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yè)大學藝術設計學院/姚嘉琪 李青青

“文學敘事，就是以社會生活中發(fā)生的各類事件為基礎，有組織、有形式地運用語言文字去建構文本篇章的行為?！雹僭谶@個過程中，時間與空間是兩個無法回避的對象，因為“敘事是具體時空中的現(xiàn)象，任何敘事作品都必然涉及某一段具體的時間和某一個（或幾個）具體的空間”②因此，空間建構與表達也成了文學敘事非常重要的任務。不同的文學作品會借用不同的空間表達手法，來營造不同氛圍的空間意境。而這種空間敘事手法不僅能幫助讀者再現(xiàn)敘事中的環(huán)境空間，對空間設計也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特別是傳統(tǒng)山水詩文中的空間表達，在側重意境營造類環(huán)境空間的設計轉譯中具有高度的應用價值?；诖耍恼轮饕接憘鹘y(tǒng)山水詩文敘事中的空間表達手法在園橋景觀設計中的應用。

一、橋景觀概念

橋景觀也稱橋梁景觀，最早由美國橋梁景觀設計師弗雷德里克·戈特莫勒（Frederick Gottemoeller）在其著作《橋景觀：橋梁設計的藝術》（Bridgescape：The Art of Designing Bridges，1998）提出，弗雷德里克認為橋梁設計不僅要關注結構與技術，同時也要關注其美學設計，橋梁在視覺上要與所處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諧?？梢?，最初的橋梁景觀雖然已經(jīng)注意到橋與周邊環(huán)境的和諧，但主要關注點仍是橋梁本身。隨著對橋梁景觀認識的發(fā)展，其關注范疇逐漸擴大，今天我們所談論的橋景觀則主要是指“以橋梁和橋梁周邊環(huán)境為‘景觀主體’或‘景觀載體’而創(chuàng)造的橋位人工風景”③。

因此，本文所探討的橋景觀實際上是指包含橋及其周邊環(huán)境的景觀空間整體。園橋景觀則是特指園林中的橋景觀，其設計則要充分考慮園子內的風景，將橋與園內空間環(huán)境作為整體綜合考慮，進行整體設計。

二、山水詩文敘事對園橋景觀設計的影響

（一）虛實交融下的空間意境設計

傳統(tǒng)山水景觀營造，在模仿自然的前提下，更注重意境的表達。通過虛實結合、以虛顯實、以實襯虛，達到“意境”與“物境”關系的平衡，山水詩文的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唐代詩人王維就常寄情于隱世出塵的山水詩文，描繪虛無縹緲的洞澈境界，靜謐的心境是王維詩中畫境的主旨。譬如詩句“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④描寫了深山前行，身處繚繞云霧和濛濛青靄好似闖入虛無縹緲的仙境，“回望合”與“入看無”描述了空間在不同視角下所呈現(xiàn)的不同形態(tài)，以及空間的虛實轉換下人物對空間感知的混茫，氣韻自然、虛實相生實為藝術的最高境界。

1.虛室生白

莊子有言“虛室生白”“唯道集虛”⑤，在虛無空間里往往更能得到直指本心的道，是無限想象的源泉。就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⑥留給讀者只一個“白”字，但全篇描寫了山、徑、舟、翁、江、雪等諸多意象，為何最后只留下白的感覺？這是因為山、鳥、徑、人皆做了“虛”的處理，成為空間畫面中的次要部分，而畫面主體聚焦于蓑笠翁的“實”，如此以廣闊天地為背景突出渺小人物的感受是禪意的來源。山水詩文中的“虛室生白”往往起于空間的對比，打破邏輯，從而豐富空間的節(jié)奏。⑦

譬如利用“虛室生白”原理，將橋景觀設計成由一根根豎直的細柱組成的空間（見圖1），細柱之間由高低錯落的板塊連接，縫隙間透出自然的光，漏出湖光山色的美。觀者會將細柱視為“虛”，并在腦內自主的補充完整山水景觀，觸發(fā)空間的想象。頂上用作遮擋的兩片輕薄斜頂擬作山形，消隱于山間（見圖2）。行走于橋上，此時的橋依舊是實體，而轉換視角正面觀橋會感覺到橋的輕薄與自然融為一體。

圖2 虛室生白效果圖（作者設計）

2.以殘補滿

殘缺是不穩(wěn)定、是待續(xù)、是思考；殘缺具有別具一格的缺憾美?！耙詺堁a滿”即有意用殘缺來打破過分的完滿，在詩文和畫作中殘缺美表現(xiàn)為“留白”的必要性，美并不是面面俱到，而恰恰是用殘缺打破圓滿，得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美?！耙詺堁a滿”促使讀者利用主觀意識來聯(lián)想重組信息，對詩歌中的情境進行獨到的解讀與再創(chuàng)造，就如“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⑧殘破的景象卻能描繪出恰當?shù)囊馊ぁ?/p>

譬如在橋景觀設計時，僅留古樸木橋的半邊設計，另一邊為伸出的木平臺，其上無法通行，卻能營造出一種遺憾美，路線在這里戛然而止，好似對岸是“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⑨的蓬萊仙境（見圖3）。除了這種直白的空間殘缺外，還有意境殘缺的園橋景觀設計表達，西湖著名的“斷橋殘雪”景觀就是意境殘缺的最佳印證。斷橋得名于唐朝詩人張祜《題杭州孤山寺》中的“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通過“荒蘚澀”的環(huán)境描述，表現(xiàn)出古橋的苔蘚斑斕、古樸殘缺的歷史酸澀感。此外，斷橋也是愛情故事中重要的文化符號，以充滿阻礙、殘破、苦澀的分離反襯出愛情的忠貞。

圖3 截溪斷谷效果圖（作者設計）

（二）路徑變更下的空間轉換設計

中國自古以來癡迷于對路徑的研究，在空間連續(xù)性和路徑設計方面頗有成就，無論是古典文學藝術還是古典園林建筑都在追求對“曲徑通幽”的表達。如“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⑩就描繪了對重重路徑的尋覓，隨著路徑的幾經(jīng)變換，所處空間也在時時轉換著，“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描述了行山涉水的艱難路程，路徑的變更暗示著人們心理的起落，而其中經(jīng)歷的明暗轉換也給時空的變化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使最后尋求到的“又一村”有撥開云霧見月明的豁然開朗之感。追求路徑的多層變化往往可以豐富人們的空間體驗，運用在橋景觀的設計中，可以感受到行山涉水的樂趣，產(chǎn)生心靈的啟迪與震撼。

1.層出不窮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詩詞中單個的庭院空間利用頗有層次的喬木搭配和重重簾幕巧妙劃分，使得被分割的空間從廣闊變?yōu)椤吧钌睢?，從而產(chǎn)生了豐富的空間層次與層層疊疊的空間秩序，讓層出不窮的小空間模糊了實際大空間的深度，給人不知“深幾許”的心理感受。

在橋景觀設計時運用層出不窮的手法可以使游人產(chǎn)生耐人尋味的意趣，譬如所設計的小尺度橋（見圖4），通過石墻筑成類似巖石的外形用以遮擋視線，一徑三折，無論從哪個視角看過去都會窺見后方空間的一部分，以自然之景為底色，體驗穿巖徑水的樂趣。

圖4 穿巖徑水效果圖（作者設計）

2.霧里看花

霧里看花就是指透過霧來觀花，此時的花藏于霧中似隱似顯，卻能產(chǎn)生一種虛幻的意境。就如同“隔林鳩喚雨，斷岸馬嘶風”?運用障隔的關系將兩個處于不同時空的事物聯(lián)系起來，“林”將鳩與雨隔開，“岸”將馬與風隔開，原來應毫不相干的意向，通過人的主觀想象有了聯(lián)系，也將原來分散的小空間匯聚于一個更廣闊的空靈世界。不同于層出不窮，運用霧里看花的原理使游人觀景時眼前總是隔了一層神秘的“霧”。

改變明暗與材質是營造霧里看花效果的一種手段，在橋景觀設計中運用這樣的手法可以使空間更加豐富（圖5）。其中，材質的改變無論是從視覺、觸覺還是心理上都能夠帶來空間轉換的暗示，比如明清造園時常用的隔斷材質“琉璃”，其玲瓏透亮的材質特性與澄澈無瑕的佛家意蘊，深受當時文人的喜愛，而現(xiàn)代橋景觀的設計也常運用光學石英玻璃、透光云石板、透光混凝土等材質來暗示橋外新空間的存在。

圖5 霧里看花（作者設計）

3.或藏或漏

或藏或漏，藏俗漏嘉，即《園冶》所言的“俗則屏之，嘉則收之”?。一覽而盡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大忌?！蔼q抱琵琶半遮面”?自古以來是古人情感表達的重要方式，而遮的目的是顯，琵琶遮住半邊臉是為了反襯出露出來的半邊臉所顯現(xiàn)的美。《林泉高致》中所寫的“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所表達的就是或藏或漏的效果，通過煙霞和對水源的遮掩藏住了山和水的一部分，卻有了高與遠的效果，說明了藏有拉長視覺的心理效果，藏住的部分恰好留給人想象的空間。

廊橋空間可以按藏與漏的原理進行切分，限制人視線的游走，控制可觀之景的范圍。所設計的園橋依據(jù)或藏或漏的原理從左至右開了三面“窗”，分別可以“觀松”“觀水”“觀石”（見圖6），但三幅框景并未漏出景的全貌，使人不知樹深、不知水遠、不知石高，行至其間，有藏頭取勢、坐窮泉壑的效果。

圖6 坐窮泉壑效果圖（作者設計）

（三）行為變化下的空間體驗設計

《尸子》提出“天地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開啟了古人廣袤浩渺的世界觀。時間與空間構成了我們豐富的世界，時間給予“讓……在場”的基本條件，而“在場”同時具有著強烈的空間含義，時空由此誕生。加之人的行為與情感介入，事件便在時空中發(fā)生。在山水詩文中行為動作的變化往往會帶來時空的變化，進而帶來心境的變化，王維詩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就包含了這種變化：“行”表達了線性運動帶來的空間變化，其結果是來到了“水窮處”；隨后在人的主觀選擇下又做出了“坐”的動作，又通過“看”這一視線變化，在固定空間中發(fā)現(xiàn)了“云起時”的事件。?詩的前半句包含了行為變化帶來的空間變化，而后半句包含了動作變化伴隨著的時間變化，行為變化伴隨著時空變化，時空變化又推動詩的節(jié)奏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因此，在橋景觀的設計中合理安排行為變化下的不同空間形態(tài)，預測事件的發(fā)生，從而使場地從始至終在一個適宜的韻律下帶給游人不同的感官體驗。

1.欲揚先抑

欲揚先抑是指通過壓抑前空間來使后空間的明亮更為突出，“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句詩中同樣蘊含著欲揚先抑的道理，前半句雖是一個變化的空間但卻給人帶來閉塞的感覺，而后半句所描寫的“云起時”給人一個忽見廣闊天地的豁然開朗之感，人的心境由“抑”至“揚”達到悟道的目的。再比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句詩由人的視線變化產(chǎn)生了“東籬”與“南山”空間大小的對比，產(chǎn)生了欲揚先抑的效果。欲揚先抑的手法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多有運用，而在景觀建筑設計中也可見端倪，就比如留園入口，人們需經(jīng)歷曲折的暗空間才可到達開闊的綠蔭軒，欲揚先抑的目的是對比，從而突出后者帶給人的心靈震撼。

在橋景觀的設計中，想要營造小空間幽閉—開敞交替的視覺變化需要考慮視域梯度的影響：一般來說，20°—60°的狹窄視域，空間較幽閉具有線性特征；60°—100°的普通視域，視線開闊呈現(xiàn)景物全貌，具有過渡空間的意義；而人瞬間的視域極限是120°，因此100°—160°為廣角視域，能夠使豁然開朗的大尺度空間產(chǎn)生強烈的對比之感（見圖7）。?如下圖橋景觀設計（見圖8），通過改變游走時的視域梯度來達到欲揚先抑的效果，即體驗經(jīng)過閉塞空間后最終獲得云起水窮的開闊之感。

圖7 云起水窮分析（作者設計）

圖8 云起水窮效果圖（作者設計）

2.動靜結合

在山水詩文中動靜結合常指在意境里共同營造流動畫面與靜止畫面，達到形象在意境中的和諧統(tǒng)一?！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就是通過“行”與“坐”兩個靜動對比明顯的狀態(tài)來表達這一主題，動與靜使場地的利用率增加，人在場地中的活動有了更多的選擇。而“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所表達的是自然中的動靜關系，“明月”通過載體“松”觸發(fā)了“照著”這一靜止狀態(tài)，“清泉”通過載體“石”觸發(fā)了“流淌”的運動狀態(tài)，兩種空間都沒有人的直接介入，但卻能讓觀景者悟出禪意。動與靜同時出現(xiàn)在畫面中可以使單調的空間充滿活力，有時也可以觸發(fā)以靜襯動或者以動襯靜，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設計橋景觀時加入動靜結合的意識來豐富空間，需要按照動靜區(qū)分不同的區(qū)域，譬如對于跨度較長的園橋，可以將其設計成當人坐下休息或行走時可以觀賞到動態(tài)的溪水或者靜態(tài)的樹木，加以框景與借景的設計手法，來豐富觀賞者的感官體驗（見圖9）。此外，行走或休憩這兩種動靜狀態(tài)的選擇也激發(fā)了場地活力，甚至加入一些現(xiàn)代科技的交互手法，比如互動燈光、觸摸電子屏幕、聲音交互等設計，更是能夠賦予橋梁景觀更多的功能性與娛樂性。

圖9 明月松間效果圖（作者設計）

三、結語

山水詩文敘事中的空間意境與園橋景觀設計所追求的空間氛圍本質上具有一致性。山水詩文敘事中的空間表達手法對園橋景觀設計具有重要的啟發(fā)作用。山水詩文敘事通過虛實交融、路徑變更、行為變化等方式來推動空間轉移與變化、營造空間意境，將這種敘事書寫轉換成園橋景觀設計策略，應用于園橋景觀空間意境設計、空間轉換設計、空間體驗設計，最終能夠實現(xiàn)從“讀－感悟”空間到“觀－體驗”空間的轉化。總的來說，文章是探索傳統(tǒng)文學敘事特別是空間敘事的設計轉譯的一次嘗試。

近現(xiàn)代以來，對于橋景觀已經(jīng)有了科學系統(tǒng)的研究，許多著作現(xiàn)世，有了很大的指導和參考價值。但是當前的許多研究依舊有些許的流于表面，要么是結構工程師對于橋梁外貌過分理性的執(zhí)著，要么是設計師過于感性的思考，往往缺少從哲學與美學方面的解讀，由此可能導致橋梁設計流俗于形式主義的追求。從古代山水詩詞中的空間哲學入手進行研究，并不是為了“復古”，而是為了尋找現(xiàn)代園橋景觀設計新的靈感，推陳出新。

注釋：

①陳紅汗.電影的邏輯與結構[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9，99.

②龍迪勇.空間在敘事學研究中的重要性[J].江西社會科學，2011（8）：43-53.

③潘世建，楊盛福.橋梁景觀[M].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2001，3.

④張勇.王維詩全集匯校匯注匯評[M].武漢：崇文書局，2017，130-131.

⑤許嘉璐.莊子義證莊子天下篇述義上[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28-29.

⑥【唐】柳宗元.柳河東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725-726.

⑦張纓，張倩.中國傳統(tǒng)園林的虛實相生與心物交融[J].裝飾，2004（9）：40-41.

⑧畢寶魁，尹博.元曲三百首譯注評[M].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2017，98-99.

⑨【清】紀曉嵐總撰，林之滿主編.四庫全書精華2史部[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62.

⑩蔣凡，白振奎編選.陸游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5-6.

?【宋】歐陽修.六一詞[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35.

?【明】計成.園冶[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48-49.

?同?，336-343.

?嚴杰編選.白居易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118-121.

?【宋】郭思編，楊無銳編著.林泉高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59.

?【戰(zhàn)國】尸佼，汪繼培輯，朱海雷撰.尸子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57.

?同④，128-130.

?溫海濤.山水詩詞空間意境特征的建筑空間意境初探[D].西安建筑科技大學，2005，33-36.

?陳慶元，曹麗萍，邵長滿編選.陶淵明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134-135.

?曾筱雁.植物景觀對蘇州私家園林主庭園空間的視域影響研究[D].北京林業(yè)大學，2019，13-14.

?同④，282-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