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3.0062
收稿日期:2022-09-1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晉唐士族房分研究”(18CZS015);吉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重點項目“漢魏南北朝炎黃祖先記憶與‘中華’認同”(JJKH20031119SK)
作者簡介:陳鵬,吉林大學文學院中國史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為秦漢魏晉南北朝史、中古民族史。
①? 參見唐長孺:《論北魏孝文帝定士族》,《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79-92頁;黃惠賢:《〈魏書·官氏志〉載太和三令初探》,《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與資料》,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55-472頁;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0-80頁;郭鋒:《〈山東士大夫類例〉與北朝郡姓評定若干問題考察》,《唐史與敦煌文獻論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144頁;張旭華:《北魏中正職權的擴大與分定姓族》,《九品中正制略論稿》,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83-307頁;[美]丁愛博著,魯力譯:《漢族著姓與拓跋貴族的調和——孝文帝太和十九年詔令研究》,《北朝研究》,1997年第3期;井上晃:「後魏姓族分定攷」、『史觀』第9冊、1936年;[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版,第280-289頁;戸川貴行:「北魏孝文帝の姓族分定と民爵賜與について」,坂上康俊編集:『東アジアと日本—交流と変容—』第2號,福岡:九州大學大學院比較社會文化研究院、2005年、1-12頁。
②? 陳鵬:《北朝官修譜牒的類型與發(fā)展脈絡》,楊共樂主編:《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8年上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25-36頁。
(吉林大學 文學院中國史系,吉林 長春 130012)摘? 要: 北魏分定姓族,包括漢人郡姓和代人姓族的評定,確立了以“郡姓體制”為核心的新門閥制度。漢人郡姓評定、確認郡姓分布格局和評定郡姓等級,構成了“郡姓體制”的內核;構建“四海大姓—州姓—郡姓—縣姓”的姓族秩序,構成了“郡姓體制”的外延。代人姓族評定、改遷洛代人為河南人和促成代人姓族“郡姓化”,是對“郡姓體制”的補充和完善?!翱ば阵w制”將胡漢大族納入新門閥制度中,具有整合漢人士族和代人勛貴的功能。此后,“郡姓體制”長期成為北朝隋唐門閥制度的核心。
關鍵詞: 北魏;分定姓族;郡姓體制;門閥制度
北魏太和年間,孝文帝下詔分定姓族,確立了北魏門閥制度,影響到齊、周、隋、唐四朝。針對北魏分定姓族,學人不乏關注,論及其內容、性質、目的和影響。①然而,北魏分定姓族確立門閥制度的內核和外延,尚未完全澄清;若干細節(jié)問題亦存在爭議,例如“四海大姓”“郡姓”與“郡四姓”之關系。近年,研究者鉤沉考索北朝譜系文獻,為認識北魏分定姓族與門閥制度提供了更直觀的材料。②本文即擬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掘文獻,考察北魏分定姓族確立的門閥制度,以求教于方家。
一、北魏分定姓族與郡姓評定
北魏太和年間分定姓族,旨在確立一套門閥體制,包括對漢人士族和代人姓族(虜姓貴族)的評定。前者是對魏晉以來士族門閥的繼承和發(fā)展,而后者是對前者的效法和比附。這里先來看對漢人士族的評定。
北魏孝文帝朝對漢人士族的評定,《魏書·宋弁傳》稱:“時大選內外群官,并定四海士族,(宋)弁專參銓量之任,事多稱旨?!?《魏書》卷六三《宋弁傳》,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539頁。《通鑒》曰:“魏主雅重門族……詔黃門郎、司徒左長史宋弁定諸州士族,多所升降?!?《資治通鑒》卷一四〇,齊明帝建武三年正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4393頁。關于宋弁評定漢人“四海士族”或“諸州士族”的具體方式和標準,唐代譜學家柳芳的《氏族論》有詳細的記載,他回顧北魏分定姓族稱:“太和以郡四姓為右姓?!薄缎绿茣肪硪痪啪拧读鴽_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678頁。他又將北朝關中和山東士族右姓稱作“郡姓”,并加以解釋:
“郡姓”者,以中國士人差第閥閱為之。制: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華腴”,尚書、領、護而上者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為“乙姓”,散騎常侍、太中大夫者為“丙姓”,吏部正員郎為“丁姓”。凡得入者,謂之“四姓”?!缎绿茣肪硪痪啪拧读鴽_傳》,第5678頁。中華書局本《新唐書·柳沖傳》將“制”字上讀,此據(jù)唐長孺的做法改動標點。參見唐長孺:《論北魏孝文帝定姓族》,《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第82頁。
引文中“制”字至“丁姓”這段文字,研究者認為出自北魏孝文帝《定四海士族制》(或《定中國士人制》)。王興振:《孝文帝門閥政策的設計與制定——以姓族詔書為中心》,《北魏王言制度研究》,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2017年版,第289-294頁。這段文字記述了漢人士族門第等級及其評定標準,向來為研究者重視。就《氏族論》敘述來看,“郡姓”實為北魏評定漢人士族之核心內容;或者說,北魏漢人士族評定,即評定“郡姓”。
然而,《氏族論》之說存在一個問題,即“太和以郡四姓為右姓”之“郡四姓”,與北朝“郡姓”“四姓”究竟是什么關系?《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譜系篇”記敘北魏評定漢人士族稱:
“其中國士人,則第其門閥,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縣姓?!薄端鍟肪砣督?jīng)籍志二》,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1119頁。
《隋書·經(jīng)籍志》載“中國士人”門閥亦提及“郡姓”,而且將“郡姓”置于“四海大姓”之后,并列于“州姓”之前。“郡姓”高于“州姓”,似不合情理,但這恰恰透露出北魏時人更注重“郡姓”在門閥制度中的意義。但《隋書·經(jīng)籍志》的記載,并未解決《氏族論》之說的疑問,并引發(fā)出新的問題,即《氏族志》“郡姓”或“四姓”等級,與《隋書·經(jīng)籍志》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縣姓”是什么關系呢?
針對上述問題,唐長孺認為《氏族論》中的“郡四姓”即《隋書·經(jīng)籍志》所載的“四海大姓”,指高門士族,其閥閱超越州郡范圍,故為“郡姓中的右姓”;不在郡右姓之列者,“較高者為州姓,卑者為縣姓”。唐長孺:《論北魏孝文帝定姓族》,《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第88頁。此說看似巧妙地調和了《氏族論》與《隋書·經(jīng)籍志》之說,頗有學人贊成。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第45頁;張旭華:《北魏中正職權的擴大與分定姓族》,《九品中正制略論稿》,第303頁。但將“郡四姓”等同于“四海大姓”,恐怕并不合理。
漢晉以來,“四姓”往往代指一地之著姓,但數(shù)目實際上并不限于“四”。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第58頁。學界對“四姓”的研究,參見丘建智:《中國中古“四姓”說之回顧與檢討》,《早期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1期。“郡四姓”本為一郡著姓之習慣稱謂,至魏晉門閥制度確立,漸指當郡士族著姓。東晉南朝與北朝相近,各郡亦有“郡著姓”評定。參見陳鵬:《譜學》,陳侃理主編:《變動的傳統(tǒng):中國古代政治文化史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版,第370頁。換言之,所謂“郡四姓”當即“郡姓”。據(jù)《氏族論》所載的《定四海士族制》記載,“中國士人”凡得入各等級“郡姓”者,即謂之“四姓”,亦可證“郡四姓”即“郡姓”。
“郡四姓”即“郡姓”的更直接證據(jù)來自北魏譜牒佚文。北魏太和分定姓族,曾官修兩類譜牒:一類是詳細著錄士族世系和門第等級等信息的“譜狀簿帳”,另一類是條列各郡著姓的“氏族簡譜”。陳鵬:《北朝官修譜牒的類型與發(fā)展脈絡》,楊共樂主編:《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8年上卷,第25-32頁。后者可以為認識北魏“郡姓”評定提供重要信息。柳芳《氏族論》稱:“魏太和時,詔諸郡中正,各列本土姓族次第為舉選格,名曰‘方司格’,人到于今稱之?!薄缎绿茣肪硪痪啪拧读鴽_傳》,第5680頁。從《氏族論》描述來看,《方司格》正是一部北魏太和年間編撰的、以“郡”為單位列述各郡“姓族次第”(即士族及其等級)的“氏族簡譜”,陳鵬:《北朝官修譜牒的類型與發(fā)展脈絡》,楊共樂主編:《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8年上卷,第27-28頁。旨在認定各郡“郡姓”。
僅據(jù)《氏族論》對《方司格》的描述,或許尚不足以證實北魏“郡四姓”即“郡姓”。北魏分定姓族時纂成的譜牒——《太和姓族品》,尚有佚文留存,可為認識北魏“郡姓”提供直觀印象?!豆沤裥帐蠒q證》保存《太和姓族品》佚文兩條:“《太和姓族品》滎陽四姓:鄭、皇甫、崔、毛?!薄拔骸短托兆迤贰罚毫⑴?、薛為河東三姓”。(宋)鄧名世著,王力平點校:《古今姓氏書辯證》卷五“崔”姓條、卷三八“薛”姓條,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8、592頁。
另外,《古今姓氏書辯證》“游”姓條曰:“秦漢而下,著望河北廣平郡,與宋、焦、談為廣平四姓?!保ㄋ危┼嚸乐?,王力平點校:《古今姓氏書辯證》卷一八“游”姓條,第261頁。廣平宋氏和游氏勃興于北魏,故此條很可能也源出《太和姓族品》。從上引佚文來看,滎陽郡和廣平郡之“四姓”,正為“郡四姓”等同“郡姓”之確證。當然,北魏評定各郡郡姓,數(shù)目并不都是四個,比如《太和姓族品》所記“河東三姓”。將各郡郡姓統(tǒng)稱為“郡四姓”,是沿襲上述漢晉以來以“四姓”代指當?shù)厥孔逯盏膫鹘y(tǒng)。
“郡四姓”或“郡姓”,無疑不都是“四海大姓”。比如上引《太和姓族品》“河東三姓”中的薛氏,雖號稱“河東茂族”,但能否列入“郡姓”都存在爭議,《資治通鑒》卷一四○,齊明帝建武三年正月條,第4395頁。更談不上是“四海大姓”。所謂“太和以郡四姓為右姓”,是針對“郡姓”與其他地方大族相比較而言的。據(jù)《氏族論》載《定四海士族制》,“郡姓”評定以三代官爵為標準,標準不低,并非一切地方大族皆得入“郡姓”。從“滎陽四姓”“河東三姓”來看,各郡“郡姓”數(shù)量并不多,甚至部分郡國沒有“郡姓”?!蛾P東風俗傳》載北齊宋世良獻書,提到當時存在“郡國無士族之處”。參見(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三《食貨·鄉(xiāng)黨》,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62-63頁。北魏碑石載“民望”“平望”,為地方豪族,即多未列入“郡姓”。參見陳鵬:《北朝碑石所見“民望”“平望”考》,《文史》總第136輯,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271-278頁?!端鍟そ?jīng)籍志》提及“縣姓”,當亦未得入“郡姓”(詳見下文)。河東薛氏列入“郡姓”之爭議,導致薛宗起稱“今不預郡姓,何以生為”,《資治通鑒》卷一四○,齊明帝建武三年正月條,第4395頁。亦可一窺地方大族得入“郡姓”之不易。列入“郡姓”的家族,才能獲得士族身份,宋艷梅:《“郡姓”考述》,《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0年第5期。故被視作“右姓”。
簡言之,北魏漢人士族評定,即評定各郡“郡姓”,又稱“郡四姓”,形成了一套以“郡姓”為核心的新門閥制度?!翱ば铡弊鳛楸背瘽h人士族稱謂,由“郡名+姓氏”構成。“郡名”與“姓氏”間,還可加上“縣名”,研究者稱之為“次級郡望”,但“縣名”對于“郡姓”“郡望”不是必備的。參見[美]姜士彬:《一個大族的末年——唐末宋初的趙郡李氏》,范兆飛編譯:《西方學者中國中古貴族制論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217-218頁;仇鹿鳴:《制作郡望:中古南陽張氏的形成》,《歷史研究》,2016年第3期。北朝漢人士族呈現(xiàn)出以“郡”為單位的分布格局。對此,姜士彬將北魏門閥體制稱作“郡式貴族制”,[美]姜士彬著,范兆飛、秦伊譯:《中古中國的寡頭政治》,中西書局2016年版,第41頁。但就其以“郡姓”為核心來看,謂之“郡姓體制”或許更合適。不過,“郡姓體制”不僅是“郡姓”分布格局,還有著更復雜的內核與外延。
二、北魏郡姓體制的內核與外延
北魏“郡姓體制”內核,除“郡姓”分布格局外,還包括“郡姓”等第。而“郡姓體制”外延,則涉及“郡姓”與“四海大姓”“州姓”“縣姓”等姓族等級的關系。要闡明這一問題,則需重新審視《氏族論》和《隋書·經(jīng)籍志》的記載。
北魏“郡姓體制”,上承魏晉,著意確立一套新門閥秩序,兼納“漢晉舊族”和“北魏新門”。唐長孺:《論北魏孝文帝定姓族》,《魏晉南北朝史論叢拾遺》,第84-86頁?!端鍟そ?jīng)籍志》“史部譜系類”載北魏分定姓族,稱“中國士人,則第其門閥”。《隋書》卷三三《經(jīng)籍志二》,第1119頁?!妒献逭摗穼ⅰ翱ば铡狈殖伞案嗔弧薄叭A腴”和甲、乙、丙、丁四等。對這一等第劃分,唐長孺和張旭華等表示贊同,參見唐長孺:《論北魏孝文帝定士族》,《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第82頁;張旭華:《北魏中正職權的擴大與分定姓族》,《九品中正制略論稿》,第299-301頁。而陳爽認為這僅是“門第高下的一種泛指”,或“在制度上整齊劃一的理想模式”。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第46-49頁。其實,“郡姓”等第,從其他材料亦可見其蹤跡。北魏崔慧景稱頌孝文帝“分氏定族,料甲乙之科”?!段簳肪矶摹渡疁Y傳》,第706頁。薛宗起爭議薛氏當入“郡姓”,史稱:“帝徐曰:‘然則朕甲、卿乙乎?’”《資治通鑒》卷一四○,明帝建武三年正月條,第4395頁。《通典·選舉典》載孝明帝朝清河王懌上表,征引“孝文帝制”,有云“甲乙丙丁之族”“地非甲乙之類”。(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一六《選舉四·雜議論上》,第390-391頁??梢姡妒献逭摗匪d“郡姓”等第是北魏官方定制。
關于“郡姓”等第,《古今姓氏書辯證》所載北魏門閥舊制,堪稱鐵證?!豆沤裥帐蠒q證》“崔”姓條有云:
魏太和中,定“清河崔”為山東五姓甲門……又魏舊定清河崔為第一甲門,釋曇剛《類例》曰:崔懷〔休〕兄弟并青州崔肇(師)次盧、鄭之后,崔陵〔〕及青州崔亮次之,崔隆宗為后。舊定博陵崔為次甲門,曇剛《類例》曰:先崔昂,次崔季舒及齊州崔光。李公恗〔淹〕《類例》則首崔楷,后季舒。又舊甲乙門者,崔楷、長瑜為先,子樞、季舒次之。舊博陵崔在乙門者,曇剛以崔暹入第五件,李公掩〔淹〕則首崔敬寬,次崔暹。(宋)鄧名世著,王力平點校:《古今姓氏書辯證》卷五“崔”姓條,第78-79頁?!豆沤裥帐蠒q證》載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人物,不乏訛誤??贾T史傳和《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崔懷”為“崔休”之訛,“崔陵”為“崔”之訛,“崔肇”當為“崔肇師”。另,“李公恗”“李公掩”,為唐初譜學家李公淹之訛(參見陳鵬:《唐代官私“氏族譜”并行、合流與衰落》,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36輯,三秦出版社2023年版,第319頁)。引文俱加以校正。
曇剛的《類例》是北齊一部記述魏齊姓族的私撰譜系文獻。郭鋒:《〈山東士大夫類例〉與北朝郡姓評定若干問題考察》,《唐史與敦煌文獻論稿》,第130-135頁。李公淹的《類例》為唐代譜系文獻。陳鵬:《唐代官私“氏族譜”并行、合流與衰落》,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36輯,第319頁。而文中提及的“魏舊定清河崔為第一甲門”“舊定博陵崔為次甲門”“舊博陵崔在乙門者”等,則是北魏門第舊制,亦即“郡姓”等第。郭鋒:《〈山東士大夫類例〉與北朝郡姓評定若干問題考察》,《唐史與敦煌文獻論稿》,第137-139頁。另外,《古今姓氏書辯證》“皇甫”姓條稱“魏定安定皇甫在乙門”,(宋)鄧名世著,王力平點校:《古今姓氏書辯證》卷一五“皇甫”姓條,第226頁。亦表明北魏“郡姓”存在等級之別。上述“郡姓”等第記載,當源自北魏官修“譜狀簿帳”。參見陳鵬:《北朝官修譜牒的類型與發(fā)展脈絡》,楊共樂主編:《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8年上卷,第31-32頁。
郭鋒據(jù)《古今姓氏書辯證》載北魏門第舊制,提出北魏士族分為“四姓七級”,即甲姓(第一甲門、次甲門、甲乙門)、乙姓(乙門、次乙門)、丙姓、丁姓。郭鋒:《〈山東士大夫類例〉與北朝郡姓評定若干問題考察》,《唐史與敦煌文獻論稿》,第135-139頁。他運用《古今姓氏書辯證》所載北魏舊制討論“郡姓”,有發(fā)掘材料之功,觀點亦見卓識。但他歸納的“四姓七級”不無問題,其中“甲乙門”和“次乙門”,恐非北魏所定“郡姓”等第?!凹滓议T”當為士族等第泛稱,近似上引《魏書·崔僧淵傳》“甲乙之科”,而非“郡姓”等第專稱。而且,《古今姓氏書辯證》載“甲乙門”四人,皆東魏北齊時人,當非北魏舊制?!按我议T”不見《古今姓氏書辯證》記載,但郭鋒認為上引《古今姓氏書辯證》中“第五件”為“第五門”之訛,相當于“次乙門”。但《古今姓氏書辯證》明言“第五件(或‘門’)”出自北齊曇剛之說,亦非北魏“郡姓”等第。上引《氏族論》稱“尚書、領、護而上者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為‘乙姓’”。按北魏太和二十三年(499)《職員令》,“甲姓”三代職官大致為第三品位次靠前者,“乙姓”三代職官大致為第三品位次較后者,毛漢光:《兩晉南北朝主要文官士族成分的統(tǒng)計分析與比較》,《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46頁。其間不大可能再分出“甲乙門”和“次乙門”兩級。是故,據(jù)《古今姓氏書辯證》載北魏門第舊制,北魏“郡姓”當存在“四姓五門”——甲姓(第一甲門、次甲門)、乙姓、丙姓、丁姓。這與《氏族論》載“膏粱”“華腴”和甲乙丙丁四姓大體一致,唯“膏粱”“華腴”與“甲姓”的關系需稍加考辨。
“膏粱”和“華腴”,或統(tǒng)稱“膏腴”,指北魏“郡姓”中的高門甲族,頗見于正史和墓志,研究者認為其已成為北魏門閥等級中固定一級。劉軍:《從釋褐看北魏“膏腴”群體的身份特質——以出土墓志為基礎》,《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北魏韓顯宗進言孝文帝,反對依門閥選士,孝文帝曰“卿何不論當世膏腴為監(jiān)、令者?”《魏書》卷六○《韓麒麟傳附子顯宗傳》,第1466頁。這恰與《氏族論》“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華腴’”契合,可證明“膏粱”“華腴”為門第等級。不過,上文提及薛宗起爭入“郡姓”,孝文帝答曰:“然則朕甲、卿乙乎?”孝文帝尚僅自居“甲姓”,不應有超乎其上者。又上引《古今姓氏書辯證》曰:“魏舊定‘清河崔’為第一甲門”,清河崔氏為北魏漢人士族第一高門,也不當有在其上者。所謂“膏粱”“華腴”,或“膏腴”,當即“第一甲門”。要言之,北魏“郡姓”被評定為甲姓、乙姓、丙姓和丁姓四等,其中“甲姓”分“第一甲門”和“次甲門”兩級,而“第一甲門”又號“膏粱”“華腴”。
“郡姓”等第和“郡姓”分布,構成了北魏“郡姓體制”的內核。那么,《隋書·經(jīng)籍志》所記“四海大姓”“州姓”“縣姓”與“郡姓”又是什么關系呢?黃惠賢認為《隋書·經(jīng)籍志》所記“四海大姓、郡姓、州姓、縣姓”“大概只是當時人們按地域和知名度高低對各種士族人士的一種習慣稱謂”,而非“法定”稱謂。黃惠賢:《〈魏書·官氏志〉載太和三令初探》,《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與資料》,第462頁。但即便是“習慣稱謂”,當也是社會共識,構成了另一種門第等級秩序。唐長孺認為“四海大姓表明他們門閥之高超越州郡范圍”,是郡姓中的高門;非“四海大姓”的郡姓“較高者為州姓,卑者為縣姓”。唐長孺:《論北魏孝文帝定姓族》,《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第88頁。此說誠為卓識,為我們認識“四海大姓”“州姓”“縣姓”,及其與“郡姓”關系提供了線索。
“四海大姓”確為超越州郡的高門,相當于“郡姓”之“膏粱”“華腴”或“第一甲門”,較典型者如“山東四姓”或“山東五姓”。參見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第61-71頁。上引《古今姓氏書辯證》所記“魏太和中,定‘清河崔’為山東五姓甲門”,正是“四海大姓”之表現(xiàn)?!爸菪铡碑斒且恢莞骺ぁ翱ば铡敝虚T第最高之家族,往往為具備出任各州大中正資格之家族。典型的案例為北魏孝文帝朝太原郭氏與太原王氏爭奪并州大中正?!段簳肪砹摹豆駛鳌罚?553頁。二者皆并州高門,爭任中正,實為一州“首望”之爭。參見范兆飛:《中古太原士族群體研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22-131頁。出任州大中正資格可作為判斷“州姓”的標準。就此而言,“州姓”至少為“乙姓”以上?!翱h姓”,唐長孺認為是“郡姓”之“卑者”,可能有所不妥。戶川貴行認為“縣姓”是貴族與豪族之臨界點。戸川貴行:「北魏孝文帝の姓族分定と民爵賜與について」、坂上康俊編集:『東アジアと日本—交流と変容—』第2號、1-5頁。“縣姓”低于“郡姓”,當為未達到“郡姓”資格之地方大族。
總之,“四海大姓”“州姓”和“縣姓”,是以“郡姓”為基準劃分的姓族等級?!翱ば铡敝械谝患组T為“四海大姓”,一州高門為“州姓”;未達到“郡姓”資格之大族,可評“縣姓”。這種地域性家族等級秩序淵源有自,東漢已形成“全國性”世家大族和各州郡縣之地方著姓,并呈現(xiàn)“等級化”趨勢。唐長孺:《東漢末期的大姓名士》,《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第25頁。北魏分定姓族,將這一等級秩序“制度化”或“慣例化”?!案嗔弧薄叭A腴”和甲乙丙丁四姓,與“四海大姓—州姓—郡姓—縣姓”,構成北魏兩種門閥秩序,但皆以“郡姓”為核心。前者作為“郡姓”等第與“郡姓”分布格局,共同構成“郡姓體制”內核;而后者是以“郡姓”為基準確立的姓族等級秩序,為“郡姓體制”外延。
三、代人姓族評定及其“郡姓化”
北魏分定姓族,漢人士族評定,如上所論,確立起“郡姓體制”。代人姓族(鮮卑貴族)與漢人士族,雖分別評定,但孝文帝當有統(tǒng)一規(guī)劃,分定姓族對代人之重要性,尚在漢人之上,有著解決其自身結構問題的考慮。參見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第30頁。存在將代人納入“郡姓體制”的考量。牟發(fā)松提出“北魏孝文帝主持制定的太和前后職令及定姓族,旨在建立以當代官爵為主要標準的北方新門閥體制,將鮮卑貴族納入這一體制,以調和胡漢上層分子之間的矛盾和隔閡”。牟發(fā)松:《南、北朝在制度文化上的相互影響略論》,《漢唐歷史變遷中的社會與國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18頁。上文提及孝文帝與薛宗起論河東薛氏能否列入“郡姓”,稱“然則朕甲、卿乙乎?”這透露出孝文帝認為北魏拓跋氏(元氏)皇族相當于郡姓甲門,可見他有意將皇族納入“郡姓”。其他代人姓族評定,也同樣如此。
北魏代人姓族評定,大體包括三方面內容:一是改代人虜姓為漢姓,二是評定代人姓族等級,三是令遷洛代人更籍貫為“河南人”。[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285-287頁;唐長孺:《論北魏孝文帝定姓族》,《魏晉南北朝史論叢拾遺》,第268-270頁。代人姓族評定的上述三方面,共同促成鮮卑勛貴、部落大人“郡姓化”。
第一,改虜姓為漢姓,推動代人勛貴“漢化”和“士族化”。北魏前期,代人貴族步六孤?!俺裂藕脤W,折節(jié)下士。年未二十,時人便以宰輔許之”,娶博陵崔鑒女。然崔鑒謂親近曰:“平原王才度不惡,但恨其姓名殊為重復?!笔贩Q:“時高祖未改其姓?!薄段簳肪硭摹稹蛾戀垢綄O睿傳》,第1007頁。中古士族講究婚宦不失其類。北朝士人雖迫于形勢,不免聯(lián)姻代人權貴,但因其“姓名”殊異,令漢人士族難堪。
代人貴族姓氏“殊為重復”,指代人姓氏(虜姓)往往由二字至四字構成,例如丘敦氏、步六孤氏、胡古口引氏等,與漢人姓氏在形式上頗為不同。
代人改漢姓,則令代人與漢人在姓氏文化上的隔閡消融。上文指出,“郡姓”表達一般由“郡名+姓氏”構成。代人改漢姓,至少使其姓氏在形式上接近漢人士族面貌,成為其“郡姓化”的前提條件之一。代人改虜姓為漢姓,也為他們日后攀附同姓“漢晉舊族”郡望提供了便利。
第二,代人姓族等級評定,往往與漢人士族“郡姓”等第相比附。代人姓族評定,詳見《魏書·官氏志》載太和十九年(495)《制定代人姓族詔》?!段簳肪硪灰蝗豆偈现尽?,第3274-3275頁。詔書名稱,此據(jù)(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魏文》卷六,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543頁。從詔書來看,代人姓族評定,主要包括兩項內容:其一,確定“勛臣八姓”(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地位,令“下司州、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即等同于漢人門第最高的“山東四姓”。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第52-53頁。這是將代人“勛臣八姓”與漢人士族“山東四姓”相比附。其二,令“鮮卑四大中正”穆亮、元儼、元嘉和陸琇等依據(jù)“三世官、品”,將其他代人勛貴家族評定為“姓”“族”兩級。[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286頁。研究者指出代人的“姓”對應漢人“郡姓”甲乙兩級,“族”對應“郡姓”丙丁兩級。楊德炳:《四姓試釋》,武漢大學歷史系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室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7輯,1985年,第286頁;[日]窪添慶文:《北魏后期的門閥制——起家官與姓族分定》,《中國中古史研究》編委會編:《中國中古史研究》第6卷,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138-139頁??梢姡诵兆宓燃?,是比照漢人“郡姓”評定的。
另外,在代人姓族評定過程中,北魏朝廷曾官修代人姓族譜系文本,上報皇帝審決?!吨贫ù诵兆逶t》記載“凡此定姓族者,皆具列由來,直擬姓族以呈聞”,需要考辨各姓族的世系和官宦情況,故“須問宗族,列疑明同,然勾其舊籍,審其官宦”,《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第3275頁。即問詢各姓族家傳譜系,并與官府簿籍檔案相核對。代人此前沒有“成文家譜”,可能以歌謠等形式傳唱家史。田余慶:《〈代歌〉、〈代記〉和北魏國史——國史之獄的史學史考察》,《拓跋史探》(修訂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206頁。而分定代人姓族,促使各代人姓族將自家口傳世系轉寫為“成文家譜”。北朝代人墓志,不乏記敘的家族世系,陳爽指出其當源于家譜。陳爽:《出土墓志所見中古譜牒研究》,學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97頁。該書《古譜輯存》(史料篇)第二章第四節(jié)《北魏譜牒》輯錄大量北魏代人墓志中譜系。代人姓族評定和家譜編撰,令代人勛貴閥閱堪與漢人士族門閥相比,亦推動了代人“郡姓化”。
第三,代人遷洛后,更籍河南,直接賦予他們近似漢人士族的“郡望”?!段簳じ咦婕o》稱太和十九年七月丙辰,“詔遷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還北。于是代人南遷者,悉為河南洛陽人”?!段簳肪砥呦隆陡咦婕o下》,第210-211頁?!端鍟そ?jīng)籍志》“史部譜系篇”稱:“后魏遷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則諸國之從魏者;九十二姓,世為部落大人者,并為河南洛陽人。”《隋書》卷三三《經(jīng)籍志二》,第1119頁?!妒献逭摗芬卜Q:“‘虜姓’者,后魏孝文帝遷洛,有八氏十姓,三十六族九十二姓。八氏十姓,出于帝宗屬,或諸國從魏者;三十六族九十二姓,世為部落大人。并號河南洛陽人?!薄缎绿茣肪硪痪啪拧读鴽_傳》,第5678頁。
南遷代人姓族,更籍“河南洛陽人”,正是將之納入“郡姓體制”。黃楨提出南遷代人集團“居于洛陽、著籍洛陽”,“成功地以洛陽為郡望”,孝文帝定姓族“通過王朝權力將這批新誕生的洛陽人納入門閥序列當中”。參見黃楨:《制造鄉(xiāng)里:北魏后期的弘農習仙里楊氏》,袁行霈主編:《國學研究》第36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71頁。北魏《元萇墓志》稱元萇于宣武帝永平中(508—512)任“河南邑中正”“詮量鮮卑姓族四大中正”。趙君平、趙文成編:《河洛墓刻拾零》上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頁。凌文超指出“詮量鮮卑姓族四大中正”即《魏書·氏族志》所載宣武帝朝主持量定姓族的于忠、元匡、穆紹和元長〔萇〕四人,均為“河南邑中正”。凌文超:《鮮卑四大中正與分定姓族》,《文史》總第83輯 ,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05-113頁。從他們以“河南邑中正”身份擔任“詮量鮮卑姓族四大中正”來看,“河南”明顯被視作遷洛代人的郡望。對此,北魏鮮卑貴族墓志也提供了直接證據(jù)。例如,北魏皇族《元弼墓志》、虜姓丘目陵氏(穆氏)之《穆玉容墓志》、萬紐于氏(于氏)之《于景墓志》等,皆稱志主為“河南洛陽人”。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7、109、196頁。
不過,應說明的是,“代人南遷者”,并非“悉為河南洛陽人”,部分代人姓族著籍為河南河陰人,以“河陰”為“次級郡望”。比如北魏《鮮于仲兒墓志》稱其夫為“河南河陰丘使君之長子”,丘氏由“帝之十族”之丘敦氏改;《于纂墓志》稱志主為“河南郡河陰縣景泰鄉(xiāng)熙寧里人”,于氏為萬紐于氏改;《陸紹墓志》稱志主為“河南河陰人也”,陸氏為步六孤氏改。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185、208、235頁。當然,無論著籍洛陽還是河陰,皆以“河南”為郡望,即已成為河南郡“郡姓”。自此以降,北朝隋唐代人子孫,頗多以“河南”為郡望者。唐代“姓望簡譜”載河南郡姓,即不乏源出代人,無疑是北魏代人姓族更望河南的延續(xù)。參見王春紅:《從兩件敦煌文書看代北虜姓士族的地方化》,《湖州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
總之,北魏分定姓族,隨著代人改虜姓為漢姓、評定姓族等級和更籍河南,代人姓族趨于“郡姓化”。這是對孝文帝構建“郡姓體制”的補充和完善。同時,自太和年間分定姓族以來,不乏代人勛貴攀附漢人士族的情況。何德章即注意到“北朝后期,‘代人’或以鮮卑為主的‘北人’”,“不再滿足于以‘代人’或‘河南洛陽人’為自己的籍貫”,偽冒同姓“漢晉舊族”地望。何德章:《偽托望族與冒襲先祖——以北族人墓志為中心》,武漢大學中國三至九世紀研究所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7輯,武漢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39-140頁。較典型的案例,為虜姓侯氏(胡古口引氏)攀附漢人士族上谷侯氏。史稱代人侯剛“以上谷先有侯氏,于是始家焉”,后又為其子侯詳謀求燕州刺史(上谷郡屬燕州),“欲為家世之基”。《魏書》卷九三《侯剛傳》,第2175頁。此舉顯然是攀附漢人士族上谷侯氏。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24頁;龍成松:《中古胡姓郡望的成立與民族融合》,《云南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侯剛墓志》稱其為“上谷居庸人”,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188頁。已儼然以上谷郡郡姓自居。再如寇猛,本出代人虜姓若口引氏,卻“自以上谷寇氏,得補燕州大中正”,《魏書》卷九三《寇猛傳》,第2166頁。冒認漢人士族上谷寇氏。閻秋鳳:《寇猛墓志初探》,《中原文物》,2015年第5期。再如代人虜姓紇豆陵氏改姓竇氏,后攀附漢人士族扶風竇氏。吳曼玉、吳洪琳:《中古時期代北竇氏的祖先譜系建構與郡望偽冒》,周偉洲主編:《西北民族論叢》第17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67-82頁。虜姓攀附漢人士族,令代人姓族(虜姓)郡望不限于“河南”,而走向“多樣化”。
結? 語
北魏分定姓族,確立了以“郡姓體制”為核心的新門閥制度,以期整合漢人士族和代人勛貴。“郡姓體制”是通過漢人“郡姓”及其等級評定確立的??ば辗植几窬趾涂ば盏燃?,構成“郡姓體制”內核;而北魏認定的“四海大姓—州姓—郡姓—縣姓”姓族秩序,則構成“郡姓體制”外延。代人姓族評定,改遷洛代人為河南人,促成代人姓族“郡姓化”,則是對“郡姓體制”的補充和完善。
北魏“郡姓體制”以其內核和外延,將漢人士族、鮮卑勛貴和地方豪強,皆納入門閥秩序中。這一體制較諸同時代的南朝門閥制度,吸納胡漢大姓和地方豪族的數(shù)量更多,范圍更廣,令更多勢力進入統(tǒng)治階層,成為政治精英。此外,北魏代人改漢姓后,往往祖述炎黃,令胡漢士族形成共同的祖源記憶,有助于二者整合。參見陳鵬、蔣曉斐:《北朝炎黃祖先記憶與“中華”認同》,《赤峰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8期。例如南朝梁州巴境豪右“嚴、蒲、何、楊,非唯五三,族落雖在山居,而多有豪右”,“但以去州既遠,不能仕進,至于州綱,無由廁跡”,而北魏大將邢巒在經(jīng)略南朝漢中之際,卻將這些豪右稱作“民望”,并稱他們“文學箋啟,往往可觀,冠帶風流,亦為不少”?!段簳肪砹濉缎蠋n傳》,第1568頁。梁州偏遠,州府僚佐惟州綱(即別駕、治中)為士族擔任之官,其余僚佐皆為寒士之官。在梁十八班中,梁州惟別駕、治中在十八班內,為士族之官;其余諸從事,皆處流外七班,為小人之官。邢巒經(jīng)略漢中之際,梁十八班尚未正式頒行,但十八班是對宋齊以來舊例的“制度化”(參見柴芃:《十八班的實質及意義》,《文史》總第124輯,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07-149頁),可據(jù)此論梁州州綱和諸從事的士庶之別。巴境豪右“不能仕進”,無法擔任州綱,顯然不被視作士族。巴境豪右“族落”“在山居”,頗具“蠻僚”色彩,難以得到南朝士族認可。但就邢巒對他們的態(tài)度來看,此類地方豪右在北魏當被納入“郡姓”,至少也可進入“縣姓”。顯然,較諸南朝,北魏“郡姓體制”更利于吸納和整合地方勢力,而這很可能是北朝在與南朝的競爭中最終勝出的原因之一。
北魏之后,北朝分裂,東、西政權的門閥制度一度走上不同道路。東魏北齊因仍北魏,基本延續(xù)了“郡姓體制”;而西魏北周則建立了以“虜姓”為外在形式的、兼容胡漢大族的新姓族體制。陳鵬:《“戎秩”與“官族”:西魏—北周的“官族”認定與譜錄撰述》,趙世瑜主編:《北大史學》第25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版,第217-248頁。但至周隋之際,隨著北周建德年間定氏族和隋開皇年間定氏族,柳芳《氏族論》記載:“周建德氏族以四海通望為右姓;隋開皇氏族以上品、茂姓則為右姓?!保ā缎绿茣肪硪痪啪拧读鴽_傳》,第5678頁)此即北周建德年間和隋朝開皇年間定氏族之舉。
“郡姓體制”得以回歸,并延續(xù)至唐代。陳鵬:《北朝官修譜牒的類型與發(fā)展脈絡》,楊共樂主編:《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8年上卷,第33-35頁;陳鵬:《隋代譜牒與郡姓評定》,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28輯,三秦出版社2019年版,第215-227頁。北魏評定的代人姓族,在“郡姓化”后,亦不乏見于唐代“姓望簡譜”。從長時段來看,北魏分定姓族確立的“郡姓體制”,一直延續(xù)至隋唐時代,影響到唐代門閥制度。
責任編輯:孫久龍
The Evaluation of Great Clans and Prefectural Clans System i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CHEN Pe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History,School of the Humanities,
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130012,China
)Abstract:The evaluation of great clans including prefectural clans of Han and great clans of Dai
(代)had been implemented i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and a new aristocratic system centering on prefectural clans system had been established. The evaluation of Han peoples prefectural clan, confirming the distribution pattern of prefectural clans and evaluating the grade of prefectural clans, constituted the core of prefectural clans system.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lan order of “big clans in the whole country-state clans-prefecture clans-county clans” constituted the extension of the prefectural clans system. As far as the evaluation of the great clans of Dai is concerned, the native place of the Dai people who moved south to Henan had been changed, which promoted the prefectural clans of the great clans of Dai, and thus complemented and improved the prefectural clans system. The prefectural clans system placed the Han and non-Han clans into a new system of dominant family, which had the function of integrating the Han gentry and the Dai aristocracy. Since then, the prefectural clans system had long been the core of the system of dominant family in the Northern dynasties, Sui and Tang dynasties.
Key words: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evaluation of great clans;prefectural clans system; system of dominant fam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