中,錢福將吳太伯與漢惠帝、張良等人的處事方式進行對比,認為吳太伯既把天下讓給了德才出眾的三弟季歷,又不使父親陷入兩難的境地,更避免了國家的動蕩,忠信守禮,遵循了為人臣的準則。本卷中邵寶的評語:“天道之不爽如是哉?后稷大有功于天下,故報之以天下,猶有遺澤焉。”[8]第3冊,699在此同樣是從義理角度出發(fā),以探討吳國得以享國十九世的歷史原因。再如《五帝本紀》眉批:“王世貞曰:‘征誅衰耶?黃帝先之矣;揖遜盛耶?莽操后之矣。是故于道不于跡?!盵8]第1冊,19《秦本紀》眉批:“康海曰:‘戎使由余觀秦,終竭謀慮,滅其舊強,豈鐘儀操南音,樂毅不謀燕國之士哉?秦穆公之用由余,而辟戎土也,失君君臣臣之訓矣?!盵8]第1冊,296《秦始皇本紀》眉批:“丘濬曰:‘狄入寇,不得已伐之可也。始皇信盧生亡秦者胡之讖,而興無名之師。嗚呼!豈所謂不得已哉?!盵8]第1冊,383或論用兵之道,或論君臣之訓,具有明顯的義理化傾向,能夠輔助士子對經義的理解和闡發(fā)。
其次,《評林》倡導的文風與明廷的要求相吻合。明代統(tǒng)治者一向倡導平實典雅、曉暢質樸的文風。洪武三年初設科舉就有詔令頒行天下,提出對科場文風的要求:“特設科舉,以起懷才報道之士,務在經明行修,博古通今,文質得中,名實相稱?!盵10]整肅文風的詔令基本上貫穿了整個明代:嘉靖十一年(1532),“會試文卷必純正典雅、明白通暢者,方得中式。若有仍前鉤棘奇僻,痛加黜落,甚則令主考官奏聞處治”[2]3179;嘉靖十七年,禮部題準“會試校文務要醇正典雅、明白通暢、合于程序者,方許取中。其有似前駕虛翼偽、鉤棘軋茁之文,必加黜落”[11]。歷任主考官在規(guī)范文風方面也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嘉靖二十年會試主考官溫仁和說:“見其詞嚴義正、渾厚典則者,曰是必素有涵蓄、自守不惑者也;見其雄深俊逸、敷腴暢達者,曰是必淹貫百家、油然自得者也;見其平易和厚、莊重簡雅者,曰是必慈祥愷悌、純明正直者也,悉取之。反是而浮誕、而險怪、而蕪雜、而萎靡,一切弗與焉?!盵12]萬歷十七年會試的主考官許國與諸考官共同約定:“所取士,文不得減質,巧不得斫樸、奇不得掩正,百家二氏不得用以緣飾六經?!盵13]379可見,典雅醇正、古樸勁健、渾厚暢達的文章才能在科考中脫穎而出。而《史記》正因雄深雅健的風格成為中國古代散文史上的一座豐碑,對于士子來講,無疑是值得學習效仿的楷模。
明代學者在這方面進行了有益的探討,茅坤于萬歷年間編選的《唐宋八大家文鈔》(以下簡稱《文鈔》就是較為典型者。此書雖僅收錄唐、宋兩代散文家的作品“以為操觚者之券”[14]第1383冊,14,但在品評時卻多以《史記》為參照。歐陽修之文在《文鈔》中數(shù)量最多,茅坤對歐文的推崇很大程度上是因其對《史記》文風的繼承:“宋諸賢當以歐陽修為最,何者?以其調字史遷出,一切結抅裁翦有法而中多俊逸處?!盵14]第1383冊,15在評論單篇文章之時,茅坤也經常以《史記》相較,如評歐陽修《清邊郡王楊燕奇碑》曰:“條次戰(zhàn)功極暢,然不及太史公遒逸?!盵14]第1383冊,142評蘇軾《方山子傳》:“奇,頗跌宕,似司馬子長?!盵14]第384冊,658明人對《史記》文風的追慕可見一斑。
《評林》中也搜輯了很多提示《史記》文風的評語。有“舉業(yè)鼻祖”①參見鄭鄤《峚陽草堂文集》卷七,乾隆武進刻本。之稱的八股名家王鏊論文以韓愈為宗②王鏊認為:“近世文章家,要以昌黎公為圣?!眳⒁娡貊恕墩饾杉?,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64頁。,遠追司馬遷,形成了正大醇確、謹嚴雄偉、渾厚簡勁的文風,③參見龔篤清《明代八股文史》,長沙:岳麓書社,2015年,第197-207頁。王鏊的《史記》評點也體現(xiàn)出與時文寫作一致的審美趨向。在卷三二《齊太公世家》中,司馬遷在文中用簡潔利落的語言記錄了公子小白在齊國內亂之時,搶先一步回到母國,登上王位之事:“桓公之中鉤,詳死以誤管仲,已而載溫車中馳行,亦有高、國內應,故得先入立,發(fā)兵距魯。”[8]第3冊,753王鏊對其中體現(xiàn)出的精煉扼要、剛健有力的筆法大加贊賞:“數(shù)語甚警健,‘誤’字妙。”[8]第3冊,753類似的評語在《評林》中俯拾即是,有些是評論《史記》的簡潔質樸,比如《五帝本紀》王維楨之評:“敘禹讓、敘舜子,但曰‘如舜讓堯子’語簡意盡?!盵8]第1冊,76《周本紀》王鏊之評:“晉入敬王始終歷七十年間,不數(shù)語而自詳盡?!盵8]第1冊,238《平津侯主父列傳》凌約言之評:“此言窮兵之禍,極爲詳悉,于治道有關,其言華采中有質實,質實中有華采?!稘h書》起有‘風俗救敝’一段?!盵8]第6冊,411有些是提示《史記》雄健俊逸的風格,如《秦本紀》王維楨之評:“敘先世繆公政績,詞簡而壯。”[8]第1冊,309頁《項羽本紀》閔如霖之評:“歷敘分王諸將,文勢如驚濤怒浪,模仿喑啞叱咤之風。”[8]第2冊,41還有的在評語中點出《史記》典雅溫厚的風格,如《孝文本紀》真德秀之評:“文帝除收孥及肉刑求直言,除誹謗祠官勸農等詔,皆爾雅溫厚有典誥氣象?!盵8]第2冊,197《屈原賈生列傳》楊慎之評:“太史公作《屈原傳》,其文便似《離騷》,其論作騷一節(jié),婉雅凄愴,真得騷之趣者也。”[8]第5冊,534《淮南衡山列傳》王鏊之評:“兩‘詔弗許’,兩‘公卿請’,文法古雅可觀,《漢書》損之非?!盵8]第6冊,597這些評語在關鍵處給予提示,引起讀者的關注和思考,向士子示以朝廷所倡導的文風,便于他們學習模仿。
再次,《評林》有很多探討文章結構與指點制義之法的評語。雖然八股文有較強的經學性,但其本質仍然是一種文體,具有文學之美的結構和語言能夠使義理闡發(fā)達到更好的效果。明廷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們在強調八股文義理的同時,也沒有忽略對辭章的要求。在八股文剛剛定型的成化年間,考官批評程文時已經常使用“理有定見,辭不蹈襲”[13]719“詞理通暢”[13]719“義理純正,詞氣森嚴”[13]749“議論英發(fā),文氣老成”[13]749等兼顧義理與辭章的評語。
八股文是一種高度程式化的文體,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組成,每部分都有一定的格式要求,也有相應的寫作技巧。明中葉以降,科場競爭日趨激烈,為了吸引考官的眼球,士子們對寫作技巧更加重視,往往不惜挖空心思創(chuàng)制既能融匯六經,又工巧圓潤、神韻清微的應試美文。
明人通過探究《史記》寫作技巧、結構布局來獲取時文寫作經驗也是屢見不鮮。茅坤所編的《史記抄》中就不乏這類評語,比如評《封禪書》“文凡三千言,而前后血脈貫穿如一句,總屬一‘幻’字”[15]110;評《平準書》“廉恥相冒,武力進用”為“一篇之綱領”[15]115。唐順之在他的《唐荊川先生批選〈史記〉》常用“提”“起話頭”“根”“總”“綱”“斷”等詞語標明文章結構。李夢陽也曾評論包括《史記》在內的秦漢散文:“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闊者半必細,一實者必一虛。”[16]萬歷年間,董其昌將當時盛行的八股技法總結為“九字訣”:一曰賓,二曰轉,三曰反,四曰斡,五曰代,六曰翻,七曰脫,八曰擒,九曰離?!熬抛衷E”基本囊括了所有八股技法的基本元素,在明清兩代八股文壇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評林》中有為數(shù)不少的評語與這些八股技法相關。賓是圍繞主題的發(fā)散性闡釋,用董其昌的話來講就是“題目為主,或前進一步,或后退一步,皆謂之賓”[17]第3冊,25。使用這種技巧的要求是“惟賓中有主,主中有賓,明暗相參,生殺互用,步步戀著正意,而略不傷觸”[17]第3冊,26,即從不同角度照應中心思想,不可與之相互矛盾?!巴瑸橐皇拢衷跀?shù)篇,斷續(xù)相離,前后屢出”[18]是紀傳體史書與生俱來的缺陷,要想在網羅天下之事的同時突出傳主,避免重復敘事,就必需在行文中分清主次,詳略得當。項羽和劉邦是《史記》著力塑造的重要人物形象,在漢王朝建立之前,二人的事跡相互交織,司馬遷分別為他們立傳,就用到了“明暗相參,生殺互用”之法。如田榮失封,反叛項羽,自立齊王一事,起因是反秦之役中項梁與田榮結怨,結果是田榮不滿項羽“為天下宰,不平”[8]第2冊,43,在楚漢相爭時聯(lián)合彭越,倒向劉邦。此事與劉、項兩家勝負密切相關,所以在兩人的傳記中都要有所體現(xiàn)?!俄椨鸨炯o》的傳主項羽也是此事的主角,所以司馬遷在此篇詳細敘述了事件的經過。而對于《高祖本紀》,傳主劉邦并未直接參與此事,但其結果又間接決定了劉邦在楚漢戰(zhàn)爭中的勝利,所以此事不得不提,但又不能多費筆墨,僅用“項羽怨田榮,立齊將田都為齊王。田榮怒,因自立為齊王,殺田都而反楚;予彭越將軍印,令反梁地”[8]第2冊,114寥寥數(shù)語帶過。對于《高祖本紀》的處理方式,凌稚隆之父凌約言評論:“此而參看《羽紀》,則見重輕賓主之得體,轉換應接之無痕矣。”[8]第2冊,114此處的略寫不會有“喧賓奪主”之感,又為下文傳主劉邦的勝利做了鋪墊,保持了敘事的完整性。從賓主關系延伸出的技巧還有很多,比如《評林》評語中常出現(xiàn)的“伸縮”“詳略”“立主腦”等。
轉即文意的轉折變換,董其昌對此法的運用十分重視,他認為“文章之妙全在轉處”[17]第3冊,27,“文章隨題敷衍,開口便竭。須于言盡語竭之時別行一路”[17]第3冊,27。董其昌在論述轉的作用時,就以《史記·刺客列傳》荊軻刺秦,“秦王還柱走”之下“而秦法”三字為例,認為此三字轉折無痕,生出下文煙波無限,正與“勢取直捷,轉處無形”①參見董其昌《董其昌全集》,嚴文儒、尹軍主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第三冊,第27頁。的制義要求相吻合。類似的轉折在《史記》中比比皆是,《項羽本紀》一文被歷代學者視為太史公最出色的作品之一,重要原因就是該篇文勢起伏開闔,正如項羽波瀾壯闊的一生,而巧妙的轉折正是增強文勢的關鍵。明代評家也經常圍繞這一點展開評論,如凌約言:“篇中用‘當是時’凡八處,轉折搏換,何等精神。非此三字提醒,不能發(fā)下文,文法最妙?!盵8]第2冊,60《項羽本紀》八次用到“當是時”三字轉折文意,如項羽入關之后決定“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8]第2冊,27,緊接著此文后司馬遷寫到“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8]第2冊,27?!爱斒菚r”三字中斷了上文的敘事,掉轉筆鋒,強調兩方駐軍之近與兵力之懸殊,將緊張的氣氛渲染到極致,為下文項伯夜見張良與鴻門宴留下敘述空間,正如董其昌所謂言盡語竭之時生出無限煙波。
除“九字訣”談到的基本技法,其他時文評點中常用的“反 正”“呼應”“過脈”“收 拾”“眼目”“綱目”“針線”“張本”等時文技法概念也被用于《史記》評點。另外,講究聲律、平仄對仗是八股文在音韻方面的要求,與此相應,明代評家對《史記》文章韻律亦有議論,尤其對合乎韻律的論贊部分倍加關注,如《南越列傳》:“茅坤曰:‘獨此小論用韻語甚奇,與他篇不同,似后人銘體?!盵8]第6冊,446《東越列傳》凌稚隆按語:“此贊亦用韻語。”[8]第6冊,455《循吏列傳》:“楊慎曰:‘贊語葉韻而句法奇?!盵8]第6冊,631八股文與合韻的論贊相似,同樣要兼顧議論暢達與聲律嚴整,這些評語均提示讀者《史記》中的佳句善調可為時文之典范。
出身于望族的凌稚隆并非以射利作為出版活動的唯一目的,比起盈利,他更希望借助書籍流通宣揚家族名聲,甚至改善士林學風。再者,凌氏一族家學深厚,財力雄厚,刻書不計成本,凌本書往往版面舒朗,紙墨俱佳,??本珜?,在具有較高學術性的同時,還具備一定的審美與收藏價值。雖然凌本書的質量遠遠高于當時坊間普遍存在的“皆時文評語,講章瑣說”[19]313“敷衍舊說,實無可取”[19]59類舉業(yè)用書,但也存在很多制舉用書的痕跡。為了迎合書籍消費者喜愛名家評點本的心理,坊刻本舉業(yè)用書往往冠以“評林”“百大家”“百五十家”等字眼,比如焦竑編《兩漢萃寶評林》《新鋟焦太史匯選百家評林名文珠璣》、湯賓尹編《新鋟湯會元遴輯百家評林左傳藝型》《新鋟朱狀元蕓窗匯輯百大家評注史記品粹》等。《評林》又名“百五十家評史記”,書名就帶有明顯制舉用書特色。另外,隨著科場競爭日趨激烈,待考士子面對極大的生存壓力,心態(tài)也愈發(fā)浮躁。明代中晚期的讀書人已不愿花心思沉潛百家,精研經史,而是形成了“非舉業(yè)之書不讀”的虛浮學風?!对u林》問世之后不斷被重刻、翻刻、仿刻,在晚明就出現(xiàn)了七種版本。②參見李月辰《〈史記評林〉及其傳播接受研究》,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0年,第131-148頁。時至今日,國內許多圖書館仍藏有《評林》,僅國家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就有近四十部之多,當時刊印數(shù)量可見一斑。在幾乎全民熱衷于科舉的時代,擁有如此巨大的社會需求量,也可以從一個側面佐證《評林》是有資于場屋的科舉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