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多年以前,為了寫一部電影劇本,我一個人來到陜北角落里一座名叫“石圪梁”的村莊。站在村口,眼前景象讓我欲說還休:干旱、風沙,村莊空寂,為數(shù)不多的老人。我住的那一口窯洞,滿墻透風,窗戶幾近朽爛。
那一晚,北風大作,“倒春寒”明白無誤地來臨,雪粒子紛紛砸入窯洞,我心頭生出一股巨大的悔意。我決定就此離開——不是等到天亮,而是現(xiàn)在就走。我拎起行李,爬上了窗外那座山的山脊。
我大概記得,在山脊上一直走到天亮,就會看見山下公路上的大客車。
就在此時,我看見那些司空見慣的山桃花好像被雪粒子砸得清醒了。
雪粒子像攜帶著微弱的光,照亮了我身旁西坡上一片還未開放的山桃花,看上去,好似它們在天亮之前就會被凍死。
我蹲在它們身邊看了一會兒,嘆息一聲,接著往前走。哪知道,剛走幾步,身后便傳來一陣含混的轟鳴聲。我回過頭去,一眼看見途經的西坡好似蟄伏多年的龍王在此刻出世,沙塊、黃土、斷巖和碎石,瀑布一般,泥石流一般,不由分說地流瀉、崩塌和狂奔……
猛然間又平靜下來。唯有塵土四起,穿過雪粒子,在山巔、山坡和山谷里升騰。
也不知道為什么,塵霧里,我卻心疼起那些快要被凍死的山桃花:經此一劫,它們恐怕全都氣絕身亡了吧?我不禁返回去,走近山體滑坡的地方,想再看它們一眼。果然,那些山桃花全都被席卷而下,連根拔起,散落在地。我靠近了其中的一簇,伸手去撫一撫它們,看上去它們像是早已對自己的命運見怪不怪。
哪里知道根本不是——突然,像是雪粒子瞬時綻放成雪花,一顆花苞,對,只有一顆,輕輕地抖動了一下,然后,葉柄開始輕微地戰(zhàn)栗,萼片隨即分裂。我心里一緊,死死地盯著它看。我看著它吞噬了雪粒子,再看著花托竟然在慌亂中定定地穩(wěn)住了身形。
我知道,一樁莫大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即使如此,花開得還是比期待的更快:是的,一朵花,一朵完整的花,閃電般開了出來。在塵霧里,它被灰塵撲面;在北風里,它靜止不動,小小的,但又是囂張的。災難已然過去,失去的尊嚴,必須全都聚攏和卷土重來!我看看這朵花,再抬頭看看昏暗的天光,一時之間,震驚、激奮和倉皇全都不請自來。就在我埋首在那一朵花的面前時,更多的花,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像是領受了召喚,更像是最后一次確認自己的命運,呼啦啦地開了。哪怕離我最近的這一簇,雖孤懸在外,也開出了五六朵。
可是,就在此時,山巔上再次傳來巨大的轟鳴聲。轟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塵霧愈加濃烈,所謂兵荒馬亂,所謂十萬火急,不過如此。但我還是置若罔聞,屏住呼吸等待著發(fā)落——是的,最后那幾朵還未開出來的花,我要等它們來發(fā)落我。
它們終歸沒有辜負我:就在即將被徹底掩埋時,它們開了。我迅疾跑開,遠遠站在一邊,看著它們盛放一陣子,隨即,被轟隆隆滾下的黃土和碎石吞沒。
最終,我沒有離開那座名叫“石圪梁”的村莊,而是在越來越密集的雪粒子里返回了自己的窯洞。
是啊,我當然無法對人說明自己究竟遭遇了一樁什么樣的因緣,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目睹了一場盛大的抗爭。
也許,我也該像那最后時刻開出的花,勇敢地迎戰(zhàn)。每個人都有必須面對的命運,它來了,你就走不掉,必須面對。
這么想著, 天也快亮了,遠遠地,我又看見了我的窯洞。我的鼻子一酸,干脆發(fā)足狂奔,跑向了我的命運。
(楓林晚摘自《人間有所寄》,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