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土豆泥堆里伸出腦袋，確認(rèn)象貓已經(jīng)離去了——土豆泥上還留著它們直徑三米的腳印呢——然后，覺得渴起來了。

也難怪，土豆泥里頭有鹽，有牛奶，有奶油，哪樣吃喝多了都容易脫水，何況我為了不被象貓發(fā)現(xiàn)，足足在土豆泥里躲了一小時呢——據(jù)說象貓玩弄起人來，就像人玩弄普通小貓似的，那可怎么受得了！

渴起來之后，口腔就像探險家手握火把去摸索木乃伊的洞穴一樣沙沙作響。

我得找水喝。

可是不容易啊，首先得翻過烤翅山。眾所周知，烤翅山非常燙，雞翅的脆皮吃起來固然可口，卻很容易灼傷手腳。山坡上撒滿的辣椒粉更是會讓手足并用的攀登者疲倦。我還聽說，有攀登者曾經(jīng)不小心引發(fā)了烤翅山崩呢！

“跟雪崩似的！無數(shù)香脆的烤翅把我壓住了……”跟我說這話的朋友搖搖頭，“我被埋在烤翅底下，拼命吃了三天才爬出來！”

烤翅山后面是可樂湖。我以前去過咖啡湖，與波平如鏡的咖啡湖不同，可樂湖不停地冒著氣，畢竟是碳酸飲料嘛！

在可樂湖里游泳可是很難的，因為畢竟甜得發(fā)膩，肌膚也會覺得黏黏的，而且碳酸味兒直沖鼻子——唯一的好處是，你偶爾換氣不對，沉了下去，喝了一大口可樂，也沒太大關(guān)系，就是鼻腔會覺得酸罷了。

可樂湖后面是熱巧克力大澤。跋涉巧克力大澤也很累人：濃稠，滾燙，一不小心就沾滿手腳， 還好我?guī)Я饲婀照?，但這也不濟事。我總?cè)滩蛔⒄毫饲煽肆Φ那婀照劝纹饋?，吃掉一截。如此這般，我身邊僅剩的兩根手杖都被吃掉了，結(jié)果只是讓自己更加口渴而已。

不，不！我對自己說：“現(xiàn)在我要喝水！”

我之后又穿越了漫長的糖醋排骨峽谷，匍匐過了清香四溢的沙拉叢林。在布朗尼拱廊下躲了會兒奶茶雨——奶茶落在布朗尼拱廊上時倏一聲便滲透進去了，讓我很想將那塊被奶茶浸透的布朗尼掰下來吃掉——也恰好避過了午餐肉兄弟會的掃街大作戰(zhàn)：他們看見誰面相似乎攝入淀粉或蛋白質(zhì)不足，就會將他拉進會去，然后拼命地給他吃紅燜午餐肉。

我終于看到了一泓泉水，并沒那么清澈碧綠，但我知道，那是我需要的。

然而就在我低頭想喝水時，泉水里伸出來一個骷髏腦袋，隨后是一對胳膊，三下兩下，他的整個身體都上來了。

說是骷髏，但全身上下掛滿了商品的商標(biāo)，以至于連白骨本色都看不到了。

“ 喂， 孩子，” 他說，“ 何必喝水呢？世界上可以喝的東西那么多！ 你要可樂嗎？ 咖啡？功能飲料？復(fù)合花草茶？

氣泡水？熱巧克力？薄荷茶？

檸檬茶？鮮榨果汁？蘿卜泥牡蠣湯？葡萄酒？威士忌？卡瓦斯？世界可是很大的，好喝的這么多，你不嘗試一下嗎？”

“可是我想喝水呀。”我說，“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話雖如此，”骷髏語重心長地說，“你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嗎？你確認(rèn)你想要的不是因為自己見識尚淺嗎？你知道，許多人天生愛喝水，許多人天生愛喝酒，還有許多人一輩子只喝水，卻不知道自己其實適合喝咖啡。話說，你就沒有過那種體驗，接觸了什么，一下子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也許水不是你的最佳選擇喲！你這樣難免會讓人生過于單調(diào)，將來勢必會后悔的。”

“將來后悔不后悔那些太遠(yuǎn)了，我覺得自己先喝點水解渴是當(dāng)務(wù)之急。”我說。

“何必那么死心眼呢？心胸要開闊一點嘛！其他飲料也了解一下？”骷髏說。

我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閃出個怪念頭。

“你以前，也是到這里來喝水的，對吧？”我問。

“哪有?！彼f，“水有什么好喝的！”

“你想喝水，但是被這泉水里的一個人欺騙了，然后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所以你想把我拉下水代替你成為新的骷髏，你就可以解脫了，是吧？”我說。

骷髏久久無語，最后嘆了口氣：“你是怎么猜出來的？”

“一般誰這么急赤白臉地跟我推銷，一定有啥不對勁，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蔽艺f。

“喂，這樣吧?！彼f，“我讓你喝水，但你能幫我騙一個人下水嗎？”

“我怕是做不來?！?/p>

“那就不要泄露出去，我不依靠你，只是憑自己本事騙人，這樣公平一點吧？”

“可以吧?！?/p>

我于是痛痛快快地喝了水，骷髏在一邊發(fā)呆，偶爾看看我，嘆一口氣。聽他嘆得多了，我也隱約覺得不安，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不過活在人世間就是這樣，如果什么都想周全的話，就難免變成滿身商標(biāo)的骷髏。一念及此，我覺得手里捧著的水似乎還格外好喝了一點呢。

（秋水長天摘自“張佳瑋寫字的地方”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