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振軒,李 博

(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提起李逵,人們會自然地想起《水滸傳》中的李逵形象,有關(guān)回目也多耳熟能詳,如《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fēng)斗浪里白條》《梁山泊好漢劫法場,白龍廟英雄小聚義》《假李逵剪徑劫單位人,黑旋風(fēng)沂嶺殺四虎》《入云龍斗法破高廉,黑旋風(fēng)探穴救柴進》《黑旋風(fēng)喬捉鬼,梁山泊雙獻頭》《燕青智撲擎天柱,李逵壽張喬坐衙》《活閻羅例船偷御酒,黑旋風(fēng)扯詔謗徽宗》,直至梁山一杯毒酒,使他魂歸離恨天。論者正是根據(jù)以上回目,予李逵以高度評價,認為“李逵參加農(nóng)民起義最為主動、堅決”“革命斗爭精神也比較堅定徹底”[1],進而認為李逵的粗野也是他的可愛之處,因為“粗野,正表現(xiàn)了他的真純”[2]。但是研究李逵形象在說唱文學(xué)中的演變,相比較而言,元雜劇水滸戲中的李逵形象比《水滸傳》中的李逵形象要更為豐滿、生動。當然這中間有種種原委,其中從雜劇到長篇章回小說,由戲劇中的“主角”到小說中的“配角”,應(yīng)該是其形象變化的主要原因。

一

李逵形象有一個長期發(fā)展演變的過程,在宋代有關(guān)史書中,確有與說唱文學(xué)中李逵同名同姓的一位人物,其事跡分別見于《三朝北盟會編》卷114、卷131,汪藻《浮溪集》卷 16、《宋史·高宗紀》。大略為:李逵乃密州軍卒,建炎元年曾反叛宋朝;曾占據(jù)數(shù)州之地,縱橫一方;金兵壓境,率眾降金,后為同伙吳順所殺。(1)“是月(建炎三年閏八月),知濟南府宮儀及金人數(shù)戰(zhàn)于密州,兵潰,儀及劉洪道俱奔淮南,守將李逵以密州降金?！币娪凇端问贰じ咦诩o二》(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68頁)。其他三種略同。可見,歷史上密州李逵一伙人,并沒有什么遠大志向,兩宋之際,乘其戰(zhàn)亂,反叛朝廷,稱霸一方;金兵壓境,作戰(zhàn)不勝,便舉眾降金;烏合之眾,內(nèi)部常有紛爭。這個李逵絲毫不值得稱道。所以,對歷史上這位李逵與說唱文學(xué)中李逵的關(guān)系,我們贊成陳汝衡先生在《元明雜劇中的黑旋風(fēng)李逵》一文中的說法:“可以肯定地說:這個史書上的李逵不過和水滸人物黑旋風(fēng)李逵偶然名姓相同。斷不是我們所談的這個黑旋風(fēng)李逵,更不是元明雜劇里的山兒李逵?！盵3]宋末元初人龔開《宋江三十六人贊》中提及“黑旋風(fēng)李逵”:“旋風(fēng)黑惡,不辨雌雄,山谷之中,遇爾亦兇。”[4]但僅據(jù)此四句贊語,李逵的一切事跡行狀無從得知。約略問世于元初的《大宋宣和遺事》中,于天書三十六將中有“黑旋風(fēng)李逵”,但對其事跡只字未提。因之,元代雜劇中大量水滸戲的出現(xiàn),尤其是以李逵為主角或以其為主要人物出現(xiàn)的雜劇值得我們認真研究。

現(xiàn)存的元代水滸戲僅有六部,但李逵出場的只有四部,內(nèi)中李逵為正末主唱的有二部,即《梁山泊李逵負荊》《黑旋風(fēng)雙獻功》。李逵在劇中為重要角色,題目正名中出現(xiàn)其姓名的有二部。其一,《都孔目風(fēng)雨還牢末》,題目正名為“李山兒生死報恩人,都孔目風(fēng)雨還牢末”[5];其二,《魯智深喜賞黃花峪》,二、三折正末扮李逵,題目正名作“李山兒打探水南寨,魯智深喜賞黃花峪”[6]。按照常理,研究元代水滸戲中李逵的形象,應(yīng)以這四部劇作為主,但元代已佚水滸戲特別是有關(guān)李逵的劇目,僅就現(xiàn)在可考的劇作名目看,其內(nèi)容實在是太豐富了,它們和現(xiàn)存劇作一起,是我們借以研討的第一手資料。有關(guān)已佚劇目有十個:

黑旋風(fēng)喬斷案 楊顯之

黑旋風(fēng)大鬧牡丹園 高文秀

黑旋風(fēng)借尸還魂 高文秀

黑旋風(fēng)詩酒麗春園 高文秀

黑旋風(fēng)敷演劉耍和 高文秀

黑旋風(fēng)喬教學(xué) 高文秀

黑旋風(fēng)窮風(fēng)月 高文秀

黑旋風(fēng)斗雞會 高文秀

黑旋風(fēng)老收心 康進之

板踏兒黑旋風(fēng) 紅字李二

就以上劇目名稱便可推知,元代水滸戲中的李逵是一個個性豐富且多才多藝的形象,他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以正面喜劇形象出場,這從一些劇目的名稱便可看出,如“喬斷案”“喬教學(xué)”等。已佚劇作的劇目從多個側(cè)面展示了戲曲舞臺上的李逵形象:他會裝模作樣地裝扮教書先生,也會滑稽幽默地在公堂上判各種案子,更會飲酒賦詩;他會斗雞,會歌舞表演伎藝,還有兒女風(fēng)情,而窮困潦倒之時顯得更為可愛……當然粗豪是李逵的本色,他曾大鬧牡丹園,可能其性格至晚年有所改變,所以又有了《黑旋風(fēng)老收心》。這些已佚劇作,有些在有關(guān)文獻中可以推知一二,有些在元代有關(guān)劇作及后世小說戲劇中尚有一些蹤跡可尋,還有一些僅可據(jù)劇名加以推斷。為了更好地了解元代戲曲中的李逵形象,我們將有關(guān)劇目相關(guān)資料分析如下。

1.《黑旋風(fēng)借尸還魂》(高文秀撰)

《水滸傳》中未曾提起,此前水滸故事亦無相關(guān)文字。

2.《黑旋風(fēng)斗雞會》(高文秀撰)

《水滸傳》中亦未提及。

3.《黑旋風(fēng)窮風(fēng)月》(高文秀撰)

《水滸傳》中不曾提起。就“風(fēng)月”字面看,當指兒女私情。宋代陸游1189年被人以“嘲詠風(fēng)月”罪名彈劾去官,其痛憤之余,以“風(fēng)月”名軒,并以詩記之。魯迅有《準風(fēng)月談》亦即此意。劇目中一個“窮”字,是窮盡風(fēng)月之歡,抑或是在困窮中遭遇風(fēng)情,難以推知。

4.《黑旋風(fēng)大鬧牡丹園》(高文秀撰)

《水滸傳》中未曾提及。

5.《黑旋風(fēng)敷演劉耍和》(高文秀撰)

《水滸傳》未見有關(guān)情節(jié)。劉耍和當為藝名,元代教坊有藝人劉耍和,劇作家(藝人)紅字李二和花李郎,同是“教坊劉耍和婿”(見鐘嗣成《錄鬼簿》)。

敷演,亦為敷衍,即扮演?！度龖?zhàn)呂布》[醉東風(fēng)]白:“我先說了呂布,后敷演元帥也?！盵7]《城南柳》[隔尾]:“醉與樵夫講些經(jīng)傳:春秋有幾年?漢唐事幾篇?端的是誰是誰非?咱兩個細敷演?！盵8]《西游記》二本六出,白:“我也待和他們?nèi)?老人家趕他不上,回來了。說道好社火,等他們來家,教他敷演與我聽?！盵9]后二例中的“敷演”有“敷陳演述”的意思。在戲文中“敷衍”亦可解為“扮演、表演”,與今語“敷衍了事”“敷敷衍衍”意義不同?！缎O屠》[滿庭芳]白:“后行子弟不知敷衍甚傳奇?”[10]《錯立身》[鷓鴣天]:“賢們雅靜看敷衍,《宦門子弟錯立身》”[11]根據(jù)劇名推斷,可能是李逵以其特有的表演手段扮演劉耍和扮演的某一劇目,或表演劉耍和特有的表演動作、情態(tài)、風(fēng)格。

6.《黑旋風(fēng)老收心》(康進之撰)

《水滸傳》中未有相關(guān)情節(jié),當為寫晚年李逵在個性方面的變化。

7.《板踏兒黑旋風(fēng)》(紅字李二撰)

《水滸傳》中未有相關(guān)情節(jié)。板踏,即門板,又作板答、板闥、板踏。

《魔合羅》[后庭花]:“俺家有一遭新板闥,住兩間高瓦屋?！盵12]《存孝打虎》白:“若還沒甲,披上兩葉板闥。”[13]情節(jié)尚難推知,以李逵之勇,門板可為武器?？上o其他文字可證。

8.《黑旋風(fēng)詩酒麗春園》(高文秀撰)

《水滸傳》未有相關(guān)情節(jié),但李逵這樣一位特殊之人而作別致之詩,且酒助詩興,劇作當是喜劇。根據(jù)有關(guān)資料,此劇及有關(guān)戲曲故事在當時廣為流傳,為劇作家熱衷,也為觀眾歡迎。因為除了“水滸戲?qū)＜摇备呶男阌小逗谛L(fēng)詩酒麗春園》之外,王實甫也有《詩酒麗春園》,庾吉甫也有同名雜劇。據(jù)《藍采和》一劇中有關(guān)文字,可以知道《黑旋風(fēng)詩酒麗春園》在元時勾欄瓦舍中時時演出,被同行譽為一流的劇作:

(末)俺路歧每怎敢自專,這的是才人書會刬新編(一折)。

(末)我試數(shù)幾段脫剝雜劇。做一段老令公刀對刀,小尉遲鞭對鞭?；蚴侨醵ㄕR虎殿?！疾蝗缭娋汽惔簣@。[14]

9.《黑旋風(fēng)喬教學(xué)》(高文秀撰)

《水滸傳》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撲擎天柱,李逵壽張喬坐衙”,寫李逵在壽張縣喬坐衙后,又闖入一處學(xué)堂,“嚇得那先生跳窗走了,眾學(xué)生們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15]。小說中僅有這幾行筆墨,但雜劇中既有“喬教學(xué)”的劇目,想來必有李逵坐上學(xué)堂的椅子,穿上教書先生的衣服,有對所謂古人先賢的“高論”、對答等等。自孔門坐而論道,師生答問,已有意趣。后世腐儒,庸常講說,常為世人笑柄,于是諷喻學(xué)堂先生假酸假醋,歷代說唱文學(xué)均有其例。敦煌變文中已有《孔子項托相問書》,千代圣人不及一乳臭小兒。至宋代,說唱文學(xué)中有“喬學(xué)堂”的名目,喬模喬樣,裝扮一教書先生,一舉手一投足,以為笑樂。元以后,小說戲劇中亦有相關(guān)文字,知名的有《牡丹亭》中陳最良教杜麗娘《詩經(jīng)》一場戲等。

10.《黑旋風(fēng)喬斷案》(楊顯之撰)

劇作雖然散佚,但《水滸傳》中第七十四回“李逵壽張喬坐衙”應(yīng)是《喬斷案》本事的一部分。該回書寫燕青在泰安州東岳廟勝了擎天柱任原,廟內(nèi)大亂,官軍與梁山義軍廝殺。待到梁山人馬還山時,獨不見了李逵,原來他闖進壽張縣衙門,嚇跑了縣太爺,他穿上了縣令官服,傳喚典吏人等參見,并令衙役作告狀的玩耍,胡亂判定二個人打架,打人的是“好漢”,挨打的是“不長進”的,把“原告”枷號在衙前示眾。黑旋風(fēng)判糊涂案,衙前百姓一片笑聲,從衙門出來后又闖了一學(xué)堂。著者有詩為證:

牧民縣令古賢良,想是腌臜沒主張。

怪殺李逵無道理,琴堂鬧了鬧書堂。[16]

可以想象,劇本應(yīng)和小說相近,通過一個無法無天的具有喜劇性格的李逵形象和相關(guān)喜劇情節(jié),蔑視縣官威儀,展示李逵的豐富個性。顧學(xué)頡《元曲釋詞》在解釋相關(guān)詞語時說:“喬,假裝意,”認為“喬坐衙,謂假做官長升堂問案子”,并引《金瓶梅》第五十二回吳月娘的一段話為證:“月娘道:‘等我問他,我怎么虔婆勢、喬坐衙’?”[17]

實際上在有關(guān)說唱文藝中多有用“喬”字的,“喬”尚有幽默、滑稽、詼諧之意味。宋元說唱藝術(shù)中即有《喬合生》《喬影戲》諸名目。《武林舊事》卷二記載當時的舞隊,也有諸如喬三教、喬迎酒、喬親事、喬樂神、喬捉蛇、喬學(xué)堂、喬宅眷、喬像生、喬師娘、獨自喬等稱謂。所謂喬宅眷,即是說“國忌禁樂,則有裝宅眷籠燈前引,珠翠盛飾,少年尾其后,訶殿而來,卒然遇之,不辨真?zhèn)巍盵18]。從文化史上看,自宋代的《喬合生》《喬影戲》,到宋代歌舞中的“喬宅眷”“喬三教”,再到元雜劇中的《喬教學(xué)》《喬斷案》,再到明末編刊的《壽張縣令黑旋風(fēng)集》,既有一脈相承的文化淵源,也有風(fēng)格、內(nèi)容上的承襲與改造。

二

學(xué)術(shù)界公認,李逵是“元代水滸戲中被寫得最多,也是最成功的英雄形象”,就現(xiàn)存的六本元代水滸戲而言,《梁山泊李逵負荊》《黑旋風(fēng)雙獻功》二劇均以李逵為主角?！抖伎啄匡L(fēng)雨·還牢末》和《魯智深喜賞黃花峪》二劇,李逵也是劇中的重要角色。客觀地講,以上劇中的李逵形象,除了一般讀者由《水游傳》中得知的粗豪魯莽、疾惡如仇的性格特點之外,還有不為人知或者容易被人忽略的粗中有細、機智靈活得近似足智多謀的一面。元雜劇中李逵的形象是較為豐滿的。為了研討元雜劇中正面喜劇人物塑造的特點,探討《水滸傳》中李逵形象與元代水滸戲中李逵形象之異同,我們試從以下幾方面分析元代水滸戲中李逵性格的特色。

(一)粗豪、粗直、魯莽乃李逵性格之底色

這種性格特色在其神態(tài)動作及他人的評價中時時顯露出來?！逗谛L(fēng)雙獻功》及《魯智深喜賞黃花峪》中都寫及李逵粗野的扮相:

[宋江云]雖然更了名,改了姓,你這般茜紅巾,腥衲襖,乾紅搭膊,腿繃護膝,八答麻鞋,恰便似那煙薰的子路,墨染的金剛。休道是白日里,夜晚間揣摸著你呵,也不是個好人。[19](《黑旋風(fēng)雙獻功》)

[宋江云]看你那茜紅巾,紅衲襖,乾紅搭膊,腿繃護膝八答鞋,你便似那煙薰的子路,墨灑的金剛,休道是白日里,夜晚間撲摸著你,也不是恰好的人。[20](《魯智深喜賞黃花峪》)

兩段文字僅個別字面有異,可以推想當時戲劇舞臺上李逵的扮相基本定型。與其粗野裝扮相應(yīng)的是他粗丑、奇異甚至“丑得嚇人”的相貌,孫孔目乍見之下,大吃一驚,叫一聲“是人也那是鬼!”李逵自嘲地唱道:

我這里見客人將禮數(shù)迎,把我這兩只手插定。哥也,他見我這威凜凜的身似碑亭,他可慣聽我這莽壯聲,唬他一個癡掙,唬得荊棘律的膽戰(zhàn)心驚。[帶云]哥也,他不怕我別的。(唱)他見我風(fēng)吹的齷齪是這鼻凹里黑,他見我血潰的腌臜是這衲襖腥,審問個叮嚀。[21]

與李逵粗野的裝扮、粗丑的相貌相映成趣的是他粗直的個性。宋江這樣評價他:“此人性如烈火,直如弓弦。”[22](《魯智深喜賞黃花峪》)而李逵自己做人的楷模是三國時的莽張飛,他甚至天真地希望,梁山兄弟均如桃園弟兄一樣手足情深:

咱雖然不結(jié)義在桃園內(nèi),俺仿學(xué)那關(guān)張和劉備,您兄弟一似個張飛。有衣呵同穿著,有飯呵同吃,有馬呵不剌剌大家同騎……[23](《黃花峪》)

再從有關(guān)劇作中李逵相關(guān)語言看,他的粗直中有后來《水游傳》中李逵嗜殺粗野的因子?！遏斨巧钕操p黃花峪》一劇中,在和宋江的對話中流露出“我三日不殺人呵,我渾身上下拘系”,“我三日不放火呵,倚著那石墻下呵盹睡”。另外從李逵與宋江關(guān)于喬裝打扮的兩段對話中,也可見李逵粗魯蠻橫,不講道理的秉性?！遏斨巧钕操p黃花峪》中當宋江指出李逵模樣粗丑、裝扮粗野,不便下山時,李逵愿意打扮個貨郎下山。宋江問他:“可哪里得這衣服鼓兒來?”李逵回答:

有有,山寨在那官道旁邊,躲在一壁等著。那做買賣的貨郎兒過來,“兀那貨郎兒,借與我鼓兒使一使?！闭f個借與呵,萬事罷論。若說個不借,一只手揪住那廝衣領(lǐng),一只手掐住腳腕,滴溜撲摔個一字交,闊腳跚住那廝胸脯,舉我這夾鋼板斧來,覷著那廝嘴縫鼻凹里磕叉——我恰待要砍。哥也,休道是鼓兒,他連擔(dān)兒也與了您兄弟。[24]

《黑旋風(fēng)雙獻功》一劇中李逵要裝扮成一個莊家人下山去保護孫孔目到泰安神州進香,當宋江問他“只是哪得莊家的衣服來”時,他的一番言語與上面一段對白大同小異:

有有有!你兄弟下得山去,在那官道旁邊一壁掩映著,等那莊家過去,“哥,你那衣服借與我使一使兒?！蹦菑P與我,萬事罷論。他但說個不與,我一只手揪住衣服領(lǐng)上,一只手揝住腳腕,滴溜撲摔個一字交。闊腳板踏著那廝胸膛,舉起我這夾鋼板斧來,覷著那廝嘴縫鼻凹,恰待砍下——哥,休道是衣服,那廝連鐵鋤都與你兄弟了也。[25]

正由于李逵粗直得近于魯莽,所以每次下山,宋江總要告誡他要“忍事饒人”,別人罵了、打了、唾在臉上,都要忍耐。最能顯現(xiàn)其粗直、粗莽個性的是《梁山泊李逵負荊》一劇,劇作者運用反襯的藝術(shù)手法,寫李逵粗中有細、粗人用細,以“細”見粗,且抑揚運用得當,突現(xiàn)了李逵粗豪的個性。該劇第一折寫李逵在清明節(jié)假中在王林酒店中以醉賣醉,卻因王林老漢被搶走了女兒而滿心憂愁。因李逵與王林熟識:“咱兩個每日尊前話語投,今日呵,為啥將咱佯不瞅”,為王林不理睬他滿心不悅。當王林訴說原委時,他一聽王林的女兒“被一個賊漢奪將去了”,對“賊漢”二字太為敏感,一時暴怒,不分青紅皂白,怒打王林:

(正末做打科,云)你道是賊漢,是我奪了你女孩兒來?(唱)[金盞兒]我這里猛睜眸,他那里巧舌頭,是非只為多開口。但半星兒虛謬,惱翻我,怎干休!一把火將你那草團瓢燒成為腐炭,盛酒甕摔做碎瓷甌。(帶云)綽起俺兩把板斧來,(唱)砍折你那蟠根桑棗樹,活殺您那闊角小黃牛![26]

粗莽本色盡現(xiàn)!但《梁山泊李逵負荊》一劇中李逵性格的最大特色乃是其“粗中有細”“粗人用細”“細中見粗”。因此,當王林哭訴了女兒被騙搶的經(jīng)過后,劇中李逵十分細心地追問了一句:[正末云]有什么見證?當王林出示了“紅絹褡膊”之后,李逵方確信無疑,——“我待不信來,那個士大夫有這東西?”于是認定是宋江、魯智深搶走了滿堂嬌,為維護梁山聲譽,他要為王林伸張正義:“老王,你做下一甕好酒,宰下一個好牛犢兒,只等三日之后,我輕輕地把著手兒,送將你那滿堂嬌孩兒來家……”[27]為了確保事在萬全,他特別又告誡叮囑王林對質(zhì)時千萬不要由于害怕梁山上的大頭領(lǐng)而臨時反悔:“那時節(jié)我若叫你出來,你可休的似烏龜一般縮了頭再也不肯出來?！盵28]王林的回答,讓他十二分放心:

老漢若不見他,萬事休論。我若見了他,我認得他兩個,恨不得咬掉他一塊肉,我怎么肯不出見他。[29]

有了人證、物證,李逵自以為有了鐵證,上山之后,他大鬧忠義堂,要砍倒杏黃旗,殺死宋江,直鬧到與宋江立下軍令狀,下山與王林對質(zhì)。粗魯莽撞中現(xiàn)出他粗獷豪英本色——他愿用生命去衛(wèi)護梁山的榮譽,去捍衛(wèi)梁山建設(shè)的原則。他不能容忍“梁山泊有天無日”,不能讓人議論“梁山泊水不甜,人不義”。因此,下山對質(zhì)的途中,李逵由于認定了宋江、魯智深就是搶走王林女兒的“賊漢”而做賊心虛,“細心”的他發(fā)現(xiàn)宋、魯二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露出了破綻。宋江在前面走,李逵說:“你也等一等波聽見到丈人家去,你好喜歡也”。魯智深落在后面,李逵說:“花和尚,你也小腳兒,這般走不動。多則是做媒的心虛,不敢走哩!”宋江在后面走,李逵說:“宋公明,你也行動些兒。你只是拐了人家女孩兒,害羞也,不敢走哩!”當宋江故意逗李逵說:“山兒,你不記得上山時認俺做哥哥,也曾有八拜之交哩!”李逵唱道:“你只說在先時有八拜之交,原來是花木瓜兒外看好,不由咱不回頭兒暗笑。”[30]在一系列的喜劇性細節(jié)中現(xiàn)出其粗莽之中的“精細”。

然而,對質(zhì)的結(jié)果大大出乎李逵的意料。王林一再辨認之后,都連聲說“不是,不是”,因為強盜宋剛是“青眼兒長子”,而宋江是“黑短”的相貌;強盜魯智恩是“稀頭發(fā)臘梨”,眼前的魯智深卻是個光頭和尚。但李逵不知原委,細細思量之后,認為是由于宋江、魯智深名氣太大,使得王林不敢相認;他說宋江“你則合低頭就坐來,誰著你睜眼先去瞧。則你個宋公明威勢怎生豪,剛一瞅早將他魂靈嚇掉了”;他罵魯智深“誰不知你是鎮(zhèn)關(guān)西魯智深,離五臺山才落草,便在黑影中摸索也應(yīng)著,只被你爆雷似一聲先唬倒,那呆老子怕不知名號”?李逵在觀察中,似乎覺得“適才問他也待認來”,“只見他搖頭側(cè)腦費量度”[31]。宋江、魯智深畢竟不是強人宋剛、魯智恩,他幾次三番催王林指認強人,王林不愿再認,氣得李逵像“鯉魚跳”,怒打王林:“打你這沒肚皮攬瀉藥,偏不的我敦葫蘆摔馬杓。哥哥道備馬還山寨,恰便似牽驢上板橋,惱的我怒難消。踹扁了盛漿鐵落。轆轤上截井索,芭棚下蹇副槽。擲碎了舀酒瓢,砍折了切菜刀?！盵32]

然李逵粗莽中終不失豪杰本色,當他前后思量,最終意識到自己粗心大意,意氣用事,錯在己身時,坦率承認:“嗨!這的是山兒不是了也”[33]。于是負荊請罪,擒拿強盜,戴罪立功。全劇寫李逵的粗直、粗豪、粗中有細,運用反襯的手法,更見黑旋風(fēng)李逵豪杰本色。

(二)貌惡心善,為人行事的目的與行為的反差形成了李逵的喜劇性格

這首先表現(xiàn)在他容貌和心地的反差——貌惡心善。在高文秀《黑旋風(fēng)雙獻功》第一折中,李逵和孫孔目初次相見,其粗丑面目把孫孔目嚇了一跳,驚呼:“是人也那是鬼!”宋江告訴孫孔目:“兄弟休驚莫怕,則他是第十三個頭領(lǐng),山兒李逵,這人相貌雖惡,心是善的?！盵34]從李逵的個性看,他似乎有一種自我表現(xiàn)欲,每當梁山有了“任務(wù)”,他總是急公好義,勇于任事,《黑旋風(fēng)雙獻功》雜劇第一折中寫宋江要找人保護孫孔目到泰安神州上香,小嘍羅剛一宣布,李逵急忙應(yīng)道:“有有有!我敢去!我敢去”![35]《魯智深喜賞黃花峪》中,當劉慶甫妻子被蔡衙內(nèi)搶走,劉慶甫告狀上梁山,為到十八層水南寨打探事情去,李逵又立刻響應(yīng):“有有有,我敢去”!并且抱怨其他頭領(lǐng)縮頭縮腦:

俺哥哥傳將令三四番,可怎生無一個承頭的?這一個燕青將面劈,那一個楊志頭低。那里也大膽姜維,問著啊一個個緘口無人言對,你可便怕相持對壘。你可便枉住在梁山,兀的不辱沒殺俺哥哥保義。[36]

因此,盡管他“聽的道探水寨多兇少吉”,也要一展身手,為民解困,為山寨解難,對宋江支持,“囊里盛錐”的李逵要脫穎而出。但是,由于生性粗直,盡管他貌惡心善,愛打抱不平,喜見義勇為,解決問題喜歡用拳頭、板斧來說話,所以其結(jié)果往往并不美妙?！抖伎啄匡L(fēng)雨還牢末》楔子中李逵曾自述個人犯罪緣由:

[凈扮李得上,云]某李得是也。這里也無人,某乃梁山泊好漢山兒李逵,更改了名字,叫做李得。不想打街市經(jīng)過,見一個年紀小的,打那年紀老的,我心中不平,將那年紀小的過來,只一拳,誰想拳頭上沒眼,把他打死了。被巡捕官軍將我拿住,解在東平府來。今日大人要結(jié)斷,怎生是好?[37]

即使年輕人欺負老年人不對,也罪不當死,而李逵卻一拳把個年輕人打死了。多虧有李孔目幫忙,李逵以誤傷人命的罪名被重責(zé)八十,迭配沙門島去。

由此引出我們分析李逵個性的又一個話頭,李逵為人貌惡心善且知恩必報。且看李逵被定罪之后的一段自白:“哎!李逵也,你好莽也。若不是孔目救了我這性命呵,可怎生了的?我如今先到李孔目門首等候著,此恩必當重報。正是:虎著重箭難展爪,魚經(jīng)鐵網(wǎng)怎翻身,運去遭逢無義漢,時來報答有恩人。”[38]然而,他為報答李孔目而送的金環(huán)險些送了恩人的性命。因該劇最后宋江所謂散場詩是對全劇的總結(jié),在這里不擬引述相關(guān)情節(jié),引摘詩句如下:

俺梁山泊遠近馳名,要替天行道公平。忠義堂施呈氣概,結(jié)交盡四海豪英。差李逵下山探聽,到東平偶見相爭。只一拳將人打死,被官司拷打招承。論律法本該抵命,李孔目搭救殘生。李山兒知恩圖報,送金環(huán)聊表微情。被小婦當官出首,將孔目熬盡嚴刑。阮小五入牢打探,并請他劉史同行。蕭行首剜心剖腹,趙令史號令山城。今日個英雄聚會,一個個上應(yīng)罡星。早準備慶喜筵席,顯見的天理分明。[39]

如果說諸多劇目都把李逵寫成粗直粗莽,偶爾“粗中有細”,但目的卻在以“細”襯“粗”,寫他欲細反粗的喜劇性格的話,那么元代水滸戲中李逵形象還有一個更為引人之處,即:李逵是一個善于隨機應(yīng)變富有斗爭智慧的人物。這突出地表現(xiàn)在《黑旋風(fēng)雙獻功》和《魯智深喜賞黃花峪》二劇中?！白阒嵌嘀\,隨機應(yīng)變”的性格是李逵個性的亮色。

《黑旋風(fēng)雙獻功》一劇寫李逵愿作宋江的結(jié)拜兄長孫孔目的“護臂”,保護孔目到泰安神州去上香。劇中對李逵這個草莽英雄的“精細”“智慧”,寫得十分成功。李逵第一次看見孫孔目之妻郭念兒,便問孫孔目:“這嫂嫂敢不和哥哥是兒女夫妻么?”[40]因為他發(fā)現(xiàn)郭念兒說話時“丟眉弄色”,走路時“鞋弓襪窄”,打扮得花枝招展。他的精細連孫孔目都不能不稱他“眼毒”。問題正出在郭念兒身上,權(quán)豪勢要白衙內(nèi)與郭念兒早有私情,又借孫孔目、李逵一起去泰安神州草參亭子租房子之機,相約逃走,并借衙坐堂把孫孔目打入死囚牢。

李逵作為自告奮勇保護孫孔目上香的“護臂”,此時要靠一己之勇營救孫孔目是不可能的。他勢孤力單,要返回梁山求救,可遠水救不了近火。在這左右為難“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李逵急中生智,想出“一個主意”,他要裝扮成一個莊家后生,借探監(jiān)之名,乘機救人。第三折李逵營救孫孔目出獄是本劇精彩之處,李逵打扮成一個“莊家后生,提著這飯罐兒”前往探監(jiān)。他一路打聽監(jiān)牢去處,到得牢門首,為了不顯露身份,故意不去“拽動牽鈴索”,而去揀了半截磚頭打門,并故意問牢子:“叔待、叔待,家里有人么?”故意裝得呆呆癡癡。他對牢子又是“支揖”,又是小心賠不是,且十分在行地敘說莊稼人“打水澆畦”“壓耙扶犁”“打柴刈葦”“織履編席”“倒杼翻機”的辛勞,以證明自己是一個地道的莊稼人。當他講到自己探視孫孔目哥哥,引起牢子疑心:“他姓孫,你姓王,怎么是兄弟?”李逵又隨機應(yīng)變,謊說孫孔目下鄉(xiāng)“勸農(nóng)”時,曾住在他家,“認俺娘做姑姑”,所以成了兄弟。一番話騙過了牢子。到了牢中,他又往攜帶來的羊肉泡饃 (孫孔目因傷痛不吃)中放了麻藥,麻翻了饞嘴的牢子,救出了孫孔目。這折戲把李逵貌“惡”心“善”、外“呆”內(nèi)“智”、表“粗”里“細”表現(xiàn)得極為精彩。特別是當李逵殺了白衙內(nèi),又扯下白衙內(nèi)一塊衣服蘸著白衙內(nèi)腔子里的血在白粉壁上寫道:“是宋江手下第十三個頭領(lǐng)黑旋風(fēng)李逵殺了這白衙內(nèi)來”[41],很容易使人想起《水游傳》中武松“血濺鴛鴦樓”后所書血字:“殺人者,打虎武松也!”[42]一個具有豐富個性的英雄形象予人印象深刻。

在《魯智深喜賞黃花峪》中李逵不是主角,但他仍是以一個智勇雙全的人物出現(xiàn)的。該劇中的權(quán)豪勢要蔡衙內(nèi)比白衙內(nèi)更有權(quán)勢,他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lián)屪哂蟹蛑畫D李幼奴,吊打其夫劉慶甫,并將李幼奴掠搶到十八層水南寨。劉慶甫拿著妻子給他的信物棗木梳子,到梁山去告狀。李逵自告奮勇去擒捉蔡衙內(nèi)解救李幼奴,救人地點是十八層水南寨,是個地主大莊園,而且李逵又不認得李幼奴,唯一可以憑借的物品只有劉慶甫拿的棗木梳兒。權(quán)衡再三,他決定“打扮做個貨郎兒,擔(dān)著些零碎去尋那艷質(zhì)”。他“繞村坊,尋門戶,一徑的打探虛實”,“問那蔡衙內(nèi)在何方住”。他真像個貨郎,一路叫賣:“買來,買來!賣的是調(diào)搽官粉、麝香胭脂、柏油燈草,破鐵也換!”當李幼奴出來詢問時,他更耐心地一一介紹自己叫賣的貨物:“我這里一一說,從頭初,貨郎兒細數(shù)。銅釵兒是鸚鵡,錯環(huán)兒是金鍍,縷帶兒是串香新做。有這個錦裙襕法墨玢梳,更有這繡領(lǐng)戲絨線鋪,翠絨花是金縷,符牌兒剪成人物。這個錦鶴袖砌的雙魚,更有那良工打就的純鋼剪。有,有,更有那巧匠做成的棗木梳,除此外別無。”李幼奴一見棗木梳兒,“見鞍思駿馬,視物想情人”[43],放聲大哭,于是李逵救出了李幼奴,趕跑了蔡衙內(nèi)。

綜觀元代“水滸戲”,我們完全可以說,“水滸戲”中李逵的個性是十分豐富的,李逵不僅魯莽粗直,而且粗中有細,甚至可以稱得上智勇雙全。他有時幽默詼諧,有時浪漫風(fēng)流。粗丑的外表下,有時則顯出錦繡肚腸,出口即是詩章。因此,對元代“水滸戲”中李逵的性格應(yīng)予以全面分析。

三

遺憾的是,在著名的《水滸傳》中,背離了元代水滸戲中李逵的個性。據(jù)我們統(tǒng)計,《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百回本)中,李逵的姓名在回目中出現(xiàn)的有八回(三十八、四十三、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此外在四十四回“梁山泊好漢劫法場”;四十一回“智取無為軍,活捉黃文炳”;五十回“三打祝家莊”;六十一回隨吳用扮啞童智賺盧俊義;六十七回戰(zhàn)單廷珪,魏定國擅自行動;六十八回“攻打曾頭市”詐降;九十回隨燕青潛進京城度元夕中也有所交代。在其他回目中,均作為敘述語言一帶而過,甚至在征遼、征方臘過程中也未見其有建樹。

總的來看,《水滸傳》中李逵的形象是粗野、莽撞的一勇之夫,戰(zhàn)場上拼殺時往往走失,或只憑自己“高興”,所以凡獨當一面的重要任務(wù),宋江、吳用總是考慮他人。第五十五回《高太尉大興三路兵,呼延灼擺布連環(huán)馬》寫宋江行兵布陣之際,黑旋風(fēng)又要爭先。結(jié)果宋江認為迎戰(zhàn)呼延灼“必用能征敢戰(zhàn)之將,先以力敵,后用智擒”,明白地對李逵說:“你如何去得?我自有調(diào)度?！薄皡s叫李逵與楊林引步軍分作兩路,埋伏救應(yīng)?！盵44]第六十七回《宋江賞馬步三軍,關(guān)勝降水火二將》寫宋江派遣軍馬接應(yīng)關(guān)勝。李逵便道:“我也去走一遭?！彼谓?“此一去用你不著,自有良將建功”[45],可見李逵在梁山事業(yè)中的作用和他在宋江心中的地位。

那么對于李逵的個性,別人又是怎么評價的呢?他和宋江的關(guān)系,他人又是如何評說的呢?第五十三回《戴宗智取公孫勝,李逵斧劈羅真人》中寫道:

羅真人道:“這等人只可驅(qū)除了吧,休帶回去?！贝髯诟娴?“真人不知,這李逵雖然愚蠢,不省理法,也有些小好處。第一,耿直,分毫不肯茍取于人。第二,不會阿諂于人,雖死其忠不改。第三,并無淫欲邪心,貪財背義。敢勇當先。因此宋公明甚是愛他。不爭沒了這個人,回去教小可難見兄長宋公明之面?！绷_真人笑道:“貧道已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數(shù),為是下土眾生作業(yè)太重,故罰他下來殺戮?！盵46]

結(jié)合以上二回書中人們對李逵的評價,再看他在書中第三十八回剛出場時戴宗對宋江的解釋——“因為打死了人,逃走出來……為因酒性不好,多人懼他”;“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雖是耿直,貪酒好賭”;“這廝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膽大不好”[47],應(yīng)該說前后李逵的性格是一致的,也是較為單一的。當然,他為人子頗有孝心,但正由于其孝心加上了粗心,使娘親成了老虎的腹中之物,探穴救柴進時,一次次提醒別人不要忘了他,給人近似于弱智的印象。

因此,筆者一直弄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磳Α端疂G傳》中李逵這個形象稱賞倍至。許多論者都對《水滸傳》中的李逵形象大加贊賞,認為:“《水滸傳》中的李逵,是以其直率、真樸、粗鹵、莽撞,并富有喜劇性的性格特征,深深烙印在讀者記憶中的?？梢哉f,李逵性格的豐富、生動、鮮明、嫵媚,超過了小說中的任何一個人物?！盵48]但就筆者個人的閱讀心理體驗而言,李逵雖是個生動、鮮明的人物形象,但他留在我閱讀記憶中的,除了一些諧趣的記憶片段外,大多是具有惡趣的血腥嗜殺場景。除了割炙黃文炳的場景之外,在下列場景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李逵形象“可愛”得令人難忘?！罟砻俺淅铄蛹魪?后被李逵識破,“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剁下頭來?！崩铄邮垇?。吃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面前,卻不會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凈了,灶里扒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吃。吃得飽了,把李鬼的尸首抱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樸刀,自投山路里去了?！盵49]——為了禮請朱仝上山,害怕朱仝不從,故意殺害了小衙內(nèi)。李逵竟將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的頭“劈作兩半個”[50]?！牧f中,李逵為狄太公“捉鬼”,竟把狄太公的女兒及奸夫王小二都殺了,為了“消食”,“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雙斧,看著兩個死尸,一上一下,恰似發(fā)擂的亂剁了一陣?！盵51]

如果說以上場面人們?nèi)钥梢浴皬?fù)仇”,奉命而行,誅惡過當為之諱,那么,李逵嗜殺,至以殺人為樂,在戰(zhàn)場上往往不分青紅皂白?！白灾粧硕嗵帤⑷ァ盵52],濫殺無辜,言其殘忍也不為過?！荷胶脻h在江州劫了法場,“晁蓋便教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嘍羅,只顧跟著那黑大漢走,當下十字街口,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成渠。推到顛翻的,不計其數(shù)……這黑大漢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兀自在江邊殺人。百姓撞著的,都被他翻筋頭,都砍下江里去”。晁蓋便挺樸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傷人!”[53]那漢那里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這段話曾給魯迅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老先生冷峻地說:“李逵排頭砍去的,都是看客!”[54]——李逵在沂水縣被李云抓獲,被朱貴、朱富解救之后,李逵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樸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續(xù)后里正也殺了。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士兵都被搠死了。這看的人和眾莊客,只恨爹娘少生兩只腳,卻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李逵還只顧尋人要殺。”[55]——《水滸傳》第五十回寫扈成捉住祝彪:“正解將來見宋江,恰好遇著李逵,只一斧,砍翻祝彪頭來。莊客都四散走了。李逵再掄起雙斧,便看著扈成砍來。扈成見局面不好,拍馬落荒而走,棄家逃命……李逵正殺得手順,直搶入扈家莊內(nèi),把扈太公一門老幼盡數(shù)殺了,不留一個?！崩铄影岩雅c梁山結(jié)盟的扈太公一家殺得干干凈凈,扈家老小上下死得不明不白,但李逵僅僅為“也吃我殺得快活”![56]

若全面觀照《水滸傳》,細致地分析梁山好漢嗜殺嗜血的野性血腥行為,無論對研討水滸的主題,抑或是水滸事業(yè)的結(jié)局都應(yīng)是有所啟示的。有些論文據(jù)李逵反對招安,說出過:“好哥哥正應(yīng)著天上的言語,雖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吃我割得快活。放著我們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吳先生做了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軍師,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里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里?”[57]即認定“李逵那堅定的造反精神,革命的徹底性”[58]。而實際上,據(jù)其嗜殺之個性,即便其“革命”徹底,“造反”成功,皇室易姓,他做了將軍,他治下的臣民又當如何?會比在趙宋王朝統(tǒng)治下好多少?

對于這個不可假設(shè)的假設(shè),《水滸傳》中已經(jīng)給了我們答案。該書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撲擎天柱,李逵壽張喬坐衙》寫李逵“名揚四?！?當他手持雙斧,直到壽張縣。當日午衙方散,李逵來到縣衙門口,大叫入來:“梁山泊黑旋風(fēng)爹爹在此!”嚇得縣中人手腳都麻木了,動彈不得。原來這壽張縣貼著梁山泊最近,若聽得“黑旋風(fēng)李逵”五個字,端的醫(yī)得小兒夜啼驚哭。今日親身到來,如何不怕![59]原來老百姓并不是把他看作福星的。

于是這個造反革命最徹底的李逵,在壽張縣衙演示了一番“革命成功”之后,他作父母官的威儀,“他將縣太爺衣冠穿戴整齊,著兩個牢子,裝做廝打的來告狀……兩個跪在廳前,這個告道:“相公可憐見,他打了小人?！蹦莻€告:“他罵了小人,我才打他?！崩铄拥?“那個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庇謫柕?“那個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罵了,小人是打他來?！崩铄拥?“這個打了人的是好漢,先放了他去。這個不長進的,怎地吃人打了?與我枷號在衙門前示眾。”[60]打人的是好漢,被打的反而是不長進的,這完全是強盜的邏輯!

每當讀《水滸傳》至此,筆者都不禁設(shè)想,假如李逵們“革命成功”,老百姓該會如何地“歡迎”他們!作者是否有意地從這一獨特角度在昭示水滸事業(yè)的必然命運?從元雜劇中的水滸戲到《水滸傳》中的李逵形象,由曲中的主角變成了小說的次要人物、陪襯角色,其性格也由豐富趨向單一,其變化的原委,由主要角色變?yōu)榇我巧?乃其一。《水滸傳》是一曲忠義的悲歌,作者以忠義為指導(dǎo)思想來塑造宋江這位小說中的第一主角,不僅把宋江塑造成忠義的化身,而且描寫了以宋江為首的一支“全仗忠義”“替天行道”的武裝隊伍,所以像叫嚷“招安招安,招甚鳥安”的李逵,只能作為“忠義”的映襯而存在。更主要的是元雜劇一人一事的結(jié)構(gòu)體制,必然要求戲曲舞臺上主角表演故事充分展示個性以吸引觀眾。因此,它不僅要求主要人物性格鮮明突出,而且要求其性格的豐富和多向。而長篇小說《水滸傳》中的李逵形象則是作者根據(jù)創(chuàng)作主題和整體結(jié)構(gòu)的需要進行剪裁和再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但《水滸傳》中的李逵形象性格趨向單一后,更突出了他魯莽粗豪且嗜殺的一面。但也正是他這種單純的近乎單一,甚至缺乏獨立思考意識的個性,導(dǎo)致了他的悲劇性結(jié)局。因此,當我們今天客觀冷靜地分析文化史上李逵形象的演進之跡時,無論是戲曲還是小說中的李逵形象都引起了我們的注意,而比較不同文體中的人物形象特點,更是引起我們探討興趣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