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良寶
摘 要:本文從考訂“昌城右”戈的地理入手,結(jié)合形制、墓葬年代等條件,推斷戰(zhàn)國早中期齊國兵器盛行“地名+左右(庫)”的格式,其年代下限在戰(zhàn)國中晚期之際;結(jié)合背文為“莒冶某”的齊“明”刀幣范資料,將“地名+左右(庫)+冶”兵器的年代推定為不晚于齊湣王之時。
關(guān)鍵詞:“昌城右”戈 齊國兵器 斷代
戰(zhàn)國時期齊國兵器銘文多數(shù)是物勒主名、地名等內(nèi)容,沒有紀年數(shù)字,難以據(jù)此判斷其年代;即便是墓葬出土的有銘兵器,往往也只能籠統(tǒng)地定為戰(zhàn)國早期或者中晚期。齊威王時的“陳侯因咨造·夕昜右”戈(《銘像》31·16887。以下引自該書的銘文徑出編號)等雖可作為戰(zhàn)國中期的標準器,但數(shù)量眾多的“地名+左/右(庫)”等格式的齊兵年代仍需要進一步深究。本文擬在考證“昌城右”戈地理、年代的基礎(chǔ)上,討論相關(guān)兵器的斷代問題。
一
齊國兵器有“昌城右”戈(31·16571,圖2·1),戈銘的“昌城”或以為在今山東諸城市,或定在今山東省淄博市西南;或疑為《漢志》山陽郡“昌邑”縣的前身,在今山東金鄉(xiāng)縣西北。也有學者認為戈銘“昌城”應(yīng)與高唐鄰近,在今河北冀州市(今按,已改為衡水市冀州區(qū))或今山東高唐縣東。
“昌城”地望之所以有分歧,根源在于《史記》舊注?!妒酚洝ぺw世家》惠文王二十五年“燕周將,攻昌城、高唐,取之”,《集解》:“徐廣曰:屬齊郡?!薄墩x》:“《括地志》云:‘故昌城在淄州淄川縣東北四十里也?!卑凑沾苏f,趙國攻取的齊國“昌城”在今山東淄博市。
《趙世家》中還有“昌壯”地名,舊注或理解為“昌城”之訛。孝成王“十年,燕攻昌壯,五月拔之”,《集解》:“徐廣曰:一作‘社?!薄墩x》:“‘壯字誤,當作‘城?!独ǖ刂尽吩疲骸枪食窃诩街菪哦伎h西北五里。此時屬趙,故攻之也?!卑凑铡墩x》的解釋,這個“昌壯”就是“昌城”,即《漢志》信都國屬縣“昌城”,在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區(qū)西北。
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還有“昌國”之地。《史記·樂毅列傳》“燕昭王大悅,親至濟上勞軍,行賞饗士,封樂毅于昌國,號為昌國君”,《索隱》:“《地理志》縣名,屬齊郡。”《正義》:“故昌城在淄州淄川縣東北四十里也?!笨梢姡墩x》認為樂毅的封邑“昌國”又叫“昌城”。
《趙世家》集解、正義對趙國所奪“昌城”的定位并不可信,顯然是混淆了“昌城”、《漢志》“昌國”兩地。趙惠文王二十五年時齊國已從燕人的占領(lǐng)下復國四年有余,此時趙國攻占的齊地“昌城”不可能位于齊國腹地的都城臨淄附近;趙孝成王時燕國攻占的“昌壯”即便是“昌城”之訛,也肯定不會是在臨淄附近。有的論著不察,沿襲了這一疏誤,說“昌國,邑名,又名昌城。戰(zhàn)國時齊地,后入燕,故址在今山東淄博市東南昌城村?!囤w世家》:惠文王二十五年(前274),‘燕周將,攻昌城、高唐,取之”;認為“昌城又作昌國,其地在今山東省淄博市東南昌城?!妒酚洝肪?0《樂毅列傳》曰‘(燕昭王)封樂毅于昌國,號為昌國君”,同時又提出“昌國名稱較怪,頗疑《史記》此處之稱是比照漢制而記載的,封于昌(城),故稱昌國,原名應(yīng)稱昌或昌城”。也有論著將《趙世家》的話句讀為“燕周將,攻昌”,認為“昌”與“昌國”為一地,都在今山東淄博市。
齊都臨淄附近的既然是“昌國”而非“昌城”,那么上揭齊戈的“昌城”就不能定位在今淄博市,現(xiàn)當代學者也多次申述趙國攻占的“昌城”與“昌國”并非一地,“昌城”應(yīng)與齊地高唐鄰近。戈銘“昌城”也不會是《漢志》瑯邪郡的“昌”縣(治今山東諸城市東北,漢高帝、武帝時曾設(shè)立“昌”侯國),而應(yīng)該是趙惠文王時“攻昌城、高唐”的“昌城”,在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區(qū)西北。歷史地圖工具書將“昌城”定在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區(qū)西北,將“昌國”定在今山東淄博市西北,當是。
至于趙孝成王時被燕國攻占的“昌壯”是否“昌城”之訛,意見尚有分歧。學界絕大多數(shù)信從《正義》“昌壯”為“昌城”之訛的說法,只有馬孟龍先生認為“昌壯”實為“昌”“壯”兩個地名(見圖1所示),“昌”就是漢代的東昌縣(在今河北武邑縣境內(nèi)),“壯”即《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壯”侯國(在今山東寧津縣境內(nèi))。這個問題還有待進一步討論。
二
學界普遍認為,昌城在戰(zhàn)國中期屬于中山國,趙惠文王三年(前296)中山滅國之后歸屬趙國,歷史地圖工具書也將“昌城”劃歸前291年、前280年時的趙國。今按,根據(jù)《戰(zhàn)國策·趙策四》“三國攻秦”章的“趙攻中山,取扶柳”,臨近扶柳的昌城確有可能是原中山國之地。不過,從“昌城右”戈來看,中山國滅之后昌城的歸屬變化比已有的認識要復雜一些。
原屬中山國的昌城改屬齊國,很可能是趙國“與齊、燕共滅中山”(《史記·六國年表》趙惠文王四年欄)的結(jié)果。從《趙世家》所載趙國攻占中山國城邑的過程來看,武靈王二十一年奪取了“鄗、石邑、東垣”等,與之鄰近的昌城已不在趙人作戰(zhàn)計劃之內(nèi);從《趙策四》的策文“趙攻中山,取扶柳,五年以擅呼沱”來看,趙國奪取扶柳的時間應(yīng)在前300年左右。中山滅國之后不久,緊接著發(fā)生了齊湣王滅宋、燕昭王伐齊等重大國際事件,趙國趁五國伐齊、田單復國之機先后奪取了齊國的昔陽、麥邱、昌城、高唐等城邑(《趙世家》),而齊復國之后國力大衰,齊王建又實行閉國的政策,昌城等地并無回歸齊國的可能。按照這一思路,昌城屬齊的年代上限可以大致推定在趙武靈王二十一年至二十六年之間(前305—前300年,當齊宣王十五年至其末年),于前274年(當齊襄王十年)改屬趙。從文獻記載的昌城歸屬變化來看,齊國占據(jù)昌城且鑄造兵器的年代范圍在戰(zhàn)國中期晚段至晚期早段?;?qū)ⅰ安怯摇备瓯榷榇呵镏衅谥?,無論是從該戈的形制還是銘文格式來看,都沒有這種可能。
“地名+左/右?guī)臁钡你懳囊擦曇娪谌龝x兵器。戰(zhàn)國早期三晉地區(qū)就有了“地名+某庫”格式的兵器,比如出土于河北邯鄲百家村墓葬的“甘丹上”戈(31·16573),該墓葬就是戰(zhàn)國早期墓。湖南溆浦馬田坪M41出土的“(止土)庫”戈,刃內(nèi)、后緣圓轉(zhuǎn),是戰(zhàn)國中晚期三晉銅戈的常見特征,而墓中伴出的鼎、敦、壺、豆都是戰(zhàn)國中期較為典型的器物。相比之下,太原金勝村晉國大墓出土了“黃城”戈(30·16421)、“比城之棗戟”(31·16729)等兵器,墓葬年代在春戰(zhàn)之際??梢娙龝x地區(qū)“地名+某庫”格式兵器的年代不早于戰(zhàn)國初,流行于戰(zhàn)國早中期。
周波先生在考釋“郤氏左”戈(31·16566)時曾提出,“地名+左/右”格式“一般通行于戰(zhàn)國早期”,但在齊國兵器里“一直延續(xù)到了戰(zhàn)國中晚期”。本文認為“地名+左/右(庫)”格式齊兵的年代,可以結(jié)合其形制、地名等因素加以考察?!按居谟业馈备辏?1·16684)、“柴內(nèi)右”戈(31·16572,圖2·3)、“平阿左造徒戟”戈(31·16858,圖2·4)等的刃內(nèi)下折角,而非圓轉(zhuǎn),是戰(zhàn)國早期的特征;“昌城右”戈、“亡鹽右”戈(31·16568)、“平阿右戈”戈(31·16682,圖2·2)等兵器具有流線型前鋒,援寬、略上揚,內(nèi)部寬長、不開刃,當屬于戰(zhàn)國早期(可下延到戰(zhàn)國中期)。同屬于這一銘文格式的“陳侯因咨造·夕昜右”戈(圖2·5)、“陳侯因咨造·陵左”戈(31·16888)也鑄造于這一時期,只不過增加了齊威王(前356—前320在位)作為監(jiān)造者。可見齊系兵器“地名+左/右”的銘文格式流行于戰(zhàn)國早中期,這與三晉兵器是相一致的。
單純地從疆域變遷的角度來看,“地名+左/右”格式齊國兵器的年代下限是齊襄王初年,“鄆左、平陸左戟”戈(30·16467、31·16679)等,其年代下限甚至可以推定在齊王建早期(“平陸左戟”戈的刃部內(nèi)下圓轉(zhuǎn),屬于戰(zhàn)國中晚期的流行形制,也可作為佐證)。從下引“齊城右造車戟冶?”戈等資料來看,“地名+左/右(庫)”格式齊兵的實際年代下限可以晚到何時,還有待進一步討論。
除了“地名+左/右”格式,齊國兵器中還有“地名+左/右+冶”格式,見于“ 左造戟冶?”戈(32·17071,圖2·6)、“齊城右造車戟冶?”戈(32·17073)等。這種署有“冶”工之名的情形也見于齊“明”刀幣背文,比如“莒冶得”“平昜冶宋”等(《中國歷代貨幣大系1·先秦貨幣》3790、3797),在山東莒縣莒故城遺址還發(fā)現(xiàn)過“莒冶”背文的齊“明”刀幣鑄造陶范。李學勤先生指出,齊“明”刀的“鑄造時間應(yīng)包含樂毅伐齊時”,但“不能推論所有的這種刀幣都作于那短短的幾年”,也就是說背文為“莒冶”的齊“明”刀幣的鑄造年代應(yīng)不晚于齊湣王之時。作為國家推行的一種制度,齊國兵器中的“地名+左/右+冶”格式也應(yīng)與之同時。
引書簡稱對照表
《銘像》吳鎮(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
《銘像續(xù)》吳鎮(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xù)編》
《銘像三》吳鎮(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三編》
附記:本文在修改的過程中,曾得到井中偉先生的幫助,匿名審稿專家也提出了中肯的意見,孟嬌博士繪制了地圖,謹此一并致謝。
(責任編輯:徐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