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米拉日巴的野草
雪野上,到處是花。紅的,白的,黃的,藍的,紫的,密密匝匝,璨若星河。一個穿著草青舊迷彩、頭戴青蘭尼龍雪帽、鞋子破得露出血斑腳趾的年輕人,不修邊幅地漫步在雪野上。他釅黑的面孔,表情麻木得叫不出一朵花的名字。
而那些花朵也鎖緊眉頭,歪著腦袋,不悲不喜地望著他憂郁的胡子。當一只雪豹悄無聲息地涉過雪線,撞見那顆正在閉月含蕊的貝母,花兒們像是一窩蜂接到一個信號,于是紛紛收斂微笑,不再為一個憂郁的年輕人綻放花心。
冰山消融的水,流經(jīng)野草遍地的山岡、河流,漫過干枯的苔與石,上面走來一個滿頭白發(fā)的牧人。那沾天吻地的牧歌,在上空縈繞盤旋,劃破冰凌,直沖云霄,迅即落入波浪起伏的寬廣山林。牧人停在黑牦牛踩過的雪窩里,掏出鼻煙壺,望著雪原之上那個憂郁的年輕人,不緊不慢地把鼻煙壺放在鼻尖上,呼呼地吸了又吸。煙霧如一面破碎的鏡子,照不清年輕人黑乎乎的臉,更照不見一顆孤獨光明的心。只見那年輕人狂亂的步伐,在原地踩不出驕傲的足跡;他節(jié)外生枝的眼神,沖牧人口出狂言,指指點點。
牧人什么也不說,也不再看他,只抬頭瞇縫著眼,掩嘴哂笑,然后直視著大地上清幽蔓延的野草,一聲嘆氣。
太陽照常升起。
他的神情在帳篷前愈加憂郁。
這個年輕人叫蘇蘭基·帕南特。他從小生性孤僻,因為家貧如洗,十五歲就進入地空部隊,靠職業(yè)兵身份養(yǎng)活家人??酀幕貞浝?,找不到多少快樂的細節(jié)來支撐他的孤獨。來到這座藍色帳篷之前,秘密訓練營里的人,從未聽他談論故鄉(xiāng)維沙卡帕特南鄉(xiāng)村。白天,他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徘徊于巖石地帶,看四腳蛇睜著眼睛做白日夢,看雪癩在枯黃的草地,立起身向他作揖??伤麘械枚紫律恚嬲\地握一握雪癩的手。連一個回應動物的微笑,他也沒有。其實,他是在找尋人不如動物的生存答案。在異鄉(xiāng)的高原之上,他煩悶時總會拾起鋒利的瑪尼石,朝遠處狂亂飛翔的禿鷲猛烈地擲過去。一塊接一塊地擲過去??赡切┒d鷲從不畏懼一個人的攻擊。他越是擲禿鷲石頭,禿鷲的數(shù)量就越是多,那些把像心撕碎了唱出的尖叫聲,幾乎淹沒了他腦海里剛要想起,偏又忘記的事情。他的心早被風雪吹到視野另一端的陌生世界了。
晚上,他則一個人坐在月光鋪滿的帳篷里,心急火燎地望著天窗外的星河發(fā)怵。
畢竟這是他一個人駐防的帳篷,無聊與失落占據(jù)了他生活的全部。
有一天,陽光照得白雪瑟瑟發(fā)抖的午后,他忽然被一陣溫暖柔和,且不失張力的吉他聲吸引。這是他來到帳篷的第十天。吉他彈奏的聲音,在雪花靜止的天空,如棉朵從枝丫飄落,婉轉(zhuǎn)激越的和弦撞擊雪峰的聲音,經(jīng)狼牙石漫延到他身邊。他欲伸手抓住那激蕩人心的和弦,于是邁開步朝音樂的方向快速跑去。那么多花兒追趕他的背影。他像一只四腳蛇,趴在狼牙石上,透過密雜的野草,睜大眼睛——那個懷抱吉他的哨兵,坐在蔚藍的海子邊,微閉雙眼,陶醉于太陽和雪沐浴的旋律。
他心跳的節(jié)奏失去了規(guī)律。原來懷抱吉他的哨兵,竟是他初上高地望遠鏡中發(fā)現(xiàn)的那個哨兵。他雖然會說幾句中國話,但他還不知彈吉他的哨兵叫什么名字!他側(cè)過身,把耳朵緊緊貼在狼牙石上,靜默地聆聽哨兵的歌唱——
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路
才能被稱為一個男人
一只白鴿要越過多少海水
才能在沙灘上長眠
炮彈在天上要飛多少次
才能被永遠禁止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風中飄蕩
……
哨兵唱的什么意思,他不大明白,但他已被哨兵歌聲深深吸引。他覺得吉他和弦解了他的煩惱。在沒有近距離接觸彈吉他的哨兵之前,他身邊活躍的只有四腳蛇、雪獺、禿鷲,還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動物。那時,他一度承認自己神經(jīng)陷入麻木與死亡的狀態(tài)。哨兵的歌聲,好比讓他參加了一場偶像的演唱會。那飛翔的弦絲,穿過他蘇醒的心靈,令他回味無窮。直到歌聲消失,吉他聲戛然而止,他們目視哨兵背影,遲遲不肯離去。
從此,他習慣趴在狼牙石上靜靜聆聽,盡管哨兵并不在場,但他盼望哨兵出現(xiàn)。于是他天天趴在狼牙石上等待,常常換來一身雪花。哨兵懷抱吉他坐過的海子邊,除了一叢葉邊呈獠牙狀的茂盛野草,唯有一只碩大無朋的禿鷲在張望。太陽從東山升起,又從西山落下,吉他伴隨的歌聲,不再響起。他像禿鷲一樣,癡癡地守候著,心里一遍遍回放那熟悉又陌生的旋律,寂寞無聊偷襲他的思緒。他用還沒溜順的口哨,翻卷著舌頭,尋找哨兵唱歌的感覺。
海子邊的哨兵,在堅固的哨所里,聽見他音不順、腔不圓的口哨,如雪獺一樣朝天露出半個頭,捂著嘴笑得比禿鷲的尖叫聲還要清脆。哨兵將食指與大拇指伸進嘴里,吹了一聲響哨,表示回應對方。盡管他們都是哨兵,但他們不可能成為知音。
日子歸于無限的寂靜。一個哨兵窺視另一個哨兵,成了從帳篷到狼牙石必修的功課。每天如此,守時如滴水穿石。
今天還能聽到熱血沸騰的吉他和歌聲嗎?
蘇蘭基·帕南特見到過那個彈吉他的哨兵,可能就二十三歲的樣子,只比他大幾歲。哨兵怎么可以把吉他帶到哨所來呢?哨兵的領(lǐng)導對他可真好。蘇蘭基·帕南特既羨慕又自卑,因為自己不會彈吉他,也沒有哨兵動聽的歌喉。蘇蘭基·帕南特這輩子休想成為哨兵的朋友,他注定無法觸摸哨兵的吉他。盡管他們看似離得那么近,之間只有一方狼牙石與一汪小小的海子,他卻沒有勇氣用母語喊出對方的名字。
他和他存在一定的語言障礙,好在音樂無國界!
蘇蘭基·帕南特第一眼從望遠鏡里見到那個哨所,心里就產(chǎn)生了巨大疑問。海子邊彩色的石頭房子,像城堡那樣美麗。而自己的帳篷,只是藍色的帆布,遇到暴風雪,帳篷就像一個移動靶子,在空中搖晃。蘇蘭基·帕南特猜想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而來到一個人的哨所。望遠鏡里的哨兵,有一張干凈得看不見胡子的紅撲撲的臉,雪白的牙,沙漠迷彩服,背上的槍刺輝映出藍雪般圣潔的冷光。是犯了錯被部隊罰到這荒無人煙的云端之上?還是因為哨所冰封四季、雪打霜裹,待遇高出其他部隊兩倍?蘇蘭基·帕南特當然屬于后者,只有那樣,他才能拿到更多的津貼,養(yǎng)活維沙卡帕特南的親人。
每次窺視,蘇蘭基·帕南特換來的不過是一個人的獨角戲,和一堆思想瘋狂生長的石頭。無法獲悉對面哨所的具體情況,而哨兵淡定的表情,似乎根本沒在意蘇蘭基·帕南特的存在。一度認為自己荒唐無趣的蘇蘭基·帕南特,常常失眠、惆悵、難過,又感到好笑。每每看到哨兵同太陽一道升起那一面鮮紅的國旗,唱起嘹亮的國歌,蘇蘭基·帕南特就深感自己沒有安全感,更沒有存在感,于是他拼命想要創(chuàng)造奇跡。因為他是受過奇跡感召的人。那些先于蘇蘭基·帕南特撤離帳篷而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讓蘇蘭基·帕南特深受鼓舞,并且渴望超越他們的奇跡。
蘇蘭基·帕南特頭頂?shù)男浅?,猶如天堂里的花朵。無論坐著,躺著,走著,還是站著,他總感覺有一種無限的緊迫壓力,如野草在眼中燃燒,像石頭壓在胸膛般沉重。他很想知道對面的哨兵有沒有這樣的情緒。此時,天上的星星每一顆都在窺探蘇蘭基·帕南特的心事。他仰望星空,覺得自己并不是罪人,卻有犯罪的負累。他沒有得罪星星,也沒得罪海子邊的哨兵,更沒有得罪雪野上猖狂的禿鷲,他究竟得罪了什么?哨所的天空如此稀薄的空氣,為何還能滋生他莫名的恨?自從申請來到這個帳篷,蘇蘭基·帕南特看這世上的一切都不順眼。尤其是望遠鏡里的哨兵升旗、唱國歌的儀式帶給他的沖擊。他絞盡腦汁地想對面的哨兵,是否同他一樣心中也有恨?哨兵是否也有他一樣無處言說的孤單寂寞?哨兵有妻兒嗎?哨兵的母親是否也在盼著兒子活著回去?哨兵故鄉(xiāng)有沒有甜甜的玉米糖?
一個人的帳篷度日如年。
無人理睬的生活,蘇蘭基·帕南特無可選擇地把眼前所有事物都假想成石頭,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石頭——包括那個近在咫尺,卻一言不發(fā)的哨兵。還有草地上的牧人和牦牛,他們都是無情焦灼的石頭——木訥的石頭,不長眼睛只長翅膀的石頭,坐懷不亂的石頭,從天而降的石頭,子彈穿不透靈魂的石頭,槍支扛不起的石頭——遍地都是威脅他審美的石頭……偶爾有一瓣雪從石頭上飄過,夾帶著禿鷲魔鬼般的笑聲,他眼睛閃過一絲寒光。他用掃描大地的目光,在禿鷲監(jiān)視的眼睛里,調(diào)轉(zhuǎn)著不同維度,卻未能捕捉到敵人掠過的痕跡,只發(fā)現(xiàn)一只四腳蛇,蠕動丑八怪的身條越過狼牙石,來到他的活動范圍。他的反應速度比四腳蛇更快,手上的刺刀嘩啦一聲,指向四腳蛇的腦袋,血頓時染紅了雪。在野外生存的秘密訓練營,他早吃過了如此山珍美味。他能以遙遙領(lǐng)先的考核成績,遠涉世上最高的帳篷,不僅槍法和體能都是第一,而且他的野外生存能力歷經(jīng)了吃活蛇、與虎搏斗、同野牦牛廝殺的重重難關(guān),最終讓他過關(guān)斬將,成了大家矚目的獨守望帳篷人選。他知道身后的將軍和士兵,都在等待他的奇跡。他三下五除二剝掉四腳蛇的皮,將它丟進一個空罐頭盒,夾在兩塊石頭之間,背著風擦燃火柴。半根柴禾還沒燃盡,山珍就去了他胃里。似乎他并不滿意這樣的美餐,他幻想如果能天天陪著哨兵彈吉他,一起歌唱舞蹈,異鄉(xiāng)生活就不會讓他變成一塊因恨意而滋生麻木的石頭。
夕陽的影子,在雪山上來來回回地移動著。蘇蘭基·帕南特忽然關(guān)閉帳篷的天窗,暗自抱起沉重的狼牙石,像一個參加抱石運動的種子選手,三步并作兩步,拼盡洪荒之力,一屁股坐地將狼牙石移到讓他視線更遠的位置。流星在天上看見他流星般閃回帳篷,他打開天窗不停地瞄向海子邊的哨所。他不知如此舉動意味著什么?他僅僅十七八歲,也想瞞天過海,把對奇跡的渴望,設(shè)計得天衣無縫。他的主觀意識里,沒有一雙雪亮的眼睛,可以在這樣的夜晚,發(fā)現(xiàn)他的妄為。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說月光是賊,他自欺欺人的妄想,以為他比月光更賊。他明知故犯地欺騙了自己,但他永遠騙不了月光。如此天下大白,沒有月光不知道的秘密,除了月光,誰也糊弄不了月光。
第二天醒來,狼牙石居然在原來的地方,巋然不動。
一夜之間,狼牙石的體積像發(fā)酵的面包,增肥了不少。他歪著頭看了又看,發(fā)現(xiàn)這事有些魔幻。狼牙石像在直視他的不安與騷動。他心底滿是石頭,可是當他想要再抱起狼牙石,卻怎么也發(fā)揮不了力量。不聽使喚的狼牙石在原來的位置紋絲不動,任憑他怎么用力或變換姿勢,它仿佛根深蒂固的一棵大樹,牢不可摧。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狼牙石的反作用力,讓它居然不長眼地砸在他腳上。他趔趄幾步,一屁股栽倒地上,忍不住疼痛地叫出了聲。
當蘇蘭基·帕南特如夢初醒,狼牙石畔忽然站立一個人,是彈吉他的哨兵。他揉揉眼,驚恐地看著對方,但亦有興奮之光,在眼里不停閃耀,轉(zhuǎn)動。
世間無聲勝有聲。
兩人對視良久,野草聽見了他們彼此清晰的呼吸。要不是天上的禿鷲搗亂,兩個閃閃發(fā)光的青春靈魂,在離天最近的地方,完全可以緊緊擁抱在一起??缮诒皇菍⒁话亦l(xiāng)的玉米糖,遞給蘇蘭基·帕南特:“新年快樂!”
蘇蘭基·帕南特怔怔地后退了幾步,疑惑著,猶如在夢中。半導體收音機里傳來了新年致辭的聲音。
兩個陌生又熟悉的哨兵臉上露出了微笑。
“你的吉他和歌聲很美?!?/p>
蘇蘭基·帕南特豎起大拇指,幾步閃回帳篷尋找糖,可他最終找來的是一袋干果。他遞給哨兵:“新年快樂?!?/p>
哨兵謝過,轉(zhuǎn)身離去。
蘇蘭基·帕南特突然失去理智將狼牙石,推向哨兵。哪知不動聲色的哨兵,一個反掌將石頭推回了原地。
揮動烏兒朵的牧人,站在不遠處,嚅動嘴唇,亮出一口白牙:“哦呀,原來石頭也會走路呀”。
牦牛豎起耳朵,鼓起眼睛,齊刷刷地望向天邊的蘇蘭基·帕南特。
晶瑩的雪花,從不同方向飄來。蘇蘭基·帕南特耷拉著脖子,為狼牙石怒氣沖天。一根根亮晶晶的銀繩,如同月亮的鞭子,不偏不斜地抽打在他的身體上。蘇蘭基·帕南特的臉在發(fā)熱,心在發(fā)燙。
不管白天黑夜,他都在搬石頭。
他在夢里搬不完滿世界的石頭。
即使在夢里,他也在呼喚石頭,并期望會聽他的使喚。他當然想通過石頭贏得獎賞的籌碼。他如同西西弗推著狼牙石又上路了。一樣的月光,照著一樣的他;一樣的他,幻化成無數(shù)個他。狼牙石離開了老地方,他竊喜自己獲取了成功,長久的灰暗和憋悶,終于使他心中,轟地炸開了一股奇跡出現(xiàn)的驚懼。他彈了一下指頭,狼牙石離他越來越遠,頭頂上鉆石般的星子,為他閃開一條星光大道。他想呼喊,就像勝利的果實擺在眼前一樣地呼喊。他環(huán)顧四周,海子邊的哨所,此時唯有一粒紅豆似的燈火亮著,像天河之上的一盞明燈般安詳。他想那個彈吉他的哨兵此刻一定進入了夢鄉(xiāng)。他扭動屁股喊叫了一聲,星子們都在打量他的表情,他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用力拍打著沉重冰冷的狼牙石,手背和腳趾在野草的麻醉中,如火烤,似椒辣,血跡在皮膚上如蛇般游走。他呼喊的聲音,如同月光捆住的木頭。他跳起了歡快的瑜伽舞,借著流星劃過的亮光他看見牦牛也在扭動屁股,學他的瑜伽舞。
一排排牦牛整齊有序地站在草地上,屁股和脖子扭得天旋地轉(zhuǎn)。牦牛的舞蹈,頓時讓他興奮不已,但隨即他便覺出山呼海嘯的聲音朝他攆來。牦牛突然變換了方陣,他被狼牙石從山坡上倒攆回來,他怎么也擋不住來勢兇猛的石頭。不只是那一方石頭,而是千軍萬馬般的石頭,擋住他的去路,讓他無法閃躲。石頭在飛,他不再喊叫!他分不清那些石頭,是不是牦牛的化身,可眼見為實的牦牛那撼天動地的舞步,讓他定下神來。漫天星光下,他清楚地意識到,他必須像彈吉他的哨兵,用沉默的方式,在這里陪日月安頓自己。
他終于喘過一口氣,重新認準狼牙石所在的方向。但他失敗了!石頭居然推向了他理想的反方向。他來不及后悔,天空已經(jīng)亮了。他的手和腳布滿了一道道血痕,除了手腳發(fā)癢,他并不覺得疼痛,因為牦牛一直在對他微笑。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他就像一個干渴的黑客,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白雪。忙活了一夜又一夜,他沒有水喝。單薄的帳篷囤物已所剩無幾,那些被雪獺偷吃殘余的干果,此時也成了他嘴里最后的津津有味的東西。唯有吉他哨兵饋贈的那一包玉米糖,散發(fā)著家鄉(xiāng)的味道,那味道里盛滿了一個哨兵對另一個哨兵的祝福。他把玉米糖拿在手上看看,忍不住又放回攜行包。他想讓家鄉(xiāng)的親人嘗嘗異鄉(xiāng)的味道,可他尚未創(chuàng)造出家鄉(xiāng)人們期待的奇跡。
他對自己的不滿,只有石頭清楚!
此時,幾頭披著雪衣的牦牛,已逼近他的目光。禿鷲在空中盤旋出幾道弧線,一只接一只地落在離他不遠的海子邊。他雙手撿起地上的石子,像甩飛鏢,一手朝著牦牛擲去,一手同時指向禿鷲。石子在湖面上蕩起漣漪。牧人瞅了禿鷲幾眼,并沒有吱聲,只是緩慢地從懷里掏出一支鷹笛,扭過頭背對他,盤腿而坐。那蒼涼空靈的笛聲,在雪山與河谷之間,起起落落,時緩時急,時長時短。牦牛們紛紛點著頭,奔馳在牧人的笛聲里。五分鐘內(nèi),它們便全部集結(jié)在牧人周圍。
禿鷲也在笛聲里嗖嗖地遠去。
蘇蘭基·帕南特踮起腳尖,像失去了一個世界,心中充滿極度的痛苦。他飛沙走石般撲向草地,牦?;仡^對他微笑,花朵黯然失色,禿鷲紛紛朝他做著鬼臉。他愣在原地,有些垂頭喪氣,鷹笛聲中舞蹈的牦牛,他一頭也追不上。他大把大把的心力已被風雪解散。當他向著藍帳篷的方向折返時,那幾片單色的帆布,遭遇了大風的強拆,雪花刺骨,風沙彌漫,他初次明白了個人擁有的力量微乎其微。他高估了自己對這片神奇高原的所有認知和想象。他癱坐在廢墟覆蓋的狼牙石上,張望高遠的天空,一次次撫摸彈盡糧絕的槍支。當他鼓足力氣,朝自己腦袋開槍卻無子彈時,哨兵的吉他歌聲像針一樣刺進了他的耳朵。那是一個人在風雪咆哮中歌唱,也是一群人在歌唱。他被歌聲的力量加持,一次次從雪地站起,希望和信念從哨兵的歌聲中升起。他出神地趴在狼牙石上定睛地看著海子邊的哨所城堡。山下正走來一位穿著嶄新迷彩服的哨兵。遠遠地,他們揮著手,喊著彼此的名字,倆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哨兵將吉他搭在另一個哨兵肩上。
眼看,他們就這樣完成了換防交接。
蘇蘭基·帕南特還是那么單純地喜歡哨兵的吉他歌聲。他要單槍匹馬逃脫這廢墟,即使山無崖,谷太深,千里迢迢,他也要活著返回他的故鄉(xiāng),那里有他的家和他的妻兒。他在奔跑的雪花中,想象母親和妻兒聞到玉米糖香的笑臉??墒且运贻p的經(jīng)歷,怎能想到帳篷與哨所的距離,如此溫柔又殘酷。
“跌秀啦——”(藏語,請過來的意思)。
他放慢腳步,停下來。這樣的語言,他或多或少能懂一點。能到高原上的高地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不精通三種語言是不行的。
風在吹,雪在飄,鷹笛聲在追趕禿鷲的突圍。牧人終于站起身,面對海子;殘陽從山巔跌落,灑滿湖面。野草在瘋長,渾身長滿了肉眼看不見的綿針般的毛毛。牧人握著鷹笛的手停在空中,無孔不入的野風,穿過牧人凌亂的白發(fā),穿梭在鷹翅骨雕刻的三個音孔中。笛聲隨風,如浪如云,在空中東飄西蕩。牧人轉(zhuǎn)過身對他說——
年輕人,知道這是哪兒嗎?
他茫然地看著牧人。
在你沒來之前,世界的喜馬拉雅,一直就在這兒。牧人指著草地上點頭微笑的牦牛,捋著隨風揚起的發(fā)際。牧人想起曾經(jīng)這塊高地上,有不同語言的人,用酒祭奠青春,為彼此的身體取暖。
“給,年輕人!拿去暖暖身子——”牧人從懷里掏出皮囊溫熱的青稞酒。
他愣在原地,一只手接過牧人的皮囊,一只手伸向空中,久久未能收回。他很想摸一摸牧人的白胡須??粗寥巳艏慈綦x的影子,他認真又緩慢地打開了皮囊蓋子——嗯,比家鄉(xiāng)的酒更香。他深吸一口氣,禁不住仰頭將小皮囊里的酒一飲而盡。
牧人又問年輕人,“這一飲而盡的豪爽,你可知甘露釀自哪里?”
見年輕人無動于衷,牧人手指天邊的雪山——“孩子,那就是那喜馬拉雅呀!”
“牦牛吃的是草,擠的是奶,可你知道它吃的是誰家的草?”
他更加茫然。
牧人背著手,看著雪地上長長的影子,指著廢墟上生長的草兒說,“這不是誰家的草,這是米拉日巴的野草。不信,你伸手去試試。如果你的手完好無損,就當此地你沒有來過……”
米拉日巴是誰?他腦海里充滿迷惑。這個刻在經(jīng)書或山巖上的名字,這個神一般存在了幾千年的名字,他想了半天,眼睛里全是陌生。他著實搜索不到答案,欲從地上拔出一棵野草,可他止不住心驚肉跳,使出滿身力氣,那草依然在原地絲毫未損,顏色越發(fā)的鮮綠。
他渾身在顫抖。
手心手背癢得生疼,繼而腫脹不止。
他尖叫般的呻吟響徹了天空和河谷。
比雪更白的哈達,繞過雪山的脖子,如同所有高高在上的生命,聽見圣潔的召喚;不可忽略的青春尊嚴,在風中日夜飄蕩。
不遠處,那個把身體捆在石頭上站崗的中國哨兵,堅定地目視著遠方,雪花落在哨兵平靜如水的睫毛上,哨兵滿臉堅毅的表情,裝滿了河山、風月、落日、野花,還有暗夜里一只垂下眼簾鎖住它的目標的狼。
切瑪咧那古
他正在草地上,追趕一只切瑪咧那古(黑蝴蝶)。
我和他相遇時,他僅八歲。旺澹草原,一片連綿金黃,把雪山染得柔媚暖眼。見我橫在草地上的影子,他停頓腳步,緩慢地側(cè)過身,抬眼發(fā)現(xiàn)我肩上背著的槍,抖動了一下脖子,滿眼惶恐。
“金珠瑪(解放軍),請不要向我開槍,我可不是壞人。”他機靈地辯解道。此刻,我真沒心思理睬一個追趕蝴蝶的小男孩,但我強裝笑意,淡定地看著他的眼睛,視線被悲傷拉直,鎖定在他臉上,算是默認了他的解釋。
“你在想什么?金珠瑪?!彼謫?。
“孩子,大人想的事情,你不懂?!蔽野蜒劬σ葡蛱爝叺幕馃?,懶得再看他一眼。
“誰說孩子就不懂大人的事呀!金珠瑪,你在想死去的戰(zhàn)友嗎?”
“誰告訴你我戰(zhàn)友死了?真是的!”我心情沮喪到了崩潰邊緣,雙手用力揪住小男孩的羊羔皮衣領(lǐng)。要不是“童言無忌”四個字提前在腦海閃現(xiàn),我真可能將他高高舉起,一拳打倒在地。
“金珠瑪,你放開我吧,不是我說的,真不是我說的!”小男孩一邊掙扎一邊大叫。
忽然,眼前一團黑得發(fā)亮的魅影,像是磁力,吮吸著我的睫毛。小男孩翻著白眼,指著它說:“是切瑪咧那古?!?/p>
“什么?黑蝴蝶告訴你的?你在胡說什么?”
“是切瑪咧那古。嬤拉(奶奶)講,只要看見切瑪咧那古飛,就會有不好的事?!?/p>
那只切瑪咧那古,在我和小男孩的頭頂翻飛、盤旋、薄如蟬翼的翅膀,透著圈圈圓圓的斑紋,閃著金屬的光芒?!扒鞋斶帜枪牛也幌朐僖姷侥?!我和嬤拉,還有阿爸,都不喜歡你,你快快飛走吧!我想金珠瑪也不想看到你!”小男孩蹲下身,雙手胡亂抓起兩把枯草,一股腦地拋向空中,極力阻止它靠近我們。
“你,可是你并沒問金珠瑪,怎么知道我不喜歡切瑪咧那古呢?”我看著他的眼睛。
“這,這,噢,噢,金珠瑪……”他支支吾吾 ,摸摸腦袋,半天想不出答案的樣子,讓我很想笑。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他。
“丹增?!彼讣囱a充道,“我已經(jīng)八歲了,這里的牧人都叫我丹增尼瑪?!?/p>
嘿,丹增尼瑪,挺有意思的名字。在這蒼茫的高原大地上,叫尼瑪?shù)娜硕嗳绮菰系难蛉?,這個意為“太陽”的稱謂,契合了高原人對光明神靈的膜拜,用來作為人名再吉祥不過了。
納悶的是,我在這里執(zhí)行任務半年,對丹增尼瑪卻沒一點印象。
至于丹增,其實我一點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再熟悉不過了,畢竟他和我在哨卡共同駐守了兩個多月。當兵的人有句俗話,親不親,同年兵。有時,人不得不相信緣分這件事情。我與丹增都是有著十二年兵齡的老兵。因為執(zhí)行守卡任務,我們從不同單位臨時抽調(diào)到了旺澹,對于彼此的過往,都是空白。那時,窗外的月光,像一朵白蓮花落在哨位上。睡在我上鋪的丹增,睜著牦牛般深邃而透亮的大眼睛,望著那朵子夜微藍的蓮花告訴我,藏語涉及的意思可豐富了,隔一座山,或跨一條河,人們講話都有區(qū)別。丹增說長輩給他取的名,寓意著“繼承”“發(fā)揚”。我難過地想著頸部被刺刀捅破的丹增,卻為眼前這個小男孩好聽的名字,大聲地說道:“丹增尼瑪啦,你長得真俊呀!”
他露出雪白的牙,咯咯咯的笑聲,被草原的風傳得好遠。近處的黑氈房,一縷上升的炊煙托起幾塊熟睡的云朵,宛如圣境。剛剛打完酥油茶的阿佳(大姐)走上草坡,嘹亮的歌聲讓高高的雪山沉靜,讓彎彎的小河輕柔,讓低頭啃草的羊群頻頻舉頭張望。
丹增尼瑪朝羊群揮揮手:“金珠瑪,我得先走了,希望下次還能遇見你。”
望著丹增尼瑪小小的背影,我將一塊小小的石子,踢飛得老遠,可并沒有踢走沉沉的心事。心如刀割,血流成河。丹增頸部手指長的傷口,是否會被時間縫合?自從牧人們把他轉(zhuǎn)運下山,是生是死,消息全無。那些未經(jīng)證實的傳言,常常絞殺著我的愧意。事件突發(fā)在雪花飄飄的傍晚,要不是丹增挺身沖上去,那道鮮血直流的傷口,就應該落到我的身上。就在那一瞬間,丹增使勁一掌把我攮到身后。他雙手叉腰,怒目圓睜,用渾身充滿的洪荒之力,對警告無效的闖入者大聲呵斥:你們再無理取鬧,就別怪我的子彈不長眼睛!丹增上前幾步,兩腳踹掉闖入者設(shè)立的亂石線,誰知對方蜂擁而上,將丹增步步推搡,瘋狂扭打起來。見勢不妙,我趕緊跑到山口,向近距離的牧人招手疾呼。待我們的人馬趕到,丹增已倒在血泊中。
幾個星期過去了,保障車輛的到來讓人歡喜讓人憂,卻沒有帶回丹增。除了駕駛員和一堆物資,只剩一個名叫閻輝的上等兵。他剛下車就開始尖叫和感嘆:啊,這旺澹的風和陽光太猛烈了,千萬不要把我吹回拉薩呀!
面對第一次上哨卡的閻輝,我常常無話可說。他也是從外單位抽調(diào)來的,我們之間相差了十年兵齡。
在太陽掉進雪山深淵的一剎那,繁星迅疾地聚滿草原。
閻輝似乎與繁星有得一拼。我想說,天邊的星星再多也沒有閻輝話多。比如,雪豬會來哨位上陪我們站崗嗎?喜馬拉雅迷路的雪人,會不會帶我們?nèi)ヒ娡庑侨耍勘热纾斈崾_出的蟲草花,會不會長出一雙撬動地球的眼睛?面對閻輝無止盡的話嘮,我越加沉默地念起丹增。在抵達哨卡之前,我是連隊鼎鼎有名的孤獨客,除了必須回答他人的問題,十天半月我也不說一句話。不懂我的人越來越多,懂我的人越來越少。現(xiàn)在,哨卡走了一個比我話少的人,卻又來了一個比我話多的人。在我眼里,丹增算不上“孤獨客”,至少他還掌握獨門特技:口哨。大家給丹增的一致好評讓我嫉妒。我必須給他差評,其中有一句“逼他說話比逼我說話更痛苦”。丹增的好評如潮,可能任何人都沒法取代,人們公認他是“旺澹通”。哨卡人巡邏方圓百里的地方,他簡直如數(shù)家珍。他口中的那些牧人故事,就像是他家里發(fā)生過的一樣。哪座帳篷里的酸奶口感最爽,誰家的奶酪吃了還想吃,海拔幾千米的山泉最養(yǎng)胃,哪條山谷的杜鵑開得最迷人——這些優(yōu)勢無疑是他開展駐防工作的資本。同這樣的人一起執(zhí)行任務,倍感陽光和幸福同時打在頭頂。在必須入鄉(xiāng)隨俗的旺澹,我暗自把丹增作為隨緣而安的精神陪伴。
我給閻輝交代好洗碗和整理內(nèi)務的事,穿上防寒風衣,獨自來到草場察看動靜。草地依然枯黃著,只是比昨日的顏色深重了一些;近在咫尺卻觸摸不到的雪山,散發(fā)著一半清冽一半溫暖的氣息。日光從不同方向射出的劍,撞在數(shù)不清的雪線上,多維度的天空呈現(xiàn)出爆炸式的美,在藍與白的縫隙處,有蛋殼或蛋清,還有一些灰如發(fā)絲的紫和血,在時間的天河里暈染,如子宮里的嬰兒,游移在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生命通道里;又像是被雷電擊碎的果皮,在宣紙上落荒奔走,只為連接歲月的蛛絲馬跡。而無聲無息的,永遠是放眼望不盡的藍,在耀眼的黃與黑的雪絮之間,在高原空白處,大面積的藍像沉睡的海綿,卻一直處于無聲流淌的狀態(tài),讓人半夢半醒,百看不厭。
“哇,又見佛光。”我用數(shù)碼長鏡頭,對準天庭里奇妙的畫廊,忍不住興奮。
丹增看我一眼,只顧扭過頭偷著樂。偏偏我要問個究竟,他卻什么也不說。
后來,我認同了丹增的說法。高原之光,對于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來講,無論白天或者黑夜,不管它怎樣的絢爛,都不足為奇,因為他們早已看慣了。反之,外來者要一廂情愿地指認那是佛光,也不會有人來刻意反對,畢竟他們還沒看夠。謙遜的丹增,他解釋不好佛光,并不代表他辨識不了酸奶和奶酪的味道。忙里偷閑的時光,他拉著我進入牧民的帳篷嘗鮮聞香。牧人與他眉飛色舞交流了些什么,我一概不管不問,只顧津津有味地品嘗,一飽口福。時間久了,我當然也能用簡單的藏語,叫出那些牧人的名字。
眼下,除了幾戶轉(zhuǎn)場的牧人,離我們哨卡最近的是邊巴大叔。我隨意扯根枯草里的青草,銜在嘴里,嚼不完的思緒,難以阻撓丹增影子的兀自突現(xiàn)。從草地上收起盤腿,我站起身向邊巴大叔的氈房大步走去。掀開白色布簾的瞬間,眼前的小男孩頓時讓我吃了一驚。
“金珠瑪,你好!”
很詫異,又疑惑:“怎么會是你,丹增尼瑪?!?/p>
還沒等到他說話,邊巴大叔與丹增尼瑪對視一眼,搶先道:“哦,他是我的親戚呢。學校放假,他就來這里了?!?/p>
“加通(喝茶),金珠瑪?!钡ぴ瞿岈旊p手畢恭畢敬遞給我一杯甜茶。我用微笑替代了對這個小男孩禮節(jié)的贊賞。
邊巴大叔拿給我?guī)讐K布滿了辣椒面的風干牛肉,稱所有的羊群都集合好了,馬上要去草原上剪羊毛。氈房里只剩下丹增尼瑪和我。
我品嘗著香噴噴的牛肉干,問丹增尼瑪“你不用寫作業(yè)嗎?”
“寫,來這里之前,我都寫完了?!彼紊乜粗?。
“那你到這里最想做的是什么?放羊?還是去山頂挖蟲草?”
“不!”說完,他低著頭,有些后悔,連忙加了一句,“我就想追趕切瑪咧那古,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趕走。”
“切瑪咧那古聶滴兒普兒定吉(黑蝴蝶在這里飛翔),有什么不好呢?”我心里暗自嘀咕著。
我們走出氈房。一把巨大的水壺,在太陽能灶上冒著滾燙的白汽。草地上,陽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丹增尼瑪咕咕嘰嘰講了很多黑蝴蝶的不是,總之那是不祥的飛翔物種,令他有些憎恨。在氈房旁的一個密室里,布面的墻上畫滿了色彩繽紛的壁畫,內(nèi)容包括雪山、草原、河流、馬牛羊、牧馬人、藏獒、鷹、雪豬、子彈、蟲草、石頭,還有金珠瑪。我沒有賞夠這幅巨大的壁畫,丹增尼瑪就把我拉到一座土雕像面前,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表情。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都覺得兵雕像一個我熟悉的人,不是一般的像,簡直是神氣活現(xiàn)。
“是你雕刻的?”
“當然是我?!?/p>
“壁畫也是你作品?”
“嗯,金珠瑪,都是我畫的。”
“你認識他嗎?”我對視著兵雕,就像對視往日的丹增。
丹增尼瑪答非所問:“冰塊是去山下的冰河里背回來的?!?/p>
“這需要多少冰塊呀!”我輕輕地撫摸著比我高出半個頭的兵雕,那高高的鼻梁,英氣逼人的大眼睛,臉上還有兩團逼真的“高原紅”。我摸了摸他冰涼的手掌,感覺他的眼神像是在和我說話。
“好多次,好多次,究竟去了多少次冰河拿冰,我也不記得了。”
丹增尼瑪說的那條冰河,是我和丹增去過的地方。那時,我們每半個月都要去走一趟那條曲曲彎彎的路,為了取冰化水食用,我們相互用背包繩,將體積沉重的冰塊,綁在對方背上。來來回回,一趟至少需要一個半鐘頭。累了的時候,丹增余音繞梁的口哨,便引來蝴蝶一路伴隨。再長的路,有了蝴蝶,我們也不覺得枯長。寂寞荒原上,與蝴蝶作伴的人,若再與他人大談孤獨,我覺得不僅是可恥,更是罪過。作為守卡人,從某種職業(yè)意義上,我很自覺地把蝴蝶隱喻為和平的象征。戰(zhàn)士自然是花朵,不管白蝴蝶,還是黑蝴蝶,只要它愿意在戰(zhàn)士的世界里飛翔,就意味著我們的熱血沒有被世界吞噬,我們心靈的角落沒有被春天遺忘,只要有蝴蝶飛過的高原,我們活著的心,就不會死!蝴蝶與戰(zhàn)士同行,恰好代表了戰(zhàn)士對和平的渴望!可此刻,我無法將自己對蝴蝶的理解,傳遞給一個只有八歲的孩子??粗诒褡笥音骠嫫鹞璧暮?,我的心情放松了許多。
“切瑪咧那古,快快飛走吧,不然我對你不客氣了!”身著氆氌的丹增尼瑪,揮舞著一只長長的空袖,努著嘴,很是生氣。
那只切瑪咧那古,緊緊貼在兵雕的嘴唇上,像一枚親愛的“吻”。
丹增尼瑪看著我欣賞兵雕的神情,不假思索:“如果金珠瑪喜歡,我就把這座兵雕送給你。”
“喜歡,當然我喜歡,不僅我喜歡,我保證我們所有的守卡人,都喜歡你的兵雕!”
丹增尼瑪雙手合十,開心地歡呼道:“太好了,太好了,我知道有了他,金珠瑪就不會孤單了?!?/p>
我心花怒放地點了點頭,表示愿意接納丹增尼瑪?shù)男脑浮?/p>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哨卡。雖然氈房離哨卡不到一公里的路,但我如同跑了往日幾倍的距離。背后似乎有切瑪咧那古追來,絕對不止一只,千只萬只,反反復復,千遍萬遍,縈繞耳旁。
閻輝聽了我對兵雕的描述,什么話也不說,如同一支跑馬英雄射出的利箭,向著邊巴大叔的氈房一刻不停地飛去。我來不及阻攔,伸出的手臂,與他的背影總是若即若離,終于嘩啦一聲,扯破了他的衣衫。
“別攔我,我只想去看看我們的丹增英雄,他是不是復活了?”
“你這個新兵蛋子,盡是打胡亂說,我們的丹增老兵,不是轉(zhuǎn)運到部隊醫(yī)院去了嗎?”
“我不清楚,連隊派我來哨卡時,指導員讓我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有新聞講丹增英雄,已轉(zhuǎn)移到重慶,幾十個軍醫(yī)專家,圍著他會診呢!小道消息說的與新聞不一樣,老兵丹增頸部破裂的血管太多太多,可能已經(jīng)……”我根本不想理睬閻輝的話,在我們的吵嚷中,氈房外的丹增尼瑪已遠遠望見了我們。我真希望他雕刻的不是丹增,而是任何一個長著金珠瑪臉譜的人。哪怕是閻輝這張年輕卻又不夠周正的臉也好。
閻輝上氣不接下氣,總算跑到兵雕面前,久久佇立,默默指認,然后舉起手,向兵雕行了一個軍禮。邊巴大叔,丹增尼瑪和我,也情不自禁舉起手,向兵雕敬禮。
“自從來到草原,娃就不停地雕呀、刻呀,一天也沒閑過!”邊巴大叔眼里蓄滿了淚花。
“邊巴大叔,沒事的。丹增轉(zhuǎn)運下山時,你是護送者。關(guān)于他的傷情,你應該最清楚?!?/p>
“原本,我答應過丹增,這事不告訴金珠瑪。你知不知道,丹增犧牲了,丹增尼瑪沒有阿爸了!”邊巴大叔惡聲惡氣的話,如同晴天霹靂,頓時把我驚得目瞪口呆,只覺得喉嚨被一根魚刺插得好深,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波拉(爺爺),別說,別說,你別說!”丹增尼瑪捂住邊巴的嘴。
我和閻輝簇擁著丹增尼瑪。閻輝急切地思索著,想找些話來安慰這位失去父愛的孩子??蛇@一切太突然,閻輝搞不明白,我也難以置信丹增尼瑪竟是丹增的兒子。我與丹增一起守卡,兩人結(jié)伴同行,他從不提及自己的家庭成員。我只知道他的家在工布,那里有美麗的尼洋河。丹增的快樂,也許大多建立在空靈的口哨聲里。這樣的口哨絕活,至少是他家三代相傳的,因為它轉(zhuǎn)調(diào)太密集,我像鸚鵡學舌,一周也沒把嘴型比例分配到位,腮幫子脹痛了,吹出來的旋律卻遠不是那么回事。丹增吹的口哨,名叫《格?;ㄕ{(diào)》。只要此調(diào)從他口中出,就有蝴蝶自然而來,真是神奇得令人大開眼界,嘆為觀止。《格?;ㄕ{(diào)》好聽不好吹,但卻能在動聽的口哨里,讓人感知格?;ㄏ?。工布尼洋河,開不敗的格?;?,丹增吹起口哨,臉上便有酒窩。格?;ㄉL的土壤,除了高原,是否也可開在別的地方?比如我平原上的故鄉(xiāng)。這樣的問題可能有點燒腦,丹增從不肯回答。只是他承諾,待換防休假,帶我去看格?;?。
“你們把兵雕運回哨卡去吧,這也是孩子送給你們的一份禮物?!边叞痛笫宓穆曇糸_始冷靜下來。
閻輝從牧場上找來一輛大推車。銀絲如雪的嬤拉,從氈房里取出一疊哈達,我們攜手將兵雕包裹得嚴嚴實實,生怕風吹疼了他冰冷的皮膚。
丹增尼瑪從密室里跑出來,手上提著一個小小的棕皮袋子。他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說:“金珠瑪,阿爸給你留下一個東西。我一直顧著為阿爸雕像,差點忘了這事呢。阿爸有交待,我記著視頻那天,頭上纏著繃帶的阿爸,聲音好小好小。阿爸反復說,不能隨隨便便去哨卡妨礙金珠瑪,更不能隨隨便便給別人講,咱們一家都是守防人。金珠瑪,長大了,我也來陪你一起守防。”
懂事的孩子!我摸了摸丹增尼瑪?shù)念^,沒有說話。
后來,我將棕皮袋子里面,那細碎得近乎殘渣的米粒般大小的種子,埋在兵雕周圍。
似乎一夜春風,它們便可開滿哨卡的每個角落。
眨眼之間,切瑪咧那古就會布滿格?;ǖ奶炜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