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紅艷
(江蘇大學(xué),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西湖三塔作為核心景觀首次進入“白蛇傳傳說”,可見輯存于明代洪楩《清平山堂話本》卷一的《西湖三塔記》[3]。該話本將傳說作為三塔景觀由來的解釋,講述了西湖三怪——白蛇精、烏雞精和獺精合作色誘西湖青年奚宣贊,被奚宣贊的叔叔,從江西龍虎山修道歸來的奚真人識破收伏,最終在西湖上造了三塔并將三個精怪鎮(zhèn)壓于三塔之下的故事。宋元話本《西湖三塔記》是學(xué)界公認的“白蛇傳傳說”雛形之一,但是,一方面其主要精怪人物形象并非我們所熟知的白蛇、青蛇,而是由白蛇、烏雞和獺組成的“三怪”;另一方面該版本傳說的核心景觀也并非雷峰塔、斷橋、金山寺、法海洞等,其降蛇高人乃龍虎山道士而非金山寺高僧法海。傳說精怪形象緣何會發(fā)生如此大的演化?傳說所依附的西湖景觀又為何會從“西湖三塔”移位至“雷峰塔”?精怪人物形象的流變與西湖景觀變遷是否存在內(nèi)在邏輯互動關(guān)系?這些傳說演化的“必答題”引導(dǎo)我們重新審視“景觀”之于傳說的敘事意義。
“三怪”故事緣起于南北朝時期,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之《刻魅》云:
宋高祖永初中,張春為武昌太守。時人有嫁女,未及升車,女忽然失怪,出外毆擊人,乃自云己不樂嫁俗人。巫云是邪魅。將女至江際,遂擊鼓以術(shù)咒療。春以為欺惑百姓,刻期須得妖魅。翼日,有一青蛇來到巫所,即以大釘釘頭。至日中時,復(fù)見大龜從江來,伏于巫前,巫以朱書龜背作符,更遣入江。至暮,有大白鼉從江中出,乍沉乍浮,龜隨后催逼。鼉自忿死,冒來先入幔與女辭訣。女慟哭云:“失其姻好?!庇谑菨u差。或問巫曰:“魅者歸于何物?”巫云:“蛇是傳通,龜是媒人,鼉是其對,所獲三物,悉是魅?!贝菏贾`驗,皆殺之。[4]
在這則故事中,由蛇、龜和鼉組成的“三怪”合作魅惑一青年女子,最終被巫師降殺。程毅中認為此乃“三怪”故事之緣[5]。宋元時期,“三怪”故事頗為流行,形成了“三怪”故事系列,分別是《洛陽三怪記》《西湖三塔記》《崔衙內(nèi)白鷂招妖》(古稱《定山三怪》),以及《福祿壽三星度世》。正如鄭振鐸所言: “也許這一類以‘三怪’為中心人物的‘煙粉靈怪’小說,是很受著當時一般聽者們所歡迎,故‘說話人’也彼此競仿著寫吧。”[6]細讀“三怪”故事,我們可以輕易發(fā)現(xiàn),這四篇故事在妖怪數(shù)量上、降妖力量上以及故事情節(jié)和結(jié)構(gòu)上有著明顯的模仿性和承續(xù)性,特別是《洛陽三怪記》和《西湖三塔記》更呈現(xiàn)出較大的相似性。有學(xué)者從詩詞用語、情節(jié)內(nèi)容、成篇時間等方面對二者進行了翔實的專文對比,認為《西湖三塔記》正是對《洛陽三怪記》的“因襲與改寫”[7],《西湖三塔記》當屬“三怪”故事的變體。不同的是,從“三怪”到“三塔”的演變充分體現(xiàn)了“故事”與“傳說”的文體特征。民間傳說必有“中心點”[8],“這些所謂的中心點,都是社會上比較熟知的人物、山水、古跡風(fēng)俗等”[9],傳說依附于具有鮮明地方標識性的“物質(zhì)”載體,承擔(dān)著解釋相關(guān)“中心點”來龍去脈的敘事功能。鐘敬文將地方傳說分為三類,分別是記述的、創(chuàng)造的和借用的。其中,所謂“借用的地方傳說”就是指“假用民間本來獨立流行的神話、民間故事而略加以附會的一類?!盵10]《西湖三塔記》便是充分利用西湖題名景觀——三潭印月的社會影響力和景觀認同基礎(chǔ),將“三怪故事”落地杭州西湖,實現(xiàn)了從“故事”到“傳說”的文體轉(zhuǎn)型,并從此開啟了“白蛇傳傳說”與江南的千年敘事。
那么,在西湖十景中,“白蛇傳傳說”緣何首選“西湖三塔”作為其傳說核心景觀?首先應(yīng)是源于“三怪”敘事模式亟需融入杭州地域文化的敘事情感需求。傳說總是與“地方”相連,是一種“地方話語”[11],落地性是其文體特征之一,也是它獲得發(fā)展的必然條件 ?!叭帧惫适掠陕尻栆莆恢廖骱?為了更好地融入杭州地域文化,便于故事的接受和傳播,在不偏離“三怪”故事固有結(jié)構(gòu)模式與核心情節(jié)的基礎(chǔ)上,講述者自然渴望尋找一個可以依托的知名景觀,有效增強傳說的地域感與現(xiàn)實感?!罢f話藝術(shù)往往直接面對特殊的城市接受群體,自然要用受眾熟悉、喜歡的人物、故事和語言來迎合他們的興趣?!盵12]另一方面,宋元話本小說家往往有著強烈的地域書寫意識。因此,話本中凡涉及地域性的景觀,必然濃墨重彩、不遺余力,尤其是在“入話”部分,更是以地域書寫為“主角”,努力在地域性與話本小說之間建立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性。其次,“三”作為“三怪”故事的關(guān)鍵詞,不僅對應(yīng)著故事中精怪的數(shù)量,同時還與故事中的降妖宗教——道教文化息息相關(guān)?!拔骱弊鳛槲骱箢}名景觀中唯一與“三”相關(guān)的景觀,與“三怪”故事有著天然的契合性。當然,西湖三塔既有的“三塔鎮(zhèn)三潭”傳說也為“三怪”故事的黏附提供了傳說認同基礎(chǔ)?!八?zhèn)深淵”傳說最早見于南宋吳自牧《夢粱錄》:“西湖三潭,立三塔以鎮(zhèn)之?!盵13]此說影響頗深,直至明中葉有關(guān)“三潭印月”的詩歌中,仍在傳唱:“靜涵塔影倒深淵”(明湯煥《三潭印月》)、“潭底是龍源,翠戶珠宮玉作田”(明馬洪《三潭印月》)。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嘉惠堂本)在“三潭印月”一節(jié)也記載了這一傳說:“相傳湖中有三潭,深不可測,西湖十景所謂三潭印月者是也,故建三塔以鎮(zhèn)之?!鼻迥┟癯蹶愡x《仰逋居游記》也沿襲了這一記載:“湖中舊有三潭,深不可測,故建三塔鎮(zhèn)之?!盵14]西湖題名景觀“三潭印月”的核心元素——“三塔”正是在這樣的傳說基礎(chǔ)、敘事需求與接受心理的驅(qū)使下,走進“白蛇傳傳說”,成為“白蛇傳傳說”與江南“一見鐘情”的第一個具有敘事功能的核心景觀。
傳說景觀是傳說地方化的空間投射 ,是架連“故事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重要媒介,民間傳說核心景觀具有塑造人物形象、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行動元”敘事功能。“白蛇傳傳說”落地江南,首選與傳說人物、情節(jié)相貼合的“西湖三塔”作為可依附的景觀,為加快傳說融入地域文化提供了“物質(zhì)”載體。然而,明弘治(1488—1505)年間,西湖三塔意外被毀。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中記有“湖心亭”:
湖中舊有三塔、湖心寺,并廢。三塔俱在外湖,三坻鼎力?;拭骱胫文觊g,僉事陰子淑者,秉事甚厲。時湖心寺僧倚怙鎮(zhèn)守中官,不容官長以酒肴入,陰公大怒,廉其殲事,立毀之,并去其塔。[15]
清《西湖百詠》亦云:“在全湖中心舊有湖心寺,寺外三塔鼎峙。明孝宗時寺與塔俱毀?!盵16]清海寧學(xué)者許承祖在《雪莊西湖漁唱》中還明確指出了三塔被毀的具體時間:“弘治五年,僉事陰淑毀寺及塔。葑塞湖源。”[17]三塔被毀后,僅存塔基。明沈儀在《兩湖塵談錄》中云:“三塔基,余童時猶見之。正德時,楊公開湖,始盡掘去?!盵18]“楊公”即正德三年(1508)疏浚西湖的杭州知州楊孟瑛。楊公在大規(guī)模的疏浚西湖過程中,毀去三塔塔基,唯北塔一基略存。
嘉靖三十一年(1552),知府孫孟建亭其上,此亭即為孫孟建于北塔遺址上的“振鷺亭”,在同期文獻中習(xí)慣稱其為“湖心亭”。之后,中塔和南塔也相繼得到開發(fā)。萬歷三十五年(1607),知縣聶心湯翦治湖中葑泥,繞灘筑埂為放生池。尋置三小塔以仿舊跡。俗又指新塔所在為三潭,相沿既久,不可復(fù)正。只是,“三小塔”已不在當年宋塔的位置。萬歷三十七年(1609),聶心湯所修《錢塘縣志》,在“紀勝”中詳細記錄了這一階段對西湖三塔的重建與改造:
湖心平壤如砥,即舊湖心寺基……其中塔、南塔久廢為草灘,東西延袤三百八十步,南北延袤九百步……申呈撫院牒行,錢塘查復(fù),浚取葑泥,繞潭筑埂,環(huán)插水柳,為湖中之湖,專為放生之所。又于舊寺基重建德生堂,擇僧守之,禁絕漁人越界捕捉。一以祝圣壽靈長,一以浚湖面儲水,一以復(fù)三潭舊跡云。[19]
從弘治五年(1492)“三塔被毀”到萬歷三十五年(1607)“三塔重建”,前后經(jīng)歷了115年,也就是說,西湖三塔景觀曾消失在西湖湖面長達百余年。有學(xué)者曾細致對比了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初刻”與“再刻”時對西湖三塔景觀來歷的不同解釋,以佐證景觀的存亡對傳說改編的特殊意義[20]23?!段骱斡[志》初刻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在初刻本第二卷《孤山三堤勝跡》中,田汝成對三塔來歷如是記載道:“相傳湖中有三潭,深不可測,西湖十景三潭印月者是也,故建三塔以鎮(zhèn)之?!睂θ膩須v,田汝成認可的是“三塔鎮(zhèn)三潭”,并未提及“三塔鎮(zhèn)三妖”的傳說。彼時距離三塔被毀約五十年左右。由此可推知,“三塔鎮(zhèn)妖”傳說在當時已鮮少被記錄?!段骱斡[志》于萬歷四十七年(1619)重刻(今有嘉惠堂本),在介紹湖心亭時,增加了西湖三塔鎮(zhèn)妖傳說:
湖心亭,自宋元歷國初,舊為湖心寺,鵠立湖中,三塔鼎峙。相傳湖中有三潭,深不可測,所謂三潭映月者也?!读倚≌f》載有西湖三怪,時出迷惑有人,故法師作三塔以鎮(zhèn)之。[21]
《西湖游覽志》重刻時,三潭舊跡已恢復(fù)數(shù)年。李耘據(jù)此推斷,由于湖心寺及三塔的重建,三塔鎮(zhèn)妖傳說才重新被講述,“白蛇傳傳說”則在三塔被毀之后而轉(zhuǎn)向依附雷峰塔:“由唐至宋流傳不衰的白蛇故事,有著頑強的生命力,總能開拓出新的生存空間,延續(xù)著她在民間文學(xué)領(lǐng)域的不盡生命。她很快又找到與三塔相距不遠的雷峰塔作為依托,于是,《雷峰塔》故事也便應(yīng)運而生?!盵20]24趙曉紅、石芳對這一推斷持有懷疑,認為即使此說成立,“白蛇傳傳說”的產(chǎn)生與形成也是明末之事,而且,明虞淳熙有詩云:“日前無塔鎮(zhèn)妖魚,黑戾烏蛇擲山市。”[22]因此,趙文指出,即使無塔之時,《西湖三塔記》在杭州仍有流傳,而洪楩清平山堂話本《六十家小說》成于嘉靖年間,《西湖三塔記》正出自其中,這也表明萬歷之前,西湖三塔的蛇精故事仍在流傳,由此提出觀點,即弘治年間的這一變動,并不能說明彼時《西湖三塔記》已為白蛇故事替代[23]。
其實,上述學(xué)者關(guān)于“白蛇傳傳說”景觀變遷對傳說影響的爭議恰恰說明了傳說語言敘事與景觀敘事的邏輯互動關(guān)系。從西湖三塔到雷峰塔的轉(zhuǎn)變并不是在一個突變的時間節(jié)點上,而是一個隨著景觀的缺失逐漸演化、選擇、移植的傳播過程,二者并非替代的關(guān)系,而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中間可能還存在一個同時流傳的過渡階段。嘉靖時期(1522—1567)不僅有輯存于《六十家小說》的《西湖三塔記》,也有關(guān)于雷峰塔的鎮(zhèn)妖傳說,如明嘉靖年間已有《雷峰塔》傳奇(1)在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浙江分會所編《〈白蛇傳〉論文集》中有三處提到嘉靖雷峰塔傳奇本。一是趙景深、李平《〈雷峰塔〉傳奇與民間文學(xué)的關(guān)系》的附記,二是沈祖安《真元浩浩理無窮——戲、曲〈白蛇傳〉縱橫談》,三是莫高《〈白蛇傳〉研究資料索引》之“地方戲曲”。所提嘉靖本包括:戴不凡收藏的明嘉靖九年《雷峰塔》傳奇、杭州吳敬塘(叩天生)藏南戲弋陽腔嘉靖十年汲古齋刻本《雷峰塔》、無名氏嘉靖十一年刻本《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傳奇》。上述版本目前已難以查找。;萬歷年間(1573—1620)也是既有《西湖游覽志》重刻本對西湖三塔鎮(zhèn)妖傳說的記載,同時也存有陳六龍《雷峰塔》傳奇(2)其本今已不傳,但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中有所著錄,并云:“相傳雷峰塔之建,鎮(zhèn)白娘子妖也?!?、吳從先《小窗自紀》(3)吳從先:《小窗自紀》第四卷《游西湖紀》云:“外為雷峰塔,宋時法師缽貯白蛇,以塔覆之?!焙汀度f歷錢塘縣志》(4)《萬歷錢塘縣志》云:“雷峰塔相傳鎮(zhèn)青魚白蛇之妖,父老子弟轉(zhuǎn)相告也?!钡任墨I對雷峰塔鎮(zhèn)妖傳說的記錄。
綜上所述,西湖三塔的意外被毀使“白蛇傳傳說”失去了可依附的現(xiàn)實景觀,西湖“三怪”傳說逐漸淡化。在此過程中,傳說與景觀是一對具有“雙向互動”性的敘事形態(tài)。景觀由一開始的傳說附屬身份(“物質(zhì)”載體)轉(zhuǎn)變?yōu)榫哂兄髟讉髡f發(fā)展走向的核心敘事元素(景觀敘事)。與此同時,另一個脫胎于西湖“三怪”傳說的“兩怪”傳說悄然而生,并在知名景觀——雷峰塔——的社會影響之下,表現(xiàn)出明顯地取代西湖“三怪”傳說的趨勢。
成書于嘉靖二十六年的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初刻本首次記載了一則被鎮(zhèn)壓于雷峰塔下的“兩怪”傳說:“俗傳湖中有白蛇、青魚兩怪,鎮(zhèn)壓塔下?!?這是“白蛇傳傳說”“兩怪”人物形象的最早文獻記載。是時,距離西湖三塔被毀大約五十余年。雷峰塔的“兩怪”傳說和三塔的“三怪”傳說是否具有傳承性?西湖“三怪”又是如何被置換為白、青“兩怪”的呢?如上文《西湖游覽志》記載,早期西湖“兩怪”傳說中的精怪分別為白蛇與青魚。對比《西湖三塔記》,無論是西湖“三怪”傳說還是“兩怪”傳說,白蛇精始終是傳說的核心精怪形象。那么“青魚”是如何成為“兩怪”之一,從而走進“白蛇傳傳說”的敘事框架的呢?
關(guān)于西湖三塔的精怪傳說,除了《西湖三塔記》之外,在杭州民間流傳的“三塔鎮(zhèn)三潭”傳說中,還有一條興風(fēng)作浪的黑魚精。
相傳,魯班和小妹來到杭州。是時,西湖深潭里有一條作祟的黑魚精,他是一個又黑又丑的后生。黑魚精看上了魯班的妹妹,要求小妹嫁給他,否則他就要水漫山崗。聰明的小妹借置辦嫁妝之名,拖住黑魚精。魯班用半座山做成了一個大香爐,圓鼓鼓的香爐底下,有三只倒豎葫蘆形的尖腳,尖腳上都有三面透光的圓洞。魯班讓黑魚精將嫁妝搬下湖,誰知,香爐倒覆過來,將黑魚精死死罩在了深潭底下,香爐只露出三只葫蘆形的香爐腳尖,黑魚精被悶死在了深潭里。傳說中的三只香爐腳便是西湖三塔。[24]
從這則傳說來看,三塔傳說中的精怪既有白蛇精、烏雞精、獺精這西湖“三怪”,也有黑魚精。江南多水,蛇和魚是十分常見的水中生物。而且,在江南民間信仰中,蛇又往往被封為水神,魚也被認為是司水之神,同屬于水中神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黑色又常常被稱為青色,如“青絲”。因此,被鎮(zhèn)壓于三塔之下的黑魚精傳說很可能會演變?yōu)榍圄~精傳說。
明末馮夢龍擬話本《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以下簡稱“馮本”)被公認為“白蛇傳傳說”最早、最完整的版本,其中的精怪形象便是白蛇和青魚兩怪。有趣的是,“馮本”中青魚精的藏身處所正是“西湖內(nèi)第三橋下潭內(nèi)千年成氣的青魚”[25]494,白娘子則是“因為風(fēng)雨大作,來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處”[25]494。可見,“馮本”中的兩怪——白蛇精和青魚精——正是盤踞在三塔之下的深潭內(nèi),與《西湖三塔記》中的精怪同源。清乾隆三年(1738),戲曲家黃圖珌在《雷峰塔傳奇》(以下簡稱“黃本”)中也沿用了青魚精這一西湖妖怪形象,該篇在“慈音”部分就點明:“今東溟有一白蛇與一條青魚……”[26]青魚精的形象直至“梨園舊抄本”、方成培《雷峰塔》傳奇本才開始改變?yōu)榕c白蛇同類的“青蛇精”。黃圖珌在其《雷峰塔》“自序”中言:“方脫稿,伶人即堅請以搬演之?!盵27]以“黃本”為底本并加以修改而成的演出本——梨園舊抄本——大約形成于清乾隆三年之后,而方成培戲曲本《雷峰塔》傳奇(以下簡稱“方本”)完成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因此,從最早見諸記載的《西湖游覽志》初刻本到黃圖珌戲曲本,“白蛇傳傳說”中的青魚精身份前后持續(xù)了至少200年的時間,這充分說明西湖“三塔”傳說對“白蛇傳傳說”精怪形象演變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即使青魚精于公元1771年前后開始被置換為青蛇精,但是青魚精并未就此在傳說中消失,而是以其他身份仍然被安置于“白蛇傳傳說”。在“方本”中,白娘子有一位師兄叫“黑風(fēng)仙”;在清末夢花館主的《白蛇全傳》中,亦有一位“黑風(fēng)大王”的義兄是“黑魚精”。這些傳說中的“黑風(fēng)”“黑魚”形象均可視為西湖水怪“黑魚精”的變體。
此外,從“三塔”傳說中走來的青魚精形象還表現(xiàn)為“白蛇傳傳說”對青魚男性身份的設(shè)置。在民間口傳中,小青有時是一個“蛇郎”的身份。在江蘇省鎮(zhèn)江市收錄的口頭傳說中有這樣一個故事:
白蛇白娘娘得道下山,半路上遇到青蛇小青青。青蛇躺在路上,不準她走。白娘娘問道:“你為什么不讓我走唦?”小青青說道:“你要過去,這個也不難,我想娶你當老婆!”白娘娘一聽:“啊,你要娶我做老婆?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唦?”小青青說:“我們來比比本事,如果我打贏,你就嫁給我;要是我輸了,我就化成一個女的,做你妹妹!”兩條蛇從山上打到山下,殺得霧氣騰騰。青蛇的道行畢竟沒有白蛇高,結(jié)果打敗了。小青青認輸,喊了一聲:“姐姐”……(5)講述人:徐召文,男,38歲;采錄人:徐復(fù)興,采錄時間:1987年10月,錄音于縣文化館;流傳地區(qū):江蘇鎮(zhèn)江市揚中縣。收錄于康新民,主編:《白蛇傳文化集粹》(異文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251頁。
這則傳說同時也流傳于四川峨眉山一帶。峨眉山清音閣附近的“斗龍壩”景觀據(jù)說正是白蛇與青蛇大戰(zhàn)的場所,二蛇相斗的原因也是青蛇以男性身份向白蛇求婚遭拒,于是比武決勝負。(6)訪談時間:2012年6月7日,訪談地點:峨眉山景區(qū)內(nèi),被訪談人:王女士,峨眉山人,55歲,訪談人:余紅艷。此外,在川劇“白蛇傳傳說”的經(jīng)典演出中,青蛇也同樣是男性形象。應(yīng)該說,青蛇的男性身份與西湖三塔傳說中的黑魚精形象具有一定的承續(xù)性。西湖三塔傳說中的黑魚精是一個黑后生,因此,從黑魚精演變而來的青魚、青蛇形象有時也以男性身份出場。
由此,我們可以判斷,“白蛇傳傳說”的主要精怪——白蛇和青蛇——來源于宋元時期的西湖“三怪”傳說。它在保留了白蛇精這一核心精怪形象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西湖“三塔”傳說中的黑魚精形象,將早期西湖“三怪”中的烏雞精和獺精置換為更加適合于西湖水域特色的青魚精,從而將西湖“三怪”傳說演化、定型為“兩怪”傳說,最終發(fā)展為中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的“白蛇傳傳說”。在從“三怪”傳說向“兩怪”傳說轉(zhuǎn)變的過程中,西湖三塔及其景觀變遷對傳說的講述與發(fā)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推動作用,一方面西湖三塔是“三怪”故事走進杭州西湖的景觀依托,是中國傳統(tǒng)的白蛇故事向傳說演化,落腳江浙地區(qū)的緣起;另一方面,三塔景觀的變遷使得西湖“三怪”傳說無所依托,失去了講述的景觀基礎(chǔ),打破了既有的“三塔”對應(yīng)“三怪”的敘事模式,敘事結(jié)構(gòu)被迫重組。因此,即使“三塔”在萬歷三十五年(1607)得到重建,《西湖三塔記》的傳說也一度得以重新講述與提及,但是,西湖“三怪”傳說已經(jīng)逐漸淡化,“兩怪”傳說逐漸成為新的西湖水怪傳說尤其是“白蛇傳傳說”的主要方向?!鞍咨邆鱾髡f”的核心景觀——雷峰塔——正是在“三塔”景觀變遷的語境下,走進“白蛇傳傳說”并徹底改變了“白蛇傳傳說”的宗教降蛇力量,為另一個重要的傳說景觀——鎮(zhèn)江金山寺——納入傳說敘事空間奠定了宗教基礎(chǔ)。雷峰塔、金山寺等“白蛇傳傳說”核心景觀在傳說人物形象變遷、主題演化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的景觀敘事功能,景觀成為“白蛇傳傳說”研究不可忽視的重要內(nèi)容。
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景觀推動傳說演化并實施景觀敘事功能的過程中,傳說作為語言敘事形態(tài),隨著其傳播空間的拓展、社會影響力的提升,也反過來建構(gòu)著其核心景觀,甚至成為傳說景觀實體生產(chǎn)和符號生產(chǎn)的重要敘事元素。傳說與景觀共生互構(gòu)的邏輯關(guān)系形成了一個從“傳說”到“景觀”再到“新的傳說”,或者從“景觀”到“傳說”再到“新的景觀”的民間傳說景觀敘事與景觀生產(chǎn)機制,是傳說與景觀合力完成的地方性敘事譜系,也是當前民間傳說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與地方文旅深度融合的新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