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喆

在印度新德里，各國領導人齊聚G20峰會。參會人員突然發(fā)現(xiàn)，東道主印度的英文稱呼竟不是印度（India），而是婆羅多（Bharat）。這一事件引發(fā)了諸多爭議和猜測，公眾圍繞印度的名稱、歷史和殖民遺產(chǎn)展開了熱烈討論。眾目睽睽之下，怎么一個國家的名字竟突然變了？“婆羅多”是什么意思？為什么印度要改名？這與現(xiàn)在印度的政治環(huán)境又有什么千絲萬縷的關系？

別國口中的名稱

作為中國的鄰國，印度很早便出現(xiàn)在中國古代文獻的記載中，其名字也經(jīng)過諸多變遷。西漢司馬遷在《史記》中稱印度為“身毒國”，東漢開始稱其為“天竺國”。我們最為熟知的名字印度則出現(xiàn)在盛唐時期。高僧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夫天竺之稱，異議糾紛，舊云身毒，或曰天竺，今從正音，宜云印度。”

其實，無論身毒、天竺，還是印度，都是古人對梵語詞（Sindhu）的音譯，這一系列稱呼的影響更傳播到整個漢字文化圈。朝鮮新羅時期文獻《往五天竺國傳》中，天竺被用于指代當時的印度。日本許多文獻亦使用“天竺”二字指代古時印度，如日文版《西游記》等。因此，漢字文化圈的“印度”并不是印度對自己的稱呼。

無獨有偶，這種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東亞之外。Sindhu一詞的波斯語變音（Hindu），是印度另一著名稱呼“印度斯坦”（Hindustan）的來源。聽到“斯坦”，我們往往會想到中亞地區(qū)以“斯坦”結尾的國家。

其實，“斯坦”源自波斯語的語尾，意為“……聚集的地方”。“斯坦”常用于受波斯文化影響的中亞至中東國家或地區(qū)的名稱里，在曾為古代印度-雅利安人居住地的中亞和印度次大陸最為常見。

12世紀伊斯蘭勢力進入印度后，德里蘇丹國和莫臥兒王朝的統(tǒng)治者將以德里為中心的印度領土稱為“印度斯坦”，即印度次大陸北部以及西北部的地理區(qū)域。在該地區(qū)范圍內(nèi)生活的南亞民族一般被稱作“印度斯坦人”。在莫臥兒王朝統(tǒng)治時期，印度斯坦的稱呼很流行，廣義的印度斯坦又稱“伊斯蘭的印度”，這個稱呼因而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

西方語言中的印度稱呼與上述相似，源自梵語中印度河（Sindhu）的名稱，經(jīng)古波斯語傳入古希臘語。自公元前5世紀，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其著作中記述印度以來，這個詞就一直在古希臘語中被使用。9世紀初，“印度”一詞出現(xiàn)在古英語中，并于17世紀重新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英語中。

印度人的自稱

上述多種稱呼，無論“印度”還是“印度斯坦”，都并非出自印度人。印度人如何稱呼自己的國家？

沒錯，就是婆羅多（Bharat，又譯為巴拉特）。

對印度人來說，梵文“婆羅多”一詞并不陌生。婆羅多是南亞次大陸多種語言中對印度的稱呼。這個詞語的來源眾說紛紜，與古代印度的文化歷史息息相關。

學界普遍認為，婆羅多一詞源于印度吠陀文化時期一個部落巴拉塔（Bharata）的名稱。這個記載來自古代印度梵文經(jīng)典《梨俱吠陀》?！独婢惴屯印肥怯《茸罟爬系囊徊吭姼杓?，成文于公元前16至前11世紀，經(jīng)口口相傳保存至今，在印度文化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

《梨俱吠陀》擁有豐富的內(nèi)容，與西方古典神話有許多相似之處。經(jīng)學者研究，《梨俱吠陀》中的神祇特尤斯來自原始印歐神話的遺留，與希臘神話中的宙斯和羅馬神話中的朱庇特擁有同一神格。從神話的角度，我們能體會到印度人作為印歐語系語言使用者與西亞和歐洲的聯(lián)系之緊密。

當然，也有學者認為，“婆羅多”一詞源自古印度文獻中月亮王朝國王杜尚塔（Dushyanta）的兒子巴拉塔?！豆盘m經(jīng)》的一些章節(jié)也提到了巴拉塔人，《摩訶婆羅多》中稱其為杜尚塔之子巴拉塔的后裔。另有學者認為，耆那教第一任祖師勒舍波提婆的兒子巴拉塔（Bharata）的名字是婆羅多的來源。

不論采信哪種說法，“婆羅多”一詞都與印度文化緊密相關，深受印度本土宗教文化影響，與印度的歷史變遷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當我們追本溯源，婆羅多確實比印度（India）更古老，更早出現(xiàn)在古印度經(jīng)文中。然而，婆羅多的意義并不具體，更傾向于社會文化認同的術語，而不是地理術語，更不特指某個國家或政權。相對而言，“印度”一詞作為南亞次大陸上的國家出現(xiàn)時，顯得更加具體，更有指向性。

印度政府企圖將其官方英文從“印度”改為“婆羅多”，到底出自什么目的？

改名背后的訴求

印度總統(tǒng)德勞帕迪·穆爾穆在晚宴邀請函中以“婆羅多總統(tǒng)”、而非“印度總統(tǒng)”署名，發(fā)送給參會領導人。莫迪政府表示，更名是為了恢復印度的印度教歷史。這也標志著印度總理莫迪及其政黨——印度教民族主義印度人民黨，試圖對使用了近百年的命名慣例進行修正。

歷史上，英國統(tǒng)治印度約200年，直到1947年印度獨立，其名稱才從“英屬印度”改為“印度”。學者認為，這段歷史一直是現(xiàn)任印度政府，尤其是尊崇印度教的印度人民黨的切膚之痛。他們希望能夠徹底“擺脫”這段歷史，將“殖民”相關的因素剔除。

在近十年的執(zhí)政生涯中，莫迪將自己定位為致力于擺脫該國殖民歷史的領導人，提高印度的全球影響力。多年來，莫迪領導的印度人民黨政府一直在改變殖民地城鎮(zhèn)的名稱，聲稱要幫助印度擺脫所謂的奴隸制心態(tài)。因此，他期望運用梵文單詞“婆羅多”（Bharat）取代“印度”（India），來強調(diào)“解放我們自己”的必要性，這也反映了印度人民黨為消除其所認為的殖民統(tǒng)治所做的努力。

與此同時，命名法的改變得到了莫迪領導的印度人民黨官員的支持。許多印度政客認為，“India”一詞是殖民主義的烙印，對其不滿很許久。更加令人難堪的是，印度這個國家在全球最為人知的名字是殖民時代的殘余，所以他們更傾向于“Bharat”的稱呼。

印度人民黨政客哈納特·辛格·亞達夫告訴印度廣播公司：“‘印度這個詞是英國人對我們的侮辱，而‘婆羅多這個詞才是我們文化的象征。”北阿坎德邦民選最高官員普什卡·辛格·達米在社交媒體表示：“這是對奴隸制心態(tài)的又一次打擊?！?/p>

印度人民黨的意識形態(tài)導師、國民志愿服務團主席莫漢·巴格瓦特表示，該國應該被稱為“婆羅多”，而不是“印度”?！坝袝r我們使用India，以便那些說英語的人能夠理解它。但我們應該停止使用這個。無論我們走到世界的哪個國家，Bharat的名字都將是Bharat?！彼忉尩?。

除政界外，文體界也表達了對印度政府的支持。前印度板球明星維倫德·塞瓦格敦促體育官員，2023年本國舉行男子板球世界杯時應在球員的襯衫上使用婆羅多的字體圖案。他在社交媒體上表示：“我們是婆羅多人，印度是英國人起的名字，我們早就應該正式恢復原來的名字婆羅多了?！?/p>

其實，更名并不是莫迪政府“去殖民化”的第一次嘗試。長期以來，以莫迪為首的執(zhí)政黨一直試圖抹去與殖民歷史相關的名字。

2015年，新德里以莫臥兒帝國奧朗則布皇帝為名的奧朗則布路，就被改名了。在印度人民黨領導人的抗議下，這條路被改為阿普吉·阿卜杜勒·卡拉姆博士路（印度前總統(tǒng)，著名導彈科學家）。2022年，印度政府將新德里市中心一條大道重新命名，來擺脫殖民時代舉行閱兵儀式的“屈辱歷史”。

當然，印度反對黨嚴厲批評執(zhí)政黨隨意更改國名的荒唐之舉。2023年9月5日，國會秘書長賈拉姆·拉梅什在社交媒體上表示：“莫迪先生可以繼續(xù)歪曲歷史并分裂印度。但我們不會被嚇倒。”同一天，國大黨領袖沙希·塔魯爾表示，雖然憲法不反對稱印度為“婆羅多”，但他希望政府不會如此“愚蠢”地完全放棄具有“無法估量的品牌價值”的“印度”。

反對黨的政客還援引印度憲法辯護。印度憲法英文版的序言以“我們，印度人民……”開頭，在文件的第一部分中指出“印度，即婆羅多，應成為一個國家聯(lián)盟”。他們根據(jù)憲法，堅持認為無論是從民族情感，還是從法律角度看，印度（India）的名稱沒有任何問題。

同時，許多反對者認為，雖然印度人民黨的政客一直堅稱這個國家為“婆羅多”，但不論是“印度”還是“婆羅多”，這兩個名字已經(jīng)存在了兩千年以上，并不存在優(yōu)劣之分。雖然“婆羅多”的一些支持者說“印度”是英國殖民者“給予”的名字，但是歷史記載證明這個名字早于殖民統(tǒng)治幾個世紀就出現(xiàn)了。由此可見，反對黨的理由非常充分，不同意改名的輿論來勢洶洶。

更加尷尬的是，莫迪政府也沒有統(tǒng)一口徑。國會秘書長拉梅什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第20屆東盟-印度峰會”的宣傳冊，其中有很明顯的前后不一致。圖中莫迪的稱呼是婆羅多總理，但政府說明稱莫迪將出席“第20屆東盟-印度峰會”，而非“第20屆東盟-婆羅多峰會”。

拉梅什幸災樂禍地寫道：“看看莫迪政府有多混亂！婆羅多總理出席第20屆東盟-印度峰會。所有這些戲劇性事件只是因為反對派聚集在一起并稱自己為印度”

2023年7月，莫迪政府的反對黨宣布成立一個名為“INDIA”（印度國家發(fā)展包容性聯(lián)盟）的新聯(lián)盟，由28個政治團體組成。該聯(lián)盟希望在2024年全國大選前推翻莫迪并擊敗他的政黨。因此，圍繞“印度”與“婆羅多”的爭議不斷加劇。反對派政客也抓住改名爭端的機會，對莫迪大加批判。

2023年9月6日，印度國家發(fā)展包容聯(lián)盟的成員、國大黨政客塔魯爾就印度-婆羅多命名爭端對莫迪政府進行了猛烈抨擊，稱反對派集團可以自稱為“明天更好、和諧和負責任的進步聯(lián)盟”（BHARAT，首字母縮寫為婆羅多），然后執(zhí)政黨也許可以停止“愚蠢的改名游戲”。

事情發(fā)生以來，印度多股政治力量呼吁召開緊急會議，來談論國家名稱的變更事宜，這件事也變得愈加復雜?？偠灾?，印度政府改名的背后訴求并不單純，既打著“反對殖民”旗號試圖加強國家凝聚力，但也明顯有著政治投機訴求，希望通過改名一事加強印度教在印度的影響力，鞏固印度人民黨的地位，并遏制反對黨的洶洶來勢。莫迪政府與反對黨的斗爭仍將持續(xù)下去，這場“改名鬧劇”還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