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昆
少林寺位于登封市境內(nèi)少室山下,因其處于少室山下的叢林之間而得名“少林”。考慮到佛陀講法也多在叢林雙樹之間,“雙林”“叢林”“禪林”也是佛教寺院的常用代稱,此處的“林”字或許也有致敬佛陀林間講法的潛在寓意。少林寺創(chuàng)建于北魏后期、隆盛于唐代,高僧大德竟出,香火不斷。少林寺的武僧傳統(tǒng)在歷史轉折的關鍵時刻數(shù)次助力寺院地位“不墜”,另外,與古代皇權、中央朝廷緊密的聯(lián)系,也為其帶來豐厚的田產(chǎn),構成少林寺經(jīng)久不衰的經(jīng)濟基礎,由此躋身中國佛教史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寺,甚至一度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剎”。
少林寺創(chuàng)建于北魏中后期,正是佛教在古代中國最為興盛的時代。自犍陀羅地區(qū)(今阿富汗東部與巴基斯坦東北部由喀布爾河、斯瓦特河、印度河上游構成的興都庫什山脈南側山谷地帶)大興并向整個東亞世界傳布的佛教,伴隨著杰出的造像與壁畫藝術,深刻影響著此時的中原。
北魏王朝是第一個從皇帝到官僚、從士人到百姓大規(guī)模崇奉佛教的中原政權,其佛教接受度與普及度,遠超此前的后趙、后秦、北涼等十六國政權,深刻影響中國乃至東亞地區(qū)佛造像風格的云岡石窟、龍門石窟便是北魏皇家支持開鑿的石窟寺,以至于中國北方的黃河流域與河西走廊的絕大多數(shù)創(chuàng)寺較早的寺院,基本都是在北魏及之后的兩魏周齊時期始建的。
與此同時,大量從印度次大陸、西域諸國前往中原的外來僧侶,以及從中原出發(fā)西行犍陀羅地區(qū)乃至整個印度次大陸的西行求法中原僧侶,在漢代開辟的絲綢之路上不畏險阻、絡繹不絕。其中就有一位名叫跋陀(Bhadra,意譯為“賢”)的東天竺(今印度東部恒河流域)僧人經(jīng)由犍陀羅、西域諸國抵達北魏在公元5世紀時的帝都——平城(今山西大同)。跋陀在古印度時并不是什么高僧大德,二十多年都沒有修成正果,經(jīng)人指點,方才走上前往震旦(古中國)的修行之路?;蛟S是長途跋涉的經(jīng)歷,豐富了跋陀的閱歷、深刻了跋陀的識見,讓他能在孝文帝元宏的面前侃侃而談大乘瑜伽學派推崇的《十地經(jīng)》,由此被一代英主孝文帝奉為上賓。孝文帝專門在平城為其開設佛寺,由其擔任住持,并在著名的云岡石窟為其開鑿佛龕。
北魏太和十七年,孝文帝元宏為深度開展“太和改制”,全面落實“漢制”,讓北魏能夠從鮮卑文化主導的一方割據(jù)強權,徹底演化為漢魏形式的天下國家,并與當時的南齊爭奪正統(tǒng),打著南征的旗號,宣布遷都洛陽,并在太和十八年冬正式遷都。原本身處代京平城的官僚、僧侶、富商、禁衛(wèi)、大戶也被悉數(shù)南遷,其中就包括高僧跋陀。太和十九年,跋陀被孝文帝安置在少室山下,由此創(chuàng)建少林之寺。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少林寺位于少室山主峰北麓,正處于軒轅關附近,北可進入河洛平原,直達帝都洛陽,南可進入潁河流域,正是孝文帝、宣武帝父子兩代南征齊、梁的宛襄前線,是孝文帝親征與回京的必經(jīng)之路。所以,孝文帝把跋陀與少林寺安置在這個能夠經(jīng)常路過參訪的位置,顯然是一種重視。少林寺也憑借其與洛陽政治中心的緊密聯(lián)系,開始了它在北魏與唐代的“出道即巔峰”。
隋文帝楊堅自幼成長于佛寺之中,名“堅”,字“那羅延”。中國古人“名”與“字”往往互訓,“那羅延”來自梵語,是婆羅門教、印度教、佛教中常見的神祇,是毗濕奴的一個別名,本義就是“金剛不壞”,與“堅”同義,由此可見楊堅家族的佛教文化背景。隋文帝以轉輪圣王自居,興起全國又一次佛寺修造高潮。少林寺正是趁著這一波崇佛高潮,走出第一次廢毀帶來的低谷與陰霾,而且隋文帝還賞賜少林寺足足一百頃田產(chǎn),奠定了少林寺走向巔峰的經(jīng)濟基礎。
正是憑借北魏孝文帝、北魏宣武帝、隋文帝的政治支持與經(jīng)濟供養(yǎng),少林寺一舉成為隋唐之際一個坐擁萬畝土地以上的“大地主”。豐厚的田產(chǎn),不僅供養(yǎng)了龐大的僧團,而且也為僧人習武提供了良好的經(jīng)濟基礎。少林寺地處洛水流域與潁水流域的交通要沖軒轅關旁,是溝通帝都洛陽與富庶的潁川之間的必經(jīng)之地,自然也會在多事之秋引來各路軍閥匪盜的垂涎。隋朝大業(yè)后期,各地起兵反隋武裝風起云涌,少林寺便遭到一支武裝力量的侵襲,甚至廢毀了一部分塔院,少林寺護法武僧團體由此在亂世的捶打中出現(xiàn)在歷史舞臺上。
在唐朝剛剛建立的武德二年,王世充在洛陽稱帝,建立“鄭”政權,王世充之侄王仁則被派到少林寺西北鎮(zhèn)守柏谷塢(今河南洛陽偃師區(qū)柏谷塢村附近),并在柏谷塢的基礎上擴建轅州城,形成控制洛陽東南方要沖的外圍要塞。在轅州城的建設過程中,王仁則覬覦少林寺的田產(chǎn),由此得罪了少林寺。就在此時,秦王李世民率領唐軍進入河洛平原,不僅對洛陽形成包圍,而且與前來救援的夏政權君主竇建德在虎牢關對峙?;⒗侮P正是河洛平原的東北出入口,與軒轅關遙相呼應。少林寺住持志操、上座善護率領少林寺十三武僧與王仁則手下的轅州司馬趙孝宰里應外合智取轅州城與王仁則,成功打掉鄭軍的一個據(jù)點,有效呼應了李世民在虎牢關方向的軍事行動,這就是后世“十三棍僧救唐王”傳說的原型。
通過智取轅州城一戰(zhàn)能看出,少林寺在隋唐之際武僧規(guī)模并不算大,以至于此次行動只出動十三名武僧并且采取“智取”的戰(zhàn)術。戰(zhàn)后,秦王李世民宣慰嵩山少林寺,并賜予十三武僧封爵與紫羅袈裟,再撥四十頃土地、水碾一具,壯大少林寺的經(jīng)濟底子之余,還特許少林寺設立營盤,保持五百名僧兵的編制。放在唐代那就是一個下等折沖府編制的八分之五,對于一個寺廟而言,那是相當可觀了。
在亂世之際,大寺雇傭武裝或培養(yǎng)僧兵并非少林寺一家獨有,但能夠在亂世之后,獲得大一統(tǒng)王朝的統(tǒng)治者特批,設置營盤,享有僧兵編制,并且規(guī)模在基層軍事組織中不算太小,可以說是無上殊榮了。另外,嵩山其他佛寺也沾了少林寺的光,加上李唐、武周以洛陽為東都或神都,會善寺、法王寺、嵩岳寺均在此時獲得李唐皇家的資金支持或政策特許。
現(xiàn)留存于少林寺內(nèi)的皇唐嵩岳少林寺碑,就是唐玄宗在開元十六年七月,派遣銀青光祿大夫、吏部尚書裴凗撰文并書丹的唐武德四年李世民頒發(fā)的《告柏谷塢少林寺上座書》。內(nèi)容正是李世民派遣使者前來封賞少林寺時宣讀的“嘉獎令”。碑高3.1米,寬1.38米,龍首,長方座,碑額由唐玄宗李隆基親筆題寫“太宗文皇帝御書”七個大字,正文之中第五行有李世民親筆行草題寫的“世民”二字。
貞觀之治到開元之治間,少林寺受到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武則天、唐玄宗李隆基等帝王的尊崇,少林寺的特許僧兵編制竟然擴張到1800名左右,直接達到一個上等折沖府的規(guī)模。
作為登封“天地之中”歷史建筑群的組成部分,少林寺塔林自唐代開始,歷代均有增建重修并逐漸形成規(guī)模,保存了自唐貞元七年至清嘉慶八年之間的各代磚石墓塔241座,是中國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數(shù)量最多的古塔建筑群,面積2.1萬余平方米。
盛唐之后,少林寺在安史之亂、唐武宗滅佛(會昌法難)、黃巢之亂、后周世宗滅佛以及中原地區(qū)大大小小的亂戰(zhàn)中再度走向低谷。其中會昌法難對于少林寺的打擊,堪稱繼周武帝滅佛后第二次較大規(guī)模的廢毀。好在,唐武宗的滅佛也被其繼任者唐宣宗所糾正,后周世宗的滅佛也被宋太祖趙匡胤所撤銷,從晚唐到五代再到北宋,少林寺在驚濤駭浪間穿梭,幾度廢毀,直到北宋,方才再度復興。
北宋的都城開封,雖然不在河洛盆地,卻也在嵩山東北,而且北宋皇陵均在嵩山以北的鞏義,洛陽也依舊是北宋的西都,所以嵩山依舊是京畿地區(qū)的第一名山,少林寺由此繼續(xù)享受天下之中帶來的政治經(jīng)濟優(yōu)勢,保持著強勁的發(fā)展勢頭,在各個方面都有長足發(fā)展,甚至體系化建設。北宋時期的少林寺依然少不了皇家的賞賜,畢竟這是北宋皇帝每次祭拜皇陵與祭祀嵩山后所必經(jīng)或地近的大寺名寺。嘉祐年間的少林寺住持智浩禪師、政和年間住持惠初禪師分別被宋仁宗、宋徽宗朝廷授予“賜紫”袈裟的殊榮,身處帝都附近的天下之中,能夠相對便利地得到皇家的支持,依舊是少林寺能夠走出低谷的核心原因。
在北宋皇家的支持下,少林寺首先謀求了其佛教理論中心地位的復振。早在北宋初年的雍熙年間,少林寺所藏佛經(jīng)就有9500余卷,藏經(jīng)量頗為可觀。而且少林寺經(jīng)常邀請各地高僧前來講經(jīng)說法,其中禪宗日漸成型的“五家七派”影響較大。元祐八年(1093),享譽全國的大洪山報恩禪師自京城開封來到少林寺弘揚曹洞宗風,最終使得少林寺“革律為禪”,徹底成為一座“禪宗寺院”。
由于《傳燈錄》《五燈會元》等文獻的流傳,禪宗在士大夫階層的廣受歡迎,對少林寺及達摩祖師的推崇成為北宋時期開始的文化潮流。少林寺由此成為十方善信的敬仰之地,達摩甚至成為一個“不生不滅”的祖師,誕生了“面壁而影入石”的傳說。宋代的文人士大夫也爭相歌頌達摩,蘇東坡、黃庭堅、文彥博等名家紛紛留下詩詞題詠,黃庭堅所書《達摩頌》碑,至今猶存于初祖庵。身為宋朝太師的蔡京,為少林寺祖師塔題“面壁之塔”,其弟書法家蔡卞也為初祖庵寫《達摩面壁之庵》碑。
值得一提的是,少林寺現(xiàn)存最古老的木構建筑,也是河南省現(xiàn)存最古老的木構建筑——初祖庵大雄寶殿便是在這一達摩崇拜的熱潮下興建起來的。初祖庵,又稱達摩面壁庵,位于少林寺寺院西側,正處于達摩面壁處的半山腰。其中大殿建于宋宣和七年,面闊四柱三間,進深也是四柱三間,屋頂樣式為單檐歇山頂,鋪裝有綠琉璃瓦剪邊造,出檐深遠,檐下置碩大枓栱。當心明間安置板門兩扇,東西兩次間辟唐宋常見的直欞窗,前檐立六根滿雕卷草、飛禽圖案的石柱。殿內(nèi)設有石質內(nèi)金柱四根,雕刻天王、盤龍等圖案。殿內(nèi)梁架為徹上露明造(沒有天花板)。殿內(nèi)東山墻、西山墻、后檐墻壁上均繪有明清風格禪宗傳法歷代祖師形象的壁畫。
雖然經(jīng)歷過金元明清歷代之修繕,初祖庵大殿仍舊保留著圓櫨枓、訛角枓搭配使用的北宋結構特征,是現(xiàn)存遵循《營造法式》這一規(guī)范的唯一孤例。在鋪作層(枓栱)的分布排列方面,初祖庵大殿也遵循《營造法式》中“當心間用補間鋪作兩朵,次間及梢間各用一朵”的規(guī)范,與廣東肇慶梅庵大殿(建于996年)兩宋構南北遙相呼應。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初祖庵大殿的構架做法、構件尺寸、雕飾形制均與《營造法式》相近,是崇寧二年《營造法式》在李誡主持編修頒布天下后,留存至今最為接近《營造法式》這一“北宋國標”的建筑實例。有了初祖庵大殿這一建筑實體,北宋時期少林寺作為禪宗祖庭的“打造”活動才算有了“落腳點”。
靖康之難、宋金鼎革,宋金戰(zhàn)爭在河南、關中的持續(xù)拉鋸,以及金政權最初僅僅打算通過扶持傀儡政權張邦昌(偽楚)與劉豫(偽齊)控制中原,沒有直接經(jīng)營中原的心思,這就暫時中斷了少林寺在北宋時期的發(fā)展勢頭。少林寺的武僧在宋金戰(zhàn)爭中,并沒有被《宋史》直接提及,只有一位活躍于洛陽、開封一帶的名叫趙宗印的武僧,組織武僧組成“尊勝隊”抗擊金軍,被陜西宣撫使兼永興軍帥范致虛納入二十萬大軍之中,卻因范致虛指揮失當,大敗于千秋鎮(zhèn),尊勝隊從此也不知下落。但《宋史》并未指明,趙宗印率領的尊勝隊就是少林武僧。
等到金海陵王完顏亮遷都中都(今北京),金朝的統(tǒng)治中心正式進入華北地區(qū),金世宗、金章宗先后帶來號稱“大定明昌三十年”的金朝中期鼎盛期,整個黃河流域也迎來一波營造高潮,少林寺方才迎來恢復。從少林寺現(xiàn)存碑刻信息來看,作為寺院核心建筑的少林寺大雄寶殿,在大定年間得到重建。少林寺鐘樓上的重達1.1萬斤的鐵鐘,則鑄造于明昌年間之后的泰和四年(1204)便是明證。
另外,金代少林寺也有諸如崇公、教亨、性英、西堂老師、東林志隆等高僧大德云集此處或擔任住持。根據(jù)金大安元年的《崇公塔銘》所載少林寺僧職,能看到住持、直歲、知客、典座、維那、副寺、首座、監(jiān)寺、都監(jiān)等寺內(nèi)職務,說明金后期的少林寺執(zhí)事機構齊全,四大班首、八大執(zhí)事各司其職,寺院恢復正常運轉。
金元鼎革之際的戰(zhàn)火再次在大河上下蔓延,蒙金戰(zhàn)爭、宋金戰(zhàn)爭、蒙宋戰(zhàn)爭接連爆發(fā),又一次導致嵩山少林寺毀損嚴重。不過,宗教事務是蒙元統(tǒng)治者相當重視的一個領域,不論佛教、道教還是伊斯蘭教、景教都得到蒙元統(tǒng)治者的扶持。在中原局勢相對安穩(wěn)后,在燕京奉福寺(在今北京白云觀西南)擔任住持的曹洞宗第十五世宗主雪庭福裕禪師,于1242年被蒙古統(tǒng)治者派往少林寺?lián)巫〕郑鞒稚倭炙碌男迯凸ぷ?。?shù)年后,少林寺不僅面貌一新,而且僧侶規(guī)模也在福裕禪師的號召下,恢復一定規(guī)模。當時還是蒙古王子的忽必烈還曾親赴少林寺,由福裕禪師為其主持資戒法會,由此建立起少林寺與元朝皇家的聯(lián)系,少林寺也在元朝成為統(tǒng)領嵩山佛寺的大寺。福裕住持少林寺共六年,在1248年離開少林寺后,還在哈拉和林、燕京、長安、太原、洛陽分設“五少林”,先后受到定宗貴由、憲宗蒙哥、世祖忽必烈的重用。忽必烈登基后,為福裕禪師加尊光宗正法之號,并授予都僧省之職,掌管漢地佛教事務,封為大司空開府儀同三司之顯位,禪師圓寂后甚至被追封為晉國公。他的碑銘《光宗正法大禪師裕公之碑》更是趙孟頫所書,如今我們在少林寺塔林中能夠看到的最大的那座就是雪庭福裕的“宣授都僧省/少林長老/特賜光宗正法大禪師裕公塔”。
經(jīng)過福裕住持下的少林寺,除全國五少林外,發(fā)展到下屬分院二十三所的規(guī)模,寺僧數(shù)量達到2000人,直追唐代少林寺的巔峰時刻。福裕不僅制定了得到少林寺后世遵行的宗法制度,而且現(xiàn)存少林寺中軸線的建筑格局,也是這一時期奠定的。其中當年的轉輪藏閣,也即今日的鼓樓,內(nèi)有巨型雕花柱礎、局部雕花的前檐柱以及刻有元代紀年的后檐柱還是元代原木。他的眾多弟子出任各地的僧官,以至于天下1/3的佛教僧侶都是他的弟子及再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