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法強
(海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海南 海口 571158)
海南閩語俗稱“海南話”,《中國語言地圖集·漢語方言卷》(第2版)稱為“閩語瓊文片”,再分為5小片,分別是:府城小片、文昌小片、萬寧小片、崖縣小片、昌感小片。海南閩語的研究也取得了不錯的成果,早期主要是進行方言調查描寫,后來轉入方言比較研究和歷史演變研究。探討海南閩語歷史演變的成果多集中在聲母、韻母的演變方面,關于聲調歷史演變的成果并不多,這是因為今多數(shù)海南閩語方言點有八個聲調,與古四聲八調系統(tǒng)能夠大致對應,音系描寫時只需略作交代即可。但是若細究起來,海南閩語聲調的演變也存在一些復雜的情況,值得深入研究。
符其武、李如龍2004年發(fā)表了《海南閩語聲調的演變》(以下簡稱“符文”),是對海南閩語聲調歷史演變的研究。①符其武、李如龍:《海南閩語聲調的演變》,《中國語文》2004年第4期。該文基于調查所得的材料,從比較海南閩語不同方言點調類系統(tǒng)的差別入手,統(tǒng)計每個聲調的古音構成比例,并聯(lián)系福建閩語中的相關現(xiàn)象,得出海南閩語聲調演變的一些結論,主要觀點如下:第一,海南閩語的“第九調”在不同方言點因構成成分不同,性質也不同,有的可稱之為“陰入b”,有的應是“陽去”;第二,多數(shù)海南閩語方言點陽上、陽去實際已經合并,演變規(guī)律是“陽去歸陽上”而非“濁上歸去”,二者合并之后的調類應稱之為“陽上”;第三,關于海南閩語聲調演變的動力,該文在辛世彪②辛世彪:《??诜窖匀肼曆葑兊奶攸c》,《海南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3期。研究發(fā)現(xiàn)的“??诜窖匀肼曆葑冎校躺藉唇N鍞z首先起變”基礎上,提出“咸山宕江梗五攝入聲字促轉舒運動乃是引發(fā)海南閩語聲調系列變化的原動力”。
符文數(shù)據(jù)詳實、邏輯清晰,我們贊成其主要觀點和結論,但是認為從全面梳理海南閩語聲調演變的角度看,仍然存在繼續(xù)研究的空間。該文主要探討了“第九調”的性質以及與之相關的“陽上”“陽去”的性質。我們認為關于海南閩語去聲的演變還可以進一步研究完善,具體來說是以下兩點:一是“高去”的產生及演變;二是古濁去字今讀陰平的來源。第一個問題符文也有涉及,但是并不完善,沒能揭示“高去”內涵的歷史變化;第二個問題符文完全沒有涉及,其他相關研究成果也缺乏對這一問題的關注。本文就這兩個問題進行探討。
首先需要交代的是,海南閩語5小片的聲調系統(tǒng)存在一定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陽上、陽去、高去和長入的有無,詳見表1(陵水、昌江聲調系統(tǒng)據(jù)劉新中①劉新中:《海南閩語的語音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83-90頁。,九所聲調系統(tǒng)據(jù)王彩②王彩:《海南西南閩語九所話音系研究》,福州:福建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9年。,其他各點聲調系統(tǒng)均據(jù)語保工程采錄展示平臺③參見“語保工程采錄展示平臺”,https://www.zhongguoyuyan.cn/index.)。
表1 海南閩語各小片聲調系統(tǒng)的差異
表中各點有“高去”調類的方言點有文昌、陵水、昌江,調值一般為高調53或55。但是符文所列11點方言聲調系統(tǒng)未見“高去”調類,由于該文使用的材料未公開,我們無法具體了解他的音系處理④據(jù)文中交代,所用語料為2002年李如龍先生率隊對海南閩語11個方言點進行調查所得2300個字音,這一材料后來未見公開。,但是通過音值對應關系可以知其大概,我們發(fā)現(xiàn)符文將文昌、瓊海、萬寧、陵水等地的53調,有的處理為“陽去”,有的處理為“第九調”。這種處理基于作者對該聲調的理解,不同人觀點不一樣,只是名稱不同而已,并不影響本文的探討。實際上,本文所用材料不同方言點(表1)對53調的音系處理也存在差異,有的稱為“陽去”,有的稱為“高去”。由此引申出的問題是,各家對“高去”的處理并不一致的原因是什么,“高去”的本質是什么?
我們梳理海南閩語不同時期的描寫材料,發(fā)現(xiàn)“高去”53調類經歷了從無到有,構成成分從單純到復雜的發(fā)展變化。下文論述將主要以文昌方言為例展開,一是為了更清楚地呈現(xiàn)單個方言的演化,二是因為海南閩語的早期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文昌方言,其他方言點的系統(tǒng)性描寫材料幾乎沒有(萬寧方言除外,稍后論述)。
1.20世紀50年代未見“高去”調
日本學者橋本萬太郎(Mantaro Hashimoto)于1960年發(fā)表了文昌方言研究成果⑤Mantaro Hashimoto:《The Bon-shio(文昌)Dialect of Hainan》,《言語研究》1960第38號。,文章的寫作時間為1959年,發(fā)音人為兩位剛到日本的文昌人。文章主要討論了文昌話的聲母系統(tǒng),也交代了其聲調數(shù)量為7個,但是原文只標調號,無調值描寫。我們根據(jù)文中的詞匯例證可以總結各聲調的性質并命名,發(fā)現(xiàn)他記錄的文昌方言的7個聲調中既無“高去”,也無“長入”,具體如表2所示:
表2 橋本萬太郎所記文昌方言聲調系統(tǒng)
與之對應,詹伯慧先生1958年發(fā)表了《萬寧方音概述》①詹伯慧:《萬寧方音概述》,《武漢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58年第1期。,這是他1956年隨原中國科學院少數(shù)民族語言調查第一工作隊赴海南開展語言調查,利用工作間隙所記錄的,這是利用現(xiàn)代方言學方法系統(tǒng)記錄海南閩語語音的最早材料。詹先生所記萬寧方音只有7個聲調,具體如表3所示:
表3 詹伯慧所記萬寧方言聲調系統(tǒng)
聲調系統(tǒng)特點是平分陰陽,陰上、陽上二分,去聲只有一類,沒有陽去,也沒有“第九調”(長入)。雖然有53調值,但那是陽上,與后來學者所記的42調形成對應。統(tǒng)計53調的構成成分,可以發(fā)現(xiàn)主要是古濁上、濁去字,未見舒化入聲字。
2. 20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高去”調
上世紀80年代發(fā)表的海南閩語記音材料主要有梁猷剛和云維利,二者的記錄對象都是文昌方言,下面加以比較。
梁猷剛②梁猷剛:《海南島文昌方言音系》,《方言》1986年第2期。先生所記文昌方言的聲調系統(tǒng)如表4所示:
表4 梁猷剛所記文昌方言聲調系統(tǒng)
聲調系統(tǒng)的特點是去聲分陰陽,有“高去”53調。但是其“高去”很單純,是從陰去和陽去分化出來的獨立調類,收字全都是古去聲字。我們也統(tǒng)計了該文所記古入聲字的讀音情況,古入聲字基本不舒化(個別字除外,如“簿”讀陽去)。
再看云維利③云維利:《海南方言》,澳門:澳門東亞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20頁。所記文昌方言的聲調系統(tǒng),如表5所示:
表5 云維利所記文昌方言聲調系統(tǒng)
云維利的記音只有6個聲調,通過古今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其歸并規(guī)律是:古濁上、濁去、濁入合并,記為“陽入”。音值上的特殊之處是,陰入、陽入都讀短調,包括并入陰入的古去聲字及并入陽入的古濁上、濁去字,這屬于舒聲促化。其陰入的構成成分主要是古清入字,但是也有大量來自古去聲的字(清去、濁去都有)。這些并入陰入的去聲字與上文梁猷剛所記的“高去”存在對應關系,只是云維利把梁猷剛所記的“高去”處理到陰入里面。這說明二者都認為古去聲字中的一部分已經脫離去聲大本營,只是梁猷剛將之獨立,云維利將之并入陰入。
此外,我們也檢查了云維利所記文昌方言的古入聲字,發(fā)現(xiàn)只有少量古入聲字舒化并入其他聲調,并未形成“第九調”(長入)。
3.新世紀前后“高去”復雜化
陳波研究海南方言的語音,實際是以文昌話為例展開討論的,他所記的文昌話聲調系統(tǒng)如表6所示:
表6 陳波所記文昌方言聲調系統(tǒng)
“混合去”調值為53,與上文“高去”對應,但是此時其構成成分已經復雜化,陳波有明確說明:“混合去聲為高降調,有人記作51調。該調類來源復雜,多數(shù)來自古濁去、清去,少數(shù)來自古濁上、清上,還有的由入聲、平聲變來?!雹訇惒ǎ骸逗D戏窖匝芯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8年,第37頁。
此外,這個時候文昌方言已經出現(xiàn)了入聲舒化現(xiàn)象,但是比例很小,并入“混合去”的古入聲字作者只列舉了“叔”“捺”二字,其他詳情未知,因為該文未列同音字匯,無法精確統(tǒng)計。
前文指出,符文將與其他學者“高去”對應的53調處理為“陽去”或者“第九調”,具體是將文昌、瓊海的53調處理為“陽去”,將萬寧、陵水的53/54處理為“第九調”,符文進一步分別對它們的構成成分進行了統(tǒng)計,認為文昌、瓊海的“陽去”性質略有不同(詳見符文表3),“文昌方言陽去的構成成分三足鼎立、清入略強,按理應該稱為‘陰入b’,至少是一個混合性質的‘陰入b’”,“瓊海方言陽去的構成仍以濁去字為主,稱為‘陽去’是合適的”;認為萬寧、陵水的“第九調”“大戶都是清入字。‘第九調’主要是清入字在一定條件下‘自變’的結果”(詳見符文表2)。②符其武、李如龍:《海南閩語的聲調演變》,《中國語文》2004年第4期。我們贊成依據(jù)聲調的“構成成分”給聲調命名的處理方式。
以上分析說明,20世紀80年代產生“高去”調,進入新世紀隨著舒化入聲字的加入,“高去”復雜化,構成成分變?yōu)榍迦プ?、濁去字、舒化入聲字三者分庭抗禮,不同方言點三者所占的比例不同也決定了其性質不同。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高去”經歷了從無到有,構成成分由單純到復雜的變化。那么“高去”的產生原因是什么?為何走向復雜化?
1. “高去”的產生原因
將“高去”處理為獨立調類始見于梁猷剛,但是關于“高去”的產生原因,梁先生并未論及。
云維利對古去聲字并入陰入51的原因進行了推斷:“這些來自去聲的陰入字,有的是具有陰入和去聲兩讀的,像‘蓋、干’兩字便都還有去聲一讀(說話音不計在內)。有的則已不讀去聲,像‘冠’字一般上便只讀陰入(破讀音不計在內)。這些去聲字的轉讀陰入調,很可能是受了北京話的影響。”③云維利:《海南方言》,1987年,第20頁。
辛世彪研究古濁去字的讀音規(guī)律時,指出:古濁去字今讀有42、53之分屬于文白分調,并認為北部東片(即文昌小片和萬寧小片)的濁去字讀高去(53)是受到近代官話的影響。④辛世彪:《海南閩語比較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25頁。
二者都認為“高去”的產生是源自官話的影響,但是一個認為是源自北京話的影響,另一個認為是源自近代官話的影響。北京話與近代官話顯然存在區(qū)別,從去聲的調值看,北京話去聲是高降51,近代官話(南系官話)去聲的調值根據(jù)平山久雄⑤[日]平山久雄:《江淮方言祖調值構擬和北方方言祖調值初案》,《語言研究》1984年第1期。及曾曉渝⑥曾曉渝:《西儒耳目資》的調值擬測,《語言研究》1992年第2期。的構擬都是中升調35。如果這一構擬準確,我們根據(jù)海南閩語“高去”53與北京話去聲調值51更接近的事實贊同云維利的觀點。
新中國于1956年開始大力推廣普通話,詹伯慧先生的成果記錄于1956年,此時普通話尚未對海南閩語產生影響,因為當時通行全島的“通語”是海南閩語,因此沒有產生“高去”。到1987年云維利先生的成果出版時,普通話已經推廣了30多年,改革開放也進行了將近10年,普通話已經對海南閩語產生了一定影響,具備產生“高去”的語言環(huán)境。
關于“高去”的產生過程,我們認為是這樣的:因為普通話去聲字不分陰陽,調值均為高降51,在普通話語音影響下,海南本地人將清去、濁去在海南閩語的不同歸并路徑置之不理,籠統(tǒng)地仿照普通話去聲調值來讀古去聲字,讀成與51非常接近的53調值,形成“高去”?!案呷ァ眲傞_始只是文讀,后來隨著普通話影響的深入,文讀形式固定下來,形成獨立調類。文讀調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大,其文讀的性質也逐漸淡化。后來,方言學者調查海南閩語時,發(fā)現(xiàn)這類古去聲字的讀法很特殊,與海南閩語原有的陰去、陽去均不相同,就把它單設一類,因為調值較高,稱為“高去”。
2.“高去”復雜化的原因
關于“高去”中混入舒化入聲字,在符文發(fā)表之前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因為這是新世紀前后出現(xiàn)的新情況。后來的描寫材料也未進行定量統(tǒng)計,一般只將“長入”(或者舒入)獨立,也有部分去聲字混入“長入”,但是比例不大。但是從符文的統(tǒng)計看,那時混入“第九調”(即“高去”)的舒化入聲字所占比例在有的方言甚至已經占據(jù)主體地位。而且我們的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當前舒化入聲字所占比例還有繼續(xù)增加的趨勢。
符文所據(jù)材料的調查時間是2002年,其文昌點“陽去”53調(對應于其他點的“高去”)中的舒化入聲字所占比例尚不足30%,還不算主體。2015年啟動的“語保工程”也收錄了文昌方言的語音,記錄時間為2016年,統(tǒng)計其語料發(fā)現(xiàn),有大量舒化入聲字歸入“高去”。下面我們不妨將這一材料中讀“高去”的字挑出來一看究竟(材料見語保工程采錄展示平臺,記音樣本為1000常用字,統(tǒng)計時剔除訓讀音):
從比例看,舒化入聲字已經占“高去”的絕對主體(70%),其中又以清入字占絕大多數(shù);“高去”中也有一些去聲字,但是比例不大(24%)。這說明此時的“高去”已經名不副實,完全可稱之為“長入”或者“陰入b”。
聯(lián)系前述“高去”調的整個變化過程,由去聲字單一主體的“高去”,變?yōu)槿ヂ曌窒鄬χ黧w的“混合去”,再到入聲字占絕對主體的“長入”,其性質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變化的原因是入聲字的舒化和歸并。
那么,入聲字并入“高去”的具體過程是怎樣的?表7讀高去的入聲字中占主體的是清入字,清入字在海南閩語中一般為短調5,其舒化后先保持高調,但是由于短調特征,很容易變?yōu)楦呓嫡{,形成53調值,這屬于自然音變。從這些字的使用情況看,一般為生活中使用頻率很高的常用字,還有不少為白讀音,這說明這種音變屬于自然音變。從這些入聲字的韻類特點看,正如辛世彪的發(fā)現(xiàn),主要集中在咸山宕江梗五攝,其主元音多為低元音,開口度大,有利于塞尾脫落發(fā)生入聲舒化,具體論述符文已經比較詳盡,不再贅述。
表7 “語保工程”所收文昌點讀“高去”調的字及其來源
另外,入聲字舒化在海南閩語中的產生歷史并不長。張賢豹(即張光宇)20世紀70年代記錄的??诜窖灾挥?個聲調,沒有長入調。①張賢豹:《海口方言》,臺北:臺灣大學碩士論文,1976年。到80年代,梁猷剛記錄文昌方言時,指出“此外,??凇偵絻商庍€有長入調,它主要是由陰入分化出來的”②梁猷剛:《海南島文昌方言音系》,《方言》1986年第2期。,說明此時??诜窖匀肼暿婊殉梢?guī)模,形成了獨立調類。文昌方言入聲舒化的記錄出現(xiàn)較晚,見于新世紀前后,隨著舒化入聲字比例的增多,或許未來可以將文昌的“高去”命名為“長入”。相對而言,??谌肼暿婊^早,因為??谒淼暮D祥}語府城小片長期為政治文化中心,受到官話通語影響較大,語言變化較快,“長入”調自然產生更早。
我們統(tǒng)計海南閩語古去聲字的演變分化,發(fā)現(xiàn)一條特殊的演變規(guī)律,即:各點都有較高比例的古濁去字今讀陰平。具體數(shù)據(jù)如表8所示(語料來自語保工程采錄展示平臺,5小片各取一個代表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舍棄5%以下的;三亞、東方的“陽去”改稱陽上,因為二者實際已經合并,不對立):
表8 各小片代表點古濁去字的分化情況
可以發(fā)現(xiàn),多數(shù)方言點的古濁去字都以今讀陰平占優(yōu)勢,只有東方變?yōu)橐越褡x陽上占優(yōu)勢,因此可以說古濁去字今讀陰平是海南閩語的普遍規(guī)律。由于這一音變覆蓋大多數(shù)海南閩語,應該不是偶然現(xiàn)象,其歷史來源是什么?
放眼整個漢語方言,“濁去歸陰平”的音變規(guī)律都是比較特殊的。排除偶發(fā)個案,我們發(fā)現(xiàn)系統(tǒng)性存在此類音變的方言,除海南閩語外就是江淮官話泰如片。但是江淮官話泰如片的情況不同,“濁去歸陰平”僅存在于六調區(qū),發(fā)生音變的也不限于濁去,而是“全濁上、濁去歸陰平”。顧黔對此進行了研究,認為六調區(qū)早期同七調區(qū)一樣也是去聲分陰陽,陽去包含全濁上和濁去,二者合并后,結伴同行,歸入陰平。并指出,陽去并入陰平的原因是調值接近。①顧黔:《通泰方言音韻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497-500頁。對比發(fā)現(xiàn),海南閩語“濁去歸陰平”的演變路徑與江淮官話不同,海南閩語是濁去直接歸陰平,全濁上為獨立的陽上調不參與音變,因此海南閩語和江淮官話的“濁去歸陰平”應該不是同源演變。那么海南閩語的這一音變是怎么產生的呢?
我們留意到海南閩語的古濁去字除了約有50%的比例今讀陰平外,還有超過30%的比例今讀陽上,這個比例不容忽視。而且更有意思的規(guī)律是,通過縱向對比各點“歸陰平”和“歸陽上”比例的數(shù)值,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呈現(xiàn)此消彼長的動態(tài)變化。我們認為,這種數(shù)據(jù)關系反映了“歸陰平”和“歸陽上”規(guī)則的競爭關系,其中“濁去歸陰平”是早期音變規(guī)則,“濁去歸陽上”是晚期音變規(guī)則。
這需要聯(lián)系海南閩語的形成演變史進行說明,海南閩語的發(fā)展過程(參見符其武)大致是:宋代福建閩語開始遷瓊,這是海南閩語的源頭,到明代達到鼎盛;閩語先人渡海抵達海南島后,先在海南島東北地區(qū)上岸,與臨高語爭奪地盤,站穩(wěn)腳步;經過一段時間發(fā)展壯大之后,開始了在海南島上由北往南、由東往西的遷移之路,最后到達的地區(qū)是西部的昌感小片。②符其武:《瓊北閩語詞匯研究》,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8-11頁。
我們認為閩語在遷移過程中并不是簡單的“雪崩”式覆蓋,而是“滾雪球”式的吸收和融合,因為語言是在交往過程中傳播的,作為后來者的閩語在海南島遷移的過程中必然會受到海南中南部地區(qū)原有黎語的影響而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隨著遷移距離的增加而疊加,越是離起點遠差異就越大,昌感小片是閩語最晚到達的地區(qū),因此與島上北部海府小片的差異也最大。例如,昌感小片普遍有較為豐富的送氣聲母(如有ph、th、kh、tsh等),沒有內爆音?、?,入聲韻尾-p、-t、-k不全或者合并變?yōu)?,對應的鼻音韻尾也殘缺不全。這些特征在其他小片尤其是北部的海府小片的表現(xiàn)完全相反。
表8所列5個方言點正是按照由北往南、再往西的順序排列的,大致體現(xiàn)了海南閩語的遷移路線,其古濁去字的分化也呈現(xiàn)有規(guī)律的漸變過程,“濁去歸陰平”的比例逐漸減小,最終在東方點形成質變,變成以“濁去歸陽上”為主。
那么,對具體方言來說,是怎么由“濁去歸陰平”轉變?yōu)椤皾崛w陽上”的呢?
先說“濁去歸陰平”。我們不妨挑出“濁去歸陰平”的字一看究竟(以??跒槔?,其他各點所涉字基本相同),如下:
“大餓磨罵夏射步路樹芋袋賣敗妹外壞畫話鼻二味號廟轎料豆舊念爛汗慢面亂換飯萬縣認閏問匠樣病命定弄夢共”
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都是使用頻率極高的口語常用字,因此可以排除文讀音的影響。從自然演變角度看,兩個聲調合并最自然的原因是“聲調接近”,因此我們可以通過觀察各點陰平的今讀調值推斷其早期陽去的調值。查看表1,各點陰平調值具有較強共性,主要為中平調(33、44)和中升調(23、24)兩種類型,我們推斷海南閩語陽去的早期調值可能是中平調33,早期陰平的調值跟現(xiàn)在基本相同,為中平調或中升調。也就是說,我們認為“濁去歸陰平”是海南閩語自發(fā)的演變規(guī)律,原因是其早期陽去調值*33與早期陰平調值*33(或*23)非常接近,二者發(fā)生合并。
上述推斷也可以得到源頭語言證據(jù)的支持。我們發(fā)現(xiàn)在海南島外的閩語區(qū),也存在零星的“濁去歸陰平”的現(xiàn)象,主要見于閩南話區(qū)域,分別是福建龍巖新羅區(qū)、三明大田縣和廣東湛江的雷州市,三者聲調系統(tǒng)如表9所示(語料來自語保工程采錄展示平臺):
表9 龍巖、三明、雷州聲調系統(tǒng)
對比三點的陰平調值,龍巖、三明為33調,雷州為24調,分別與海南閩語陰平的中平調和中升調兩種調型對應。其中雷州閩語與海南閩語極為相似是眾所周知的,地理上二者隔海相望,雷州是閩語遷瓊的前沿陣地,二者分離的時間比較晚,因此具有很多相似點。福建龍巖、三明大田縣遠離海南閩語,二者卻共享創(chuàng)新演變規(guī)律,這是它們具有同源關系的有力證據(jù)。福建龍巖、三明大田縣處于今福建閩語閩南片的邊緣地帶,它們保留與海南閩語相似的四聲調值應是早期語言信息在偏遠的方言邊緣地帶的遺留。反觀福建閩語閩南片核心區(qū)域的漳州、泉州、廈門等地這一特征已經消失,這是由于其社會經濟較為發(fā)達,語言變化較快。
再看“濁去歸陽上”。從表1所列各點陽上的調值看,有平調型33,有降調型42,并不統(tǒng)一,但是這并沒有阻礙各點濁去字向陽上調的歸并。這說明“濁去歸陽上”可能是來自官話的強勢音變規(guī)則,具有類推作用。一般認為,漢語通語語音史上,濁上、濁去合并的音變發(fā)生在晚唐,《開蒙要訓》和李涪《刊誤》可以證明當時的通語發(fā)生了“濁上歸去”(參見羅常培①羅常培:《唐五代西北方音》,南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單刊甲種之十二,1933年,第126頁。)。但是對于閩語而言,由于地處偏遠,這一音變的時間必然晚很多,何大安指出,“濁上歸去是唐代中期以后北方開始發(fā)生的一項變化,這項變化不見于當時的南方”②何大安:《“濁上歸去”與現(xiàn)代方言》,《聲韻論叢》(第二輯),臺北:臺灣學生書局有限公司,1998年,第268頁。,劉曉南通過統(tǒng)計宋代福建詩人的用韻,指出“宋代福建地區(qū)濁上歸去演變速度甚慢,變讀去聲的全濁上聲字微乎其微”③劉曉南:《宋代閩音考》,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140頁。。因此宋代第一批到達海南島的移民所操的閩語并沒有發(fā)生濁上、濁去合并的音變。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明代移民應該已經具有了這種音變,因為《戚林八音》的聲調系統(tǒng)已經是“濁上歸去”,跟官話的音變規(guī)則一致。所以“濁上歸去”的音變規(guī)則是晚期到達海南島的閩語所帶來的,只是海南閩語將其本土化為“濁去歸陽上”。
總的來說,由于“濁去歸陰平”和“濁去歸陽上”的歷史層次不同,且具有競爭關系,對于具體方言而言,呈現(xiàn)由早期規(guī)則向晚期規(guī)則的轉變,字音表現(xiàn)出常用字仍然堅持早期規(guī)則讀法,不常用字轉為新規(guī)則讀法。地理上,歷史層次早的北部海南閩語地區(qū)按照早期規(guī)則讀法的比例大,歷史層次晚的西部海南閩語按照新規(guī)則讀法的比例大。
海南閩語的“高去”調經歷了由單純到復雜的演變,內涵由只包含去聲字到去聲字、舒化入聲字兼收的變化,其中古去聲字所占比例經歷了由占居主體到退居次要的變化?!案呷ァ闭{的產生原因是官話音的影響以及文讀的固化,退居次位的原因是舒化入聲字的大量歸并?!皾崛w陰平”是海南閩語去聲的早期音變規(guī)則,現(xiàn)在仍是多數(shù)海南閩語的主流音變規(guī)則,但是晚期帶來的“濁去歸陽上”(“濁上歸去”的變式)規(guī)則也在海南閩語中發(fā)揮作用,在層次較晚的昌感片這一規(guī)則已經占據(jù)主流。通過以上兩種演變可知,海南閩語聲調的演變既有自發(fā)的動力(如咸山宕江梗清入字的舒化),也有官話文讀的影響(如“高去”的產生和“濁去歸陽上”的擴大),二者交織在一起,導致海南閩語聲調的演變呈現(xiàn)出比較復雜的局面,應該動態(tài)地看待海南閩語聲調系統(tǒng)的“高去”“陽去”“長入”(第九調)的性質,分辨其不同時期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