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一
我的朋友克里布確實遭遇了極荒誕的事兒,要不是親眼所見,誰聽了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早上他跟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還在想,是不是他有什么別的事不方便說,胡謅了一個理由。但他沒有胡說。如他所述,他在那兒掛著呢,在我眼前的衣柜上,我坐在床邊,一條白色已經(jīng)泛黃的床單上還留著他的睡痕。棕色衣柜門上掛著一張二維碼,已經(jīng)用得有點(diǎn)兒舊的黑白色卡片,對著它吹一口氣還晃了幾晃。
克里布就在那張卡片里面。
我都不知道該說這是卡片還是克里布,始終不愿相信這是真的?!疤奶屏?。”我說。
朝卡片吹氣時,克里布在里邊大喊頭暈,他說風(fēng)大。我確定那聲音的確是從卡片里傳來的。
他身高一米七,體重一百四十,天知道如何被“吞沒”的。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先前我還拿著卡片抖了抖,企圖把他抖出來。毫無意義。除了把人在卡片里抖得一陣怪叫,問我外面是不是地震了,就再也沒有獲得什么好的作用。
“別人死了掛在墻上起碼是一張照片,我倒好,掛在墻上是一張二維碼,問題還在于我并沒有死?!彼诶镞吶滩蛔”г?,但這個話把他自己說笑了。
人處于絕境中的求生能力超強(qiáng)。他在給人打電話,跟警察求助,在報送自己房子的位置,請求對方找?guī)讉€醫(yī)生來,會修電腦、修車、會搞程序的也行,什么都行,反正能把壞掉的東西修好的都行。
我突然覺得身體很不舒服,像是要感冒,非常困乏,比我感冒時吃了頭孢之后的困意強(qiáng)得多。覺得不可思議,這種困意一點(diǎn)兒都不正常,眼皮發(fā)麻還帶著輕微的癢,耳朵一遍一遍地轟轟幾聲大響之后又突然放氣似的“癟”了,至于我的手腳,我覺得它們像螃蟹似的那么多,有的扯著我的下半身,有的在腰桿上亂晃。我完全不能自控地像個人肉機(jī)器一樣搖擺起來。我覺得我就是在搖擺。喉嚨里在打嗝,這樣持續(xù)了好幾秒鐘,仿佛從胃里要翻出一條魚來。
我原本打算看完克里布之后去自己的攤位上賣魚,現(xiàn)在卻頭暈眼花,起不了身。從他家到魚市步行只需一公里,我是個殺魚的,克里布則干著收購特產(chǎn)轉(zhuǎn)賣的生意,就像他那樣,我的二維碼也經(jīng)常掛在脖子上。
我必須離開這兒,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留在這兒可能連我自己也要出問題了。他那隱隱約約的求助聲我快聽不清。
“歐森、歐森……”細(xì)微得幾乎像蚊子叫,我知道是克里布在喊我,我沒辦法張口回應(yīng),腦袋都像快從脖子上掉下去了。
太難受了,我被自己的雙腳和雙手拖累,我在搖擺,后來是旋轉(zhuǎn),要散架了似的。我的頭早已昏漲,眼睛也看不清東西,只是思想還在活躍,并努力保持清醒。
“歐森、歐森……”
天旋地轉(zhuǎn)。眼睛能睜開一點(diǎn)了,我努力讓它睜著,房子成了線條……不,是我自己成了線條。我覺得我是個抽風(fēng)的陀螺。
沒那么昏了。手和腳逐漸恢復(fù)安靜,耳朵里還是一陣一陣爆響,不太能聽清聲音,但無關(guān)緊要了,胃里至少沒那么難受??死锊紗栁覄偛旁趺椿厥隆N以趺粗??
二
警察:
你真是不走運(yùn),一個大活人居然被這張卡片吞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騙了。這怎么可能?還是出來吧,別藏了。
克里布:
是呀,警察先生,我今天運(yùn)氣壞透了。我倒是希望自己是在欺騙您,可不是,悲劇發(fā)生了,但聽上去誰也覺得是個笑話。您不用到處找我,就算把這間房子翻個底朝天也沒用,我就在這張卡片里,掛在您跟前的衣柜上。麻煩您想辦法讓我出來。
警察:
好吧我也累了,你這個房間我也翻遍了,你應(yīng)該不會有膽量和時間跟警察同志玩無聊的游戲??ㄆ乙矙z查過,確實沒有安裝什么錄音,但為什么呢?也不是什么遠(yuǎn)程通話設(shè)備,這的確只是一張普通卡片,你都把我搞糊涂了,你真的在里邊兒嗎?太不可思議了。
克里布:
您湊近一點(diǎn)兒聽,看看是不是我本人在里邊兒跟您說話。
警察:
好的,你現(xiàn)在吹一口氣——啊,天哪,果然是。
克里布:
您現(xiàn)在應(yīng)該相信我是“現(xiàn)場”說話了吧?
警察:
是的,我相信。天底下有這么奇怪的事兒嗎?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等怪事。
克里布:
怪事不分年代,警察先生。
警察:
說得也有點(diǎn)道理。
克里布:
我只是一個讀了高中出來的普通人,干過很多工作,跑過很多地方,見識過各色各樣的人事,我如今在這座小城市奮斗事業(yè),也談不上事業(yè),就是一件穩(wěn)定的生存活計,我把高原上居住的山民種的天然果蔬收購,然后打包拿到網(wǎng)上銷售,這個活計讓我給做得有模有樣。今天早上我就是準(zhǔn)備去賣東西的,現(xiàn)在那已經(jīng)是我的熱門生意了,眼看著,我就要過上舒舒服服的日子,計劃將這間小屋置換成大房子,可是您看,我居然遭遇了這么可笑的事。剛才我還跟我的朋友歐森(他在你們來這兒之前離開了,他說他好像生病了,我就讓他先回去休息),我跟他說,別人掛在墻上起碼是一張黑白照片,而我是一張二維碼,我這么悲慘的事情搞得像一場笑話,都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心情。您也不要懷疑了,這件事千真萬確,我就是這張卡片,這張卡片就是我,我被它套牢在里面了。我絞盡腦汁,但就是沒法掙脫。您快想想辦法幫我。
警察:
你能看見外面嗎?光,物件兒,或者我們?
克里布:
能看見一些輪廓,比方說您,我看到的就是一個線條組成的人,一個框架,比方說我的床,也是線條,大長方形的床,小長方形的枕頭,還有床單,也是線條,都是沒有顏色的,都是黑白的,無論物還是人。我只能從聲音上辨別誰是熟人誰是陌生人。
警察:
就是說,還能看見(或者說感受)光線,只不過它不再顯示物體的彩色,看到的都是黑白。
克里布:
是的,只剩下黑與白。
警察:
這么說來,世界對你而言變得簡單了。
克里布:
是的,黑是黑,白是白??晌也灰@么簡單,我已經(jīng)在豐富多彩的世界里活了三十多年,眼下這個怪事無法接受。
警察:
不說你無法接受,就是我也無法接受。我給你帶來的醫(yī)生都走了,他們看到房子里沒有人,覺得被欺騙了,我也不能把他們強(qiáng)留下來,醫(yī)院里的病人都等著治病。要是你真的需要他們留下來,你那會兒應(yīng)該在卡片里大叫救命。
克里布:
那會兒我打了個盹兒。在這兒很容易犯困。
警察:
哦。你也不用失望,就算醫(yī)生留下來,我覺得他們對這個情況也束手無策。我敢肯定。
克里布:
嗯。
警察:
我能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很著急,很無助,很崩潰??晌夷茉趺崔k,如果你真的被關(guān)在這樣一張紙片里,誰也不會有辦法。
克里布:
是啊,不知道怎么辦,恐怕現(xiàn)在誰面對我,都只剩下這么一句話了。只不過,我雖然很崩潰,可也沒有想著坐以待斃,您是警察,您平時就負(fù)責(zé)抓壞人,破案,擒拿,什么硬招您都是訓(xùn)練有素的,您對自己的工作也認(rèn)真負(fù)責(zé),現(xiàn)在遇到眼前這個情況,即便很棘手,也不會輕易放棄的對嗎?人們都指望您維持治安壞境,幫助弱小?,F(xiàn)在我就是弱小?;蛘吣贿@樣看待也行,把我當(dāng)成一個藏匿在這兒的壞蛋,我都沒有意見,只要您愿意幫忙開動腦筋——您只要想:要把這個壞蛋抓起來。
警察:
你現(xiàn)在就是告訴我,你殺人如麻,禍患無窮,天地不容,我也無能為力。
克里布:
您想想辦法。
警察:
想啦,沒有辦法。
克里布:
那您怎么回去交代這一趟出警的任務(wù)結(jié)果呢?您該說自己完成任務(wù)了還是怎么講?
警察:
我如實講。即便領(lǐng)導(dǎo)會覺得我是不是腦子出毛病了,說胡話了,也只能如實報告。如果還有警察愿意來幫你,或者他們也覺得稀奇,要來看看情況,那是他們的事,我攔不住。
克里布:
如果是那樣的話,也許我還有出去的希望呢。
警察:
你覺得人多力量大?
克里布:
嗯。
警察:
你倒是很樂觀。
三
醫(yī)生:
你叫克里布?
克里布:
是的醫(yī)生,這是我很滿意的名字。您有辦法讓我出去嗎?
克里布:
我很感謝你,歐森,你把醫(yī)生請來了。你剛才不舒服暫時回家,現(xiàn)在好了嗎?
歐森:
呼吸兩口新鮮空氣好多了。我把從你這兒出去的醫(yī)生重新幫你請回來。本來他們還忙著走呢,可是當(dāng)我把你的遭遇說了一遍,不管是出于相信還是好奇還是救人一命的心思,救護(hù)車司機(jī)終于調(diào)轉(zhuǎn)車頭,再將這位年輕的主治醫(yī)生送到你的樓下,她是我們這座城市醫(yī)術(shù)最好的專家。你也應(yīng)該感受到了吧,我用手抖這張卡片是完全沒有經(jīng)驗的、粗暴的,可是醫(yī)生的手,也在抖卡片,但你在里面就沒有發(fā)出不舒服頭暈之類的喊叫。
克里布:
這倒是,我沒有哪兒不舒服。
醫(yī)生:
你挪開一下,別擋著,讓我看看這張卡片到底是什么原理,它怎么會把一個大活人給吞沒。也不要再說好聽話了,沒有用的,我可以肯定,我救不了你的朋友。
歐森:
醫(yī)生,您想想辦法,能救他的人只能是您了。
醫(yī)生:
這兒還有一位警察先生呢。
警察:
我無能為力,我干脆坐在椅子上看你們?nèi)绾翁幚?。我反正一點(diǎn)兒辦法沒有。本來我應(yīng)該走了,但不太忍心就這么離開。也許我要申請在這兒蹲守,就當(dāng)是遇到了特殊案件,要長期性地出警。只是不知道如果我留下來,克里布先生是不是允許。畢竟,如果有人打開門,克里布也不做聲的話,別人以為我用職業(yè)之便霸占了民居。
克里布:
不會的,警察先生,我很感動您這么說,也期待您繼續(xù)留下來,不管您出于好奇還是別的,我都不想這個房間里只剩我一個人。
警察:
那就好。但我肯定隨時會離開,我對自己蹲守在這兒沒有多大信心。
醫(yī)生:
我理解警察先生的無能為力,因為我也束手無策。
克里布:
醫(yī)生,這個時候,您就是我的救世主,如果您也沒有信心,我可如何是好。拜托了。
醫(yī)生:
我的醫(yī)術(shù)在這張卡片上絲毫沒有用處??死锊枷壬?,我只是很好奇,想端詳它一下。
克里布:
只要能讓我擺脫這個窘境,怎么看都行。
歐森:
你不要泄氣,他們一定會有辦法的。
醫(yī)生:
我沒有辦法。
警察:
我也沒有辦法。
醫(yī)生:
但我會仔細(xì)觀察原因。
警察:
我會關(guān)注這件事的進(jìn)展。
歐森:
您二位一定要幫幫忙,不然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該求助誰了。
克里布:
也許可以找找修理工,魔術(shù)大師也行——啊,對,魔術(shù)師,天哪,我突然想到這個,也許魔術(shù)師真的可以幫我解決困難,他們能把東西變沒有,也能無中生有。歐森,你愿意幫我去找一位高明的魔術(shù)師嗎?
歐森:
我愿意幫忙,但我不知道上哪兒找高明的魔術(shù)師。
醫(yī)生:
這不科學(xué)。怎么能依靠旁門左道解決問題。
克里布:
醫(yī)生您大概忘了,我現(xiàn)在這個情況就很不科學(xué),您還能使用任何科學(xué)的辦法來“解剖”我嗎?
警察:
他說得對,醫(yī)生,我們現(xiàn)在用科學(xué)道理也解釋不清這件事了。當(dāng)然啦,克里布先生,你還是要保持信心,就算我和醫(yī)生沒有辦法,興許還有別的部門和人才能幫忙,但肯定不是魔術(shù)師,魔術(shù)師就是個游戲高手,耍把戲逗你開心,但救不了你。
克里布:
我不能等了,我的處境你們體會不到。不知道怎么的,我真的覺得這件事只有魔術(shù)師能幫忙,這個念頭在我腦子里冒出來時特別堅定,想到“魔術(shù)師”這三個字,我都覺得像是看到了曙光。
歐森:
那我?guī)湍闳フ野?,克里布,我一定盡我所能。
醫(yī)生:
我很想勸你們放棄這個荒唐的念頭,去求助一個耍把戲的人不太靠譜,但又害怕澆滅了你們的信心,有盼頭才有活下去的力量。我也端詳夠了,確實沒有辦法。
警察:
既然醫(yī)生束手無策,我也早就說了沒辦法,蹲守在這兒也是浪費(fèi)時間和精力,你們眼下堅持去請魔術(shù)師,那就去吧,我也離開這兒,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操辦??死锊枷壬?,歐森先生,再見啦。
四
我要乘船漂到對面才能進(jìn)山,根據(jù)打聽到的消息,大魔術(shù)師黃青柳住在這片海子對面的山中。這是一片高原湖泊,寬闊的水域,若不乘船,就只能步行繞道。我已經(jīng)走不動了。不想圍著這么寬的海子繞大半圈。我從自己居住的城市到這個地方,基本上都在徒步,一進(jìn)入這片山林就沒有什么交通工具。村落極少,而且住戶更少,我在途中看到最大的一個村莊只有四戶人家。而在眼前這片海子附近,就根本沒有人居住。幸虧我?guī)ё懔烁杉Z。當(dāng)然,也背夠了,有時候累得想把它們?nèi)砍赃M(jìn)肚子里。
這個地方信號時有時無,到處都是荒草野樹,海鷗和白鷺在水面盤旋之后飛入天空,潔凈的白云,明晃晃的太陽光,藍(lán)色天空,還有我船下流動的水,這一切把我烘托成了游人或探險者的樣子。我的心情逐漸變得舒暢起來,半靠在船尾像個半醉的人。我突然后悔沒有將途中傻乎乎跟了我一程的哈巴狗帶上,它肯定已經(jīng)沒有主人了,很臟的皮毛,很可憐的目光,但我竟然把它給攆走了。應(yīng)該帶它上路的。
我懇請船家給我唱一首山歌,他哈哈笑了兩聲,不說行也不說不行。船家是個老頭子,一件灰色短袖襯衫一條速干運(yùn)動褲,一個斗笠,一桿煙槍用繩子穿了掛在脖子上;他性格開朗,一個人駐扎在這片水域負(fù)責(zé)擺渡,可能長期沒有與人交流,他說話有點(diǎn)不利索,好像語言功能在退化。我反正心情很好的樣子,一副很期待在這個時候聽到一首山歌的樣子。船家禁不住我的懇求,他開口哼了一首調(diào)子,配著滑動的水聲,比那些專業(yè)的歌唱家也差不到哪兒去了,甚至也許,比他們還好呢。
到了岸邊,下了船,只身走入山林,去幫克里布辦正事了。
我其實連黃青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那些給我介紹的人也不知道,一會兒說他是個上了年歲的男人,一會兒又說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們誰都沒有見過黃青柳真正的樣子,因為他(她)從不以真實的樣子出現(xiàn),忽男忽女,忽老忽少,男時男聲,女時女聲,老時聲音蒼蒼,少時音色清亮,不管他怎么變化,人們也堅信他就是黃青柳本人,只要站在臺上,那令人熟悉的舉手投足,就再也隱藏不住他就是本尊這個信念。人們會爆發(fā)出掌聲和感動,在舞臺的邊緣,擺滿了眾人贈送的各種野花和果品——黃青柳會提前幾天放出下山表演的消息,他喜歡在春天進(jìn)行表演——跟我介紹黃青柳的人在說起表演場面時聲音都是哽咽的。我也能理解,在這片茂盛但孤寂之地,人們的樂趣太少了,一場難得的表演總會拔高人們興奮的神經(jīng),感到幸福,畢竟在往常的日子,苦澀的生活瓢潑大雨似的澆潑著每一個人,只有黃青柳在春天夜晚這場短暫的一個時辰的表演、可以將人們生活的灰塵清洗一遍。所以,每個人都愛黃青柳,就像愛一個亙古潔白的月亮。他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魔術(shù)師了,他是這兒每個人精神上的一盞明燈。人們唯一的愿望就是黃青柳可以多在山下待一會兒,但是不能,每次下山表演完,這位可敬的魔術(shù)師不做片刻停留,立即又回到山中。人們無數(shù)次尋訪過黃青柳,都想親自拜訪這位神秘莫測的高人,不說與他結(jié)下深厚情誼,就是跟他多說兩句話也值得,可不知道為何,黃青柳的莊園至今無人能夠接近,有的人走到莊園附近五十米的地方,突然不想走了,有的人則是壓根兒邁不動腳,還有的突然坐在莊園門口喝酒,大醉一場之后瘋子似的哈哈笑著下山,不管什么原因,至今沒有一個人成功邁進(jìn)那座園子,就是走到大門跟前抬手敲門的都沒有。后來漸漸無人再去拜訪。黃青柳每兩年或者三年才會下山表演,他也不去別的地區(qū),這也就是為何我跟克里布從來不知道我們周圍有什么大魔術(shù)師的緣故。要不是這次四處打聽,我都不知道有黃青柳這個有趣而神秘的人存在。
我光是聽到別人介紹,就已經(jīng)很期待見到黃青柳了。
眼下要做的就是不耽誤時間,天黑之前一定要走完一半的路程,這樣才能在明天上午靠近莊園。介紹我到這兒的人給了我一張地圖,按照上面的標(biāo)注,到目前為止路線沒有偏離。只是山中空氣越往高處越冷,我都忍不住給自己加了一件薄毛衣。
五
我長出了一條腿,謝天謝地,我就知道在我身上還會發(fā)生更奇特的事??墒俏乙眠@條腿干什么呢?它只是扁平的紙片,只不過以線條組成了一根大腿的輪廓,使它的“扁平”看著像是飽滿,對于這張小巧的二維碼來說,它的比例恰到好處,就像人的上半個身子必須搭配兩根完美的長腿,現(xiàn)在,突然從“我”這個正方形的“身體”下面冒出來的這根長柱子也是完美的,我?guī)缀醯谝桓杏X就沒有懷疑它是別的東西,它就是我的腿,率先要給我這殘缺而糟糕的身體或者生活以彌補(bǔ)似的,它來到我的身軀上。我的幸運(yùn)在于,能感知并仿佛可以親眼所見自己作為紙片人的外在樣子了,而之前,我所見的“外面”的東西除了線條和聲音,不會有更多感受?,F(xiàn)在我有了感受,就像一只光腳板踩在泥土上,觸及到了土壤的潮濕。我只要稍微抖一抖,這條長柱子就會受我所控地抖一抖,我往左邊邁一步,它就往左邊伸出一點(diǎn)點(diǎn),往右,它就往右,屈膝,它就彎曲。
“謝天謝地?!蔽乙@么說,才能表示這件倒霉的事兒降臨之后,給我半分“恩賜”時我的心慌意亂。我居然要感謝老天爺?不然呢?一個人不知為何被困為何所困時,就總是埋怨老天,那么現(xiàn)在,我也只能感激它。就是這樣,把我扔進(jìn)了泥潭,憑空長出一條腿相當(dāng)于丟一根牙簽給我,對于解救我的性命毫無意義,可我也仍然在泥潭中痛哭流涕地感激上天終于好像要照顧我這個可憐人了。
“謝天謝地。”我應(yīng)該直接說出來而不是張一張嘴。最好高聲喊叫,像匍匐在墳地上哭拜我的先人那樣,最好謙卑地期待能有更多好運(yùn):這條腿能化為真正的腿,我能做回原來的樣子。
我就大喊了幾聲,并且跪倒在地上,我抓著泥沙“嘩嘩”地朝眼前的一小片地方撒,我仿佛是在某個寂靜的野地里跪著,仿佛在我身前有褐色的土地——不,不是仿佛,我就是在野地里跪著,這條獨(dú)一無二的腿的膝蓋被小石子兒硌著了。如果說我被困在了這個荒唐的紙片中出不去,在四處求助,將希望寄托給別人,不如說,我其實并沒有完全依靠他們,我之所以保持冷靜始終沒有被這個窘境打垮,在于我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一股力量,那便是,我知道我是可以依靠自己出去的。我只是在突然遭遇不幸時,需要有人與我說說話,讓我分散一下心理負(fù)擔(dān)。哪怕我跟歐森說話的時候帶著不少泄氣的情緒,我也并不真正氣餒。如果我準(zhǔn)備好了,我就有辦法出去,只要集中精力就可以辦到。在我把歐森派出去找魔術(shù)師那會兒,我就已經(jīng)在著手準(zhǔn)備了。我能給自己這種特殊的力量。當(dāng)然,剛落入紙片里時,我以為這是不可能的,我向警察和醫(yī)生求助那會兒都還沒有這么好的信心,我還很頹喪地堅信自己只是一個平庸的人,像我這樣的人身上永遠(yuǎn)不可能發(fā)生什么神跡,我只會遭受磨難和不幸,跑過多少江湖就吃過多少苦,淋過多少天上的雨水就落過多少人間的眼淚,我會這么想,并且不做任何無謂的掙扎,乖乖地待在紙片中盼望歐森把魔術(shù)師請來救我。在那短暫地放棄自我的期間,我陷入回憶,想起曾在某個黑暗的小房間我躲起來傷心地抹著眼淚,那個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遠(yuǎn)離家鄉(xiāng)漂泊在遙遠(yuǎn)的地方,我在那兒干苦力,那兒的男人身強(qiáng)力壯卻從不熱愛自己的工作,他們每一天都渾渾噩噩、了無生趣的模樣,這種狀態(tài)把我也帶壞了,像個老煙鬼似的,我跟他們待在一起混日子,嘴里一支一支的香煙,如果疊起來都可以觸及蒼天,把天空燎一個破洞。我記得那其中一個中年人性取向偏離了軌道,他跟我說話總是捏著嗓子,像個有點(diǎn)老的肥女人一樣,偶爾還會對我扭扭屁股或者故意將他的屁股撞到我腰上。一種羞恥感把我從那個地方再一次逼走,當(dāng)我在小黑屋里傷心夠了之后,第二天便卷鋪蓋走了。等我從這個回憶中醒來,我便更加想要脫離眼下的困境,逃離一個又一個的困境本身就是我一直以來的宿命和勇氣,這小小的空間令人憋悶,那無形中的力量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產(chǎn)生了,我的一條腿也是在這個回憶之后冒出來。像個殘疾人一樣,我掛著這條腿,清醒地感受到了荒野中的涼風(fēng),我還把這根天賜的長腿抬起來,放在一塊高處的石頭上,就像蹺二郎腿那樣。我只享受到一會兒涼風(fēng),就又回到了紙片中。幾乎不真實,像在做夢,但確實,我知道我就是去過了野外,只是我的精力不濟(jì),使我無法長久留在外面。
即使無法長久留在外面,我也獲得了一些自由,操縱這條腿的自由。這對于我來講很有意義。就是現(xiàn)在,我試圖從衣柜上單腳跳下去,不僅為了做出一番真實的行走,還想打掃一下家庭衛(wèi)生。我是個潔癖癥患者,并且,也許好運(yùn)正在降臨,除了物體還是線條構(gòu)成的圖形外,我居然可以聞到味道了,一些從前不被我所忍受的霉味兒。如果我成功落到地上,我就朝著桌子的輪廓去,桌子上擺著一只歐式餐盤,盤子里裝著一個拳頭那么大的“圓圈”,那是我昨天傍晚吃剩的土豆,剝皮之后放在盤子里,天氣剛剛?cè)胂?,它有可能已?jīng)長毛了,我要收拾一下,屋里好幾個垃圾桶還沒有清理。
我往下伸腿,這條獨(dú)一無二的給了我希望的長腿,我努力往下降落,想要夠到地板,卻無法實現(xiàn)愿望。我只能不停地左右搖晃,試圖把自己從衣柜的把手上甩脫。很后悔當(dāng)時沒有讓歐森把我取下來擺在床上。
我左右搖晃,卡片撞到衣柜門板時,我覺得自己的腦門兒都開始鼓包了。天旋地轉(zhuǎn)。
六
“我現(xiàn)在長出來一條左腿了,已經(jīng)五天了,歐森,你找到魔術(shù)師了嗎?”
“快了,我正在向著那座莊園的方向趕路。你長腿是什么意思?”
“卡片下方冒出來一條腿,然后今天一早,又冒出來一只右手。歐森,我現(xiàn)在可以使用這條腿和這只手了呢,我把自己從衣柜上取下來了。現(xiàn)在的我,躺在床上休息。我用這條腿在房間里走路,除了不敢出門,也不能出門,多少已經(jīng)滿足了我自由活動的愿望,起碼比掛在衣柜上晃蕩要舒服很多。我知道你聽得很迷惑,但這就是我所經(jīng)歷的?!?/p>
“我已經(jīng)不迷惑了?!?/p>
“你快要看見那座莊園了嗎?”
“還沒有,還在途中?!?/p>
“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p>
“不知道?!?/p>
“我覺得他是男也是女?!?/p>
“不知道你在說啥?!?/p>
“一半是男的,一半是女的?!?/p>
“少說胡話了,你還是好好休息吧,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兒把你給折磨慘了?!?/p>
“我沒說胡話。我在這兒躺了好幾個小時,腦子清醒得很。我就是覺得自己好像挺了解黃青柳。你在電話里跟我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一股很奇特的熟悉感就在我心里流竄,但又說不清楚,我記不起具體的一些事情,但模模糊糊的,我就是覺得與這個人肯定有什么淵源?!?/p>
“你只是對這個魔術(shù)師很好奇。沒有人不對這樣一個人好奇。我都恨不得立即見到他。”
“說來也許你不信,我有的時候認(rèn)為我就是黃青柳(最起碼跟他脫不了關(guān)系),你可以說這是幻想,我也是這么跟自己解釋,當(dāng)我從這個念頭中醒過來的時候也覺得只不過是胡思亂想。人在絕境中容易幻想自己是某個神仙,或擁有某些神奇的能力??蛇@種幻想難道不令人生疑嗎?我怎么沒有幻想我是你,或者是別人,怎么就唯獨(dú)對黃青柳這個名字格外感觸和熟悉呢?聽到他這個名字我內(nèi)心都是熱的。有一件事我還沒有告訴你,也正是這件事令我想到與黃青柳可能有著什么淵源。昨天晚上我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把這條突然長出來的獨(dú)腿伸出去很長,一開始我做不到,觸到地面都辦不到,可是昨晚那會兒,猛的一下,我把它伸出去了。那時候我還沒有長出右手,無法從衣柜上把自己取下來,我掛在上面晃啊晃,突然聞到樓下飄來一股燒烤的味道,就下意識伸腳到窗戶那兒,想把窗門再推開一些,好讓香味更容易流進(jìn)房間。雖然我并不感到饑餓,被囚禁在卡片里以后,饑餓也從我身上消失,可我迷戀燒烤的香味,它使我懷念那些可以在外面自由活動的日子,懷念我實體的肉身。那條突然拉長的腿真的沖到了窗邊,很快速地一下子到了那兒,把我自己也給嚇了一跳,不過,驚喜也隨之而來,它按照我的心思打開了窗戶,并且伸出去掛在外面晃了晃才猛地收回來。這個‘意外’從開始到結(jié)束持續(xù)了至少二十秒鐘,之后就沒有再變長了,直到今天早上,長出來一只右手,我到了地上用這條單腿做各種動作,它都沒有再變長??蛇@個事情令我心里非常驚奇,我認(rèn)定自己身上有一些連我本身都不了解的潛能。你也知道,我患過一場失憶癥,很多東西想不起來了,很多人也想不起來,我只記得自己跑過無數(shù)地方。黃青柳沒準(zhǔn)兒是我的師父呢,要不然,前幾天我怎么會突然想起要找魔術(shù)師救命?這是憑空而來的念頭還是我在危急時刻想到了最重要的人,就只有老天爺知道了。而且你也清楚,在我們這個地區(qū)本身是沒有魔術(shù)師的,我為何憑空會想起要找什么魔術(shù)師,這也是令人費(fèi)解的一點(diǎn),不是嗎?”
“行吧,那你就當(dāng)自己是魔術(shù)師或者魔術(shù)師的徒弟好了。你這個事情把我攪得暈頭轉(zhuǎn)向。如果是那樣,也許能救你的人只能是你自己,那我找黃青柳還有什么意義呢?本身他也不高興見到外人,到他莊園附近的人從未真正踏入那個大門,連他的影子都沒有見到?!?/p>
“我覺得他會見你。”
“你又‘覺得’了。”
“是的,我的直覺?!?/p>
“你醒一醒吧,別犯糊涂了,你不是任何人,你是你?!?/p>
“我知道我是我。”
“我突然想到,你會不會再冒出來半個腦袋?你看,你冒出來一半腳,一半手,都是一半一半的?!?/p>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還真有可能?!?/p>
“無所謂了,不說了吧,我趕路了。再見?!?/p>
七
那幽深的密林就在眼前,是一片極奇怪的樹林,沒有一棵雜木,全是水冬瓜樹。
這片樹林的盡頭,有一個饅頭似的大山包,而在那巨大山包的頂上就是神秘的黃青柳的莊園。
進(jìn)入林中,樹木最密集的區(qū)域,陽光飄在樹林頂上,仿佛林子里常年下著看不見的雨,被冷颼颼的味道包裹,好像隱形的涼水一遍一遍沖在臉上。
出了樹林,到了莊園跟前?!包S先生……”我老遠(yuǎn)就激動地喊,這時候我還在山包底下,需要仰頭才能看到上面的屋宇。我看了一下,大約需要二十分鐘才能真正走到房子跟前??墒俏乙灿行┮苫罅?,因為,這房子的位置好像與別人告訴我的不一樣。他們述說的黃青柳的莊園似乎是坐落在一個山坳的平坦草原上,而不是眼前這個巨大的山包頂上。就連描述中,所謂的一片松林深處也不實,我明明穿越了一片毫無雜木的水冬瓜林??晌业穆肪€沒有錯呀,完全是按照指路人所說的方向走。除了水冬瓜樹林與描述相差。也許黃青柳自己換掉了房屋跟前的松樹林,他自己換,或者請人幫忙,種上一片水冬瓜樹。作為一個神一樣存在的魔術(shù)師,他能隱藏自己,又如何不能改變一片樹林。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沒準(zhǔn)兒我看到的樹林只是我看到的樣子,別人眼里或許就是一片茂盛的松林。要么他們看到了真相,要么是我看到了真相,但其中肯定有假象,或者全是假象,可能我們這些人,看到的都只是一片虛妄的樹林,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當(dāng)我是穿越了一片虛妄的樹林,我們每一個人,不都是在虛妄中穿行嗎?克里布都在虛妄的卡片世界里漫游了,我還要為眼前這些真真假假的東西疑惑什么?
我加緊腳步往上攀登,這山包還挺陡的,一條小石子鋪成的路,蜿蜒向上。接近莊園門口時,一棵大樹也看不見了,左邊全是綠油油的思茅草,長得很堅硬,很挺拔,而右邊,則是連我也叫不出名字的草,非常細(xì)嫩,整整齊齊,就像人們事先編排好了尺寸放到土地上。右邊的青草屬于淺綠色,被陽光照得都要發(fā)亮了。
終于,我離大門只有五十米。我還能繼續(xù)往前走,沒有感受到別人說的那種,離大門近的時候,會冒出什么退縮不前的念頭。我沒有這種念頭。反而是一種很想靠近大門的心思把我牽著,我甩著兩只手,身上的汗水因為放松了心情早已消退,如果不是近距離湊到我身上,也不會聞到什么難聞的汗臭了。我很悠閑,又保持著一個來訪者最基本的禮貌,除了在山包底下忍不住激動地發(fā)出一聲喊,這會兒,我緊閉嘴巴,擺出一個造訪者的姿態(tài),臉上露出愉悅的“心情”,不管魔術(shù)師什么時候出來,就算馬上站在跟前,我這個心情就會被他看到,他不會碰著一個令他不舒服的臉色。我是個講禮貌的人,也是個講體面的人,給別人體面,也給自己體面。我不必非要把自己弄出一張求人的灰臉、一張可憐兮兮的面孔。我覺得我眼下這個態(tài)度恰到好處,不卑不亢,不驕不躁。
還剩下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高山一樣的房門,巨大的房門,灰色的房門,高昂的門框和門板……以及那遙遠(yuǎn)的屋檐,幾乎像長在半空中。
還有十米……我停下來。我不是冒出不想繼續(xù)走的念頭而止步,只是停下來仰頭觀察巨大的房門。它為何像山一樣,那么高,那么遙遠(yuǎn)的高,是我無法理解的高,我們這樣矮的身體,何必要這么高的門楣?可是它高得真吸引人啊,真正的高門大戶,令人叫絕也令人望而生畏。我本來可以馬上敲響房門了,可我的眼睛,就像兩顆小小的遙遠(yuǎn)的星星似的,望到它的門頂上,一時半會兒都不愿移動視線。
房門的鎖扣根本就夠不著,除非順著門框爬到門板中途,在那個位置拉起鎖環(huán)敲擊。
我有點(diǎn)擔(dān)心我的力量,即使我能順利地、像是獲得了恩賜似的來到房門跟前,卻無法夠到鎖環(huán)。鎖環(huán)是兩個巨大的銀色圓圈,非常龐大地掛在對它這道門來講非常合適的位置,而對于我,那是半空中了。首先我得有力氣爬上去,擁有向上攀爬的力量才能夠著鎖環(huán),然后使出全身力氣將這兩個圓圈中的一個提起來(我真怕提不起),撞擊在門板上使它發(fā)出聲音,要如此恰當(dāng)和穩(wěn)重地操作,才能幫我叫出可敬的魔術(shù)師黃青柳。他似乎已經(jīng)給過我機(jī)會了,我并沒有像別人那樣受到“阻攔”,憑空生出各種退縮的念頭。我已經(jīng)站在距離大門十米的地方,只要向前走幾步,抱著門桿爬上去,就能見到莊園主。
可我爬不上去。我的攀爬能力還不如一只狗。要是沿著門板的最底層敲擊的話,內(nèi)心又無法接受,我會覺得自己像一只刨墻根的耗子。如果站在遠(yuǎn)處丟石頭砸門,那更不像話,不是一個正派的造訪者能做出的事。
“克里布,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碑?dāng)我目光縮到墻根,落在門的底層時,心里悲哀地這么說。
“你該順著門板上去。”如果克里布在我旁邊,他就會這么指派我。他向來最有主見,也最能接受任何挑戰(zhàn)。
攀登高門,我從未體驗過。要是就這么放棄,也確實對不起自己舟車勞頓地跑到這兒。
也許很多人就是攀不上這道高門才退縮的,并不是說,黃青柳給他們的內(nèi)心施了什么魔咒。
“爬上去吧?!蔽易罱K給自己鼓勁,于是,我靠近了門板,摸到了城墻一樣厚實的門。幸好門框的邊緣有參差不齊的火磚,每隔兩尺的地方,一塊仿佛多余的半截磚頭就會伸出墻面。我踩著這些磚頭,倒也不像我之前想象的那樣費(fèi)勁,來到了門環(huán)的位置。我不敢往下看,也不敢朝上看,眼睛只保持在與我身體平行的這片區(qū)域。風(fēng)大的時候,我夾緊兩腿,把自己貼在門柱上,像顆蜘蛛似的,不作任何輕舉妄動。風(fēng)停了以后,我才勇敢地一下子抓到了門環(huán),它確實重得有點(diǎn)離譜,可是作為一個有勁的成年男人,真正要操作它去撞擊門板,也不是十分困難,只不過確實很重,往外拉動的時候,幾乎要把我整個身體都傾斜過去,再投注所有力量,才把它給拉了起來,再放下時,我直接選擇了松手,由它自己隨便發(fā)出多大的響聲。
響聲挺大,但無人回應(yīng)。仿佛莊園里沒有人在看管。我不信黃青柳真的一個人獨(dú)居這么大的巨宅,最起碼有人幫著守門和打掃衛(wèi)生吧。
“黃先生。”這回我顧不上其他了,張口喊道。無人應(yīng)。不得不再次拉動門環(huán),再敲擊,這一次還沒有效果,便再重復(fù)了一遍。我連著敲擊三次之后,確實無力再拉動門環(huán),就連喊話的力氣也沒有,我緊緊抱著門柱,生怕一個虛脫無力而摔落下去。
就在我不知道該不該拼了命再敲擊第四下時,門那邊有了動靜。
“你進(jìn)來吧——門,開?!边@樣一句話投入我的耳朵。隨著對方說“門、開”之后,門開了。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我都沒分辨出剛剛說話的人是男聲還是女聲。非常中性的一種語調(diào),似乎隨意能歸類,可男可女。
由于我沒有及時從門環(huán)的位置下去,門開時,更不能下去,我便只能將自己尷尬地掛在門的半腰上,門一開,我也被順勢“搖”到院子里面了。不敢朝上看也不敢低頭看。我也不知道跟我說話的人在哪個位置站著。當(dāng)大門打開,我所面對的是更大更復(fù)雜的屋子,一間連著一間,為了保持平衡,我也只把目光平行地放過去,恰好看到那些漂亮的屋檐,有很多小鈴鐺掛在檐角,開門后,被風(fēng)吹得一陣脆響。
“有臺階給你,怎么不下呢?”還是先前那個聲音。
我扭頭一看,在我掛著的墻壁上,一條連著墻壁的樓梯,由平地鑲接到門環(huán)的位置,像是專門給我這種掛在門環(huán)上的人準(zhǔn)備的。
我順利從臺階上走到地面了。那么多的房子,我只能選正中的一間走進(jìn)去。那門終于是正常的門,不用再考驗我攀爬的能力了。
八
“您選對了門,我目前正‘居住’在所有房子的最中間這一戶。您有什么事情找我?不要怕,向前靠近,我掛在墻壁上?!?/p>
“您在墻壁上……哈哈哈哈哈哈……”
“您笑什么?”
“對不起,我只是……”
“您只是像所有人那樣,忍不住笑?!?/p>
“是呀,我最近遇到的事情已經(jīng)只能用哈哈大笑來對付了,真是太玄了。您在哪兒?”
“墻壁正中的這一幅畫,很大的一幅畫,看到了嗎?”
“看到了?!?/p>
“看到這山水畫中,那坐在山下的小老頭了嗎?一小塊石包上。對面還有瀑布呢,好涼快。”
“看到了?!?/p>
“那就是我?!?/p>
“???”
“啊什么,那就是我。”
“您說您就是畫中的人,那白胡子老人家?”
“就是了?!?/p>
“天哪?!?/p>
“這也值得您叫喚。”
“當(dāng)然啊,我費(fèi)了多大的力氣找到這里,卻告訴我,您坐在一幅畫中,這如何是好。我怎么回去跟朋友說,難道讓他失望,說您現(xiàn)在也自身難保?”
“誰給您說我自身難保了?”
“難道不是嗎?這不明擺著嘛,您和我那朋友一樣,也掛在了墻壁上。人生真是無常又公平啊,您高門大戶照樣遭遇怪事,他一個做小生意的,也遭遇怪事,都怪到一處了,只不過您不是一張二維碼,可這有什么區(qū)別?”
“當(dāng)然有區(qū)別。”
“能有什么區(qū)別?都一樣可憐。這樣想來,我已經(jīng)不怪您把房子修那么高大,害我先前差點(diǎn)兒摔死在您門上了?!?/p>
“我知道了,您那位朋友變成了一張卡片?!?/p>
“是啊,和您差不多一樣,都那么倒霉。只不過您坐在畫中,他隱遁在自己平時用來收款糊口的二維碼中?!?/p>
“我和他不同?!?/p>
“有什么不同,您看您這……”
“我喜歡住在畫里?!?/p>
“這么說,您還能出來?”
“當(dāng)然?!?/p>
“那太好了,那就太好了?!?/p>
“又值得您這么高興。”
“當(dāng)然啊,我費(fèi)盡千辛萬苦找到這兒。”
“算了,我們不要這么客氣。放下尊稱,就當(dāng)我們是一對好朋友。我知道你千辛萬苦才跑到這兒來,中途吃了許多苦,你對朋友盡心盡力,這份心很讓我感動。我差不多已經(jīng)知道你來這兒的目的。”
“是我那朋友硬要我來,按照我的想法,我可是半步都不想費(fèi)勁。他相信世界上只有魔術(shù)師可以救他,并且還堅信,也許他跟你還有什么淵源。他都開始說胡話了,當(dāng)然,在那種‘地方’,我也可以理解他的神經(jīng)錯亂?!?/p>
“他不是神經(jīng)錯亂。”
“難道你知曉他的遭遇嗎?”
“如果你也相信我是神秘的大魔術(shù)師,就不要懷疑我的某些能力。”
“你認(rèn)識我的朋友克里布?”
“哈,我果然猜對了,他就是小布。”
“你喊他小布?”
“他是我女婿,呵呵,差一點(diǎn)點(diǎn)兒就是了?!?/p>
“???”
“現(xiàn)在不是了?!?/p>
“噢?!?/p>
“他們早就分開。我的女兒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我所有的本事,然后消失無蹤,別說小布找不到她,就連我也搞不清她在哪兒。山下那些所謂看到我的無數(shù)個分身,都是他們看錯了。世界上恐怕只有我女兒能模仿我,誰也察覺不出。我已經(jīng)不去解釋那些去了山下的‘我’,哪一個是,哪一個不是。沒有必要。這件事我也解釋不清。只要她過得開心,每天戴著不同的樣子下山游樂,享受她的生活,過得有滋味就行,你說是不是?”
“嗯。是。她可真神秘。”
“那是當(dāng)然?!?/p>
“你現(xiàn)在可以出來跟我見面了嗎?”
“你一定是想親眼目睹我如何從畫里出來?!?/p>
“是的。”
“那好吧?!?/p>
“啊,我都沒有看清,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穿著這么古老的衣服,你的胡子(這么白),你的頭發(fā)(這么灰),你的鞋子(木制的底),都和我們不一樣了?!?/p>
“這有什么,我進(jìn)了這幅畫,穿衣打扮就要與這幅畫匹配。明天我準(zhǔn)備當(dāng)漁夫,裝扮又會改變更多。就在那幅畫里,看到河面那艘小船了吧,我準(zhǔn)備去那艘船上。”
“難道你一直就在這些屋子的畫里‘游蕩’,從來也不出去了嗎?”
“不出去了。”
“你總得需要接觸幾個人,我是說,你半點(diǎn)兒都不感到孤單嗎?”
“我怎么會孤單?而且,我這兒從來不缺人?!?/p>
“人,在哪兒?”
“在旁邊的屋子。我?guī)闳ヒ娮R一下。”
九
細(xì)弱幾近無聲,卻仍然被我聽見了,一群人類的聲音在這些晃動的物件兒上傳來;屋里所有的陳設(shè)都是“活”的,躁動不安,那張豪華的桌子從一個墻角挪到另一個墻角,速度非常緩慢,傳來很重的“腳步聲”以及一個人走累之后的喘息;再有一些金銀首飾品,尤其是一支玉如意,它一會兒倒立一會兒躺平,一會兒把自己差點(diǎn)兒伸出窗外卻又一下子被什么東西反彈回來。在這些所有的東西上,我都能隱隱約約看到一些人類的影子,風(fēng)衣似的掛在桌子底下的一側(cè),或者像一攤水,卸落在平地上。這些影子始終貼附在金貴的物品上不肯松動,晃來晃去,即使短時間松開一會兒,轉(zhuǎn)瞬又貼回去了。當(dāng)然,要集中精力和目光,才能察覺到那些物體上的人影。人影,像風(fēng)一樣有了魔力,使得原本不會活動的死物在我眼前跳躍。
魔術(shù)師讓我看了十分鐘,就把我?guī)С鲩T,并謹(jǐn)慎地刻意將打開的房門重新關(guān)上。
“現(xiàn)在你相信我不需要下山與人接觸了吧?希望里面的情況沒有把你嚇出毛病。事實就是這樣,它們,并不是你看到的桌子,也不是玉如意,這里面全是人。你不太能看清他們,頂多看到一些貼附著昂貴物件兒的影子。他們現(xiàn)在只是一些光影,粘在那些金貴的東西上。是不是覺得很荒誕?”
“不會覺得荒誕了,我早就不這么固態(tài)地去看待事情了。硬要深究起來,我會覺得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荒誕的。我只是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磿@樣,有什么意思呢?”
“意思大著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思考模式、不同的興趣和欲望,就像我的欲望是變化,變得什么都沒有,但又明確地感受到存在,我想達(dá)到一種‘無我’的境界,可顯然,我還不行,我還只能隱遁到畫里去。要不是我已經(jīng)把這件事做成功了并且在你面前展現(xiàn)自如,如果我只是跟你講述我的隱遁入畫的想法,你會覺得我是妄想癥。要不是你看到克里布掛在衣柜上,你也不會相信在明確的現(xiàn)實背面還有這樣一種現(xiàn)象存在,人可以超越本體,成為別的化身,有時以思想,有時以肉身,你以前一定不信。你可以理解為,剛看到的那些也是欲望的化身,他們想要什么就恨不得把它搬走,即使這些東西屬于別人,他們也想弄走。所以,當(dāng)初走進(jìn)我房門的一瞬間,他們之中的一個人,看到我的玉如意就恨不得把它‘穿’走,我就知道他早晚會那么干,會變成那個小物件兒,后來他就真的把它‘穿’上了,你不用打聽這是怎么做到的,你可以認(rèn)為我給他們這些人都施了魔咒,讓他們‘實現(xiàn)’了愿望,你也可以懷疑今天進(jìn)入的這幢房子是一個魔窟。無所謂,我只是要你看到,那些人根本走不出去,富貴如衣服,他們卻歡天喜地,自得其樂,即便那些東西不是他們的,他們只要能依附在這兒就會感到快樂富足。人總是追求一些很虛妄的東西,并以為完全擁有了它。他們都不像你這樣沒對我的這棟大屋另有所圖,你爬到高門上敲門,事先跟主人打招呼,這很難得。而他們完全不顧我的感受,利用了各種門道進(jìn)入了這棟房子,只有少數(shù)沒有太大信心和指望的人在門口坐一會兒就打消念頭折返。而屋子里那些人,他們有的是從我大門一側(cè)的矮洞里爬進(jìn)來的,你沒看到嗎?我指給你看,就在那兒,一個圓形的洞子?!?/p>
“看到了,我之前沒注意,是狗洞嗎?”
“嗯,就是狗洞。還有院墻上的爬梯。”
“之前也沒注意,只注意看大門了?!?/p>
“有人從那兒翻墻進(jìn)來。只有你是唯一爬到門上敲門的,哪怕你都害怕自己提不動門環(huán),你還是那么做了。所以我今天愿意從畫里出來見面。當(dāng)然,你看到的也不是我的真樣子。我喜歡把一成不變的東西變來變?nèi)?,包括我自己的身體和樣貌?!?/p>
“這沒關(guān)系,人反正是一個空物,可每一個都是你,也可以每一個都不是你。”
“你倒是很有慧根和悟性?!?/p>
“他們怎么才能出去?”
“放下那些東西就行了唄。”
“可看樣子,沒人愿意放下?!?/p>
“那就怨不得別人了。有人已經(jīng)開始享受和習(xí)慣這些東西,剛才我?guī)闳サ哪莻€房子里,你看到的那些會動的影子,他們都是喜歡昂貴物品的人,首飾,桌子,雕件,所以他們湊在了一個屋,你聽到的那些腳步聲,都是他們在彼此走動交流,對自己喜歡的物件兒進(jìn)行點(diǎn)評,夸耀對方的眼光和品位。當(dāng)然這些交流你聽不到,只有我能聽到。這樣一來,都樂在其中了,還能出去嗎?你以為是我把他們關(guān)在屋里不準(zhǔn)走動,我其實連房門都沒有上鎖。每次去看他們之后,我總要把房門帶上,如果門開著,他們會很不樂意,會故意在房子里鬧出很大動靜使我在畫里不得清靜,直到我關(guān)上房門,滿足他們在那兒安靜地交流?,F(xiàn)在我?guī)闳タ戳硪恍??!?/p>
“還有另一些?”
“當(dāng)然。”
穿過好幾個屋子,到了后院,又是一道大門,跨過這道門,一個極寬敞的廣場出現(xiàn)在眼前,都不能說是院壩了,即使它真的只是這座巨型莊園的院壩。在這個院壩里,看到了無數(shù)令我驚訝的小房子,密密匝匝的,很漂亮的、只有拳頭大小的小房子。
“怎么樣?眼睛都看直了吧?不敢相信了吧?”
“我倒不是被嚇倒,克里布變成那樣之后我就不奇怪了,只是眼前這些數(shù)量也太多了,確實有點(diǎn)兒吃驚?!?/p>
“你坐在這兒觀察一會兒吧,沒準(zhǔn)兒他們愿意跟你交流幾句呢。我去忙我自己的事情,離開畫太長時間,我還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呢?!?/p>
“你要回到畫里嗎?”
“是的,我進(jìn)去躺一會兒。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喊一聲?!?/p>
“可我是來請你去救命的。”
“你說小布?”
“嗯?!?/p>
“用不著救,他自己會處理好的。”
“可他托我辦的事兒,總不能不辦。”
“你放心,他其實比你有信心呢,根本用不著我?guī)兔Γ灿貌恢銕兔?。你要相信我說的。在這兒玩夠了就回去吧?!?/p>
十
看到那白色的紙片我險些笑出來,它和我簡直一模一樣,只不過,我長出的是左腿和右手,它的是右腿和左手,至于腦袋,也是跟我相反的,我的左腦袋,它的右腦袋,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白色卡片就像是“我”的另一半。如果它被風(fēng)再吹過來一點(diǎn),我就可以拿過來往自己身上套一套,沒準(zhǔn)兒就是“量身定制”的呢。可它飄在我窗口對面的那棵樹梢。它是一只風(fēng)箏,被什么人放丟了,飄到樹梢,半根繩子纏在樹枝上,剩下兩米左右的線條還拖著它,不然,也不會在這兒停留,而是會飄到別的地方去。
我一早起來靠在窗戶上,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活動自如了,用一條腿可以輕松走路,一只手操作所有事情,只要我喜歡把自己變得更高大,就可以是一張跟人類一樣身高的卡片,可我不愿意追求這些已經(jīng)毫無意義的表象,就算我擁有變大變小伸縮自如的能力,卻無法讓自己恢復(fù)成真正的人樣,只變成一張高大的紙片又有什么意思?我還是保持二維碼原先的大小,用半個腦袋依靠窗戶,坐在窗上最起碼也有半個時辰了。我一直觀察那只風(fēng)箏的動靜,一會兒飄蕩,一會兒落在樹梢的枝椏上。都怪我太無聊了。這些日子以來,半個人影都看不見,在我的樓下往??傆腥私?jīng)過,老老少少成群結(jié)隊,現(xiàn)在卻幾乎看不到一個成年人,在樓下經(jīng)過的都是少年和比他們更小的孩子。這些孩子非常忙碌,忙著一些他們那個年紀(jì)喜歡的事情。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覺得外面肯定有什么變化,但又實在不想去驗證。我在擔(dān)心和害怕什么,心里有悲哀的情緒,由于我現(xiàn)在也不需要糧食喂飽身體,靈魂就更閑蕩,一旦覺得悲哀,就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悲哀,直到我突然忘記為了什么而憂愁,憂愁才會從我心里隱退,我才能稍微獲得一點(diǎn)平靜。
我現(xiàn)在就還處于憂愁的情緒中。眼巴巴地望著那只飄不走的風(fēng)箏。
“你看什么呢?”我感覺,它都被我看得快要這么跟我說話了。它在風(fēng)中跳躍,這會兒,風(fēng)又吹搖起樹枝。
漸漸地我感到困乏。我還是第一次在窗戶上想要打瞌睡呢。就是這個瞬間的困乏使我從窗戶上跌落了,也被風(fēng)吹到樹梢,不由自主地旋轉(zhuǎn)了幾番,差點(diǎn)兒把我轉(zhuǎn)得吐出來。我撞到了那張白色卡片,等我覺得風(fēng)小點(diǎn)的時候,那卡片已不見了,而我看見我自己成了一個完整的卡片人,雙手雙腳,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徽麄€腦袋。就像一個人終于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又仿佛被安排和注定,終于與他空白的前半生合體了,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為了自己突然獲得的這個“完整”身軀而高興得尖叫。我把自己打量了一番,除了是一張完整的卡片人,并未獲取別的什么。由于那半個白色卡片原先腳下拴著一條繩子,現(xiàn)在這繩子便套著了我。但這難不倒人。我本身就很能利用之前的一只手,現(xiàn)在給我配齊另一只,一切就只能是更好操辦了。很輕松地解開了繩子,觀察四周無人之后,順著樹干下到地面。這是我第一次走出家門。
外面空氣真好啊,要是忽略我身體的問題,今天可真是太好了,該去飲酒作樂。
我進(jìn)了一條空蕩蕩的街道,又拐入另一條街道,全是空空如也,仿佛時間的掃帚從這里清走了所有人,只剩下一些邋遢陳舊的物件兒還在街道里擺著,人,一個也不見。我下意識地故意發(fā)出聲音(狠狠地跺了跺腳),我想張口問一聲:“嗨,有沒有人呢?”又不好開聲。我也不是人了。我只是很久以前是人,現(xiàn)在僅僅是個走路的小卡片。為了避免嚇到別人,我從樹上下來那會兒就把自己變得非常小,也就跟一粒豌豆那么大小。
沮喪。失落。悲哀。
終于有一群孩子來到巷子里,他們在玩游戲。在玩“荒島求生”的游戲。是他們自己說的,要怎么樣才能在荒島上活下去,首先要尋找食物,還有保暖的東西。他們穿著破爛的衣服,真的像是在逃難。我跟在他們腳下,好幾次被踩扁了再彈起來。我只不過是一張卡片,哪怕是人形的卡片,也不會引起什么好奇心了。我從他們的聊天中知道,這個區(qū)域所有的大人都消失了,而他們,也知道那些消失的大人變成了他們之前最在意的東西,很多人成了收款卡,就像我這樣,變態(tài)地在街上亂跑或躲躲藏藏(很多人躲躲藏藏,他們不能接受自己成了一個怪東西,卻又無力改變),他們知道大人們就在自己身邊,只是以不同的樣子陪伴在身邊,可他們不需要這樣,不需要這些忙得變形了的“東西”還要操心他們的生活——“事實證明他們什么也干不好,還把自己搭進(jìn)去了?!彼?,當(dāng)那些卡片悄悄離開時,他們——這些孩子,幾乎要高興得笑起來,深深地吐出來一口氣,仿佛終于解脫了似的。他們把大人們這種不幸的遭遇稱為“隱遁”。自從所有的成人無一例外地“隱遁”之后,他們就不再相信這些人還能跳脫“深井”,回到以往的生活中了?!八麄兌寄敲蠢狭耍前?,讓他們?nèi)グ?,很多人是故意求著變成那樣的,這樣他們就暫時獲得了一點(diǎn)兒屬于他們的自由,就再也不用為別人活著啦。現(xiàn)在我們?nèi)フ沂澄?,我們要玩游戲,用我們的方式活下去。我們不需要爭取很多東西,天黑之前,我們找到食物和保暖品,我們回我們的地盤。我們不需要一些無意義的陪伴。”他們的語氣是這樣的,聽上去很有信心,也很絕情,對他們的生活充滿期待又無欲無求,并且,他們決心放棄我們這一幫老掉牙的卡片人——曾經(jīng)的、他們的頂梁柱。
我感到疲憊極了。停下腳步,不再攪和進(jìn)他們之中。
孩子們在巷子的店鋪中翻找東西,然后,在陽光直射的前方,頂著紅彤彤的太陽,只給我一些背影,便朝著遠(yuǎn)處走了。
我又落入比之前更空蕩的空蕩中,這回可以用死寂或荒涼來形容了。
憑直覺,我知道我周圍偶爾活動著一些物件兒,我不想承認(rèn),那并不是什么物件兒,是跟我一樣的人。它們最好忍住聲音,什么都別說了吧。
我把自己像風(fēng)箏那樣飄了起來。我知道很多人都在這樣干,偶爾會互相碰撞到,可我們都假裝天空里除了自己在飄蕩,沒有別人,如果不想承認(rèn)世界上有那么多東西在飄蕩,就只能失聲,就只能悄悄地,不打擾任何東西也不介意被撞飛多次,就這么安靜地飄到前方去。
前方什么都沒有??晌乙ツ膬恨D(zhuǎn)一轉(zhuǎn)。從前我在地上走路的時候都沒有這么累呢。
我的很多記憶都飄起來了。我記起了一個姑娘的面孔,她與我曾那般親密相愛,她的笑容迷人,嘴角上翹,酒窩深深的。我記起了她的名字,一個奇怪的名字:黃昏。順著這個名字的涌現(xiàn),那過去的一切也都涌現(xiàn)了。這也就明白了,我為什么會對魔術(shù)師“黃青柳”的名字那么有感觸,他除了是我的師父,也是黃昏的父親。而黃昏,那個調(diào)皮的姑娘,她與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是冒充她父親的名字來的,說起來都荒唐,我以為我在跟“黃青柳”談情說愛。
黃昏,一個注定了生命中只有離別的人。
克里布,我,從前就是一只風(fēng)箏。
我們沒有在一起,我選擇四處流浪,她選擇四處流浪,我們都說,喜歡流浪的人不需要有具體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可能在畫里。也可能就在我身邊飛動。也可能,她就是那半個白凈的卡片,已經(jīng)是我的一部分了。但我也不能確定那白色卡片就是她,那么有個性的人不會成為誰的附屬品。只是我知道,就算她可能在我身旁飄蕩,也不會停下來了,為了誰都不會。為了我也不會。
我知道這一趟,歐森要白跑了。我只要能放下一切,就能從這兒降落到地面上。
我能放下一切,我就能從卡片中出來。
可我放下一切,出去干什么呢?
我聽到風(fēng)聲呼呼地,它們現(xiàn)在就是我的翅膀。
我聽到風(fēng)聲嗚嗚地,它們現(xiàn)在也是我的眼淚。
我聽到風(fēng)聲嘩嘩地,它們現(xiàn)在也是所有人的翅膀和歡叫,和憂愁。
我聽到風(fēng)聲——不,我什么都沒有聽。
只要我忘記“黃昏”,黃昏就會過去,明天一早,我就會從房間的眠床上睜開眼睛。只要我肯清醒一下,我就會發(fā)現(xiàn),我目前所經(jīng)歷的都是假象,世界沒有變化,只是我一個人的心理作祟,是我一個人變了,人們還在熱騰騰地忙碌著。來看過我的醫(yī)生和警察會覺得,我只是病在了那個早上,他們給我提供了幫助,我恢復(fù)如常。我在現(xiàn)在的“睡夢”中醒過去,明天就會在市場上繼續(xù)我的生意,我的特產(chǎn)賣得最好。我曾經(jīng)發(fā)誓(我想起為何要放棄流浪),要停下來,好好經(jīng)營生活,我想給喜歡的姑娘證明一下,也給自己證明,我可以停下來,她也可以,如果我成功了,我就去找她,告訴她,飄蕩不是生命的目的(雖然我也不知道生命真正的目的,也許真正的目的正是飄蕩,可我管不了這些,我想做出改變,也希望這個改變可以給她信心),一切都可以改頭換面,以別的樣式開啟,只要我們愿意停下來。
可是生活真難啊。改變真難。我的生意看上去挺好的,可其實賺不了多少錢。總是在我快要湊夠錢的時候,快有生活資本去看我心愛姑娘的時候,又出了別的岔子,又花了不少積蓄。就是這樣,我恨不得變成收款的二維碼,每天“喀喀喀”地像一把鐮刀,只收割不往外掏。果然,就在那天一早醒來,我就變成了這么一張卡片了。該實現(xiàn)的愿望一個也實現(xiàn)不了,不該實現(xiàn)的愿望,稍微起一下念頭,就實現(xiàn)了。
但確實,我不該再抱怨什么,抱怨沒有意義,如果一切只需我從這里清醒而降落到地面、從一個新的黎明睜開眼睛便能恢復(fù)以往的生活(我好像聽到我那敬愛的師父黃青柳在對我說:放下、放下……),那我就該從這兒鼓起勇氣,只要稍微合攏雙手(就仿佛收斂翅膀)貼緊身體,我就會像一根棍子一樣從風(fēng)中落下去。風(fēng)越來越大,好像有點(diǎn)控制不住自己的方向了。
十一
“你什么時候來的,天哪,我怎么沒有注意到?”
“你的注意力全都在這些小房子身上,還能看到什么呢?”
“你怎么進(jìn)門的?”
“當(dāng)然是,推門而入?!?/p>
“那不可能,門那么高,你現(xiàn)在的身高跟我一樣,怎么能做到?我都是爬到門環(huán)那兒敲門才進(jìn)來,還不是正常地進(jìn)來,是掛在門上很難看地進(jìn)來?!?/p>
“那是你,不是我。門是正常的門?!?/p>
“什么正常的門?”
“難道不是嗎?”
“別扯謊啦,就算你說是從狗洞里爬進(jìn)來也不丟人,魔術(shù)師說了,這兒很多人都是從那兒爬進(jìn)來的。如果你真是魔術(shù)師的徒弟,你該知道,這兒有些東西的表面全都是人的影子,你只要注意觀察。就像這些小房子,里面都住著小小的人:一小棟房子里裝著一個小小的人。我觀察他們很久了,有時候,我把他們提在手里觀看,當(dāng)然是等他們都睡熟以后,我把他們的小床撥到門口,然后‘端’起來觀看。他們除了小得很驚人,倒也沒什么令人恐怖的。他們一條一條躺在小床上,躺在這些小房子里,真像一條條小小的魚苗。你看你,這種不屑的眼色,難道你真的不是從狗洞進(jìn)來的?”
“我不需要那樣做。這道門對我來講,是合身的?!?/p>
“合身?”
“對?!?/p>
“我懂了,你本來就是他們自己人。我怎么沒有想到這一點(diǎn)?門對我是高的,對你,就是合身的。”
“你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不吃驚嗎?”
“本來應(yīng)該吃驚的,但魔術(shù)師說過,你會自己解決麻煩。當(dāng)然,我確實不敢相信,你居然恢復(fù)了人樣。你怎么做到的?”
“說來話長?!?/p>
“那就慢慢說一點(diǎn),我倒是想知道,人是如何變來變?nèi)サ摹D闶遣皇歉g(shù)師學(xué)的?”
“歐森,我讓你到這兒請求幫助,你沒有辦成就算了,坐在這兒看稀奇也算了,現(xiàn)在見了我,問題倒是一個接一個,你要是這么能糾纏,早就把我?guī)煾刚埾律搅?,也不會害我狠狠地摔落到地上。我接觸到地面那會兒就是個人了,所以,我也狠狠地痛了一頓才從地上爬起來?!?/p>
“啊,你落到了地上?”
“是啊,我本來飄蕩在天上。在飄蕩之前,我是坐在窗戶上的,看一只半個人形的風(fēng)箏在樹梢跳舞。它后來就成了我。這個話說來有點(diǎn)復(fù)雜,反正,你就當(dāng)是,我與我那些隱遁了的白紙般的前半生或者后半生合二為一。從那一刻起,我就是個完整的卡片人,再后來,我像風(fēng)箏一樣順風(fēng)而去,當(dāng)我腦海里響起我?guī)煾更S青柳的訓(xùn)誡‘放下、放下’之后,我收攏雙手,就從那上面掉下來了。我就走到這兒來了。我說明白了嗎?這回你也該聽清楚了吧?”
“嗯?!?/p>
“你在這兒蹲了足足半個月?不吃不喝?”
“嗯。吃,也喝。然后又來這兒蹲著?!?/p>
“就為了看它們?”
“嗯?!?/p>
“你不要光‘嗯’啊,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你看你的臉,那么慘白。你之前在我房間的時候我好像就感覺到了,你想生?。俊?/p>
“嗯。我那時候也覺得我要變成一條魚了?!?/p>
“你覺得腦子昏沉嗎?”
“嗯。當(dāng)時很昏沉?!?/p>
“算了,我看你也不想跟我說話。你歇會兒吧。要不要我去給你倒一杯水?”
“不用?!?/p>
“那你繼續(xù)蹲著,我勸你別一直盯著它們,小心把自己看進(jìn)去了。”
“那不會。我頂多變成一條魚?!?/p>
十二
我找了許久都沒有看見魔術(shù)師,也就是我那位可敬的師父。他走了。歐森說的那幅畫中,只留下一叢坐歪了的草。
魔術(shù)師帶走了許多東西,那些屬于他的財富,玉如意之類。所以在那個房間里,原本附于貴物上的人們像灰塵似的落在地面,我對著門的貓眼看了看,他們還未完全清醒過來,也還沒有完全恢復(fù)人樣,都還是一些輕薄的影子,像一件件舊衣服,偶爾發(fā)出一點(diǎn)點(diǎn)呻吟。
只有那些小房子他沒有帶走。那些東西像玩具似的,被一個個小腦袋頂著,每天在歐森的眼前晃動。他們仿佛在給他表演如何快樂瀟灑地生活,在那些小房屋中,都只是單獨(dú)的一個人,沒有伴,不需要伴。歐森入魔般地喜歡看他們拖著房子移動,他很好奇,人在縮小之后的力量和螞蟻一樣并且更強(qiáng),螞蟻可以舉起比它本身更重的很多只螞蟻,而人類,居然能舉起他們的房子了。當(dāng)落雨的時候,他們就把房子挪到水邊,因為這個時候,地上因雨水而多出一些小水凼,那對于小房子中的人來講,相當(dāng)于一片寬闊的湖水。他們會把床板拆下來丟在水面,成為一艘木筏子,在上面撐著一把小傘游蕩一整天。他們就是這樣生活給歐森看的。他們幾乎不需要多余的食物,一滴雨夠喝一天,一粒米夠吃一頓。當(dāng)然,歐森后來發(fā)現(xiàn),在另一個小房子的片區(qū),里面生活著一家三口或者一對情侶。他們和那些只愿意獨(dú)自一個人生活的人隔著一條小溝(其實是地板的一條縫隙)。這些人還跟原來一樣生活,除了身體小,生活習(xí)慣毫無改變。他們不愿意和那些單個居住的人混在一起。兩個區(qū)域的人也從來不互相走動。
我也湊過去跟歐森看了兩天。第二天我就不敢看了。沒有勇氣看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在那些單個居住的房子里,其中有兩個人很熟悉,我湊近了看——并且在他們睡著后把他們端起來觀察,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一個是歐森,一個是我。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二人都吃了一驚。尤其是我,簡直不能接受,在那樣一片“天地”下,我竟撞見了自己如此渺小而可笑的生活。“我”不知道我看見了他,“我”在那小小的床板做的木筏上躺著,在隨時能干枯的小水凼上漂浮,“我”那樣子像是終于獲得了幸福,不再奔波勞碌,被一種幸福和自由包裹著,完全在享受我那滿意的人生了。我看得眼睛都是酸的,急忙就扭開腦袋,跟歐森說,算了,我不要再看了,你也不要再看了。但是他不答應(yīng)。他還坐在那兒越發(fā)有興致地觀看。看見自己那么幸福的樣子,仿佛他這高大的皮囊也獲得了力量。他說,人總要從不同的角度去發(fā)掘自己,他很高興看到自己如此渺小而快活的樣子,總比看到自己受難的樣子好啊。我說那是假的,那都是假的,他反駁我,他說,也許根本就沒有真的,包括我們也不是真的,我們在這里這樣過,和他們在那里那樣過,可能沒有什么區(qū)別。我不能繼續(xù)跟歐森說了。越說越令我傷感。那會兒也是黃昏時候,天邊晚霞格外耀眼。
歐森每天幾乎都面對著那些房子,主要是看他自己如何在小房子里生活,悠閑啊,他看到“他”雨后天晴,坐在小房子門口的靠椅上,居然在哼唱一段戲劇,而肚子餓了的時候,“他”只需要拖著房子到魔術(shù)師的倉庫里,取幾粒米放入米缸。倉庫里應(yīng)有盡有,取之不盡,他們像是被祝福的一群小螞蟻,只需要拖著房子去搬拿就好。無論做什么,他們都拖著房子,都不舍得拋開。
我說我要走了,把這個想法告訴歐森,他很不耐煩也有點(diǎn)傷感地說,你何必呢?我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說,因為我這個想法可能也直接影響了那個區(qū)域的“我”。自從我起了要出走的念頭,不再打算去兜售我的特產(chǎn),那個區(qū)域的“我”便跟著躁動。他惶惶然,拖著房子在那些空地上晃蕩,有個時候甚至拋開了房屋,獨(dú)自跑了出去,他以為他終于跑了出去,甚至可以聽到他得意地笑出聲,可實際上,他還在那些房子的巷道里轉(zhuǎn)悠,迷宮似的,好幾次他其實已經(jīng)迷路了,都幾乎要看到他眼眶里涌滿的淚水了,因為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但迷路的巷道都是他之前跑了好幾趟的,他走失在熟悉的老路上。可他只能繼續(xù)走,于是,他的眼睛又把淚水“吞”回去。就那么沒日沒夜地,在老路上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歐森好幾天只專注地看“我”在那兒瞎轉(zhuǎn),看“我”像只被砍頭的公雞,看“我”如此惶然卻仍然像是懷揣某個偉大理想。他有時候也忍不住笑,看“我”閉著眼睛走路跌一跟頭或者撞在墻上,他就笑。所以他勸我還是別出去亂逛了,“有什么意思呢?”他說。
但是,我要走。我也該走了??梢詳喽ㄔ谶@個地方,已經(jīng)不會再見到我心愛的姑娘黃昏。我也不再想要見她,這個執(zhí)念以后都不會有了。我已經(jīng)相信了魔術(shù)師說的話:她會在世上快活地生活得仿佛沒有她這樣一個人存在。
那么,我的愛,就只能像野草一樣遍地,像雨水一樣遍地,像不存在一樣存在,才能在哪兒與她相遇。只能這樣。
我要走了。我喊不動歐森,他坐在那兒像個木雕。他有他想走的路和想要的生活?!白D惆埠?。”我走到門口,在關(guān)門之際對他說。
十三
我都不知道克里布啥時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我留在這個院子里多久了,天氣很冷了,小房子里的人已經(jīng)不怎么出門。起碼有半個月,我沒看到任何一個人拖著他的房子移動半步。
宅院里所有的大房間都是空的,壁畫全無,除了倉庫還是飽滿之外,可以用“空蕩蕩”來形容。
唯一使我覺得還有點(diǎn)兒意思的就是小房子里的克里布。也許不能說他是小房子里的克里布,而是漫游的克里布,或者行走的克里布,或者有家不歸的克里布,或者是,逐月者克里布。由于他特別喜歡在夜里月亮照在所有物體上的時候開始行走,我就給了他固定的名號:逐月者克里布。
他已經(jīng)不能算是我的朋友了。我們沒辦法交流,我能看見他,也能聽見他,可他無法與我對視,更無法聽到我對他的行徑的褒貶。
連續(xù)好幾天,房子里無一人愿意出門,而克里布卻孤零零走在那些巷道里。他連個鬼影子都遇不到,除了遇到月亮的影子。我有時候害怕他過于孤單,刻意將我的手指伸出來,照在月光下,然后丟下一條陰影在他面前,可他也選擇跨過去,懶得抬頭看一看什么東西故意擋了他的光線。茫然,沮喪,但始終被一種勇敢的力量支撐著往前走。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看樣子,他要在這些小房子的巷道里流浪一輩子。我越看越沮喪,難怪那個高大的克里布當(dāng)時看了一會兒就受不了。可他難道不知道嗎?我所見的眼前這一切,沒準(zhǔn)兒就是他現(xiàn)在正去流浪的投影,投在我眼前,他自己看了受不了而已。我倒是無所謂,哪怕我看久了也覺得透不過氣,那種漫無目標(biāo)的流浪,那種沉悶的荒蕪感,那種盯著幽深的月色的小小身軀,有好幾次我都想把他直接拎起來硬塞回他的小房子,然后跟他說:“你醒醒吧,與其浪費(fèi)腳程,不如躺下來歇息?!笨墒俏易霾坏?。他那小眼睛里裝著雷電,盯著他前方的天空,仿佛這一路走過去,就能把天地豁開一條口子,就能收獲他要尋覓的東西——假如他有尋覓的東西。他像一把鐮刀,一直在那兒收割。
我想躲起來清凈幾天,所以,我選擇白天睡在之前魔術(shù)師隱遁的那幅畫下面的躺椅上。當(dāng)然,那畫已經(jīng)被克里布帶走了。我知道是他帶走的,在那小小的身軀的一側(cè),一張卷好的畫報別在胳膊底下。也許他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個念想,他可能跟我一樣懷疑見到的人是魔術(shù)師的女兒黃昏,黃昏可以冒充她的父親,誰知道呢,我們到底見到的是誰。他可能覺得,那畫報里留下的印跡是黃昏的。他可以放下心愛的人,但不必遺忘。我就是看到逐月者克里布身上出現(xiàn)的變化,斷定我已經(jīng)看到了他真實的投影,我都不需要親自見證那高大的身影流動到了什么地方,我只需要盯著那小小的身軀,他在我眼前所呈現(xiàn)的悲傷喜樂,都是遙遠(yuǎn)而高大的克里布的悲傷和喜樂。
當(dāng)然,我改變不了什么。就像他離開這兒的時候,也知道叫不走我。進(jìn)入這個宅院之前,我也還惦記著我的生意,惦記著成為一個比普通賣魚的人更過得好的人。進(jìn)了宅院之后,雖然我沒有被那些名貴的玩意兒吸引住,但確實被這些小房子里的人的生活給吸引了。那簡直是我所夢想的日子呀??涩F(xiàn)在,看久了,我又覺得這日子也好像并不爽快了,也開始呈現(xiàn)出來它本身就具有的乏味和沒有意義。這種消磨時間的生活,把小房子里的人搞得越看越像一條一條的蛀蟲,他們每天吃得不多,卻也隔幾天就要跑一趟倉庫,就像蛀蟲一樣去那兒拖出一些米粒,不勞而獲的食物,好像越吃越?jīng)]有胃口了,我看到有些人的食欲開始減退,因為不需要勞動,食物似乎也不再香甜和吸引胃口,多部分人處于半絕食狀態(tài),整日躺在屋里無所事事也不思考,只有下雨天急急忙忙拋出床板浮在水凼上。如此反復(fù)而無聊的一生,短短幾日,我似乎已經(jīng)可以預(yù)料到,他們將反復(fù)地、無聊地這么過完一生。
我就躲起來了。已經(jīng)躲了整整三天。
現(xiàn)在,是晚上了,月亮就要出來了,如果今天晚上,月亮不顧天冷而照樣跑出來,那我就會照著月光回去。我已記不清在我和克里布生活的那個城市,是不是和這兒一樣,天氣再怎么陰沉沉,月亮照樣不顧一切地跳出來,像個壞孩子似的露出一顆光頭。我想出去了,從這所高門宅院中走出去,就像走出一片終于廢棄了的荒地,想要照著月光回到我之前所熱愛的地方,再次成為一個樸素而忙碌的窮人。這么一想,我就來了精神,就從躺椅上起身。我要回去賣魚。不管外面是不是克里布形容的那樣,變幻莫測,也許街面上一個人都沒有,但是誰能肯定呢,克里布自己也是昏昏的變來變?nèi)サ摹?/p>
我也昏昏的,都快要看不清路面了。也許看久了那些小小的房子和人,使得我的眼睛撞到大的物體時仿佛撞到了山包。
“走?!蔽覍ψ约赫f。喝醉了似的,踉踉蹌蹌,走出倉庫時我不再關(guān)注那些小房子。外面空氣中,像是要來一場大雪。
我走出大門?;杌璧?。朝著之前來的路上走動,我很賣力,在加速步伐。因為加速步伐,雙腳在月影下扯成一片,旋風(fēng)似的,像在水里游動似的。
我知道我已經(jīng)走丟了一雙鞋子,不知道如何丟的,像所有跋涉者那樣,總會因為路途遙遠(yuǎn)而失去鞋子,或丟,或破,最終從雙腳上脫落。
我赤腳趕路,聽到光腳板在地上拍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嗯哼,哈哈哈,月亮真好,天氣真冷,我的光腳板拍打的響聲真好聽。
我可能要變成一條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