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彰言（浙江大學）

再闖亞洲杯

每年暑假是亞洲杯中文辯論錦標賽舉辦的時間，作為華語辯論U20（17～20歲）規(guī)格最高的比賽之一，我有幸曾在2020年以教練的身份登頂過一次。而3年之后，經(jīng)驗和技巧都更加成熟，以及擁有賽事評委經(jīng)歷的我，希望帶領浙大的大一隊伍再闖亞洲杯，爭取能夠復現(xiàn)2020年的勝利。所以，我們隊大概可以算是最早開始備戰(zhàn)的隊伍。

7月1日，隊伍齊聚在浙大北教學樓的教室里，開始對于辯題展開頭腦風暴。亞洲杯的辯題一向以難著稱。和其他比賽不同，亞洲杯的辯題都是組委會自創(chuàng)的，這使得教練和選手沒有任何的往日經(jīng)驗和其他優(yōu)秀隊伍的比賽可以借鑒，不得不從零開始準備，極其考驗教練和辯手的知識儲備和思考能力。

今年的辯題從初賽開始就不同尋常：“宅經(jīng)濟會一路長虹還是曇花一現(xiàn)？”復賽的題目為：“‘吃到飽’餐飲文化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而決賽則是：“影視作品改變角色設定膚色有助還是無助于解決歧視問題”。

從傳統(tǒng)辯論的角度來看，這3道辯題無疑都是非常具有新意的。賽后和組委的交流也可以得知，組委精心創(chuàng)造了這3道題目就是希望能夠今年的辯論可以脫離傳統(tǒng)的形而上的辯論議題，從而更加關注現(xiàn)實世界。初賽辯題關注未來經(jīng)濟發(fā)展形勢，復賽辯題則關注了好萊塢愈發(fā)嚴重的改變膚色問題，都是社會熱點問題，通過辯論賽將熱點問題呈現(xiàn)出來，無疑加深了選手們對于社會的思考，使得辯論賽的意義超越了單純的語言交鋒，成為了真正的現(xiàn)實觀察。

兩種打法

第一天我們就成立了教練組。教練組共3人，每個教練認領一個辯題進行準備。由于我讀傳播學的背景，于是很自然地認領了“影視作品改變角色設定膚色有助還是無助于解決歧視問題”這道題。但當時我沒有意識到這個辯題的難度將遠超我的想象。

一開始，我以為“影視作品改變角色設定膚色有助還是無助于解決歧視問題”這個題是個妥妥的反方優(yōu)勢題。所以在知道我們的比賽會拿到反方的時候非常高興。一方面是這幾年好萊塢的“黑美人魚”“黑雪公主”等電影口碑和票房雙輸，不僅在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上引起了大眾的反感，在海外互聯(lián)網(wǎng)亦是罵聲一片。無論于情于理，大眾對于黑色皮膚的白雪公主的接受程度都很低，所以這如何能夠解決歧視呢？而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曾經(jīng)在美國留學4年的人，我深知美國的種族歧視和政治正確是根深蒂固的頑疾，我內(nèi)心里相信，那不是影視作品能夠改變的。

所以，基于這種認知。第一輪的備賽，我提出的觀點分為了3個遞進的緯度。第一緯度，我們認為影視作品改變角色設定膚色會造成一部分觀眾的反感，從而難以起到解決歧視的效果，甚至會起到反效果。第二緯度，我們認為目前美國的種族歧視的癥結和影視無關，而是少數(shù)族裔客觀意義上更低的教育水平，更高的犯罪率和更高的傳染病感染率所導致的，影視只能改變觀感而不能改變現(xiàn)狀。第三緯度，我們認為好萊塢之所以追逐政治正確，是一個基于美國政治體制下的畸形價值，那些導演和編劇并不是真正意義上想要改善少數(shù)族裔的歧視現(xiàn)狀，而是通過證明自己的“尊重”而獲得政治資本。

這是一個好論點，甚至可以寫一篇論文。這是我當時的第一感覺，但是當我拿著這個論點在教練組開始商討的時候，我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

第一個問題就是這個論點需要大量的知識量和閱歷的支撐。作為一支由大一新生組成的隊伍，即使隊員們的閱歷和知識量對比同齡人來說算是非常不錯，但是他們是否有能力能夠闡述清楚如此宏大的議題呢？他們對于美國政治正確和種族歧視的了解是否足夠深厚？他們的解釋是否能夠打動評委的心？而相比于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更加致命：這個論點的邏輯鏈條太長了，在面對對手的挑戰(zhàn)的時候崩盤的風險非常大。

在這里我想解釋一下第二個問題。辯論賽和演講比賽的一個重大的不同就是辯論賽存在一個永遠會反對你的對手。我們的這個立論要成立，其中有非常多的節(jié)點會遭受對方的挑戰(zhàn)。例如第一緯度的“為影視作品改變角色設定膚色會造成一部分觀眾的反感，從而難以起到解決歧視的效果，甚至會起到反效果。”對手會提出為什么人們的反感來源是由于“膚色的轉變”，而不是演技、劇本、特效，甚至演員的人品等諸多因素導致的反感。第二緯度中，對方會挑戰(zhàn)為什么觀念的改變不能讓少數(shù)族裔的困境有一些好轉。而最后一個緯度，對方也能挑戰(zhàn)這些政治正確的作秀不一定全是壞處，可能也有潛在的利好。

挑戰(zhàn)的可能性多，就意味著出失誤的可能性大，這就好像一條綿延數(shù)百里的戰(zhàn)線，對手可以選擇在任意一點集中重兵突破。而一旦突破成功，勝負的天平就可能瞬間傾斜。

相比于反方，正方的邏輯鏈就可以非常簡單。正方可以簡單認為，即使黑小美人魚遭到了無數(shù)的罵名，但是黑人群體非常喜歡這個角色。族群的內(nèi)自信是解決歧視的重要一步，如果一個種族自己都不自信如何才能讓別人尊重自己呢？所以無論是黑雪公主還是黑美人魚，都讓黑人群體對自己的族裔更加自信，從而邁出解決歧視的第一步。

通過上述兩個對比，我相信大家都可以感受到正反雙方論證的差異。反方的戰(zhàn)線雖然看上去非常宏大，充斥著學理和知識，像是一堂國際關系或者新聞傳播學的課，但漫長的戰(zhàn)線使得對手很有可能有機可乘。反觀正方，邏輯和舉證都非常簡單，即使不是專業(yè)辯手也能輕松理解，但其問題在缺乏深度進行挖掘，一旦陷入糾纏的局面，正方就會陷入反復重復同樣的內(nèi)容而無法遞進觀點的困境?？梢哉f，兩種打法都各有優(yōu)劣，唯一的問題就在于我們的選手能否駕馭得?。?/p>

不好！在場上交鋒到這里的時候，場下的我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場上的隊員們在短暫的沉默后沒能正面給出回應，而是退而求其次地重復犯罪和英雄角色的反差所造成的影響。雖然場面上依舊膠著，但是場下的我已經(jīng)了然，這場比賽已經(jīng)要分出勝負了。

場上交鋒

孫子兵法《謀攻篇》有云:“知彼知己者，百戰(zhàn)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zhàn)必敗?！彼砸粋€論點不僅僅要本身足夠優(yōu)秀，還要貼合自己隊員的本身能力。在認真地評估了隊員的知識儲備以后我還是決定冒險使用這一套立論，這個決定基于我的兩個判斷：其一是我信任我們隊員的知識儲備，隊員們經(jīng)過一年的法學、傳播學、心理學等學科的學習，以及他們在備賽中展現(xiàn)出的認知水平，我相信他們有能力去討論深層次的問題。其二，我依舊認為辯論是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觀察，辯手應該盡力表達的是自己對于世界的思考，所以當我有這樣的機會去表達我對于世界的思考的時候，我不愿意放棄這樣的機會。

所以最終方案我們選擇了執(zhí)行這套理論，但是由于絕大部分的精力被用在了準備初賽和復賽的辯題上，所以當我們跌跌撞撞闖入決賽的時候，面對極少的準備時間，我們在之前的基礎上作出了一些修改。思路簡化成了去討論一個反差的現(xiàn)實情況。即：影視作品中的黑人形象都是美好的英雄形象。但是現(xiàn)實中，美國的黑人占美國總人口的12%，卻占監(jiān)獄人口50%，這樣的電影形象反倒會失去公信力，無助于解決歧視。而真正能夠解決歧視的是改變美國黑人的受教育程度和經(jīng)濟情況，讓他們獲得走出結構性的貧困，才能讓人們看到他們好的一面，從而從根源上消除種族歧視。

“我方認為消除歧視根源的方式不是自認為的強大，不是躲在超級英雄背后的自娛自樂。而是客觀層面給予黑人更多的教育資源，讓黑人區(qū)不是教育的貧民窟，培養(yǎng)更多的黑人社會精英，改變黑人社區(qū)的犯罪狀況。對方辯友告訴我們電影有更多的黑人可以讓黑人變得更有自信，但是大家想一想，一個優(yōu)秀的人自信我們會覺得他非常耀眼，但是一個貧困罪犯的自信只會令人感到恐懼。在黑人面臨結構性貧困的時候，空給予他們自信而不給予他們自信的根源，不給予他們教育和經(jīng)濟，只會讓這種自信成為空中樓閣，最后散落為一地雞毛?！?/p>

但是對方對于這個問題也準備得非常充分，“對方辯友，羅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黑人所面臨的結構性的貧困問題也不是一天能夠解決的。在美國衰敗的體制下我們要解決歧視不能依靠白人的施舍，而是要靠黑人自己的覺醒和抗爭，電影里的黑皮膚角色恰恰是告訴每一個出生于貧民窟的孩子，超級英雄不是白人的專利，貧困的黑人男孩也可以成為英雄。只有他們意識到這一點，他們才可以獲得自己的權利?！?/p>

不好！在場上交鋒到這里的時候，場下的我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場上的隊員們在短暫的沉默后沒能正面給出回應，而是退而求其次地重復犯罪和英雄角色的反差所造成的影響。雖然場面上依舊膠著，但是場下的我已經(jīng)了然，這場比賽已經(jīng)要分出勝負了。

為什么會作出這樣的判斷？因為我們之前的擔憂變成了現(xiàn)實，我們的隊員們即使準備充分，即使知識豐富，但是在閱歷和經(jīng)驗上依舊欠缺了一點。面對對方的論點，他們無法再去深究對方表述下隱藏的邏輯問題：美國的電影雖然加入了更多的黑人角色，但是現(xiàn)在的好萊塢又有誰愿意，或者敢于去揭露美國社會的結構性貧困問題呢？那些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經(jīng)濟貧困的黑人又如何能自我領悟如此深層次的社會觀察呢？

隊員們沒有問出來不是他們的錯誤，辯論場上的廝殺勝負只在毫厘之間，他們?nèi)急M了他們的能力和知識，辯論技巧和經(jīng)驗，但依舊敵不過閱歷所帶來的一點點差距。而作為教練，我們雖然預料到了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但是沒有賽前準備可以面面俱到，我們都盡力了，只能由衷地夸贊一句：對手準備得更好。

最后賽果出爐，4.5:4，賽場上最小的分差，最細微的差距，正方辯論隊奪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