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房漏雨,某男性好友遞來橄欖枝,可以把房子借她。搬入新居的她迎來了一段灰色的曖昧戀情,身心俱疲時卻意外與隔壁鄰居發(fā)展出一段忘年友情。一老一少兩位獨居宅女,在鐵盒子一般的都市居住空間里,書寫出一段只有彼此懂得的溫暖故事。
二○一七年三月的一場雨弄濕了我房間里的許多東西。雨是半夜里下的,那時我正呼呼大睡,做著稀奇古怪的夢,把被子全都踢到了地板上。風雨從留了條縫的窗戶外灌進來,吹倒了我放在桌上的水壺和筆筒,筆筒里頭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全都翻落在地。一管沒有蓋好的藍色顏料順著蔓延的雨水歡快地爬上了我的被子,在雨后清晨向我展示了令人驚嘆的視覺效果。
第二天,我從網(wǎng)絡(luò)新聞里了解到,那晚其實還下了冰雹,持續(xù)了幾分鐘。它們沒砸碎我的玻璃窗,可或許把我的樓頂砸了個小窟窿。那晚,水從某個我看不見的窟窿滲進來,在外頭嘩啦啦的雨聲中溫柔地匯流成河、低吟淺唱,趁著我的睡夢輕而易舉地占領(lǐng)了屋子,弄濕了地毯、被我踢到地板上的絲綿被、扔在地板上還未清洗的衣服。雨水沿著屋頂匯流,從一側(cè)的天花板上淅淅瀝瀝地落下了小雨,灑在了下方折疊桌上的那架電子琴上。
“他娘的,這才是我最大的損失。那架琴,嗯,你們能理解嗎?”聚會時,為了配合失望且憤怒的心情,我端起放在防水桌布上的一大杯啤酒,一飲而盡。我很少這么豪氣,我認為女孩子喝酒不是個好習慣。盡管我也不能算什么女孩了,只是一個老大不小卻還未被婚戀之神眷顧的大齡女青年。
他們呵呵地笑著,有人還把杯子湊過來碰了碰我手中的空杯子,象征性地啜了一小口。
都是些上不了大臺面的窮朋友。因為各種原因認識的,沒什么共同愛好,性格也不同,但我們都在這個不大不小的繁華都市工作,可以一塊兒聊聊地鐵開通之后我們的睡眠是不是多了二十分鐘,也可以在某個人的出租屋做個飯一塊兒吃,用石頭剪刀布決定誰去洗碗。他們其實沒法理解我為琴泡水這件事傷心,以及,我為什么非得在春節(jié)之后把它扛上火車,從那舒舒服服的老家挪到這個屋里頭也能下雨的地方。
琴是我爸送我的生日禮物。那時,我還是個喜歡穿泡泡袖連衣裙的少女。許多次,我?guī)е巧狭藢W校聯(lián)歡晚會的舞臺。它給我?guī)砹藰s譽和羨慕的眼神。我那時穿著泡泡袖紗制連衣裙,化著演出妝,盤著發(fā),發(fā)髻上裝飾了絹花或是羽毛。有不少男孩給我寫過肉麻火辣的情書。那架琴是我的寶貝,我曾經(jīng)榮譽的象征。
“不就是一架電子琴嗎?攢點錢再買一架就是了?!庇腥苏f。
于是,我又喝了一杯。
我連續(xù)喝了幾杯,直到最晚到的一位朋友敲開了門。他叫趙琪,最近剛剛辭了職。據(jù)說原來那家公司的女老板在出差時向他提出非分的要求,那可不是替她擋幾杯酒,扶她回酒店房間這么簡單。
“她怎么了?臉這么紅。”他問我左邊那位。
“她的琴被雨給澆了,就在她自己的屋子里?!蔽矣疫吥侨擞寐詭д{(diào)侃的語氣說。
“房東說他人住在外地,暫時還不能來給我修屋頂,讓我下雨時在屋子里接一個臉盆。去他媽的!”我不顧矜持,只想把臉盆扣在房東那如被過度放牧的草場一般的頭上。
“慘!那破屋子就別住了,搬我那兒去吧。我反正也要搬走了?!彼@過桌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頗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坐到我對面的空位置上。
“我找到新工作了。不再跑業(yè)務(wù)了?!彼芷鹆硕赏?,說道。
他臉上并沒有那種春風得意的神情,自顧自地倒了一杯啤酒,在快滿的時候小心翼翼地不讓酒溢出來。他把那杯酒推向了我。
“謝謝?!蔽夷樕系男θ萃昝赖鼐`放。因為,我終于聽到一句我想聽的話。
我很快搬了家,興高采烈地把行李一件一件搬進趙琪的那間屋子。搬好東西,我們站在視野還算開闊的窗口喝聽裝冷咖啡。那天的氣溫大概十七八度,我穿著薄外套,脖子根和后背已經(jīng)沁出汗珠。外面不時傳來車輛的喧囂聲,幾只叫不出名字的灰雀從一株廣玉蘭樹飛到另一株廣玉蘭樹。房子在三樓,同樣也是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小區(qū),可比我原來的房子更靠近中心城區(qū)。
趙琪一言不發(fā),小口地啜著他的咖啡。過了會兒,他轉(zhuǎn)過身,告訴我這屋子里的一些注意事項。衛(wèi)生間排風扇的開關(guān)塑料殼有時會掉下來,沒關(guān)系,再裝上就行了;抽油煙機上的照明燈是壞的,房東不修,不用去理它,要做飯廚房的那個頂燈也夠亮了;還有陽臺外的伸縮晾衣桿的伸縮能力不佳,伸出去了,以我的力氣不太方便縮回來。此外,他著重提了我們的鄰居,就是東邊的那戶,那個老太太,要是我覺得她奇怪,就盡量少惹她,避免與她說話就可以了。同時,也要避免在房間里弄出很大的動靜。
“切記。”關(guān)于這點,他還打了著重號。
“知道嗎,我從來不帶女朋友來這里過夜?!彼终f。
“你有女朋友啊,怎么聚會的時候從不帶來?”
“早就分了?!彼拖骂^,掏出兜里的打火機,燃起一團藍色和橘色相間的火苗。
“房東是個怕麻煩的人。我租他房子時,他說租一年以上房租給我打九折。我就租了兩年讓他給我打了個八五折。等我的租約到期之后,你要還想住,再和房東談?wù)剝r錢?!?/p>
我點點頭,離租約到期還有好一段時間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不管怎樣,這地方看著不錯。那一刻,我深深體會到了知足常樂這四個字的意味。
在新地方住了一個月,一直沒有見到趙琪所說的那位鄰居,這讓我一度懷疑她的存在。難道趙琪純粹是在逗我開心?
接連好幾天,我犧牲了寶貴的睡眠,將鬧鐘調(diào)早十分鐘,醒來后,安靜地躺在床上,屏氣凝神,希望能聽到隔壁屋子里的動靜。我聽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聲音,卻不確定是來自東面的墻壁,還是西邊的墻壁,抑或是我的樓上。那些聲音像小爬蟲似的撓著我的神經(jīng)。有幾次,我趴在東邊鄰居家門口貼著門縫仔細聆聽,被人發(fā)現(xiàn)時,只能尷尬地蹲下身系鞋帶或是裝作在地上找東西。即便如此,仍舊沒什么發(fā)現(xiàn),這讓我感到失望。
我搬了新家,像新發(fā)的嫩芽一般適應(yīng)著新的環(huán)境,在春天潮濕的空氣以及溫暖的陽光下蓬勃生長,精力充沛。
許多個周末的中午,每當樓道里充斥著炒菜的油煙味,我便悄悄地下樓,到最東邊的圍墻處,小心地爬上墻根的那堆廢棄家具,從一個被雨水澆得發(fā)了霉長了草的布藝沙發(fā),爬到一個一人高、油漆被蹭得亂七八糟的花哨兒童柜上,睜大眼睛望向三樓墻壁上的那個沾了不少陳年油煙的塑料排氣筒,想看看那地方是否有油煙冒出來。我盯了好一會兒,可惜,一絲一縷都沒有。難道她不做飯,還是,在周末的中午不做飯?或者我去敲開她的門,問問她有沒有醋可以借,因為我剛煮了速凍餃子卻發(fā)現(xiàn)醋用完了。
可我為什么非要為這件事糾結(jié)呢?只能說,我生活沒奔頭,工作又太乏味。那個助理的工作我做了兩年半,薪水不高升職無望,又沒有換新工作的勇氣。本科學歷,不是名校,沒有雙學位,沒有能把人事經(jīng)理眼睛亮瞎的各種資格證書,也沒有在名企的工作經(jīng)歷。我的簡歷上唯一可以稱得上是亮點的,恐怕就是我的忠誠了。畢業(yè)十二年,只換過三個東家。不過,這也意味著缺乏冒險精神和迎接挑戰(zhàn)的能力。我不知道這個乏味的助理工作得干到什么時候,再這樣下去,腦袋的一半都要銹掉了。像這樣被銹住的腦袋,以后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恐怕只能輔導小孩到小學三年級。
對一個已經(jīng)三十五歲,男朋友都還沒影的女人來說,這么想簡直可笑。我那些結(jié)了婚的同事,誰也不愿意給一個一無所有的老姑娘介紹對象。我有沒有男朋友,他們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們只會為工作上的那點破事和我斤斤計較。
我注冊了婚戀網(wǎng)賬號,也參加了幾次線下速配活動,只不過,好的資源少之又少。好男人和好工作一樣,很難像之前那陣冰雹一樣精準地擊中我家樓頂。
不加班又沒有聚會的夜晚,我隨意地做了一人份的晚餐,吃完就蜷在一張?zhí)氐貫檫@屋子新買的檸檬黃豆袋懶人沙發(fā)里追劇。這種時候,刷微博、朋友圈什么的容易讓人心態(tài)失衡。人人都在曬他們的甜蜜生活,旅個游吃個飯賞個花和戀人看個電影啥的,那些加了濾鏡美顏過的旅游照、美食照、自拍照,把我的孤獨之夜照得閃閃發(fā)亮、無所遁形,我深切地感受到光亮之下的黑暗所在。
有時候我想,東邊的鄰居也過著與我相似的生活,像個透明人生活在這幢樓、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我們因為一些原因錯開了,感受不到對方的存在。
“東邊的鄰居是個什么樣的人?”某個晚上,十一點零六分,我躺在床上發(fā)了條微信給趙琪。
他沒有回我。我知道他沒那么早睡覺。
在我意識漸漸模糊,差點墜入夢境時,突然被一個聲音拉了回來。是東邊的墻壁,傳來了一聲輕微的撞擊聲。不一會兒那邊又來了一下。我像在荒島發(fā)現(xiàn)迷途的同類一般興奮,將右耳緊貼墻壁,想要把那聲音辨認得準確些。耳朵粘在墻壁上足足有十分鐘,聲音卻不再響起。我突然有些生氣,想起了趙琪之前說的那些話。那的確,真的,是個特別、特別討厭的老太太。我斷定,她就在我的隔壁,說不定她的床和我的床只有一墻之隔,如果我們的房子像個蓋了蓋子的火柴盒,那么打開蓋子便能看見我們并排躺在各自的床上。
她長得什么樣?一定很瘦,有一雙暗淡的大眼睛,嵌在凹陷的眼眶內(nèi),頭發(fā)灰白而稀少。我希望她年輕時是個大美女。這種關(guān)于對方巨大落差的惡意揣測,讓我幸災(zāi)樂禍地笑出了聲。
不定期的晚餐聚會仍在繼續(xù)。我熱衷于此。為了得到贊美,我從手機上弄了一個簡單易操作的菜譜去試一試身手。他們說,做得一手好菜或許也是婚戀市場上的一大籌碼。當然,如果你漂亮,或是有錢,沒人在意你是不是會做飯。
某天中午,我接受了隔壁辦公室的某位男士共進午餐的邀請,去了一家矯情得要命的西餐廳,像情侶一樣坐在靠窗可以看得到渾黃的江水的卡座上,聽他說抱歉因為晚了點沒訂到包廂之類的話。他殷勤得有點過了頭,充滿了中年男人身上的過期氫化植物油味。為了不顯尷尬,我只好不遺余力地調(diào)侃,開著他的玩笑,笑他那件老干部風格的駝色夾克,他那費了點心思涂了喱水的發(fā)型。他還挺高興的。那張保養(yǎng)得不錯的臉在略顯做作的笑容里閃閃發(fā)亮。
某次出租屋聚餐時,我剛剛在廚房完成我的作品,便收到了那個男人的信息。他問我在干嗎?我說我在朋友家聚會。他問在哪里,我回在德陽新村。結(jié)果他說他過來,45路到底,也挺方便的。
“你們覺得怎么樣?他居然說要來?!蔽覜_著趙琪身邊的大彬說。
他們早在上一次聚會時就聽我說過這位大叔的故事。
“來吧,讓我們看看這個愛勾引小姑娘的大叔長什么樣?!贝蟊虻呐笥颜f,她把頭靠在了她男友的肩上,咯咯地笑。
“我不是小姑娘了。”
“對他來說,當然是?!彼f。
“他不會來的?!壁w琪篤定地說。
四十分鐘后,那個男人敲開了大彬家的門。他似乎毫不在意大家客氣而又疏遠的招呼聲,找了個空位置坐下就旁若無人地和我聊了起來。問我這里是不是我住的地方,以及我們是不是經(jīng)常這樣聚會之類的話。不知什么時候,朋友們?nèi)紨D到了一旁的臥室里,門虛掩著。地上那幾瓶啤酒也被帶走了。我起身去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只象征性地帶著一種掩藏不住的嫌棄抿了一口,便再不去碰它。他比上一次更熱情,說話放開了許多。他甚至過問了我的大學生活,問了一些諸如“你們大學里的女生是不是很隨便地就會和男生到外面過夜”這樣的問題。他不時環(huán)顧這間房子,帶著一種功成名就的優(yōu)越感,說著“要不是車子送去保養(yǎng)了就可以開車過來順便帶你去濱江公園看看夜景”這樣的話。
另一間房間里的歡聲笑語不時打斷我們。
這幫渣渣!我突然感到生氣,臉也拉了下來。他問我是不是需要出去走走?!斑@屋子有點悶?!彼α诵?,像是為了我才忍了這么久似的。很快,我便用重重的關(guān)門聲向我的朋友們告別。
走出樓道時,他踩到了門洞邊的一堆大豆殼,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一把抓住了他。橘黃色的路燈光打在他油亮卻略顯稀疏的頭頂,顯得更加油亮稀疏。在他為了這個小意外既驚魂未定又懊惱羞愧時,我決意告訴他“實情”,好順利把他支走。
“我喜歡剛才那屋子里的一個人,我想看看他是不是會跟出來。”
他停住了腳步:“啊,你不早說?!?/p>
“覺得我很傻嗎?”我問。
“這個……我不知道怎么說,你們這些女孩子呀!”他嘆了口氣。
“這不是挺好玩的嗎?我送你到車站吧,45路。”
他愣了愣,想著要怎么接我的話。可就在那一瞬間,他放棄了,連嘆氣聲都省去了,只是拍了拍他根本沒沾上灰塵的襯衫,說:“好吧。”
回到家,我沒有洗漱倒頭就睡。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片發(fā)了酵的酒味中醒來,在那酸酸的、令人不太舒服的氣味中,我看到未拉上窗簾的窗戶邊站著一個人,認出了那張被徹夜未眠的城市之光照亮的臉。
接著,我等待著,那個幾秒鐘之后便降臨如暴風驟雨一般的吻,以及,窗外廣玉蘭綻放時莊重而典雅的香氣。
在那張曾經(jīng)是他的、而今是我的,輕微震動便會發(fā)出聲音的木板床上,他的吻由急變緩。他吻著我的耳垂低語:“你的琴沒壞,仍舊像少女時期那樣動聽?!边@大概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
那張搖搖欲墜的木板床發(fā)出的有節(jié)奏的音樂,比想象中更動人。只是,沒有等到我說出什么更為動聽的話,便聽到了一陣來自東邊墻壁的巨大聲響。有人拿著什么東西在捶墻。
“對不起,我忘了她了。”趙琪用一種極其抱歉卻又忍不住想笑的語氣說。
“沒錯。就是你把她帶來的,今天之前,她就是個透明人。”我報復(fù)似的重重地捏了他的臉頰一把。然后,以一種近乎癲狂的力氣用腳去蹬那堵墻,直到我的腳掌疼得受不了為止。
之后,我們抱在一塊兒哈哈大笑。
我們決定越過這個小插曲繼續(xù),可墻那邊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懷疑對方在那上面裝了一個擴音器,甚至可以聽清我們呢喃的情話。她簡直是個高手,總能夠準確地計算時間,在我們漸入佳境時來點雜音,沒有最初那么猛烈,但也足夠干擾了。我們試了許多次,簡直是場絕無僅有、勢均力敵的戰(zhàn)斗。
最后,我們悄悄把被褥從床上挪到地板,到了離東墻最遠——遠也遠不到哪兒去的角落,畢竟臥室就這么點大。但好歹,我們結(jié)束了這場激昂的戰(zhàn)斗。最終大汗淋漓。
“你當年其實應(yīng)當帶女朋友來這兒過一夜?!蔽胰滩蛔⌒α耍皥猿值阶詈?,勝利到來的那一刻,不覺得很好嘛!”
“可不是誰都能堅持到最后的。”他抱緊了我的身體,將頭埋進了我的脖頸。
“所以,你沒敢試,?!蔽夷罅四笏麩釟怛v騰的肩膀說。
“沒有女朋友。騙你的?!?/p>
“真的?”
“對?!?/p>
“你是故意留著備用鑰匙嗎?”
“是吧。你為什么不換鎖呢?下回租房子一定要先換個鎖?!?/p>
“等我把這個男朋友換了之后,一定換把新鎖?!蔽艺f。
窗簾剛才被我們?nèi)坷_,明暗交錯的城市的燈光之下,他微微皺著眉,注視著我,表情像是在微笑,又像是陷入了一場疲倦之后的睡夢。
整個廣玉蘭盛開的花季,我和趙琪都在那張曾經(jīng)屬于他、現(xiàn)在屬于我的木板床上享受屬于我們的甜蜜。我們把床挪到了緊靠窗的位置,遠離東墻。沐浴在迷離的城市燈光下,每一晚都像第一晚那樣美妙。廣玉蘭樹葉不時發(fā)出比第一晚更動人的沙沙聲,散發(fā)著越來越盛大迷人的香氣。整個房間都是它們的味道,幾乎蓋過了我們的。連我們身上淌下的汗水,也被那股味道浸透。
我把東邊鄰居徹底遺忘了。她因為憤怒而發(fā)出的間歇性噪聲,我都充耳不聞。我把那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通通移除。畢竟這是一段來之不易的幸福時光。
如果我只盯著筆記本電腦里未完成的工作,或者沒完沒了地接著下班后經(jīng)理打來的電話,甚至在好不容易如約而至的一場魚水之歡之后,汗水都來不及擦干,就穿上套裝趕赴某個救急現(xiàn)場;那么,想必,肯定,我們的愛情不會長過我任何一個朋友。至于結(jié)婚,它對我來說就像鏡花水月。在這樣的地方,過著這種浮萍一般的生活,誰敢輕易說“結(jié)婚”這兩個字呢?
天漸漸熱起來,我給窗戶換了一副自粘式紗簾。原來的紗窗因經(jīng)年累月疏于照顧早已破損。不過,仍有不少的蟲子仰慕臥室吸頂燈發(fā)出的白光,以一種我想象不到的方式擠進來。它在我的房間里先是繞著燈飛舞,之后又開始橫沖直撞,從臥室撞到廚房,從廚房撞到衛(wèi)生間,不遺余力地發(fā)出嗡嗡嗡的噪聲。我說:“我要把它放出去。”我的愛人則說:“管它干嗎,就是個蟲子,又不是蚊子,蚊子吸你的血起包會癢得你受不了?!蔽艺f:“是蚊子就不管它了。蟲子還是先放出去吧,不然一晚上撞個不停?!彼f:“它撞一會兒就不撞了啊,你不管它就行了。”我說:“好吧?!?/p>
天氣熱得不行時,我們關(guān)了窗戶開了空調(diào)。窗簾依舊拉開,窗外城市的燈光照耀著我們這間小得不能再小的陋室。那些老掉牙的落伍家具散發(fā)著繾綣而又曖昧的光芒。地上堆積著我們從床上拋下準備第二日清洗的衣物,小茶幾上放著吃了大半還未收進廚房的夜宵,桌子上的水培綠蘿被空調(diào)風口的冷氣吹得枝葉顫動,它旁邊是那架再也沒有奏響一個音符的電子琴。只要我稍稍轉(zhuǎn)過頭,就能將它們看得清清楚楚,比白晝之下更為清晰。如此清晰的夜晚,我的愛人說著千篇一律的情話——“寶貝,愛你”。我在他的情話中開小差,關(guān)心那只亂撞的蟲子蟄伏在哪個角落。清晨,有時候我會看到它們的尸體。渾身散發(fā)著金綠光芒的金龜子、綠頭蒼蠅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甲蟲。
趙琪將死去的蟲子用兩根手指輕輕捏住,隨手扔到窗外。我在一邊愣愣地看他做這件事,他甚至感覺不出我在觀察他。
“它們從哪兒來的啊?”一天早晨,在他把一只金龜子扔出窗子時我說。
“什么?”他看著我,面帶疑惑,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問,“你說什么?”
“我說蟲子?!?/p>
“哦,還以為你說什么,樹啊,有樹的地方就有蟲子,外面那幾株廣玉蘭、白玉蘭,看到?jīng)],那上面就有很多。”
接著,他開始抱怨我弄了這么個容易被風給刮開的自粘式紗簾,一看就沒有生活經(jīng)驗。
“那你還是回到你那房子里去吧,外面沒有這種大樹,紗窗質(zhì)量又好?!蔽艺f。
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退掉自己的房子,也不讓我退掉我的。好像他就喜歡這樣一周往我這里跑個兩三次,伴隨著來自東墻的捶擊聲,與我躺在那張廉價的木板床上盡情歡愛。在他因為工作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里,我會到他租住的高層公寓,用他的廚房做一份炒飯或是炒米粉,用他的筆記本電腦追劇,對著屏幕睡去又醒來,直到過了午夜十二點,聽到防盜門打開的咔嚓聲。有時候我明明已經(jīng)醒來,卻故意一動不動,等著他走到我的身邊。他不知道我醒著,過來看我一眼就去洗漱。他沖完涼回到臥室,會習慣性地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兒,或是站在窗口看一會兒夜景。他有時候會從那片壯麗的夜景中抽出目光來看我,停留數(shù)秒,再度扭過頭去。最后,他拉上窗簾,回到我的身邊,與我相擁而眠。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和趙琪一起去參加了一個朋友的婚禮。那個女孩叫顧穎,幾個月前,她還是大彬的女友。但現(xiàn)在,她是顧穎。她與大彬分開后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在一個夏天完成了所有的“建交”過程步入婚姻?;槎Y在一家五星級酒店舉行,請了全場司儀,那個能說會道的男司儀很厲害,可以模仿許多男歌手的聲線,將婚禮現(xiàn)場變成了他的個人演唱會。他的黑皮鞋將紅毯上的玫瑰花瓣踩得亂七八糟。趙琪說新郎官是本地人,家里在高新區(qū)開了家工廠,結(jié)婚后就能繼承家業(yè)了。他和身邊的另一位朋友閑聊時,說顧穎嫁得真是不錯。
此后,我就只在朋友圈看到顧穎。她的蜜月,她的衣服,她的古馳包包,她的生日禮物,她學習烘焙時做的第一個蛋糕——貼了一圈玫瑰花瓣撒滿粉色糖霜。她成了我日日朋友圈相見卻永不相會的那種人。趙琪與她還有聯(lián)系,因為她的夫家與他的公司有業(yè)務(wù)往來。她是個好女人,依然是當年那個熱情的她,不僅介紹業(yè)務(wù),也介紹姑娘。她夫家的親屬群中不乏長相尚可家境優(yōu)越的待嫁女孩。
初冬的第一次寒流來臨時,趙琪沒再和我牽著手赴約出租屋聚餐。那時我們還未正式分手,但是誰都沒去挽留對方。大彬說:“你這是何苦。好男人就是稀缺資源,誰都想要,那邊那個嫁不出去的富家小姐不一定就能爭得過你啊,你不知道,那個晚上,就那個晚上,他酒喝得那個猛呀?!蔽艺f:“我知道,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薄昂冒桑徊傩?,那就喝酒。”我搖搖頭,推開了他手中的酒瓶,在我的空杯子里續(xù)上滿杯的可樂。
“我覺得她還是琴被雨澆的那天比較傷心,那天她酒喝得最爽快?!?/p>
“你以為誰都像你,傷心了就借酒澆愁?!?/p>
他們端著酒杯來和我碰杯。我挺感謝我的朋友們,雖說他們沒有誰能知道我心里的想法,說著“趙琪有什么好的,趕明兒再找一個更好的”這樣的安慰話。我明白,這些說著“天涯何處無芳草”的朋友最終無一例外地都會參加趙琪的婚禮,要是他還記得邀請他們的話。
冬至之后我和房東續(xù)了租約。我讓自己習慣不去在意房子里前任的影子以及我們在一起留下的痕跡。有時候,自欺欺人是生活在這座城市像我這樣并不年輕的年輕人必備的一項技能。它的終極目標就是滿足現(xiàn)狀,并對未來還有所期待。漫長的冬季,四季常綠的廣玉蘭樹開始醞釀另一個花期,蟲子們在樹干和枝葉的深處蟄伏?;蛟S我也該迎接我的第二份戀情,另一個愛人。這么想著,我把吃了一半的炒米粉扔在了窗臺上,躺到新買的羽絨被上大哭了一場。
哭完之后我洗了個臉,抹好面霜,窩在豆袋懶人沙發(fā)里刷朋友圈,刷到了趙琪。他早就不發(fā)泡面了,曬了女朋友送的價值不菲的剃須刀,上次是曬了一個精致無比的打火機。
刷完朋友圈,我給顧穎發(fā)了一條微信,說有空一起喝茶。半小時后,她回了我一個“好的呀”。
喝茶的地方是她選的,就在她結(jié)婚的那家酒店一樓的一家餐廳喝英式下午茶。
顧穎說很高興我找她喝茶,說之前的朋友大多不聯(lián)系她了。
“可是沒有必要這樣不是嗎?都還是朋友?!彼聪蛭?。手指劃過透明茶杯里酒紅色的茶水。她依然有美甲的習慣,指甲上的圖案依然漂亮?,F(xiàn)在,她的丈夫不會像大彬一樣批評她做美甲是亂花錢。
“找到一個適合嫁的人并不容易?!彼f。
我想起大彬說起的關(guān)于顧穎的一些事。在大彬之前,她曾和一個男人交往了三年,二人談婚論嫁時婚事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告吹。顧穎曾經(jīng)為那個男人流過產(chǎn)。不知道她是否介意大彬背地里和我們說起這些。
顧穎說她最近參加了一些培訓課程,調(diào)整好自己之后會再去工作。她談起在培訓班時認識的一些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情。關(guān)于我們曾經(jīng)共同的朋友她幾乎只字未提。她倒是提起了我的房子,問我在那兒住得好嗎,打不打算搬家?她知道那兒曾是趙琪的住所,也知道我們在那房子里做過的一切。我說,剛續(xù)了租,租金漲了不少,明年看情況,或許就要搬了,住哪兒都無所謂,關(guān)鍵是合適、舒服。她笑了笑,說找一套合適的房子真的和找一個好男人一樣難。我點頭默認。
“他現(xiàn)在過得不錯?!彼袷遣唤?jīng)意似的低聲說,然后抬起頭,注視著我。
“嗯。天天曬女朋友送的禮物。”我擠了點笑容出來。
“他女朋友屬于那種二十四小時黏人的類型?!鳖櫡f頭微微一搖。
“反正,我就不是那種愛送男朋友剃須刀和打火機的女人?!蔽易猿耙恍?,夸張地嘆氣。
顧穎發(fā)出了就座之后唯一一次爽朗的笑聲,就像我們當年無數(shù)次在陋室聚會時那樣。
她伸手拍拍我的肩。我想,要是我是那樣一個有錢的姑娘,當然也會送男朋友昂貴的剃須刀和收藏級的打火機??上也皇恰?/p>
天色突然變暗,從窗口可以看到突然變疾的風將路人的頭都吹得低了下去,他們無一例外地裹緊了自己的圍巾和外套。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會下雪。
“你其實沒那么愛他。”顧穎說,“下次我給你介紹個更好的?!?/p>
“你說得沒錯?!蔽覐狞c心架上選了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蛋糕,像一個演員那樣用一套文雅又不失高傲的動作把它吃完了。
臨別的時候,我沒有拒絕她的好意,讓她開著那輛紅色的雷克薩斯將我送到了我家窗口的那株廣玉蘭樹下。打開車門時,天空已經(jīng)飄起了雪花。
那場雪很大。兩天后,我收到了公司人事的群發(fā)信息,讓我們暫時不用去上班了,在家工作,免得給城市的交通增加過多的負擔。十字路口,高架,各種窄巷子里擠滿了因為各種原因拋錨和被撞壞的車子。顧穎在朋友圈發(fā)了張照片,她戴著厚厚的圍巾手套、穿著紅背心,在某個社區(qū)做志愿者,鏟雪。她的動作很到位,讓我想起小學時去油菜田里義務(wù)勞動,那些干農(nóng)活兒把式老到的鄉(xiāng)下女生。顧穎在社區(qū)鏟雪,而我,則想著應(yīng)該去哪里才能買到新鮮而又不太貴的蔬菜。附近超市的貨架都空了。
冰箱里還有三棵大白菜。上周心情不佳,又對自己因分手而心情不佳這件事十分生氣,我游蕩到了小區(qū)附近的沃爾瑪,買了三棵巨大的白菜。與大白菜一同被搬回來的還有一袋紅薯粉絲、兩袋速凍餃子。
雪后的某個下午,我端著盛滿餃子的樂扣保鮮盒敲開了東邊鄰居那扇布滿了銹跡的鐵門。我還沒有善良到愿意將自己的口糧在這樣的特殊時期與一個不太熟悉、未曾謀面的鄰居分享。只是如今,也沒人能夠與我分享這雪災(zāi)后的心情、熱騰騰的速凍餃子以及安然躺在冰箱里的三棵套著保鮮袋完好無損白玉一般的大白菜了。
門打開時,我看到了她,與我想象的有點不一樣??茨昙o應(yīng)該已過七十,身上卻沒有那種獨居多年的老人身上特有的潮氣,眼神里略帶戒備,卻又因為閃爍著某種秘密的光而讓人忍不住與其對視。她的嘴唇很薄。薄成了一條線。
“你是住我隔壁的姑娘嗎?”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怕吵到屋子里的誰似的。我點了點頭之后,她將半開的門又開到了四分之三,往后退了一步。
進到那間屋子時我有點緊張,打量這個小小的客廳,看是否有拐杖或是棒頭之類的東西。不過,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我又留意了一下茶幾、電視柜等顯眼的地方,看有沒有隨意放置的藥盒,想以此判斷她的健康狀況。不過,目之所及,都出乎意料地整潔。
她指了指屋里的一張雙人沙發(fā)讓我坐下。之后,用一種比蝸??觳涣硕嗌俚牟阶泳従徸呦蛭艺胺降牟韫?,從里面拿出來一套茶具。
“你坐一下。水要燒起來。幸好沒有停電,電茶壺燒水挺快的?!彼f完便進廚房接水。
“啊。不用麻煩,我馬上就走。”我立即站了起來。
“坐會兒吧。我這兒已經(jīng)很多年沒招待過客人了?!彼酥姴鑹爻鰜淼臅r候看了我一眼,“放心,這套茶具很干凈,我每個月都清洗一遍?!?/p>
很快,電茶壺發(fā)出呼呼的聲音。
她走到我身邊,并排與我坐在一起,像打量離家多年久未見面的女兒一樣打量著我。我想,大概老人家的視力不好,要看人,只能是這種看法。
我起初只是想做一件好事,不完全是因為顧穎。我有點緊張,又有點后悔。我其實不太擅長和老人打交道。我想主動一些,挑起一個話題,而不是干巴巴地坐著?;蛘?,先向她道歉?為了那許多個夜晚的無禮??晌以撛趺凑f呢?我的臉有點紅了。面對著她,腦中竟然不可控制地出現(xiàn)了曾經(jīng)歡愛的畫面回放。
這真是令人羞愧。
為了避免尷尬,我起身去廚房拿了兩雙筷子和兩只碗。那廚房整潔得就像房產(chǎn)公司的樣板房,盡管灶臺碗柜和油煙機都是舊的。我陪著她一起吃餃子。吃了兩個餃子,她起身,去廚房拿了半瓶鎮(zhèn)江陳醋放到茶幾上,之后又轉(zhuǎn)身去泡了茶水。
“現(xiàn)在剛剛好,剛燒沸的水是不適合沏茶的。”她說。
我端著溫度剛好的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她低頭一小口一小口吃著餃子,她吃得很慢,有時候會停下來看我一眼。我的目光則不斷在那些簡單樸素的家具、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的插了塑料花的瓷花瓶和瓷擺件上挪移。后來,我找了些話和她說。比如,“您的身體看著挺硬朗的”“這間屋子收拾得真干凈啊”之類的。她并不太樂意和我談?wù)撋眢w,話題點到,很快就跨過去了。我說硬朗也只是客套,也許她有許多難言之隱,就是老人常有的那種,除了高血壓、關(guān)節(jié)炎這種常見老年病,或許還會有吞咽問題、視聽障礙,甚至老年抑郁。
“您從來都不出去嗎?”幾個來回之后,我稍稍放松了點兒,調(diào)整了坐姿,看著她那雙布滿褶子的眼睛和灰白的瞳孔,又問她。
“出去。白天不太出門,晚上出去。白天車子太多,人也多。晚上安靜。”她說。
“晚上不安全?!?/p>
“車多才不安全。一個老太婆,晚上出門也沒誰會惦記吧?!彼α?。這是她第一回笑。她笑得比我自然。那笑容讓我為自己臉上那些做作的表情感到羞愧。
或許我不用擔心她是否有抑郁癥,更不應(yīng)該擔心她是否會對我造成什么影響或傷害。對于一個慢慢接近生命暗域的老人,我到底在畏懼什么呢?她或許是有些奇怪,可在一些人眼里,我或許也非常奇怪。甚至,趙琪可能也這么認為過,那真不一定呢。
我指著放在茶幾上的一個巴掌大的老款收音機說:“您還有聽廣播的習慣?。俊?/p>
她點點頭。
我想,那她的聲音一定調(diào)得很小,因為它從沒跟著別家的電視機的聲音闖入過我的窗口。
“壞了有一段時間了,”她說,“壞了挺久了。”
可它依然一塵不染。我想起,她一次次拿起它又放下的畫面。其實,買一個新收音機是很方便的事。不過,我意識到,不應(yīng)該和她說什么“方便”“簡單”之類的話。
我沒說話,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沉下去,等著她繼續(xù)說點什么。
她和我講了一件事。大意是,她某次在凌晨兩點出門,走過了幾條街之后,發(fā)現(xiàn)有些迷路了。這個城市像萬花筒一樣總是在變換形狀,那片幾年沒去的街區(qū)早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霓虹燈和大樓燈帶亮得讓人覺得到了另一個城市。不多久一輛白色的轎車在她面前停下,一個年紀可以做她兒子的男人問她家住在哪里,要送她回去。于是她上了車。十分鐘不到就被送到了樓洞門口。
“我又回家了。”她說,語氣聽起來似乎有些失望。
“您遇到了好人。這城市還是有挺多好人的。我也碰到過,有次坐公交車,有個男人悄悄在我耳邊提醒,說我身邊有扒手。然后他就一直站在我身邊,過了幾站,他說,扒手下車了,然后就從我身邊走開了。”我一口氣說了好多。說了初到這個城市在公交車上錢包被掏、挎包被割的經(jīng)歷。后來,買包只買便宜貨,免得心疼。當然,貴的我也買不起。
她認真地聽著。我覺得自己有些嘮叨,就不再說了。吃完餃子,我們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那臺老式彩電只能收到幾個頻道,沒有機頂盒。可能她不需要,也可能嫌麻煩。也許這臺電視機也和那臺壞掉的收音機一樣沉寂了許久,直到今天,才再度發(fā)出聲音。電視節(jié)目對我來說太枯燥,其實,我也已經(jīng)很久沒看電視了。
我打起精神,更投入地看向前方。她的眼睛盯著電視屏幕,有一陣子像是忘記了我的存在,也忘記了電視機的存在,眼睛睜著,卻又像是睡著了。我就這樣陪著她坐了一會兒。茶水涼了,我的身體開始覺得冷??蛷d里沒有空調(diào),臥室不知道有沒有。下雪的那幾天,那么冷的夜晚,她又是如何熬過去的呢?
“婆婆,”我說,“我要先回去了?!?/p>
她看了我一眼,像是從某種沉思中醒過來?!芭?,好,好?!彼玖似饋?。
“我屋子里空調(diào)開著,您可以到我這里來?!蔽艺f。
她拒絕了,說不用,不冷。
她送我到門口?!皠偛藕湍阒v的,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已經(jīng)很久沒出門了。”她倚著門框說,“你要是不嫌棄,有空過來坐一坐?!?/p>
“哦,好的?!蔽覒?yīng)著。
回到家,我發(fā)現(xiàn)我的空調(diào)也有些不靈光了,一直在除霜,總也運行不起來。
融雪之后,城市飛快地恢復(fù)了秩序。其他都沒變,只有趙琪在世界的某處蒸發(fā)了。
我需要做一些事情來打發(fā)時間。無關(guān)愛,無關(guān)友情,而責任,也談不上。就像有人每晚去酒吧坐坐,與陌生人搭個訕,或是和酒保聊聊天,聽聽酒吧歌手唱情歌。我呢,去找鄰居老太太,去她那里坐坐。
第四次拜訪時,她告訴了我她的名字。那時,我們已經(jīng)可以自然對視。那個周六的下午,我看到了她放在臥室柜子里的兩本相冊,一本黑色一本藏藍色。她先給我看了她先生年輕時的照片。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他是名下鄉(xiāng)的技術(shù)員,指導他們嫁接果樹。那照片是在一棵即將開花的梨樹下拍的。他長得挺帥的,比我交往過的那幾個男友都要周正,笑容有些靦腆。她告訴我她先生姓李,她姓陳,叫陳美蘭。于是,我就改叫她美蘭阿婆。
她大概是我所有朋友當中年齡最大的了。那時,我開始為我有一個年紀大的朋友而感到高興。
我一直在想,應(yīng)該怎樣和她相處。我應(yīng)像對待從小到大認識的那些長輩那樣,對她尊敬、恭敬,時不時去敲門問問她有沒有什么需要,或是時常買些新鮮水果給她送點過去,還是當成一個年紀稍長的同齡人,以一種稍稍活潑一點的方式相處??伤炔皇俏覐男≌J識看我長大的長輩,又不是一同混跡于大都市同病相憐的窮朋友。我和自己說,順其自然??身樒渥匀灰彩且环N逃避,不認真。工作順其自然,談戀愛順其自然,你看看,最終結(jié)果就是,我成了眾多無人問津的小透明中的一個。
最后我決定,先幫她解決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解決了問題,改善了生活,對她當然是好的。對我嘛,也總算費了點腦筋,做了點有意義的事。我和顧穎的差距也總算會因此而縮小一點點。最近,我總是關(guān)注她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她真是個善于經(jīng)營的人,任何事都會花心思、費腦筋。而且,日益精進,看來遇強則強是不會錯的。我在深夜端著炒米粉追劇的時候,她恐怕已經(jīng)洗漱完畢敷著面膜在做第二天的計劃了。
接下來的兩周里,我找人幫她修了修滴水的龍頭和漏水的馬桶,換了一副紗窗。我本來想給她買個新收音機,但又想,那個舊的壞了那么久還一直待在原來的地方,說不定對她意義重大,既然是這樣,我就不該讓新收音機如此強勢地插入她原本平靜的生活。不過,我給她的電視機裝了個機頂盒,這樣我陪她看電視時至少選擇可以多一些,她也一樣嘛。我把這些事當成是種工作,每一項內(nèi)容及進展都記錄在記事本上,同時也記錄了美蘭阿婆對每一項我做的事情的態(tài)度和反應(yīng)。我記性不好,不記下來,很多細節(jié)都會混為一談。看著記事本上的一項項打鉤完成的事項,我竟然有種強烈的滿足感,說成就感也不為過。這倒是我意料之外的。
認識美蘭阿婆之前,社區(qū)的工作人員定期幫美蘭阿婆購買生活必需品。她留了張存折在他們那里。其實一開始他們是拒絕的,后來把存折變成銀行卡之后他們又答應(yīng)了。他們定期幫她網(wǎng)購生活物資??爝f一周上門一次。有時候他們會從菜場給她帶些新鮮的蔬菜來。她很少吃肉。我倒是沒想要把這些事情攬過來做。不知道那些一天到晚一有空就網(wǎng)購吃零食的小丫頭片子,私下里又是怎么評判這個奇怪的老太太的。說自己日光過敏不能出門而請他們代買日用品,美蘭婆婆這么說的時候自己也笑了。
“是嗎?是真的嗎?”我問她。
她面帶笑容沒點頭也沒搖頭。
或許我該關(guān)心她用什么藥,多長時間看一次醫(yī)生,怎么去醫(yī)院,遠不遠,是否需要陪同??晌乙痪湟矝]有問。我忍住了,只是看著她因為笑而變得更加糾結(jié)的眼角,看著那些皺紋舒展開又慢慢恢復(fù)最初的形狀,看著她平和的表情之下那難以察覺的報復(fù)的快感。她或許根本就沒有日光過敏的問題。她的皮膚只是衰老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問題。她說不定常常站在她那扇常年都不關(guān)的窗口曬太陽,瞇著眼睛盯著那縷穿透云層而來的光。她不出去是因為不想出去,至于為什么不想出去,也許相比外面的復(fù)雜紛繁,這個小小的寓所,更接近她內(nèi)心那個安寧的空間。畢竟,這曾經(jīng)是她和愛人生活的地方。唉,有多少年輕人,也喜歡宅在家里呢。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子女。她從沒有提起過??聪鄡缘臅r候,我竟然忘記問她這個問題了。倒是有年輕人和孩子的照片。如果她有子女……也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里生活吧!
她的丈夫和她曾經(jīng)在山村里的生活,她倒是常常提起。那些都是讓她高興的事,我每次去她那里她都會說上一兩件。好像我是個拜訪她的作家,正為著她的回憶錄做準備。有時候,我還挺驚訝于她的想象力和記憶力。那些細節(jié)仍在大腦某個皮層閃閃發(fā)光。什么樣的植物在什么季節(jié)開什么樣的花,它的顏色,它會吸引什么樣的昆蟲,蟲子的形狀、大小、翅膀振動的聲響,還有她是怎么避開伙伴獨自到溪澗里玩耍,像一條真正的魚一樣在碧綠的澗水里游蕩。
談到魚時,我們正坐在沙發(fā)上看一個真人秀節(jié)目,她的視線從電視機屏幕轉(zhuǎn)向我,不無神秘地說,他們的祖先有魚的血統(tǒng),但不是每個人都會變成魚,有些人在死前腿部會有鱗狀的紋路,那說明他只有回到水里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死后得放入水中而不是埋進土里。我看著她,把這個故事當成她真實的幻想,或者把這個幻想當成真實認真地聆聽。
每個老人都愛和小孩子講類似的故事。真希望我聽到這樣一個故事還能像三十年前那樣興奮,非得讓她把褲腿撩起來讓我一看究竟。但我沒有。
“被火燒了不行?!彼难劬Χ⒅娨曋钡娇吭谏嘲l(fā)上打著盹睡著。
我把她輕飄飄的身體抱起來,在她的頸后放一只靠墊,將她的腿抱到沙發(fā)上。去臥室取毯子之前,我悄悄地掀起她那明顯有點大的褲管,看了看她干得像一截木頭的腳踝和小腿。我看到了明顯的鱗狀花紋。不過,許多老人的腿上都有這種死亡提前打下的烙印。
蓋完毯子,我回家換了套衣服化了個淡妝去大彬家參加晚餐聚會。他們告訴我,趙琪要結(jié)婚了。我說:“為他高興?!贝蟊蛘f:“你丫這話也說得太假了!”我說:“這年頭要不學會說假話還怎么混呢?!?/p>
趙琪把婚紗照傳到朋友圈的時候恰逢玉蘭花又一個隆重的花期,整個屋子都是它的味道。他曬了結(jié)婚照,又曬了裝修好的婚房。我不想給他點贊,但每一張照片都認真看了。
我依然會在花香四溢的屋子里想起他,想起那些肌膚相親的時刻。夜幕降臨之后,獨自在亮了燈的小屋子里體驗回憶的復(fù)雜滋味。
我把紗窗拆了,買了一頂漂亮的蚊帳,掛在我床的上方。今年夏天,不會再看到那么多昆蟲的尸體了,這是唯一值得高興的事。某個夜晚,我對著窗口,拍下了一張照片:盛開的白玉蘭和它背后的燈光。我把它發(fā)給了趙琪。我看著圖片上的那個不停旋轉(zhuǎn)的圈從百分之十到百分之百,心里有了一種像一位女祭司完成一項偉大的儀式那般的成就感。
白玉蘭開完了還有廣玉蘭。這個春天,我在那股盛大而又迷人的香氣里等待。我失去了趙琪,在東邊鄰居的小客廳里與美蘭婆婆一起吃她包的豆腐餡的餛飩,聽她講那些似是而非的遙遠故事、那些明知道是假的卻愿意相信的傳說。那里頭有愛情,我永遠都得不到的那種。我也知道了美蘭婆婆是如何用她的美貌和淳樸吸引一位來自城里的技術(shù)員并與他結(jié)婚的。他用了兩年時間追求她,三年時間與自己妻子離婚,最后娶了她,在山村辦了一場至今仍讓她津津樂道的盛大婚禮。
“你可是挖了別人的墻腳?!蔽也粺o揶揄地說。
“他那時覺得自己是回不去了,可能會一輩子待在山里。我和他好,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好的。村里人都希望他永遠留下來?!泵捞m婆婆喃喃地說,“果樹比我更需要他?!?/p>
“你替你們村里的所有果樹完成了這個艱巨使命,把他留下來?!蔽蚁駛€無法無天的小丫頭那樣咯咯咯地笑著。
“沒留下來,他等到回城的機會我就跟著他走了。這中間也經(jīng)歷了點波折?!泵捞m婆婆不理會我的傻笑和調(diào)侃,自顧自地說,“但最后……”
“雙宿雙飛?”我說,表情和語氣中帶著討好的夸張。
“跟著你的男人去他的地方,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下來。燒水的家伙也從煤球爐子到電茶壺。前些年,我還用過手機,現(xiàn)在不用了,沒有電話要打。別人要找我,家里有部電話機就夠了。社區(qū)的丫頭們找我就打電話?!彼f,然后看著我,大概是希望我給點態(tài)度。
我點點頭,表情夸張地說“羨慕呀羨慕”。我喜歡美蘭婆婆的愛情版本,男人和女人在特定環(huán)境之下自然選擇的結(jié)果。
我說:“唉,我沒有男人可以跟,剛剛和一個男人分手了?!?/p>
“你會有的。你還年輕。”她說。
“不年輕了。三十六歲啦,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在我這年紀孩子都老大了?!蔽曳瘩g。
“我沒孩子?!泵捞m婆婆的雙手突然用力絞在了一起,“不過,有人叫我媽,是我丈夫的孩子。他也不是一開始就叫我媽,一直叫阿姨,丈夫去世后,阿姨改成了媽。我也不知道他這是為什么?!?/p>
我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沒能生出孩子,為這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老李說沒事,他不在乎。他是不在乎,因為他有兒子嘛??晌以诤醯?,哪個女人不希望有個自己的孩子呢?可就是一直懷不上。我自己偷偷去檢查過,查不出啥毛病。老李不可能有毛病啊,要是有,慶生咋出來的?因為這個,我想來想去就要想出毛病來了。要說我有毛病倒好,那我就徹底死心了,把慶生當自己孩子養(yǎng),不管他喜不喜歡我這個后媽??蓻]毛病,就一直惦記著,想著哪天能有。慶生說,就是因為我搶了他的爸爸所以我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厲害吧,那時他才十二歲。因為這些話,老李打了他,和我說小孩子的話別當真,我們會有的,即使沒有也沒關(guān)系。他給我找了份工作,在紡織用品廠做床上用品。每天摸著那些進口面料的女人們不是當媽的就是即將當媽的,只要我不去惹她們,她們就不會明里戳我的痛。我和我不喜歡的人交朋友,在不適應(yīng)的城里生活,都是為了他。嫁雞隨雞,女人的命就是這樣?!?/p>
“你會覺得這是報應(yīng)嗎?搶了別人老公,所以自己生不出孩子來?!彼龁栁?。
“沒有的事?!蔽艺f。
看她表情仍舊嚴肅,我又說:“你看現(xiàn)在滿大街不都這樣嘛。喜歡就在一起,不合適就分,一起上床比一起吃飯還容易?!?/p>
她隨即笑了,說自己早就不介意這些了。老李教會了她很多,教她看書寫字,給她報夜間學習班,沒有孩子,就少了很多事,她一個山村婦女,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學習新東西,變成一個城市婦女。老李的孩子,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他親媽那邊住,一年也就周末和寒暑假過來。她只要學聰明點,不惹他,多留意,大部分時間還是和平的。老李有兒子,有人給他傳宗接代,即使她生不出孩子,對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李死后,我有想過這事。他不在了,我想忙也忙不起來,有一大把的時間胡思亂想。我想,他當年和他老婆離婚來娶我。為啥能離成呢?是不是有可能他答應(yīng)了她的什么條件,比如,去結(jié)扎。這樣他就不會再有孩子。慶生就是他唯一的孩子?!?/p>
我怔了怔,看著她。
她倒是笑了。
“都過去了。就算是這樣,也只能認了。不然,他咋能來娶我呢。他對我,一直都是不錯的。不管有什么事,他都不和我動氣。哪個男人能從頭到尾這樣對自己的老婆?即便是那樣,他心里有愧,我又有什么好計較的呢?!?/p>
美蘭婆婆深深地嘆了嘆氣,說:“人這一輩子呀……”
后來,我問起了老李的兒子,那個早已經(jīng)長大成人叫慶生的男人,待她如何。她說,那個“兒子”每年會來看她幾次。這段時間,他一直勸她搬進養(yǎng)老院,說有人料理生活起居,便利,也安全。她要去了養(yǎng)老院,他會把這房子租出去。
“人年紀大了,想一個人住都是奢望。”她說。
盡管,伴著自由的是無盡的落寞和意外死在家中的恐懼,她依然打心底拒絕養(yǎng)老院。我不知怎么安慰她,又不想做那個叫慶生的人的說客,便只好拉著她的手,輕輕地拍打著她手背粗糙如古藤的皮膚。
“他長得還挺帥的,像他爸。他要是來找你勸我,可別被他給收買了。除了這房子,我已經(jīng)沒地方可去了?!彼f。
兩個多月后的某天,那個叫慶生的人來看望了美蘭婆婆,留下保健品和水果。那晚我聽見了美蘭婆婆比平常大許多的說話聲。其中有幾句爭執(zhí)。隨后,她用個什么東西敲著墻壁,那件東西我一直想知道是什么。不久后就是防盜門關(guān)上的聲音,不急不慢的腳步聲響起又消失。我走到窗子邊,等著那個慶生從樓門里走出來。他的個子挺高,下了樓后步子變得飛快,很快消失在玉蘭樹的陰影里。
天色漸暗,蟲子扇動著翅膀,乘著初夏的風從窗外飛入,掠過我的衣角。我捧著杯子站在窗口喝水,看著蟲子們在屋子里尋找各自的樂園。喝完水,我坐到了床頭,對著墻壁三短三長地敲擊著。
幾分鐘后,我聽到了與我一模一樣的敲擊。
隔了一會兒,我又重復(fù)了一遍,對方也接著回應(yīng)。
那時,華燈初上,城市開始變得流光溢彩,讓我有種想要流淚的沖動。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修琴,你要不要去試一試?”兩天前,我收到趙琪的信息。我沒回他。婚宴菜單都定下來了,他在朋友圈狠夸了賢惠的妻子——結(jié)婚證早已領(lǐng)好,確實已經(jīng)是法定的妻子了?!叭苤鲖D搞定的婚宴菜單,老婆辛苦了?!闭娌粦?yīng)該和“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修琴,你要不要去試一試”在同一天從同一部手機里打出來。
我沒有追完我要看的電視劇大結(jié)局就睡著了。沒洗臉沒刷牙,臉上還帶著妝;粉底掉得差不多了,嘴上還掛著點珊瑚紅色的唇釉。那一覺我睡得沉,一個夢都沒有做。半夜醒來時,我聽見一聲幽怨的貓叫聲。最近小區(qū)多了幾只野貓。它們很瘦,喜歡在垃圾桶邊覓食。
我翻身繼續(xù)睡去,很快又再度翻回來,睜開眼,仔細辨認窗前的那個背影,我想確定這是夢境還是真實,一切都在野貓的叫聲中顯得似是而非。
我掀開薄薄的空調(diào)被,光著腳踩在了因老化而略顯凹凸的地板上,走到窗前,從背后抱住了他。切切實實的一個男人的身體,熟悉又陌生,他的背變得更加寬厚,我?guī)缀蹩鄄粩n我的手指。他轉(zhuǎn)過頭來,吻我。這個帶著另一個女人香水味的吻比往常更纏綿更深入,仿佛要把我心底那點失落、掩飾、痛苦和絕望全都勾出來。
他改變了取悅?cè)说姆绞?,不停地親吻著我的耳垂和鎖骨。我們在窗前、書桌邊、那架發(fā)不出聲的電子琴邊打著轉(zhuǎn),最后躺在了那張曾經(jīng)屬于他、現(xiàn)在屬于我的木板床上。他身上帶著溢出的自信,似乎只要乖乖順從,他就可以帶我遨游整個浩瀚無邊的美妙世界。我們依然對彼此十分熟悉。在他最具激情的那一刻,我想一腳把他從木板床上踹下來,可最終沒有。汗水將我們澆了個透,那些咸苦黏膩的東西糾纏在一起。
我等著他對我說抱歉,或是一句動情的話。
“為什么不換鎖?”他翻了個身,靠在了一邊的抱枕上,看著我。
“你又提醒了我一次,我會記著的。”我說。
“你也可以不換?!彼f。
“你想讓我做你的情人?”我?guī)е黠@嘲笑的語氣問他。
“如果你喜歡?!彼f,“我會對你好的?!彼麥愡^來吻我的頸部。
我笑了,笑得自大、狂妄,肆無忌憚卻又傷心。
“今天隔壁好安靜,真難得?!蔽业男β曋棺『?,趙琪說。
我在流光溢彩的城市燈光下,打量著這個膨脹到了極點的男人。經(jīng)過幾個月健身會所私人教練的訓練,他的體形變得更加完美,微汗的皮膚閃爍著一種令人心動的光澤。那張足以令許多女人動容的臉直視著我,心滿意足地接收著他身上這個女人為取悅他所做的一切。
他會覺得今晚的一切,是我求之不得。有那么一瞬間,我差點也這么認為。
我甚至以為,我還愛著他。
幾天后,我叫了個鎖匠來換鎖,他狠狠地敲了我一筆。同事后來告訴我,只要付一半的錢就能完事。那時我想要說臟話,不過我忍住了,微笑著和同事說謝謝,又說他的技術(shù)不錯,很快就給我弄好了。同事走后,我對著喝空了的咖啡杯低低地說了聲“他媽的”。那時的我,感到一陣心痛,不是為了換鎖多付的錢,而是失去了一個好情人。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大概是因為我總是做虧本生意。
天氣漸熱,廣玉蘭鋪天蓋地的香氣里,美蘭婆婆的身上開始散發(fā)出一股酸腐的味道,讓我有點不適。和她一塊兒吃飯,我總是吃得很少。而她,吃得更少。她一直有便秘的毛病,她和我講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就像剛來月事的小女孩將秘密告訴別人。我去替她買了些藥,她用了一周后情況稍有改善。
“我?guī)湍悴辽戆?!”在被異味折磨了兩周之后我終于主動提了我的要求。
她愣了愣,問我:“我身上的味兒不好聞吧!”
我笑了一笑,不說話。
她嘆了口氣說:“我每天用熱水擦身的?!?/p>
“要好好洗個澡才行,”我說,“怕我看你?害羞了?”我伸了伸舌頭,像調(diào)笑一個小丫頭一樣說她。
她被我逗笑了,放下了筷子,認認真真地看了我一眼,說道:“有時候,我會在想,你為什么要對我一個老太婆這樣好?!?/p>
“反正不是為了你一高興立個遺囑把財產(chǎn)給我?!蔽艺f。
“你想要嗎?”她問。
“您開玩笑的吧!”
“要是可以選,我寧愿給你喲!”她又拿起筷子,手懸在半空?!翱蛇@房子有一部分是我繼子的?!蹦钦Z氣,好像她真在考慮這事情似的。我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幸好,她不再說房子的事,而是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她的繼子。說他在和他們同住的那些年,是怎么搞一些鬼把戲來捉弄她的。一到寒暑假,不用上學了,就一定從他親媽那兒飛離,到這兒來和他們一起住。尤其是老李不在的時候,他常常把這里搞得雞飛狗跳。她就覺得,那孩子只是單純地討厭她,不想讓她好過。
吃完飯,我們還在繼續(xù)這個話題。她說她這輩子都沒有和誰搬弄過家里的是非。家丑不可外揚,她也不想招惹更多的閑話,沒人會真正理解和同情她。他們都是有孩子的人,誰不會向著孩子呢?她不恨慶生,卻也喜歡不起來。老李去世后,慶生卻對她比之前好了許多。
“是那種好。給你錢,給你買東西,定期來看你。有些老人一年也見不上一次他們的孩子,但我一季度可以見慶生一次。你說呢?”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一年才見我的父母一次,也沒什么錢給他們。但我很愛他們,我發(fā)誓。
“他讓我去養(yǎng)老院。每次見面,他就只說這話,客客氣氣地說,媽……好像我真的是他媽。唉,我這輩子也只有他叫我媽……”說著,美蘭婆婆突然哭了。
我起身去拿了一盒紙巾——五月花,我買的——遞到她手里。
“他說我一人在家連澡都不敢洗,進浴室會摔倒,倒了沒人扶。窗戶一年四季都開著,就怕忘記關(guān)煤氣,煤氣漏了把自己毒死……我的習慣我的擔憂他都知道,他竟然都明白,這么多年,他都把我琢磨透了,他完全知道該怎么對付我。他去社區(qū)和主任說我的日光過敏癥越來越嚴重了,說我最近的體檢各項指標都不理想,說我柜子里的藥瓶子越來越多,讓他們也勸勸我,盡早搬到養(yǎng)老院去,也給社區(qū)的同志減少點麻煩。”
“日光過敏癥,你沒有那毛病對吧!”
“對,沒有。是騙人的?!彼畔铝思埥?,突然笑了,可淚仍在眼眶里,毫不費勁地滑進臉頰上的溝壑中。
“但別的毛病,都是真的。身體的零件,一個一個老了、壞了,誰又能逃得掉?”她拿著紙巾的手一動不動。我拿過她手上的紙,替她擦去了眼淚。
之后,我把她扶進了衛(wèi)生間,趁著她那股還未平復(fù)的情緒,趁著她沒力氣拒絕我,調(diào)好了那臺老掉牙的燃氣熱水器的水溫,幫她沖了個澡。她羞于見自己的身體,或者羞于將它展示在我的面前,一直閉著眼,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個有些泛黃的浴缸里,由著我用花灑一遍又一遍地淋著她打皺的皮膚。我把浴缸的塞子塞上,溫水順著她的身體慢慢地淌滿了整個浴缸。
“對于魚來說,水就是命?!蔽艺f。我想起了她之前說的那個故事。關(guān)于人魚的故事,我希望那是真的,不是臆想,也不是傳說。
“我的命快到頭了?!彼犻_眼,看著我。稀疏的白發(fā)全都黏在頭皮上,薄而皺的皮膚貼在凹凸不平的背脊上,縮在盛滿水的浴缸里,像一株老去的水生植物。
“進了養(yǎng)老院,就到頭了。就像魚被人釣起,扔在了岸上?!闭f完,她又閉上了眼睛,一語不發(fā)地任由我在她身上打肥皂,搓出泡沫,并讓我用毛巾重重地將她身上那些陳年老垢剝下,沖進水里。浴室里霧氣騰騰,彌漫著上海牌硫黃皂的香味。
七月底,我回了一次老家,去看望我的父母。他們身體還不錯,我離開的這半年多來,他們只各得了一次流感,一個扭傷了一次腳踝,另一個犯了一次胃病。我把那架被雨水澆壞了的電子琴也帶了回去,仍舊放在我房間的老位置。我坐在那里,撫摸著已經(jīng)無聲無息的它,突然覺得羞愧,這都是我的錯,一廂情愿地帶著它離開小縣城去大城市生活,讓它成了個啞巴。父親說他去找城東那個修電器的朋友試試看,說不定下次回家,它就又會響了。我笑了笑。如果還是小時候,我一定會相信他的話,并且快快樂樂地等著那一天。
回到我的城市,哦,其實不能算是我的,我還得繼續(xù)生活、工作,繼續(xù)找個人談戀愛。父母希望我早點結(jié)婚。我能說什么?什么也不講,只說“好好好”。和比他們年紀更大的老人相處過,對他們總會更有耐心了。父母帶我去廟里拜神,求姻緣。我求了,但許下的愿望不是遇到個好男人,而是希望我有顧穎的運氣。
顧穎開始給我介紹男朋友。我非常非常認真地對待她介紹給我的男人。倒不是出于特別的信任,但她還是了解我的,或者說,了解我們這一類女人,她曾經(jīng)也是我們中的一個。我用那不多的薪水添置了一些東西,比我平時的穿著上一兩個檔次的外套和裙子,性感蕾絲內(nèi)衣,香水,美體皂。晚上不再徹夜追劇,早睡,一周三次晨跑。
生日那天,顧穎快遞給我一份禮物,是一套香水,小小的三瓶。我聞了聞味道,都挺不錯的,有濃有淡,花香果香木香齊全。我發(fā)個微信向她表示感謝,說她是唯一記得我生日的老朋友。她說不謝。后來又發(fā)了個語音過來,用一種刻意的嬌柔的聲音說:“是那里用的哦?!薄爱斎?,也可以當日常香水用?!彪S后她又打了這行字。我啞然失笑,腳架在辦公桌的架子上回她:“沒有男人,用它干啥?!彼l(fā)了個調(diào)情的表情,說:“快了?!?/p>
一周后的某個下午,逛商場時,看到了那個品牌,拿起架子上一瓶早就躺在我衣柜里的香水看著。小妹來問我,是自己用還是送人。
“自己用?!蔽也患偎妓鞯卣f。
“您真有品位。這款木香,剛好適合您這個年齡階段的女性,高雅知性。”她說了一大堆夸贊我的話,我全都不記得了。不過最后一句我倒是記得:取悅自己比取悅男人重要得多,來這里的客人都很懂得這一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公司教導的話術(shù),如果不是,我活了三十六年,還不如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妹明理。她教了我正確的用法,特別說明經(jīng)期更要堅持使用,能預(yù)防常見的婦科疾病。最后,我什么都沒買就離開了,她仍舊朝我展露迷人的微笑,感謝我的光臨。我想,在很多事情上,我是不是也要具備如此的“職業(yè)素養(yǎng)”。
有一天,趙琪發(fā)了個信息給我:“換鎖了?”
我說:“系統(tǒng)重裝,軟件升級中。”
他沒回我。我們依然保持聯(lián)系,十天半個月他會給我分享個什么東西,有時候是一個笑話、一個視頻,有時候是推薦一個我可能會感興趣的小飯館、甜品店、咖啡館。他依然能十分精準地把握我的喜好。但他從沒請我吃過飯,我們也沒再見過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懶得探究。偶爾會看看他的朋友圈,他的軌跡十分清晰,老婆、家庭、朋友聚會。某天他發(fā)了組嬰兒房的布置,問大家,哪個風格漂亮?
那時我在美蘭婆婆家里,我揚起手機和她說:“你看,我前男友要做爸爸了。”
她看了我一眼,說我是個怪丫頭。
我說等我老了一定比你更古怪。她說一點也不古怪的姑娘怎么會愿意來陪她呢,還幫她洗澡。
我把這當成一種夸贊。
我們相互信任。我知道她銀行卡的密碼——當然,社區(qū)的小劉姑娘也知道。我們相互依賴,都是把“家”看得極重的人。我們在這屋子里才感覺到安全。
可是,我們也沒想象中那么親密。她每次在我面前展露身體都帶著一絲絲的不情愿,在浴室脫完衣服蜷在浴缸里才叫我進去。而我,從沒在她面前展露過我自己的身體。在女人面前,我會為自己的身體感到害羞。
給她洗澡時,我脫掉外套,小心翼翼地不讓水把自己的衣服弄濕。我記下了洗澡的次數(shù),我總共給她洗了十六次澡。第十六次是在一個周六的早晨,洗完澡她說要我?guī)鋈マD(zhuǎn)轉(zhuǎn),去她年輕時工作過的地方看看。那地方有點遠,現(xiàn)在是個公園,有一條小河流經(jīng)。河邊及淺水區(qū)種滿了蘆葦、蒲草、水蔥等凈化水質(zhì)的植物。
“水比以前臟了?!泵捞m婆婆說。她站在河邊的大理石柱子邊,看著鐵索連起的護欄下灰綠的河水以及她瘦小的倒影。
“今天天氣真不錯。夏天又快過去了?!蔽艺f。
“夏天過去,太陽就變得舒服了?!彼f,之后看向那一絲波瀾都不起的水面,似乎在等著風,讓她的影子在陽光的照耀下與水面一同閃爍。
風來了,她的影子動了起來。頭頂?shù)囊恍]有緊貼著頭皮的細發(fā)絲,也跟著飛了起來,似乎想要逃脫她的身體。我看著她,靠在了與她隔了一根鐵鏈的石柱上,思緒漸漸遠離。
“要是我讓你把我推下去,你會不會做?”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說。
差點要睡著的我被她的話嚇住了,看向她。她身體靠向欄桿一側(cè)的鐵索,似乎有一點風,就能將她輕飄飄的身體吹下去。
我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一把把她拉了回來。
“你開什么玩笑!”我有點生氣,像對待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大喊。
她根本不理會我的氣憤和驚慌,還朝著我笑。
“你讓我?guī)銇磉@里就是為了做這個嗎?推你下去這是謀殺,你知道的。如果自己跳下去,這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找誰來救你?我不會游泳,我不會游泳你知道嗎?”
“我會。”她說。
“你……”
“你說得對,我不能害你。你這么好的姑娘?!彼焓峙牧伺奈?。
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就站在那里,在突然停止的風中,跟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我看了一眼那幾乎靜止不動的河。它有多深?我看不出。也許那渾濁灰綠的河水,可以淹沒她,也可以淹沒我。
那一刻,我感覺到了恐懼。
我拉住她的手,緊緊地拽著,離開了那個公園,回到了我們都稱之為“家”的地方。
半個月后,那個叫慶生的男人敲開了我的門。他將一把銅鑰匙交到我手里,拜托我十分鐘后將鑰匙交到帶人來看房的中介手里。他們遲到了,而他有事要先走。
“看完房鑰匙就留在中介手里好了?!彼f。
“你要賣掉嗎?”
“不,是出租?!彼届o地看了我一眼。
我沒等來那個中介。四十分鐘之后,我換了套衣服出了門,在小區(qū)門口坐上了公交車。到了第一站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我以為是那個叫慶生的男人來問我在不在家,拿起電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他根本不知道我的手機號。他沒問我,就急匆匆地走了。可誰讓那個中介遲到了呢,看房取消了也說不定。
電話是我同事打的,問我到了沒。我說快了。
二十分鐘后,我在北明橋站下了車。這是個不分晝夜繁華熱鬧的地方,周圍聚集著商場、五星級酒店、小吃街和美術(shù)館,還有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下了車,我走到了河邊的公園,倚著結(jié)實的大理石護欄看對岸的風景。
美蘭婆婆去了養(yǎng)老院。她說:“魚兒老了要上岸了。”我說:“探訪日我一定會去看你,我保證?!彼咔皫滋欤宜土怂粋€小巧漂亮的收音機。清晨,她聽著廣播,而我,則在從窗口飄進的悠揚的廣播音樂中醒來。
她是在我上班的那天悄悄走的,那個叫慶生的男人帶走了她。她在我的門縫里塞了一張紙,上面寫了一些話,還有養(yǎng)老院的地址、電話。她的字跡挺秀麗。我覺得也挺好,避免了傷感,留有希望。
人總該有點期待吧。我三十六歲,一無所有,沒有房子,沒有好工作,沒有錢,沒有男人,沒有家。哦,我明晚要去和一個見了兩次的男人約會。那人看著不賴,如果感覺好,也許我們會上床。
我將手伸進衣兜,掏出那把被藍色尼龍繩串起的鑰匙,它迎著正午的太陽閃閃發(fā)光。我對著河中心做了一個奮力投擲的動作,一秒鐘之后,它又回到了我的手上。一去一回,藍色尼龍繩在手指上纏繞得更緊了。
這個動作讓我的心情突然變得暢快起來。我離開河岸,去了馬路對面,從酒店門口一個被鼓風機撐得高高的充氣拱門下走過,那上面寫著:恭祝陳敬軒先生和劉思琦小姐百年好合永結(jié)同心。
劉思琦是我的同事。我按指示牌來到三樓的白玉蘭廳。
里面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除了被玫粉色光束照亮的新人,其他角落都黑漆漆的。我坐到我的位置上,抓了一把腰果,一粒一粒地往嘴里塞。
新郎滿懷深情地說完他的誓言,低下頭吻新娘的那一刻,我和那個被誓言感動的姑娘一樣,流下了咸熱的淚水。那些淚水,很快消融在賓客熱烈的掌聲中。
原載《青年文學》2023年第8期
原刊責編? 李? 璐
本刊責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光的力量
西? 維
小時候喜歡看《一千零一夜》,喜歡看武俠電視劇,那些故事里,總有些一無所有的人在陌生的世界里進行各種冒險,最后成為英雄。我總是羨慕那樣的人生。神話世界和武俠世界終究不是現(xiàn)實,我也終究要長大,去經(jīng)營自己庸?,嵥榈纳?。那些拯救世界的英雄人物不再屬于我,它是我小兒子的“奧特曼”,小孩就是好,相信“光的力量”,相信無所不能的奧特曼能解決世界的所有難題。只可惜,一旦接近青春期,就慢慢不再相信魔法的力量,奧特曼的光環(huán)和各種英雄一起落幕。沒有了一腔熱血,脫離了稚氣的少年慢慢年長,羽翼卻未見豐滿,或者,羽毛越掉越多。大齡青年們,哪來的勇氣沿著時間線軸一路往前呢?
《城市之光》的創(chuàng)作動機我有點忘了,成稿后放了挺久才去改它。主人公是一位年過35歲的未婚女青年,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大都市打拼,生活沒奔頭,工作沒激情,婚姻沒著落,定期和一些上不了臺面的窮朋友聚會,在某個人的出租屋做飯一塊兒吃,用石頭剪子布決定誰去洗碗。她熱衷于此,為了得到贊美,從手機上弄些簡單易操作的菜譜一試身手。這差不多像是一位三無女青年的城市冒險。只是,它沒法擁有神話和武俠故事中的男主角們那樣的英雄光環(huán)。
有些東西,是修改過程中慢慢變得清晰起來的,比如兩位年齡相差如此之大的女性間的情感,它不像我曾經(jīng)寫過的母女或是祖孫之間的感情,也不是同齡人之間的友情,是另一種。兩個被現(xiàn)實擊碎希望的孤獨的人的試探、接近與自我重建。兩個女人,就像兩株從各自的土地移栽在水泥叢林中的植物,她們要在這個徹夜不眠的城市生存。
小說里也寫了愛情,幾個人的愛情,年輕的和年老的。城市是個漏水的容器,盛不住愛情這種晶瑩的流體,可愛情的美,在于它的流動,它的剔透和純粹,哪怕它的真實只在一瞬間。破碎的愛情、走馬觀花的友情、城市裝不下的情感,最終落到了另一個容器里。女主人公在一個暴雪之夜,開啟了一段與隔壁獨居老人的友誼。雖然,美蘭阿婆最終被繼子送進了養(yǎng)老院,可一切并未結(jié)束。兩位年齡相差如此之大的女性的相互慰藉,為各自的人生投下了光亮。
不能再失去更多的時候獲得的那點溫暖,總能帶來點勇氣,繼續(xù)在沒有希望的世界中廝殺。成不了英雄,也是一位女俠了。
西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級工程師,小說作者。作品發(fā)表于《十月》《作家》《西湖》《文學港》《野草》《湖南文學》《廣州文藝》等刊物,著有《觸須》《歸巢》《多馬林的一天又一天》等?,F(xiàn)居浙江余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