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家齊
一
她不是伽羅瓦,她只是一個笨拙的小孩。
我的初中同桌李羚,短發(fā),黑皮膚,兩顆王八綠豆眼,不愛衛(wèi)生不收拾,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甚至不確定她是女的(夸張的說法)。在遇到她之前,我從沒見過比我更有天賦的人(絕非夸張)。
最開始大家只是覺得她比較怪。比如她的口音,和多數(shù)人不一樣,她操一口不知是哪里口音的北方方言,里面夾帶很多四川土話,語速又快,常常讓人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又比如,她老是在草稿本上鬼畫桃符。她的草稿紙是老式企業(yè)便箋紙,又薄又黃,抬頭寫著錦江區(qū)公交公司,估計是家長單位發(fā)的。李羚這種紙無窮無盡,它們既是草稿紙,也是筆記本,同時也是衛(wèi)生紙。上完體育課,扯幾張擦擦汗,吃過午飯,撕一張抹抹嘴,筆記本是它,廁紙也是它。作為一個女生,這實在不是很體面。每當下午第三節(jié)進行到最后十分鐘,李羚總是軀干挺直,全身僵硬,然后屁股往后一送,椅子在地面劃出尖銳的聲音,直到撞上后排課桌。每次董凱文都要破口大罵,但她理也不理,邁起僵硬的大步朝教室后門奔去。這是李羚大解的時間,對她而言的一天中最神圣的時刻。
李羚的肢體非常不協(xié)調(diào),手長腳長脖子長,平時看不出來,但一著急就順拐,讓人懷疑她各部位神經(jīng)遞質(zhì)傳輸速度不同,并且比正常人少了一些關(guān)節(jié)。除此之外,她還毫無方向感,好像神經(jīng)完全不具備羅盤功能一樣。我們學校的體育課比較散漫,繞操場跑五圈后就解散。一般來說,其他人已經(jīng)自由活動小半節(jié)課了,李羚還在跑。我想她可能并不急著跑完,因為在那之后她反而更不知道該做什么,我小學時曾經(jīng)有過這種體會,一個沒有朋友的小朋友在課間裝作學習,慘啊。和我們在同一時段上體育課的班全都圍觀過李羚跑步,慢慢大家就見怪不怪,各玩各的去了,除了那些不參加任何運動的女生,她們坐在雙杠區(qū)一邊聊天一邊看李羚跑步,并不是認真地看,只是機械地跟焦而已。那種感覺就像在望江公園喝茶釣魚的時候,如果河灘上有幾只白鷺,總比靜止一片更讓人舒服。很多人都覺得李羚跑步像什么東西,但具體像什么呢,一開始誰也說不出來,直到有天隔壁六班的孫藝鈴路過天府廣場,當時百貨大樓門口正在搞家電推銷活動,她看到了那個十多米高、東搖西擺的跳舞充氣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她想到了李羚。
男生的活動李羚參不進去,女生又嫌她邋遢。作為同桌,在最初一段時間里我們也幾乎沒什么交集,直到某天我把李羚帶進了“淫窩”,也就是教學樓五樓的機房。我們學校很重視學科競賽,對競賽苗子比較寬容。搞各科競賽的人彼此都很熟,經(jīng)常串來串去,帶計算機競賽的段老師本人又是CS重度成癮患者,經(jīng)常自習課叫一幫學生到機房酣戰(zhàn)一場。結(jié)果機房成了競賽班的地下窩點。后來有心懷妒忌的小人說競賽班在機房集體看黃片,于是有了“淫窩”這個說法。這天體育課上,段老師癮又犯了,到初二各班到處找人,最后在操場上看到了我,就讓我趕緊再逮一個人去機房,說完就閃了。我心里也癢得發(fā)毛,哪兒有心情上操場找人,正好李羚從我面前跑過,我就一把抓住她的衣背,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問她去不去。
“什么淫窩?”她嚇了一跳。
“機房啊,段老組的CS?!?/p>
“我不曉得咋打啊?!?/p>
“沒事,會用鼠標能走路就可以,到時候就跟我身后?!?/p>
李羚連鼠標都用不好,她家沒有電腦,只在小學微機課上用過。但等到收場時,李羚的神走位已經(jīng)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與其說CS不如說她在玩兒勁舞團。她對射擊完全不感興趣,也不買槍,甚至連手槍也扔掉,只拿一把刀,如果刀可以扔她也會同樣扔掉。李羚就記住了一句話,永遠躲在我身后。她雖然不打你,但你也別想打中她。也許是因為她根本不關(guān)注瞄準和射擊,也許是因為游戲中僵硬的人物模型深得她心,總之她操作起來格外得心應(yīng)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子彈來了繞著走,常常我已經(jīng)死掉半天了她還沒死,揮著刀左跳右跳,兩三個人無奈地在后面追。李羚發(fā)現(xiàn)了新世界,從此體育課上也不再跑步了。
二
因為常常跟我混機房,偶爾競賽班上課李羚也跟著聽。很快她的數(shù)學天賦就顯露出來了。有兩三次我做卷子被卡住,李羚就在旁邊小聲提醒。按她說的一做,果然是對的。我很吃驚,問她怎么知道。
她說:“不是剛講過嗎?黑板左下角寫的定理和例題?!?/p>
我抬頭看向黑板,例題和習題的區(qū)別就像麥子和饅頭那么大。我做出了題目,得到老師的表揚。李羚很高興,而我很心虛。她的反應(yīng)并不比一般人快,接受新東西也慢,但她好像可以很深入地理解理論,一旦她聽懂的東西,哪怕變式十萬八千里也能認出來。但這些大家都不知道,因為李羚的想法只跟我一個人說,競賽班的人開玩笑說她是我家的童養(yǎng)媳。她也并沒有對數(shù)學展現(xiàn)出多大的熱情,只是偶爾無聊了才聽聽講,或者我遇到什么難題需要她幫助,她就耐心地聽我把所需的定理和工具都講一遍,再和我一起分析。
直到魔方事件,我才意識到李羚的天賦有多驚人。在此之前,我都以為她僅僅是聰明,和我同樣性質(zhì)的聰明。國慶大假前,我?guī)Я藗€魔方到學校,剛掏出來就被李羚要過去。結(jié)果她沒轉(zhuǎn)兩下又還了回來,讓我?guī)退龤w位。然后她兩手捧著盯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試著翻轉(zhuǎn)起來,怕給我搞亂了,轉(zhuǎn)得小心翼翼,每次只操作兩三步就趕緊復(fù)原。不久上課鈴響了,我讓李羚還我,我說這節(jié)是數(shù)學課,讓她趕緊收起來下課再玩兒。但她好像沒聽見,依然眉頭緊皺,高速眨著眼皮,一雙王八綠豆眼緊緊盯著魔方。她對什么東西產(chǎn)生興趣時就會這樣。
我說:“你沒耍過魔方嗎?”
李羚不說話。
“快還來,你喜歡自己買一個啊。”
李羚兩眼依然盯著魔方。
“收起來,你找死別連累我。”
這時吳華陽走進教室。他像平時一樣,從左到右檢閱一遍教室。我心想死定了。但他居然沒發(fā)現(xiàn)李羚。吳華陽是班主任兼數(shù)學老師。大部分數(shù)學老師都支持數(shù)學競賽,至少不反對,因為就算他本人不帶競賽,至少也沒什么利益沖突。反對競賽是其他學科老師的事。但吳華陽就是那少數(shù)的反對競賽的數(shù)學老師,理由當然多種多樣、冠冕堂皇,但根本原因是他自己的腦子裝滿了屎。他的名字非常具有誤導(dǎo)性,因為只要不是正事,他的花樣多得來簡直可以去冬奧會花樣滑冰。
吳華陽把教案往講臺一放,說:“值日生,上課?!?/p>
值日生說:“起立?!?/p>
教室里響起桌椅拖動的聲音,全班站了起來,除了李羚。這時吳老師才向我們看了一眼,但他什么也沒說。
“老師好。”
“同學們好,請坐。”
同學們齊刷刷地坐下。
這時吳華陽才轉(zhuǎn)向我們說:“李羚,你又在搞啥子?”
我用胳膊推了推李羚,她這才回過神,看看我,又看看吳華陽。
吳華陽說:“我問你在搞啥子板眼兒?!?/p>
“什么板鴨?”李羚看看雙手,“這個是魔方,吳老師?!?/p>
有幾個同學小聲偷笑起來。
吳華陽說:“謝謝你教我認識魔方,這節(jié)課學這個嗎?”
李羚不說話了。
他又問:“你老子同意你帶學校來的?”
聽到這句我心里一緊,腳趾不自覺地摳緊,小腿肚子緊緊繃住。我看著吳華陽,李羚也看著吳華陽,而吳華陽看著李羚,可能還有我。我心想情況很不妙,但越是這種時候越要穩(wěn),絕對不能把目光收回來。最后吳華陽說話了,他說:“那我們請李羚同學上臺展示一下她的魔方?!?/p>
全班都把期待的目光鎖定在李羚身上,跟著她走上講臺。吳華陽接過魔方,三兩下打亂后遞給李羚。他說:“現(xiàn)在請你給同學們演示一下啷個還原?!?/p>
李羚已經(jīng)成功吸引了火力,我一身緊著的肉也松下來。雖然是她自找的,但畢竟沒有供出我來,這讓我有些感激。不過我當然沒膽子站出來為李羚說話。我媽第一次家長會后就專門跟我說:“你們班主任不好搞,你以后莫在他面前冒皮皮,也不要讓他曉得我是川大數(shù)學系的,莫說漏嘴了?!彼噪m然我在學校不怎么聽講,大多數(shù)時間埋頭做競賽習題,但在吳華陽課上我總是保持百分百專注,態(tài)度良好,而且從不接嘴。如果他讓我去講臺上做示范,我就老老實實起立走上臺,在黑板上寫答案,書寫工整,速度緩慢,而且一個步驟也不跳過。但好像我越這樣,他就越討厭我。而李羚總能出其不意地讓吳華陽出丑,雖然她本意并非如此。
李羚很干脆地回答:“不會?!?/p>
臺下同學一個個憋住氣,看李羚又有什么新花樣。
吳華陽說:“那我現(xiàn)在教你,看好了。”然后他從李羚手中拿過魔方,讓坐第一排的科代表齊聰聰計時,然后飛速轉(zhuǎn)動起來。他手速確實快,用時47秒就歸位完畢。同學們驚嘆不已,齊聰聰更是擺出一副憨豬像,然后又是帶頭鼓掌又是敲桌子,教室里很快躁動起來,連吊頂電扇上的灰塵都要被震掉一樣。吳老師皺起眉頭,抬起右手示意大家安靜。但誰都能看出來他相當滿意。齊聰聰是個耗子精,什么時候該守規(guī)矩,什么時候破壞紀律,他火候拿捏得非常準。
大家靜下來后,吳老師扶了扶眼鏡說:“魔方看起來名堂大,其實只是個簡單的數(shù)學模型,只要把數(shù)學學好,大家都可以做到,會轉(zhuǎn)魔方也沒啥了不起?!?/p>
呸。和數(shù)學有半毛錢關(guān)系。不過他最后一句倒是沒說錯,轉(zhuǎn)魔方確實沒什么了不起,無非就是背個公式拼個手速。
吳華陽對李羚說:“李羚同學,看清楚沒得。你恁個愛思考,肯定已經(jīng)學會了?!比缓笏尷盍缯镜浇淌议T口,復(fù)原之后才能進來。大家知道李羚已經(jīng)黔驢技窮,就收起看戲的心情,注意力漸漸回到黑板上。我向門外看去,李羚左手固定魔方,右手小心翼翼地翻轉(zhuǎn),每操作一次都要思考好一會兒。吳華陽也不時瞟她一樣,發(fā)現(xiàn)李羚毫無進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嘴角那顆帶毛的黑痣隨之微微上揚。李羚的專注與遲緩讓我有些不是滋味。無論如何吳華陽也沒必要這樣羞辱她。李羚還是和之前一樣,脖頸前伸,眼皮眨得很快,一雙綠豆眼睛盯在魔方上,就像菜板上終于中計的甲魚,從殼中探出頭死死咬住吳華陽挑逗的筷子。但吳華陽依然不動聲色,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他像個久經(jīng)沙場的墩子,靜待時機,最后砍下那致命一刀。
丁零零。
終于,下課鈴聲響起。吳老師等同學們說完老師再見,把斷掉的粉筆頭放進盒子里,然后像突然想起李羚似的,把李羚叫到講臺,問道:“想出點道道了嗎?”
這時全班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李羚身上。我也憋住了呼吸。
李羚從魔方上收回視線,然后抬頭看著吳華陽說:“想出一點?!?/p>
吳華陽眉毛一挑,說:“那請李老師講講。”
李羚說:“把任意一個面轉(zhuǎn)動360度后,魔方不會發(fā)生任何改變?!?/p>
吳華陽愣了兩三秒鐘,連眼睛都沒眨,他可能在思考,也可能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讓李羚再說一遍,這次說慢一點。
于是李羚又一字一頓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把魔方遞攏他面前操作起來,她說:“你看,假比這樣,我把這個面順時針轉(zhuǎn)動90度,重復(fù)4次,也就是轉(zhuǎn)完一圈之后,有什么變化?”
吳華陽說:“什么變化?”
李羚說:“沒有變化?!?/p>
吳華陽依然盯著李羚手中的魔方,用他那灌滿肥腸的豬腦拼命思考,仿佛眼前發(fā)生的事情超出了他多年教學經(jīng)驗的理解范疇。同學們也都專注地看著他們,沒有人說話,有幾個坐后排的男生為了看清楚已經(jīng)站了起來。然后一瞬之間所有人都聽明白了,吳華陽明白了,我們也都明白了,教室里爆發(fā)出狂笑。誰也沒想到李羚還有這一手,360度是0度,李羚扮豬吃老虎,伴隨一聲脆響,王八咬斷了筷子。吳華陽臉上的筋肉再也繃不住了,一下子垮下來,額頭鼻尖冒出不少油,嘴唇一蠕一蠕的,整張臉上散發(fā)出一種菜黃菜黃的淡青色,他氣得雙手發(fā)抖,兩步跨出教室前門走了。只有齊聰聰最先反應(yīng)過來,連忙到講臺上拿起老師落下的教案,跑出教室去。
李羚回座位后,我說:“謝了?!?/p>
她奇怪地看著我。
我說:“多謝沒把我供出來。”
她說:“哦,這有啥?!?/p>
我說:“你真行,這下他要往死里整你了?!?/p>
李羚依然困惑地看著我,表情像是問我究竟在說什么。
我說:“你就裝嘛?!?/p>
李羚說:“我認真的啊,他自己不讓我說完?!闭f著她就跟我解釋起來:“我們把順時針90度轉(zhuǎn)動一個面定義為一個操作,任何一種操作重復(fù)4次之后都會復(fù)原,對吧?”
我看著她的眼睛,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耍我。
“這不是屁話嗎?”我最后說。
李羚接著說:“你莫急,這個確實是最簡單的情況。但你仔細想想,如果是幾個操作組成的復(fù)合操作呢?比如把面朝你的平面轉(zhuǎn)兩次,再把右側(cè)那個的面轉(zhuǎn)兩次,把這4個操作當作一個整體,重復(fù)好多次后會復(fù)原呢?”
這還靠點譜了,我掐指一算說:“6次?!?/p>
“對頭。我們再看個復(fù)雜點的例子,轉(zhuǎn)動6次組成的操作組,假比說哈,正面轉(zhuǎn)兩次,然后左面轉(zhuǎn)兩次,再背面轉(zhuǎn)一次,最后右面轉(zhuǎn)一次?!崩盍绨涯Х竭f給我,然后說:“你轉(zhuǎn)一下試試?!?/p>
我說不用,接著閉上眼睛開始計算。兩三分鐘后我睜開眼說:“算了10次還沒還原,不算了,它要是還不了原我還得永遠算下去?”
李羚說:“不需要永遠算下去,這個例子確實要復(fù)雜一點,需要重復(fù)90次,總共轉(zhuǎn)540下。”
“你逗我嗦?!?/p>
“我逗你干啥子,剛才算過了?!?/p>
“你剛才在教室外算了90次?”
“反正也沒其他事干,再說也不用算90次,重復(fù)個15到20次就差不多能猜出來了。你看,不管再復(fù)雜的操作,哪怕是1000次轉(zhuǎn)動組成的操作組,有限次重復(fù)后也會復(fù)原?!?/p>
“你咋證明?”
“我大概有一些想法,還沒具體寫下來。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哈,魔方的運算結(jié)構(gòu)很妙,它把旋轉(zhuǎn)運算和魔方的狀態(tài)打包成一種結(jié)構(gòu),而且這種結(jié)構(gòu)很可能具有某種普遍性,你不覺得很熟悉嗎?比如把0除開后,乘法運算也有類似的規(guī)律?!?/p>
雖然聽起來沒啥意思,但我說:“妙啊,你簡直是個天才。”
李羚很高興,這時上課鈴響了,她把魔方還給我,說口頭上講不清楚,等她寫下來了再給我看。下午第三節(jié)課下課后,她從草稿本上撕下幾張拍在我桌上,又撕下一摞攥手里,屁股往后一送,椅子撞到后桌,董凱文照例罵了一聲,李羚邁起大步朝教室后門奔去。她的大解時間到了。我看著桌上這幾張又黃又薄的紙,聯(lián)想到它們的其他功能,真的不太愿意翻開。而且李羚的卷面天生具備密碼屬性,基本不承擔任何交流的職能,字跡鬼畫桃符就不說了,最煩的是想到哪寫到哪,步驟能跳則跳,而且夾帶很多自創(chuàng)的符號和標記,不給任何定義解釋,反正就是假設(shè)她寫的你都能懂,她沒寫的因為是常識,所以你也應(yīng)該懂,滿篇的“前左前右”“前前左左后右”,如果不是之前聽她口頭解釋過一點,我是怎么也猜不出意思的??梢坏┳x進去,我馬上意識到她沒有瞎扯,她確實證明了任何操作組合經(jīng)過有限次重復(fù)必定復(fù)原,其實也很簡單,魔方的狀態(tài)是有限的,那么操作過程中必定存在兩個相同的狀態(tài),再用數(shù)學歸納法一推,立馬得證。
李羚從廁所回來后,滿臉期待地問我怎么樣。她手上的水漬還沒干,一把撐在便箋本上,在正中留下一個大掌印,她鞋尖也是濕的???,不會是尿吧。
我說:“沒看?!比缓竽闷鸶寮埦鸵€給她。她的頭垂下來,脖子往領(lǐng)口縮。我趕緊說:“這么重要的思想,要回家后仔細看?!闭f完順勢一轉(zhuǎn)身,把稿紙收進書包里?!罢娴??”她立刻揚起頭側(cè)著臉看我,兩只綠豆眼滴溜溜轉(zhuǎn)。
三
回家的公交車上擠滿了人,我竭盡全力才從后門上去,硬鉆到一個吃鹵肉鍋盔的嬢嬢身旁,她不耐煩地覷了我一眼。我一只手拉吊環(huán),一只手拿稿紙,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半蒙半猜能看懂個大概。李羚寫的東西是我從沒看到過的,不同于我做過的任何一道偏題怪題,它不涉及復(fù)雜的邏輯推理和運算能力,相反,其中反映出的都是最符合常識、最普遍而直觀的數(shù)學思想。李羚由魔方的結(jié)構(gòu)拓展到更一般的情況,將數(shù)字及其運算關(guān)系抽象之后形成的一種數(shù)學結(jié)構(gòu)。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就是伽羅瓦所提出的群理論的中心思想。雖然那時候我連最基本的抽象代數(shù)理論都沒接觸過,更談不上理解它對現(xiàn)代代數(shù)學的奠基性意義,但基本的數(shù)學直覺告訴我,她所提出的東西既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復(fù)雜,是很好很好的數(shù)學。我正看得入神,司機一腳急剎靠站停車,半片鹵肉在一撮筍絲碎末的護送下,從嬢嬢的嘴中掉落到稿紙之上。然后車門開啟。
“我××××!”我脫口而出。
周圍的人都轉(zhuǎn)過頭注視我,注視著這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少年,他身著白底紅邊的七中育才校服,留著平頭,胡子稀稀拉拉。他連剃須刀都沒用過一次。
這時車內(nèi)廣播響起:“車門即將關(guān)閉。下一站科華北路,成都是全國文明城市,請主動給身邊需要的人讓座。下一站,Kehua North Road……”
嬢嬢伸手朝我臉上抓來,我敏捷地一縮,一挪,從車門一躍,穩(wěn)穩(wěn)地落在站臺上。竊竊私語聲響起。
“嘖嘖嘖,七中的學生就這種素質(zhì)?!庇腥岁庩柟謿?。
“這還咋創(chuàng)全國文明城市?!庇腥送葱募彩住?/p>
車門關(guān)閉,車屁股在尾氣中漸漸遠去。我人生中第一次把臟話大聲說出口,而且還是在公共場合。我媽的理念是,如果人家朝你臉上吐痰,你就用手抹掉,在衣服上擦干凈,然后繞道走開。我希望我媽也在現(xiàn)場,全程目睹我的壯舉。我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嘿嘿傻笑著從站臺旁撿起一個被踩扁的奇多包裝袋,小心翼翼把鹵肉刮掉,然后抖抖書包朝家里走。
聽到我媽掏鑰匙開門的聲音后,我第一時間跑到門口,把李羚的稿紙遞給她。我媽不耐煩地說:“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飯不吃了哇?”但我還是纏著她一路跟到廚房,最后終于成功把她惹毛。我媽關(guān)上水龍頭,瞄了一眼那些充滿褶皺和油漬的黃紙,然后一把薅過揉成團,扔向垃圾桶,穩(wěn)穩(wěn)命中早上剩下的紅苕稀飯。
我把它們撿起來,用衛(wèi)生紙吸干上面的水分,然后回到書房,憑理解在筆記本上重新謄抄整理了一遍。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我媽在背后說:“哦,群論嘛。說了好多遍沒我同意不準你亂找書看,想吃筍子熬肉了?”
“都說了我同學自創(chuàng)的?!?/p>
“對頭,你同學兩百歲了。”
“啥意思?”我轉(zhuǎn)過頭看我媽。
但她已經(jīng)走出我房間了。她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啥意思?意思就是伽羅瓦是你同學?!?/p>
“伽羅瓦是哪個?”我跑到廚房問她。
她把我拿本子的手刨開,說:“你再煩我就各人來弄飯。書柜右手邊第三格,青色皮皮的《抽象代數(shù)入門》,川大出的。站到,今天真題做完沒得?各人自覺哈?!?/p>
周一早上,李羚剛把書包放座位上我就抓住她手腕說:“你絕對看過抽象代數(shù)?!?/p>
“手松開,痛?!崩盍绮弊忧吧?,又用王八綠豆眼疑惑地看我。
“伽羅瓦理論,抽象代數(shù),你敢說沒看過?”我把書往她桌上一拍。
四
于是從這天早上開始,我和李羚幾乎無時無刻不待在一起,我們上課傳紙條(多數(shù)時候是她的黃紙),下課就抓緊每一分鐘討論,放學了也賴著不走,直到拖地的同學把整個教室都蘸濕,只在我們的座位留下一個干燥而不規(guī)則的圓。周末我謊稱要去學校排練節(jié)目,帶李羚去川大圖書館,我媽的同學王健在數(shù)學學院當講師,他可以帶我們進圖書館。王健讀本科的時候就一直追我媽,結(jié)果被我爸得手了,他就一直單著身。我媽說,她和我爸離婚的事不知道怎么傳到了王健耳朵里,他果然又“起了打貓心腸”。王健的鼻子沒長周正,我媽私底下提起他一臉嫌棄,她經(jīng)常跟我說:“要是以后不想混得跟王健一樣,現(xiàn)在就好生讀書,四十多的人了還是講師,這輩子都莫得搞了?!钡也挥憛捦踅?,他語速不快,聲音細軟,很有耐心,最重要的是嘴牢。他見我?guī)Я送瑢W來,就去小賣部給我們買了兩瓶可樂。進圖書館后,我告訴王健我是背著我媽來的,他看了李羚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表情很復(fù)雜。
幾乎每個周末我們都去圖書館,在二樓數(shù)理書籍區(qū)附近隨便找兩個位子,一坐就是五六個小時。李羚的方向感很差,她記不住路,所以每次都在科華北路的公交車站等待,我到了之后再帶她一起去川大圖書館。就是在圖書館里她也會迷路,常常去找書后就回不來了。中午我不再和其他同學一起“奔飯”了,就和李羚一起慢悠悠走向食堂,排在隊伍末尾,反正早吃晚吃都是吃。我也習慣了直接撕李羚的黃紙,懶得再自己帶,其實寫起字來還不錯,不掛紙,薄卻不透墨,關(guān)鍵是方便嘛。有一次在川大圖書館,我肚子痛但沒衛(wèi)生紙了,情急之下扯了一摞跑向廁所,沒想到驚人地好用,這種紙的摩擦力恰到好處,既有絲綢般的觸感,又有足夠摩擦力以履行廁紙的職能。后來我干脆連衛(wèi)生紙也不帶了。那種無論要干什么就撕一張的感覺真的很爽。這其貌不揚的黃紙上有一種魔法,讓人覺得無論周圍發(fā)生了什么,哪怕身處的場所臭如豬圈嘈雜如菜市場,你也只管埋頭寫你的就好。它讓你覺得自己很特別。
李羚對線性代數(shù)與集合論幾乎一無所知,很多證明推導(dǎo)看不懂,所以時不時就要問我一下。而我則越來越驚異,考慮到她的知識儲備,她怎么可能想出那些東西呢,雖然只是一些最基礎(chǔ)的想法,還遠遠算不上完備,但她的確明白無誤地(不管是不是誤打誤撞)觸碰到了群化運算的核心思想,依據(jù)隱藏在事物內(nèi)里的復(fù)雜度而非表象來進行分類,這是違背人類思維常識的,我想伽羅瓦的大腦構(gòu)造一定先天異于常人,因為只有天生結(jié)構(gòu)化的大腦才會這樣認識運算。我相信即使沒有看過伽羅瓦的理論,只要假以時日,李羚也能形成一套自己的完備理論,而到那個時候,她也會順理成章地解決三等分角、倍立方、正十七邊形尺規(guī)作圖等問題。我不敢相信我的同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初中生,居然和人類數(shù)學史上最偉大的天才埃瓦里斯特·伽羅瓦想到了一起。伽羅瓦1811年生于巴黎,十六歲開始學習數(shù)學,不到一年就開始研究一般的一元五次方程求解問題;投身七月革命,二十歲兩度入獄,二十一歲死于決斗;生前把手稿寄給柯西,柯西沒看懂,寄給傅立葉,傅立葉沒看懂;伽羅瓦死后手稿傳到高斯、雅可比手里,高斯和雅可比也沒看懂。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數(shù)學家們竟沒有一個人能看懂,直到1843年,伽羅瓦的遺作才被劉維爾讀懂并宣告于世。近現(xiàn)代數(shù)學的歷史就此改變。
五
要放清明假那周的周三,李羚正在跟我講證明拉格朗日定理的新思路,齊聰聰來到我們座位前,通知李羚去吳老師辦公室。
“啥事???”我問。
“她爺來了?!饼R聰聰大聲說。
李羚什么也沒說,起身跟齊聰聰走。
我隱約感到一絲擔憂,心想該不會牽連了我,就問齊聰聰:“只有她爺沒其他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齊聰聰雙手夸張地往外一翻,然后押著李羚走了。
李羚再回教室已經(jīng)是下午第一節(jié)課后了。當時我剛上完廁所,從后門進入教室時,看到一堆人圍在我座位周圍,走近才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正彎著腰在收拾李羚的書包。他年紀看起來六十多歲,穿一件微微褪色但很干凈的藍色T恤,背上大塊大塊的肌肉像馬一樣,彎腰時淡藍色的T恤把肌肉線條繃得清清楚楚。我馬上反應(yīng)過來他是李羚的爺爺,那李羚去哪兒了?我不好就這樣在座位上坐下,但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我。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朝我點頭示意,然后繼續(xù)收拾抽屜里的東西。他那雙綠豆眼跟李羚一模一樣,簡直是一個豆莢里剝出來的。我心想他肯定知道我是誰了,只能坐下幫他一起收拾。我把書本按順序整理好,李羚的爺爺也不說話,只是很配合地幫我把書包口子撐開。這時上課鈴響了,吳華陽站在教室門口,李羚沒跟在他身邊,同學們見狀馬上散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吳華陽站在門口不進教室,他一臉嚴肅地說:“李羚爸爸,現(xiàn)在是學校上課時間?!痹瓉硭皇抢盍绲臓敔?。我聽見齊聰聰?shù)刮豢跉馊缓笥檬治孀∽?,他聲音很低,但人人都聽見了,有幾個人露出努力憋笑的表情。李羚她爸朝我微微點頭,然后把剩下的東西往包里一塞,低著頭朝外走,路過吳華陽時他也溫馴而歉疚地點點頭,但吳老師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到他完全走出教室,才關(guān)上門,走上講臺。
之后的幾節(jié)課我整顆心七拱八翹,倒不是在擔心李羚,還想不了那么遠,我是在擔心我媽也被請到學校來了,那我就真的死定了,你可以想象像我媽這種一直被封為教育專家的人,如果被請家長了,她肯定會當成一生的污點。但如果是這樣為什么不叫我去辦公室?李羚又犯什么事了?上次說要請她家長還是幾個月前的魔方事件,吳華陽隨口一問就可以輕易得知魔方是我的,但這畢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也過去那么久了。數(shù)學課上,吳華陽時不時就往我這邊掃一眼,掃就掃吧,最蠢的是每次都完美避開我,做出一副不經(jīng)意的樣子,就是那種心里揣不住秘密但又總想把話題往那引的感覺。吳華陽這種沒腦子又好面子的人具有這種特點,他們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精明,所以很享受那種貓耍耗子的感覺,還自以為沒人知道他心里的算盤。后來他實在穩(wěn)不起,還點我答了個問題。于是我知道我也跑不脫了。
果然。放學回到家,晚餐很豐盛,我媽拌了份紅星兔丁,買了鹵菜,還專門去白果林端了一缽蒲氏烤鴨回來。但我哪能安心吃,問她怎么了她也不說。
“吃個烤鴨還非要原因,說得跟媽媽平時虐待你一樣?!蔽覌屨f。她把虐待讀成藥待,在這種語境下,聽了讓人心里發(fā)麻。
“沒說你虐待我,有啥事你說嘛?!蔽艺f。
“沒啥啊?!彼褪遣徽f。
“你不說我不敢吃?!蔽艺f,然后把鹵蛋夾到碗里,放下筷子。
“媽,你就說嘛,我心頭慌得很?!?/p>
我其實根本不慌,恰恰相反,相信你也看出來了,我比大多數(shù)同齡人都更穩(wěn)得起?,F(xiàn)在屬于詐對方手牌階段,要攢勁演。
“乖乖,你心頭慌啥子?”我媽輕言細語地說。
我又刨了一口飯。
我媽說:“你有啥子話想跟媽媽說?”
我想了想,顯然吳華陽已經(jīng)告訴她了,不如直接坦白周末去川大圖書館。本來也不是啥罪大惡極的事。認錯道歉受罰,然后到此為止。
但我失算了,牌局并沒有結(jié)束,我媽又笑瞇瞇地重新給我發(fā)好牌。我媽既不驚訝也不生氣,她依然輕言細語地問我:“自己一個人去的嗎?”
這個提問明顯把事態(tài)提升一個等級,也讓我心里揣根紅苕。我伸出筷子,在鐵缽缽里攪了攪,想利用這個時間快速思考我媽啥意思,但想不出來。她的提問屬于客觀事實陳述,如果這種問題你都要思考半天,那必然是心里有鬼,所以我不能多想,必須不經(jīng)思考馬上作答。
最后我夾一只鴨掌放進碗里。我說:“和一個同學?!?/p>
“哪個同學?”
“就那個伽羅瓦?!?/p>
我媽好像沒聽見一樣,她一邊往我碗里夾另一個鴨掌,一邊問:“有莫得女同學給你寫信?”
我心里一緊,原來前面都是煙幕彈,到這兒才圖窮匕首見,原來是我喜歡林青青的事情敗露了。我們班一半的男生都喜歡林青青。但她咋可能給我寫信。莫非她也喜歡我,給我寫了情書被吳華陽半路截獲?我簡直又驚又喜,但沒有慌,多年的反掃蕩斗爭迫使我總結(jié)了一部作戰(zhàn)手冊,要向我多疑的母親否認一件事需要非常的耐心和技巧,而且要隨著形勢的改變隨時調(diào)整應(yīng)對策略,比如現(xiàn)在這個情況,就相當于我媽拿著根木頭棒子,在草地里東敲敲西搗搗,一邊給你夾菜一邊柔聲細語問你,表面上隨口一提,其實是故意打草驚蛇,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反應(yīng)過度。
我說:“啥子信,沒有啊?!?/p>
我媽說:“哦,那有莫得喜歡的喃?”
“喜歡的啥子?”我一邊啃鴨掌一邊說。
“你喜歡的女生,有沒有?”
“咋可能?!?/p>
“其他班喃?”
“其他班的我咋會認得到?”
她不說話了,做出一副凝重的表情,眉心也皺得跟打結(jié)一樣。但這種程度根本唬不住我,我也不說話,坐等她出下一招。
然后她說:“你現(xiàn)在青春期,各方面都發(fā)育很快,有喜歡的女生是很正常的,跟媽媽說實話,媽媽又不得整你冤枉?!?/p>
媽媽,全世界就你整我冤枉最兇。但這次你魚也釣得太鉤直餌咸了?,F(xiàn)在牌局進入后半場,如果還是繼續(xù)裝瘋賣傻,不僅顯得我自己是個蠢貨,還會讓對手覺得我把她當蠢貨。此時需要表現(xiàn)得非常不耐煩,甚至還可以適當生點氣,這才是正常人的反應(yīng)。于是我說:“沒有沒有沒有,煩不煩你,要說好多次,我一看到女生就想吐?!?/p>
我媽說:“哦,你剛才說哪個伽羅瓦喃?”
我媽岔開話題,給自己預(yù)備好臺階,牌局進入尾聲。
我說:“上盤你不是說我同桌是伽羅瓦嗎,就她?!?/p>
她又假裝不經(jīng)意地哦了一聲,然后停頓了一會兒沒說話,眼珠瞟著餐桌左邊的果盤滴溜轉(zhuǎn)。根據(jù)反掃蕩手冊面部表情綱眼神科第三條,眼下的情況說明我媽對于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有些緊張。她的面部不是特別對稱,左眼要比右眼稍大一些,這就使得她左邊的小動作變得十分明顯。但我媽自認為是刑偵高手,對于表情管理的漏洞渾然不知。
最后她說:“你跟媽媽講實話,你們是不是在給對方寫信???”
“啊?和誰?”
“伽羅瓦啊?!?/p>
我一口蛋黃渣渣噗地噴到茶幾上。
“你笑啥子?”我媽左邊眉毛微微一抽,這也是我媽的面部特征之一,她警覺的時候就會這樣。其實這個時候我本應(yīng)該及時澄清,但我再一次誤判了形勢。
“媽,她基本上是個男的啊?!?/p>
我媽說:“你好好跟媽媽說,不要岔開話題?!?/p>
“我岔開啥子話題?”這個時候我開始有點生氣了,說我喜歡李羚,這多少帶些侮辱性質(zhì)。
“媽媽問你們是不是在寫信?!?/p>
“寫啊,沒哪天不寫?!蔽艺酒鹕?,去臥室里拿書包。
“我現(xiàn)在腦殼頭有顆乒乓球嘣嘣嘣地跳?!蔽覌屇樕行┳儼?,嘴唇也開始發(fā)烏,右手小指翹起,中指食指并攏,浮夸地點在左額:“不要氣媽媽,你好生說?!?/p>
“都寫了幾本了,你自己看嘛?!蔽夷贸龉P記本,往桌上一擱。
我媽連本子都沒翻就兩眼一閉倒在椅子上,人中都快被我掐爛了才醒過來。電視里被氣成偏癱的事情不是編的。如果你媽媽也有高血壓,而且吃降壓藥不規(guī)律,那最好不要在這種問題上開玩笑。
李羚周四沒有來學校。周五開始放清明假,雖然我媽跟王健通話后相信了我的解釋,但她依然決定對我實施嚴格的禁足政策,并且嚴禁我和李羚來往。我媽跟我進行了一場長達三小時的懇談會,說這學期期末帶我去川大,王健幫我們約了帶競賽的彭教授見個面,爭取要到他手上那個旁聽冬令營的名額,要我這段時期鉚足勁準備,反正說來說去就這些,什么現(xiàn)在是我人生中最關(guān)鍵的階段,千萬閃不得火。反正我從幼兒園開始就每個階段都是最關(guān)鍵的階段,一失足就要成千古恨。
從此我周末就沒去川大了。李羚還去不去呢?我不知道。但她想去也找不到路。我想起她爸寬闊的背部。如果連我媽的反應(yīng)都如此過激,她爸會怎么對她呢?我可以向我媽澄清誤會,但李羚怎么辦?她既沒有解釋的能力也沒有這樣的習慣啊。
周一李羚沒有來學校,周二也沒有,直到周三我才第一次看到她。吳老師調(diào)了座位,他給我安排了新同桌,把李羚調(diào)到教室后門靠垃圾桶的獨立座位。上午第四節(jié)下課后我加入了奔飯的大隊伍,火速躥出教室。周一午餐有鹵雞腿,但數(shù)量總是比學生人數(shù)少,所以奔飯也比平時更激烈。我和劉祁他們一起占到了食堂窗口的前排位置。打好飯去餐桌的路上,李羚果然在隊伍末尾,一邊排隊一邊在便箋上寫寫畫畫,等排到她雞腿早就沒了。吃飯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李羚她爸也給她下了同樣的命令嗎?我希望是這樣。如果沒有,我該怎么和她解釋呢?如果打完飯后來找我,我怎么辦?我這一桌已經(jīng)坐滿了,這不是我的錯。最終李羚并沒有來找我,她像以前一樣在角落隨便找了個空位。
接下來一個月,我們不僅分開吃飯,也不再一起去機房打游戲,有時候我在走廊遠遠看到她就馬上繞道。偶爾路過她的座位,瞥見桌上展開的一頁頁便箋紙,看來她的研究還在進行,心里很不爽,想一把給她扯來撕了;但另一方面心理壓力也減輕不少。不到一個月我就不再繞著她走了,當沒看見,好像再自然不過。
六
五月末的一天禍不單行,我拉肚子,在學校廁所蹲到腿麻,下階梯時崴了腳。結(jié)果放學時又在校門口碰到李羚她爸,因為我注意力在腳上,根本沒注意到他,等發(fā)現(xiàn)時距離已經(jīng)太近了,一瘸一拐又跑不脫。這個情景我設(shè)想過很多次了。無非兩種情況。第一種是李羚她爸聽信讒言,覺得我拱了他家寶貝白菜,要教訓教訓我。第二就是感謝那一類的,什么他女兒沒什么朋友啊,感謝我?guī)椭?,她?jīng)常在家提起我啊,朋友是一生的財富之類的。
“叔叔好?!蔽艺f,像蒼蠅一樣搓起手來。
李羚她爸也向我問好。他好像喝了酒,臉漲得很紅,還是上次那種溫馴的微笑。一直點頭,他像是想多講些什么,但找不到恰當?shù)脑~語。我太理解這種人了,他們簡直是人間的天使,我希望我媽媽也多一點這種品質(zhì)。我怕李羚隨時會出現(xiàn),就跟他說我先走了,叔叔再見。李羚她爸也對我說再見,然后和我握手。他的手又大又粗糙,我想打個比方但找不到合適的喻體,因為那雙手不像任何東西,它只像另一雙粗糙的手,像任何一雙常常使用工具的皮膚粗糙的手。我突然間臉燒透了,耳朵里像在冒蒸汽,不知道說啥。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了他的工作,于是說:“叔叔,李羚的草稿紙很好用,可以再給我?guī)妆締???/p>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放這一幕,我心里很忐忑,但有一種毋庸置疑的榮譽感,一種史詩般的悲壯感,擠公交時看著窗外,覺得自己站在古希臘的戰(zhàn)車上。
第二天我到學校時,發(fā)現(xiàn)抽屜里滿滿當當塞了幾十本信箋,哭笑不得。下課后我去找李羚道謝。她看到我來了,脖子微微縮起,表情有些詫異。
我裝作隨口提起:“最近在想什么問題?”
“東想想西想想?!彼f。
“又假謙虛了?!蔽艺f,然后抓起她的信箋。她想攔我的手但沒成功。我一翻,只是些亂涂亂畫而已。原來她之前只是在裝樣子。我心里有點酸,沖動之下就說:“之前代數(shù)結(jié)構(gòu)那個,繼續(xù)搞啊,不然太可惜了,下下周末我要去川大見一個教授,搞李代數(shù)的。你跟我一起去嘛,這兩周多準備一下?!崩盍鐩]說話。
接下來的兩周,我雖然沒有和李羚一起活動,但有時上廁所會經(jīng)過后門,跟她搭兩句話。她又恢復(fù)了之前的狀態(tài),而且更加專注,把所有的時間都撲上去。但她越是這樣,我就越心虛,畢竟我還沒征求我媽同意。我?guī)缀跏钱敃r跟李羚說完就立刻后悔了,但沒辦法收回。我開不了這個口。
到了約定那周的星期四,實在不能再拖了,我決定跟我媽攤牌。我媽正在掃地,好像沒聽清我的話。她說:“什么?”
“我叫了李羚后天一起去?!?/p>
“不行?!彼龊跻饬系仄届o,以至于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
“都說了我們不是那種關(guān)系。”
“只有一個名額。”我媽依然平靜地說。
“跟名額有啥關(guān)系,她又不搞競賽。”
“不行。”
我說:“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p>
“不行?!蔽覌岊^都沒有抬一下。可能她正在想別的事情,或是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但我當時不這么認為,她的態(tài)度讓我覺得還有可以爭取的空間,而且那種不太堅決的語氣讓我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興奮感?!澳俏乙膊蝗ァ!蔽颐摽诙?,但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你說啥子?”這時我媽才停下手上的活。
我想說話,但舌頭已經(jīng)有些翻不轉(zhuǎn)了。
我做了整整一晚上加一早上加一下午心理建設(shè),跟李羚開口比跟我媽開口難太多了,直到放學前我才終于鼓起勇氣去找她,但開口的一瞬間就失去了坦白的勇氣。我飛快地編了個謊,我說明天的見面取消了。
“嗯,沒事?!崩盍巛p松地說。
我知道她一臉無所謂不是裝的,但這反倒讓我更加自責,于是又說:“你明天下午六點在學校等我嘛,我們?nèi)ゴ駽S?!蔽倚南氪ù竽沁吔Y(jié)束后應(yīng)該趕得過來。
“好啊。”李羚說。
七
我又一次整夜失眠,早上跟我媽出門時像僵尸一樣。約定的時間到了,但彭教授的辦公室鎖著,打電話也暫時無法接通,王健只好陪我和我媽在門外等著。這段時間很難熬。我媽不說話,抄著手讀墻上的院系風采。王健有一搭沒一搭跟我聊,沒話找話。不時有學生經(jīng)過,每個人都投來打量的目光。我覺得自己站在這兒,就像一個屁。
又等了十來分鐘,一個臉頰紅撲撲的小老頭向我們走來,王健趕緊帶著我媽迎上去。他很誠懇地解釋說給學生答疑耽擱了一會兒,手機又沒電了。他看起來怪可愛的,像豬太郎一樣。
我媽叨叨說了半天,彭教授就讓她說,不打斷她。
最后我媽說:“那彭老師,你看冬令營……”
彭教授說:“娃娃還太小了,哪兒有初中就進冬令營的?!?/p>
我媽說:“先旁聽一下嘛。”
彭教授說:“他對理論感興趣就等他自由發(fā)展嘛,不一定非要搞競賽。”
我媽笑嘻嘻地說:“嘿嘿,還是要搞,爭取保送嘛?!?/p>
彭教授笑著擺擺手,然后轉(zhuǎn)向我,問我叫什么名字,學過些什么。我把李羚的想法說了一通,他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頭。我越說越興奮,又即興提了幾個問題,彭教授耐心地做了解答,但我沒聽懂。說完后,他從桌上翻出一個信封,在背面一筆一畫地寫了兩行字,遞給我。他笑瞇瞇地說:“你對數(shù)學的審美很好,但代數(shù)基礎(chǔ)還不牢,你要是愿意,可以來聽我的大一基礎(chǔ)課。”信封上寫著《高等代數(shù)》的課程時間表和教室。左上角的抬頭寫著:給李根小友。
不知道為啥,我突然很想哭。我趕緊捂著肚子說要去廁所,飛快躥到走廊上,往樓梯口跑,跑下一樓,接著沖出數(shù)學學院的大樓,用盡全力往前跑,途經(jīng)張瀾雕像、荷花池塘、川大北門、薛濤墓,一直到望江公園門口的石凳前才停下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只覺得整個左邊身體像癱掉一樣,針在戳我的胃,塑料口袋捂住我的肺。我希望那只口袋拴得再緊一些。我不敢坐下,怕這樣會得心臟病,只能沿著河邊走。河邊有缺口,階梯向下延伸,盡頭是撈垃圾的小艇,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坐在船沿讀報紙,抬頭看了我一眼。當我能慢慢喘上氣時,已經(jīng)能遠遠看到九眼橋了。我跨過九眼橋,走過水井街。今天是周六,學校操場上一個人也沒有。李羚不在。她沒來,或者沒等到我已經(jīng)回去了。我走進門衛(wèi)室,背心的汗水已經(jīng)涼了,貼在皮膚上又濕又冷。我用門衛(wèi)室的座機給我媽打電話,暫時無法接通,我雙腿開始微微打抖,眼淚又要涌出來了。就在這時,我透過門衛(wèi)室的窗戶瞥見了李羚,她掀開久久文具的膠皮門簾,走到街道中央。我看到她,就一點也不想哭了。
李羚說:“我們?nèi)ツ膬???/p>
我摸摸口袋,發(fā)現(xiàn)一分錢都沒有。于是我問她帶錢了嗎。李羚拿出張新嶄嶄的百元票子,兩只手指捻著抖動起來,像風中的粉紅旗幟。
我們都不餓,但還是隨便找了個小攤吃了粉,然后去了新南門車站附近的一家黑網(wǎng)吧。“網(wǎng)吧”兩個字用紅色油漆噴在服貿(mào)學院旁那棟樓的樓梯間,右下角還有一個箭頭,上面寫著“請上四樓”。爬樓梯時,李羚很擔心地問我會不會出問題。
我說:“等會兒你站我后頭不要開腔?!?/p>
其實我只來過兩次,是跟我念高中的表哥來的,這次要靠我自己交涉了,我也吃不準老板會不會讓我們進去。
我往里面掃了一圈,學我哥把一只胳膊撐在柜臺上,說:“開兩臺機子?!本W(wǎng)管低頭打CS,沒有理我。我又提高聲音說了一遍,他還是不理我。我開始有點慌了,背心冒出一股汗。剛才在路上時,我預(yù)演了網(wǎng)管可能的反應(yīng)和我的對策,但沒料到這種,人家連理都不理我。我感到很悲哀,事情總是像這樣,以最直接的方式無視我的各種預(yù)案,將我的謹小慎微襯托得如此滑稽。
我看了眼李羚,她正疑惑地盯著我,我用下巴指了指樓道,正要邁腿,聽到網(wǎng)管對我說:“哪兩臺?”
我回過頭,說:“什么?”
他不耐煩地說:“要哪兩臺?”
我們選了角落靠窗的兩臺機子,我做出熟練的樣子,輸入QQ賬號和密碼,一連串咳嗽的聲音,都是系統(tǒng)消息。我們加了網(wǎng)吧的局域網(wǎng)打了幾局CS,但和學校的場子很不一樣,在學校無論誰打出漂亮擊殺或是死得冤枉,整個機房都會全體沸騰。這里也沒有人有心情跟著李羚轉(zhuǎn),無論她跳得再起勁都會被一槍爆頭。我們老是死,很快就覺得沒意思了。然后我們就各玩兒各的,李羚不會玩兒別的,只能繼續(xù)打CS,而我就東玩玩西玩玩,夢幻西游、泡泡堂、冒險島,都是沒玩多久就退了游戲。朝李羚那兒望去,發(fā)現(xiàn)她趴桌上睡著了。李羚早就死了,但游戲還在繼續(xù),她的屏幕上顯示著上帝視角,像幽靈一樣靜靜俯瞰戰(zhàn)場,反恐精英躍過集裝箱,從倉庫側(cè)面包抄,鐵門背后,戴墨鏡的悍匪端著重狙悄悄埋伏。李羚頭上的耳機歪了,憨口水順著下巴流進耳機的皮罩子里。
我輕聲喊她:“李羚,李羚?!?/p>
她沒有回答,于是我放心地打開百度搜電影?;撕荛L時間,搜索了很多關(guān)鍵詞,但看到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彈窗廣告。最后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打開一個小網(wǎng)站,找了個美女拼圖小游戲。隨著一次次通關(guān),美女穿得也越來越少,但每當脫到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下一關(guān)總會變成另一個美女。我坐在那里,脖頸前伸,兩眼死死盯著屏幕,尿漲了也憋著,不知道過了多少關(guān),終于,也許制作人的圖用完了,或是對它的興趣耗盡了,當我拼完最后一張穿藍色比基尼的沙灘美女時,屏幕上出現(xiàn)的不是什么色圖,而是“恭喜你”三個字。黃色的字體睜大眼睛跳動著,耳機里傳出鼓掌的音效。接下來展示名人堂,排行第一的是我,過了200關(guān),用時1小時40分鐘。我看著那張排行榜,看著排在我后面的那些名字,貂蟬,西施,王昭君……虛假得毫不掩飾,掌聲、關(guān)卡數(shù)、游戲時間,屏幕上所有的一切是那么地不可置信。
我拿過李羚的書包,翻找她的便箋本,果然找到了她最近兩周的手稿。她的證明思路依然跳脫,極不規(guī)范,滿篇都是涂抹和箭頭,很多推導(dǎo)也并不嚴密,但一旦跟上她的思路,這布滿油漬的黃紙就變作施了咒語的羊皮卷軸,讓人再也無法移開視線。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一種本能般的直覺如同電流穿過我,流過我拿著稿紙的指頭,流過我的腋窩和鎖骨,我頭皮發(fā)麻,眼眶濕潤,一個無比整潔且根本的規(guī)則,一個印刻在DNA上而我卻視而不見的基因密碼,在奧秘顯露的一瞬間,將我完全擊穿。當我看到最后一頁時,才發(fā)現(xiàn)本子已經(jīng)被我的眼淚打濕,粘成一團。眼淚順著耳機套子滴在我的領(lǐng)口上。
我盡可能地幫李羚統(tǒng)一格式符號,猜測她省略的步驟并補全,然后打開Word文檔錄入電腦中,最終將她6頁紙的手稿擴寫為32頁。我從來沒寫過這么長的東西。保存好文檔,打開QQ,點開郵箱。我在網(wǎng)上找到彭教授的郵箱,上傳文檔,署上李羚的名字,點擊發(fā)送。這一切做完后,我看看右下角的時間,還有三分鐘就凌晨兩點了。我隨手打開班群看了看,又翻了翻幾個同學的空間。然后我關(guān)閉了所有網(wǎng)頁和窗口,漫無目的地滑動鼠標,在屏幕中央的Windows標志上拖出一個個長方形,就這樣對著屏幕又干坐了十來分鐘。
李羚還在睡,耳機已經(jīng)取了下來。我叫醒她,去前臺結(jié)了賬,然后招呼李羚下樓。
走到街上后,李羚還沒睡醒。她虛著眼睛問我:“現(xiàn)在去哪兒?”
我說:“回家啊,還想去哪兒,再不回去你爸要報警了?!?/p>
李羚說:“不得,他曉得我跟你出來的。”
我說:“你爸不報我媽也要報了。”
李羚沒有說話,眼睛又要瞇上了。
我說:“莫睡了,你曉得咋回去不?”
“回哪兒?”
“回你家啊?!?/p>
“咋回?”
于是我?guī)е盍缱叩铰愤厰r出租車。這個時間十七街上一輛車也沒有,只有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騎著三輪,搖搖晃晃軋過街邊的泡沫飯盒。我說:“去大街上等吧?!比缓笪覀冏呦陆盅兀叩铰分醒?,沿著十七街向新南路走去。我走在前面,李羚拖著腿跟在我身后,鞋子和地面的垃圾摩擦發(fā)出長長的拖音。
“喂?!蔽艺f,回頭瞟了她一眼。
李羚埋著頭跟在后面,沒有看我。
“早上我媽逼我去了川大,但我打了一頭就來找你了?!?/p>
李羚點點頭。她的眼皮已經(jīng)要粘上了。
我停下腳步,等李羚跟上來,和她并排走。我說:“對不起?!?/p>
李羚說:“啥?”
我們就這樣并排走著。李羚好像在夢游,但她夢游的姿勢并不東倒西歪,反而四肢協(xié)調(diào),行動自如。
我說:“我把你的證明給彭教授了?!?/p>
李羚依然半瞇著眼說:“哪個彭教授?”
我說:“川大那個帶競賽的,我今早去見他了?!?/p>
李羚說:“哦,他咋說?”
我說:“沒咋說。我發(fā)到他郵箱了,他看了之后會回復(fù)的?!?/p>
李羚疲倦地嗯了一聲。
我說:“你那個證明,有些地方我沒看懂,但我感覺你是對的。星期一中午吃飯的時候給我講下?!?/p>
李羚說:“可以啊?!?/p>
這時街對面開來一輛空車,我連忙揮手。出租車掉了個頭,沿路邊停下來。我打開后門,讓李羚坐進去,關(guān)上門,然后打開副駕的門,把準備好的二十元紙幣遞給師傅,說了李羚家的地址,正要關(guān)車門,李羚問:“你不上來嗎?”
我說:“我家方向反的,走回去就行,你注意安全。星期一見,拜拜?!?/p>
李羚說:“拜拜?!?/p>
我關(guān)上車門,看著車子向前開去,等了個紅燈,然后左轉(zhuǎn),消失在我的視線中,然后我也一步步向回走?;丶衣飞衔乙恢痹谙朐趺锤覌尳忉?。她有沒有報案,有沒有通知我爸,她會怎么懲罰我呢?但其實根本沒什么好解釋的,這些事我媽比我清楚得多多了。我想到伽羅瓦死去十四年后,劉維爾終于重新整理并發(fā)表了伽羅瓦的著作,關(guān)于伽羅瓦的理論為何一直得不到理解,他這樣寫道:“過分地追求簡潔是導(dǎo)致這一遺憾的原因。人們在處理像純粹代數(shù)這樣抽象和神秘的事物時,應(yīng)該首先盡力避免這樣做。當你試圖引導(dǎo)讀者遠離習以為常的思路進入較為困惑的領(lǐng)域時,清晰性是絕對必需的,伽羅瓦太不把這條箴言放在心上……現(xiàn)在他再也回不來了,我們不要再過分地作無用的批評。讓我們把缺憾拋開,找一找有價值的東西……在填補了一些細小的缺陷后,我看出了伽羅瓦用來證明這個美妙的定理的方法是完全正確的,在那個瞬間,我體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愉悅。”
馬路對面就是我家院門口了,黎師傅正在收燒烤攤。大鐵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我喊了快一分鐘才聽見錢大爺緩慢的腳步聲。他打開門,罵了我兩句。我有時候晚上失眠,也聽見過他這樣罵其他晚歸的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問,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我走進單元樓,爬上三樓。摸了摸胸前,鑰匙還好好地掛在那里。我把耳朵貼在門上,模模糊糊聽到電視機的聲音,忽然兩腿一軟,坐倒在地上,同時涌起一陣困意。我打了個哈欠。直到這時我才感到兩腿的酸脹和眼皮的沉重。我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睡了。然后我做出抽煙的姿勢,夾著空氣送到嘴邊,深深吸了一口,包了幾秒鐘后緩緩?fù)鲁觥_@一幕即使現(xiàn)在想起,我還是會覺得尷尬,雖然那種感覺其實沒什么大不了,就是偶爾的疲憊而已,只不過當時的我還不是很熟悉。但是忽然之間,要怎樣解釋,面對怎樣的后果,這些事情都不那么急迫了。我記得我當時心里只是在想,我媽媽就在門后面嗎?這天晚上她是怎么度過的,有小睡一會兒嗎?吃降壓藥了嗎?當我扭開門把手,她看見我后會說些什么?她會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