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豪
1
美蘭跟著陳姐進(jìn)了畔山別墅,第一眼看到的是大門邊一株紫槐,紫色的花朵一串一串,就像一串串冰糖葫蘆。美蘭忍不住咦了一聲,陳姐順著美蘭的目光看過去,皺了皺眉,說,早就跟老劉說,把這些雜樹砍去,長在這里,像什么樣子!
穿過花園,繞過幾個回廊,暈暈乎乎的美蘭跟著陳姐進(jìn)了一個幽暗的屋子。陳姐的臉色和緩下來,輕聲跟窩在沙發(fā)上面朝窗外的一個只露出腦袋的小人說,澤文,這是美蘭,新來的,以后由她負(fù)責(zé)你的飲食,說完后,也不等回應(yīng),就退了出去。
站了一會,美蘭適應(yīng)了屋子里的光線,去看那個叫澤文的小人,仍然只見一個腦袋,卻仿佛嵌在窗子上一樣,被椅靠遮著,少了下半身,形狀有些怪異。美蘭又往前走兩步,就到了窗前,窗戶開著,外面是小花園,凌霄在墻上肆意攀爬,枝葉倔強(qiáng)地要進(jìn)入窗內(nèi),卻被齊齊掐斷了腦袋,留下一排排葉梗在窗前搖曳,仿佛斷了手腳的雞鴨。那個嵌在窗戶上的小人正翻動雙手,更多的葉片落下來,在窗臺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綠。
你要不要也來做?一個聲音說,卻仿佛從地下傳出來,把美蘭嚇一跳,她忙擺手,隨口說一句,為啥要把它們的頭掐斷,有葉片看上去不是更好看嗎?美蘭沒有聽到回話,卻感覺到一把碎葉片飛到自己臉上。
美蘭摸著被打疼的臉,有些懵懂地看著面前的人兒,雖然公司已給她介紹了雇主的情況,可她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卻只有三四歲孩子大的身軀,細(xì)細(xì)的脖子上頂著一個南瓜一樣的大腦袋,額頭門檐一樣突出來,遮住一雙眼白過多的眼睛。此刻他站在沙發(fā)上,定定地看著她,眼角吊起,目光尖利,仿佛要從她的心中看出點什么來。美蘭有些心慌,匆匆從房間出來了。
出得門,見陳姐抱著一條比熊犬在門前站著,似乎在等她。
美蘭跟著陳姐來到一個房間,陳姐在沙發(fā)上坐定,先在她的身上逡巡一遍,然后扔過來一套衣服,說,先去洗個澡,把給你的衣服換上,脫下的衣服裝到塑料袋里,晚上拿出去燒掉。
美蘭按照陳姐的吩咐,洗過澡,換上新衣裳,包括內(nèi)衣。衣服的料子應(yīng)該不錯,起碼比自己的衣服要好很多。但美蘭卻感覺渾身不自在,就像是新衣服里面嵌了細(xì)密的釘子,弄得自己渾身都不舒服。
美蘭重新在陳姐的邊上站定。陳姐拿出一份合同,對美蘭說,你新來,我把這里的規(guī)矩跟你說說,彭先生家是很講規(guī)矩的。
陳姐說,你的孩子剛出生不到一個月,你把孩子留到家里獨自一人來到這里,是不是?
美蘭點頭。
陳姐說,你在這的時間是十個月,十個月內(nèi)你不能回家,不能獨自外出。確實需要出去時,要跟我請假。沒經(jīng)允許就出門超過一個小時扣五百塊錢,連續(xù)三次要解雇,知道嗎?
合同上都寫著的,美蘭說。
陳姐不滿地看了美蘭一眼,說,我知道合同上寫有,再跟你重復(fù)一遍,免得你壞了規(guī)矩。
美蘭住了嘴。
陳姐繼續(xù)說,你在這里要改變自己以前的生活習(xí)慣,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有嚴(yán)格規(guī)定,你不能獨自去吃那些垃圾食品,那會給奶的質(zhì)量造成問題。要注意衛(wèi)生,尤其是要保持乳房衛(wèi)生。
知道了,美蘭說。
還有,在此期間,不能再奶別的孩子,也就是說,這十個月里你的乳房是屬于彭家的。你不能再喂自己的孩子,出現(xiàn)這樣的事是要解雇的。
美蘭小聲說,我知道,孩子在鄉(xiāng)下老家,就是想喂也喂不成。
讓我想想,陳姐一副沉思的樣子,在這里你要干好自己的事,不能到處亂跑,要聽主人的話,不能打聽主人的事。除了照顧澤文,每星期你要帶他去慈云寺禱告,知道嗎,從現(xiàn)在開始,孩子的一切都交給你了!陳姐說著如釋重負(fù)地伸了個腰。
陳姐把合同合上,似乎想再說點別的什么東西,可嘴巴張了張,卻沒說出來,就看著美蘭,突然說,你長得挺漂亮的,然后目光從美蘭的臉上一直滑落到她鼓脹的胸脯上。美蘭下意識掩了掩胸脯。陳姐嘴角咧了下,對美蘭說,好好干,一個月八千,頂你打工干三四個月,你們遇上好時候了,干好了彭先生會獎勵你的。
陳姐領(lǐng)著美蘭在別墅里走,說,你先熟悉熟悉,免得摸錯了門。別墅不是很大,但緊湊整潔,院子和外邊用木柵欄隔開,木柵欄上覆蓋著薔薇花。房后是小花園,由甬道和回廊連接,甬道和回廊兩旁的抹灰木架上覆蓋著茂密蔥綠的植物,形成一個圓拱形的屋頂,蜿蜒著經(jīng)過一個木棧道,一直通到亭子間。亭子為木架構(gòu),中間放置石桌和石椅,石桌和石椅造型奇特,宛如精美的藝術(shù)品。
主房有三層,帶有客廳、書房、娛樂室、休息室和佛堂等二十多間。邊上是廚房、健身室和車庫,還有一溜的平房,應(yīng)該是看門人住的地方。進(jìn)了主房,地上都鋪了地毯,美蘭走得磕磕絆絆,差點跌了一跤。美蘭的拘謹(jǐn)陳姐感受到了,她的嘴角輕輕翹起來,顯露出滿意的神情。
在二樓,陳姐指著一個大客廳和臥室,說,這是彭先生談生意和休息的地方,彭先生平時很少回來,但衛(wèi)生打掃一天也不能誤,以后就是你的事,可要記著。美蘭不住地點頭。
返回一樓,在她剛才進(jìn)去的那個房間前站定,陳姐說,這就是澤文的房間,為了方便以后你照顧孩子,你就住邊上的那間房。美蘭順著陳姐的手望去,那是一間耳房,在闊大的房間里顯得局促狹小,過去應(yīng)該是儲物間或放置雜物的地方。美蘭說,知道了。
傍晚時分,美蘭提著自己的衣服來到焚燒垃圾的地方,之前,她還在猶豫是不是該把自己的衣服燒掉,可陳姐已經(jīng)把一些垃圾塞進(jìn)塑料袋,扔在她的面前。美蘭有些不舒服,可無法說出來。她把衣服點燃扔進(jìn)方形的池子,看著衣服在火焰中燃燒,扭曲,感覺被燒著的就是她自己。
做完這些,美蘭也不知道該往什么地方去,就在附近的一個石凳上坐下,看太陽一點一點隱沒在高樓的另一面。綠地上,盛開著一串紅,還有雞冠花,以及其它叫不上名字的花,一只蝴蝶不知疲倦地在上面飛來飛去,欲停還休的樣子。美蘭坐一陣,隱隱覺得乳房又有些漲疼,正想起身,卻聽到一個聲音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來!美蘭回身,那個叫澤文的孩子站在自己身后,第一次這么近看這個孩子,美蘭還是覺得有些心驚,車轱轆一樣的腦袋,下身卻顯得奇短,看人總喜歡眼白上翻,小小的黑眼珠在眼眶里抖動,怎么看都給人一種怪異的感覺。美蘭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只是看著他,不說話。他盯著美蘭的臉看一陣,說,我才不會吃你的奶呢,你又不是我媽。說著皮球一樣滾走了。
美蘭怔了一會,她的乳房漲得更疼了,她伸手輕輕按壓乳房,奶漬很快把襯衫濡濕了,她皺著眉頭,看了看四周,然后揭開襯衫,輕壓乳房,奶汁瀉在地上,空氣里彌漫著濃稠的奶香味。奶擠出來,美蘭感到一陣輕松,她站起身,卻看見澤文站在身后,盯著她豐滿的乳房。她急忙掩上懷,結(jié)巴著說,你剛才不是走了嗎!他的目光從她的胸上轉(zhuǎn)向地上漸漸變成黃色的乳汁,鼻翼輕輕抽動,說,為什么要我吃你的奶?美蘭有些恍惚,就說,吃了才能治好你的病。我沒有??!澤文的精神再次變得狂躁起來,你們才有病,說著扯下一把葉片朝美蘭扔過來,美蘭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把頭閃開了。
2
通常,美蘭都是在早上將奶擠好,密封好后,放在冰箱里貯存。擠奶的時候,陳姐在邊上幫忙,在別人面前袒胸露乳,怎么也不是件讓人舒服的事。開始美蘭有些難堪,忸怩著想讓陳姐離開,但陳姐一直守在邊上,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樣子。美蘭才知道這是彭先生的安排,也就斷了私密的念頭。時間長了,習(xí)慣了也就再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像往常一樣,陳姐把吸奶器準(zhǔn)備好后,美蘭已經(jīng)在乳頭上消了毒。開始,美蘭不知道這些規(guī)矩,拿著吸奶器就往乳頭上套,可立即被陳姐制止了,陳姐把吸奶器放在消毒液里消毒,再把消毒液抹在她的乳頭上,美蘭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一個勁地躲避,說,干啥呢?陳姐說,擠奶前要先消毒。美蘭覺得有些好笑,說,還有這些說法,我們那里女人喂奶都是直接把乳頭放進(jìn)孩子嘴里的。陳姐不看她,說,所以那叫農(nóng)村,不過,你到了城里,就要按城市的規(guī)矩來。美蘭說,城里的女人喂孩子都是這樣?陳姐不再說話,熟練地把裝奶的瓶子密封好,在小天平上稱過,貼上標(biāo)簽,放進(jìn)冰箱。美蘭探身去看標(biāo)簽,見上面寫著奶水的重量,擠奶的時間,還有保質(zhì)期,美蘭再次睜大了眼睛。
不但是這些,陳姐還告訴她其他很多規(guī)矩,比如每天吃什么也是嚴(yán)格規(guī)定的,美蘭看過食物表,有黑魚湯、豬蹄湯,還特地在湯里加入發(fā)奶的中草藥,像通草,黨參,黃芪,當(dāng)歸等,大多屬于產(chǎn)奶的草藥,美蘭知道這些都是為了她能夠多產(chǎn)奶,產(chǎn)好奶。一個人的時候,美蘭胡思亂想,感覺自己像是被圈養(yǎng)的一頭奶牛,或是一頭奶羊,每天定時會有人來擠出她的奶,供人食用,食用的卻不是自己的孩子。美蘭想得有些傷心,眼睛像是罩上了一層霧,但她很快把臉上的淚水擦去,她看見陳姐在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
陳姐是一個難以琢磨的人。美蘭知道陳姐是主人遠(yuǎn)門的一個親戚,替彭先生管理這個別墅,照顧那個有病的孩子。陳姐平時不茍言笑,除了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就是抱著她的比熊犬在別墅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監(jiān)督工人們干活。用工也沒有幾個,除了看門兼打掃衛(wèi)生的老劉,就是剛來的美蘭。陳姐雖然年歲有長,但保養(yǎng)得好,舉手投足,一副雍容華貴的樣子。
可讓澤文把奶喝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開始的幾天,他都把美蘭端給他的盛著白色液體的瓶子打掉,用尖細(xì)的嗓音說,我說過我不要,我不要!美蘭蹲在地上,把碎裂的瓷片收拾起來,輕聲說,那咋行,我重新去給你拿一瓶。澤文煩躁地?fù)]舞著手,出去,都給我出去,我不想看見你們!
因為奶的事,澤文索性絕食了,兩人都慌了神。陳姐看著美蘭,說,要不告訴彭先生?美蘭低著頭,沉默一陣,說,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陳姐說,那你快點想,孩子再餓出毛病來,就是大事了。美蘭唯諾答應(yīng)著,說,要不這樣,他以前不是一直喝酸奶嗎,我把它兌到里面,開始少兌一點,不讓他嗅出來,然后再加量,他習(xí)慣就好了。陳姐一臉的不置可否,說,我不管,反正你要快點讓孩子把飯吃上,不然我就要告訴彭先生了。
美蘭開始把奶加在酸奶里面,澤文接過酸奶,眉頭皺了皺,還是把酸奶喝了。美蘭緊張地盯著澤文,出來竟出了一身的汗。
美蘭正想著孩子的事,卻感覺屋里的光線一暗,抬頭,窗臺上濃密的凌霄葉子中間露出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她,美蘭驚叫一聲,急忙掩了懷,再去看窗臺,眼睛已經(jīng)消失了,只有凌霄的枝葉在搖曳。陳姐問怎么了,美蘭有些張皇,說,好像看見一只老鼠從窗臺上跑過。陳姐沒好氣地說,一只老鼠就把你嚇成這樣,一驚一乍的像什么樣子。
美蘭走出來,在花園的甬道上,看見澤文正站著發(fā)呆,一只腳踏在滑板車上,嘴角翹起,目光直直看向前面的一個地方,神情有些恍惚。
你在這干啥?美蘭蹲下身子說。
澤文看她一眼,沒有說話,突然踩動腳下的滑板,順著傾斜的甬道向前滑去,美蘭喊了句小心,可話還沒說完,就見他小小的身子仿佛一個皮球從滑板上彈起,飛進(jìn)花叢里。美蘭急忙跑過去,抱起澤文,他的頭上沾滿了泥巴和玫瑰的花瓣,衣服被玫瑰的枝條劃破,幾枚刺扎在他的腿上,洇出血來。美蘭試圖把他抱起來,可他的身子往下墜,喊著,放開我,放開我!美蘭沒有放手,他的小小的身子在扭動一陣后安靜下來,頭抵在美蘭的胸脯上,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傷心,嗚嗚哭起來。
陳姐也過來了,美蘭哭喪著臉把剛才發(fā)生的事說了。陳姐說,只要沒事就好。說著去摸澤文的頭,可被澤文的手擋開了。
美蘭拿來了藥,給澤文敷上,澤文的臉上還淌著淚,把臉扭到一邊,但已經(jīng)是很配合了。美蘭看著這個臉上淌著淚的大腦袋孩子,產(chǎn)生了莫名其妙的憐憫之心。
晚上,美蘭擔(dān)心澤文的傷情,去敲孩子的門,發(fā)現(xiàn)澤文不在屋里。美蘭幾個房間找了找,也沒見孩子的身影,心慌得去找陳姐,陳姐正對著鏡子卸妝,看美蘭驚慌的樣子,不耐煩地說,又怎么了?
美蘭把找不到澤文的情況說了。
陳姐慵懶地伸了個懶腰,說,慌什么,去院子里找,他就在院子里。
美蘭出來,想著該去什么地方找,雖然院子里有路燈,但有些地方照不到,仍然黑魆魆的。尤其是那些藤蔓植物,白天的優(yōu)雅和漂亮早已褪去,變得一團(tuán)烏黑,里面不時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響,仿佛有什么東西藏在里面,正悄悄地朝外面窺視。幾條野狗在外面嚎叫,暗黑里還有動物奔跑的聲音。美蘭硬著頭皮往前走。走過幾條甬道,模糊之中,看見一個東西窸窸窣窣在花叢中移動,美蘭喊一聲,那東西停住了,然后向這邊走來。是澤文。美蘭瑟縮著一把抱住澤文,用近乎哭泣的聲音說,這么晚了你還跑啥哩?
澤文被美蘭緊緊抱著,有些不習(xí)慣地扭動著身子,腦袋在美蘭的懷里拱來拱去。
我睡不著,他抬起頭說。
睡不著也不能一個人在院子里亂跑啊,這么黑,出了事咋辦!美蘭急急地說。
又不關(guān)你的事。澤文從美蘭的懷里掙脫身子,又恢復(fù)原來冷漠的樣子。
美蘭嘆口氣,說,回屋吧,天都快要亮了。
澤文跟著美蘭往回走,在美蘭的小屋前,他站了一會,在美蘭的催促下,慢慢往自己的屋子走去,看著他把門關(guān)上。美蘭睡了一會,感覺有些不踏實,起來打開門,看見一個黑影站在她的門前,一動不動,仿佛一個雕塑。美蘭驚叫一聲,把黑影驚醒了,黑影看她一眼,轉(zhuǎn)身走開了。
美蘭捂著胸口,半天喘不過氣來。
3
除了伺候那個乖僻的孩子,美蘭還有一個任務(wù)是拾掇花園,這是陳姐安排的。別墅原來請有一個花工,但不知怎么被辭退了,正好美蘭來,就把活兒扔給了美蘭。美蘭知道這本不該是自己的事,但她還是沉默地接受了。
花園不算大,凌霄和薔薇形成一圈綠籬,把別墅和外面分開。園圃被分成一塊一塊的,中間有甬道隔開,分別種著金盞菊、風(fēng)信子、結(jié)香、木繡球等。拾掇花園,要給花除草,修剪,遇到天旱還要澆水。除了這些,美蘭的活還有,照顧澤文,做飯,洗衣,以及房間衛(wèi)生的打掃等。美蘭每天早上一起來,就跟個陀螺似的轉(zhuǎn)個不停。
美蘭正在忙碌。假山上的水嘩嘩作響,水是從山上引下來的,一直流到后面的池塘里。陳姐抱著比熊犬走過來,又細(xì)又白的手腕上掛著翡翠手鐲。美蘭看一眼,繼續(xù)忙自己的事。
昨晚那孩子跑哪去了?陳姐問。
我在那后面找到他的。美蘭指了指紫藤的后面。
這孩子!陳姐說,我都不知道找過他多少次了!
他晚上經(jīng)常出來亂跑嗎?美蘭直起身子,把拔下來的雜草丟進(jìn)紙箱里。
可不是,這孩子有夜游的毛病,半夜里在院子里亂轉(zhuǎn),能把人嚇個半死,去年老劉剛來,半夜起來解手,一個人忽然站起來,老劉尖叫一聲,差點沒嚇?biāo)?,聽說那東西都硬不起來了。陳姐說著咯咯笑起來。
美蘭想到那天晚上澤文站在門口的樣子,脊背還有些發(fā)涼。
陳姐又站了一會,無聊地看著美蘭拔草,臨走時說,我來是告訴你,下午你要帶澤文去慈云寺的,不要忘了。
花園的后面,是一個小水塘,原來似乎要建成一個游泳池的,不知怎么的,在地上掘開一個坑后,就再也沒有人管。假山上過來的水,積滿了水塘,成了青蛙的家,夏天到來,一天到晚都能聽到青蛙的呱呱聲。水塘的一側(cè),有一個小屋,似乎是放除草和松土工具用的,現(xiàn)在被澤文占據(jù)了,這個腦袋碩大身材短小的孩子,每天除了待在自己的房間,就是來到這間幾乎廢棄的小屋,鼓搗自己的漁具。
美蘭按著陳姐的指點,找到了水塘,澤文坐在水邊,把一個魚竿樣的東西在水面拖來拖去。塘邊的地上凌亂地躺著青蛙的尸體,它們的后腿都被割掉了,幾只還沒有死去的,拖著沒有后腿的身子往前挪動,伴隨著它們的努力,清白色的體液從腿部的斷裂處溢出,在地上留下濕漉漉的一片。美蘭捂著嘴,去看澤文拖動的魚鉤,一只青蛙掛在上面,它的四條腿來回擺動,用力想掙脫魚鉤的束縛,可換來的是更加痛苦的鳴叫聲。澤文把青蛙從魚鉤上摘下,撿起放在地上的小切刀,熟練地把青蛙的后腿切掉,然后丟在地上。青蛙以為自己獲得了自由,向水里爬去,可沒爬兩步,就栽倒在地不動了。
美蘭啊了一聲,她的聲音引起澤文的注意,他回過頭,看了眼一臉驚詫的美蘭,又埋頭做自己的事。
美蘭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慈云寺離畔山別墅不遠(yuǎn),彭先生是寺里的主要香主,更承擔(dān)了建造佛塔的所有費用,可以說功德無量。彭先生每年都要在寺里住段時間,詠經(jīng)念佛,和住持明海大師探討佛法。時間久了,彭先生覺得佛法無邊,可以普度眾生,就讓兒子每星期到寺里一次,希望能借助佛法的力量治好兒子的病。
坐了不到三十分鐘的車,就到了慈云寺,早有戒嗔和尚迎出來,看見美蘭,叫了聲阿彌陀佛,就邀他們進(jìn)去。寺院幽靜,幾株百年銀杏,幾蓬花架,腳下的碎石路綿延深入大殿。大殿里,隱約傳來《大悲咒》的醒世音符。澤文面無表情跟著和尚做功課,燃香,跪拜,默念,起身,如是三遍。然后跟著和尚念經(jīng)。大殿里香火繚繞,木魚之聲不絕于耳。美蘭看了一會,悄悄走出來,在寺院里閑走。寺院后邊的山上正在施工,佛塔已建到五層,一群工人正在忙著搬運建筑材料,沒有路,大車上不去,很多材料都是人工運上去的。路不好走,有工人一不小心,摔到地上,壓在肩上的東西失去平衡,帶著其他人滾落在地,肩扛的重物重重壓在他們的身上,美蘭忍不住捂住嘴巴。
這就是我父親的佛塔。
不知什么時候,澤文已走出來,站在她身邊說。
你父親都在為你著想呢!美蘭說。
澤文翻了翻眼珠。
不是嗎,他建造這個佛塔,是希望借佛法來治你的病。
我才不信,他是為自己,讓佛保佑他的公司興旺,他跟大師談的都是他的公司。
這不也是為了你嗎?
才不是的,澤文說,他只關(guān)心自己的事,從我記事起就是這樣。
山風(fēng)很大,山坡上的松樹和柏樹被吹得嘩啦直響,小松樹下面,長滿了灌木叢,一只松鴉驚飛而起,隱沒在樹林深處。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澤文突然說,四歲那年,我發(fā)高燒,可他一直忙于他的生意,等我被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已經(jīng)高燒到四十度。我一直在做夢,夢見自己在天空中飛,我來到一個地方,看見一群人圍著一個孩子,那個孩子似乎已經(jīng)死掉了,他的父母正在給他準(zhǔn)備衣服和棺材。我看著那孩子,總覺得那樣熟悉,然后我想起來,那就是我。我知道我就要死掉了,父親連我的棺材都準(zhǔn)備好了,我非常傷心。當(dāng)然,那次我沒有死掉,活過來后,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夢,父親真的把我的棺材都準(zhǔn)備好了,還有我的小衣裳,后來他把它們燒了。可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棺材是銀白色的,有箱子那么大,我曾試著在里面躺過,真的很合適。
他的眼睛里閃著光,露出和他年齡不相稱的老成。美蘭看著他,總覺得有種怪怪的感覺,尤其是這些話從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嘴里說出,美蘭感覺有些驚奇,也有些害怕。
還有一次,澤文接著說,我跟父親去外面玩,他不知要辦什么事,要我待在一個地方不要動。我在那個地方待了很久,也沒見到他,我想他也許不會再來了。這時,來了幾個比我小的孩子,我的模樣引起他們極大的興趣,他們圍著我問這問那,然后裹挾著我來到一個溝渠邊,趁我不注意,把我推進(jìn)渠里,渠里的水很深,很臟,水很快淹沒了我,污濁的水灌進(jìn)我的喉嚨,我知道我又要死了,這時,我多么渴望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哪!
美蘭去拉澤文,卻觸到一臉的淚水。
美蘭看著這個滿臉淚水的孩子,覺得應(yīng)該做些什么,伸手去拉澤文的手,可被躲開了。
大人都是騙子,佛說不能妄言,可大人都在騙人,你也在騙我。澤文看著美蘭,突然說。
美蘭吃驚地看著他,小心地說,我咋騙你了?
你把奶兌在酸奶里,你以為我不知道?
美蘭的臉紅了,呆呆看著澤文,他也看著她,那眼光仿佛要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美蘭慌張地說,咋會呢,每天給你的酸奶都密封得好好的,咋會兌別的東西呢?
澤文的嘴角撇了撇,說,我親眼看見你們在廚房把奶兌進(jìn)酸奶里,又重新密封好。
美蘭猛然想到那天窗戶上嵌著的那雙眼睛,心抽搐了幾下。
美蘭頓了頓,說,我是把奶兌進(jìn)酸奶里,我也是沒辦法。
澤文看著美蘭。
美蘭說,如果你不喝奶,你父親就會把我辭退,辭退了我就掙不來錢了。
我父親一個月給你多少錢,澤文翻弄著手指,有些淡漠地問。
八千,美蘭說。
八千是多少?
八千么,夠我一家小半年的花銷了,我們那里一年也就是收一萬多元,沒有辦法,才出來的。再說,美蘭想了想說,這也是為你好。
澤文看著前面熙攘的人群,幾個農(nóng)民工蹲在路邊攬活,一個女子坐在石凳上給孩子喂奶,他們菜色的面容和自卑的神情,使人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他們從人群中扒拉出來。澤文看著,沒有說話。
回到屋,美蘭心煩意亂,路上澤文說的話一直讓她擔(dān)憂,他接下來會咋辦,不再喝她的奶,然后讓他父親把她趕走。美蘭想得心慌意亂,起身走到院子里,不自覺地到了那株紫槐前,紫槐的花兒依然芬芳,但仍難掩她的心慌,她捂住胸口,有些喘不過氣來。
晚上,突然刮起大風(fēng),窗子外面,風(fēng)聲呼嘯,強(qiáng)烈地?fù)u撼著院子里的樹木,垂絲海棠潑婦一樣散亂著頭發(fā)匍匐在地上,樹葉漫天飛舞。然后是雷聲雨聲,別墅被雨霧包裹著,不到七點,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
夜里,雷聲和雨聲愈發(fā)大起來,轟隆隆的雷聲就在頭頂炸響,然后是閃電,仿佛一把明晃晃的利劍,透過窗戶刺進(jìn)來。美蘭睡不著覺,起身到了澤文的門前,敲敲門,竟然沒鎖,推開門,朦朧中,看見一個小小的黑影蜷縮在床上,瑟縮著身子,黑暗里傳來輕輕的抽泣聲,還有牙齒相互敲擊發(fā)出喀嗒喀嗒的聲響。美蘭坐在床邊,抱起那個小小的身子,黑影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再也沒有松開。
早上,美蘭醒了,她支起身子,看著身邊躺著的這個孩子,大大的腦袋,微微翹起的鼻子,碩大光滑的腦門,兩個奇大的耳朵,如果不是畸形,也是個不錯的孩子的。澤文也醒了,見美蘭看他,仿佛有些害羞地把身子往下縮,掀起一個被角捂住臉,美蘭覺得好笑,也有些心疼。
4
陳姐告訴美蘭,彭先生要回家住段時間,抓緊時間把房間和花園收拾一下。
房間沒有什么好收拾的,主要是花園,前些天的狂風(fēng)暴雨把花園弄得一片狼藉,去外邊找了花工,也只是把倒下的樹重新栽好,園子里的殘枝敗葉仍然到處都是,那些花草,陷在泥漿里,露出來的是一張灰突突的臉。還有前后的空地,甬道,都需要用水重新沖洗,美蘭和老劉已經(jīng)干了幾天,卻只干了不到一半的工程。
陳姐說,先生就要回來了,看見這個樣子還不把我們罵死,還是找人來做吧。美蘭只是點了下頭。陳姐去了外邊,但回來仍是一個人。陳姐說,正趕上收麥,民工不好找,你有認(rèn)識的人嗎?美蘭的心跳了跳,說,前些天我去慈云寺,看見那里有很多民工閑著,我去看看,說不定他們能過來幫我們的忙。
陳姐說,慈云寺的,好,可要找兩個干凈利落的。
美蘭回來時帶回來兩個人,一看都是民工的樣子。美蘭說,他們這幾天沒活干,咱給的價錢高,我一說,他們就同意了。
兩個民工向陳姐點頭。
陳姐盯著兩個民工看,一個民工瘦弱,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陳姐說,看你眉目清秀的,該不是沒干過活吧,說著拉過他的手,看,上面連一個老繭都沒有,看上去倒像一個學(xué)生。那個民工笑了笑,說,大姐你看走眼了,我就這樣,別看瘦,勁足著呢,家里一百多斤的麥袋扛上就走。說著向美蘭擠了擠眼,美蘭卻把臉邁向一邊。陳姐又問了幾句什么,開始指派他們干活。
花園凌亂,工作量比想象得還要大,單是花園里粘滿泥漿的花,按陳姐的要求,必須要把泥漿用水沖洗干凈,恢復(fù)以前生機(jī)盎然的樣子。開始他們用水管沖,可根本沖不干凈,還把那些沒有匍匐下的花弄倒了。沒有辦法,他們只好一人端了一盆水,一朵花一朵花地去清洗。陳姐在邊上監(jiān)工,不斷地催促,說,時間是定好了的,別想著磨洋工多要錢。
太陽炙熱,兩人干得渾身汗流,美蘭去拿了茶,放在邊上,又給兩人拿了毛巾??粗钸€很多,也蹲下來幫著干。她挨著瘦弱的民工,間或說兩句話。陳姐看著美蘭做這些,鼻子里哼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了。
老劉過來,手里拎著一把斧頭,徑直向那株紫槐走去。美蘭看見,忙走過去,攔住老劉,說,就不要砍了吧,看那花開得多好看。老劉說,陳姐交代要砍的。美蘭說,我跟陳姐說,不砍了,長在這里多好看,滿院子的香。老劉看了看樹,又看了看美蘭,猶豫一陣,拎著斧頭走開了。
美蘭在樹下站了一會,她看著這株紫槐,正值初夏,紫色的槐花綴滿枝椏,微風(fēng)吹過,仿佛彩云跌落地上。美蘭正看得出神,瘦弱的民工過來說話,伸手彈掉美蘭肩上的花朵,卻被過來的陳姐看到了,陳姐咦一聲,民工急忙把手拿開,說,我來要杯水喝,看見一只黃蜂落在她身上,差點蜇到她了。
陳姐有些狐疑地看著他們。
花園還沒收拾好,彭先生就回來了,帶著一個漂亮女人。彭先生看著還有些凌亂的園子,眉頭皺成了疙瘩,陳姐忙走過來,小心說著話。彭先生有些不耐煩,對兩個還在忙碌的民工揮揮手。陳姐把兩個民工叫到面前,把幾張錢給了他們,說,你們回去吧。民工收起錢,從彭先生面前經(jīng)過,那個瘦弱的民工回頭看彭先生,彭先生注意到了,凌厲地去看民工,民工已夾著肩膀走遠(yuǎn)了。因為被一個民工注視,彭先生心里很不快。
午后,美蘭正陪著澤文在水塘邊玩。水塘里,荷花幾乎把水面覆蓋,幾只青蛙趴在荷葉上,脖子一鼓一鼓,發(fā)出歡暢的叫聲。澤文玩了一會,覺得沒有意思,他盯著荷葉上面的青蛙,腮幫子動了動,目光里有一種東西閃過。他挪動兩條短腿,從小房間里把魚鉤拿出來。美蘭抓住澤文的手,說,不要鉤它們了,我們玩?zhèn)€別的游戲好不好!
玩什么?澤文說。
青蛙吃蟲子的游戲。美蘭說,晚上在水塘邊架一個電燈,燈一亮,蟲子都飛過來,密麻麻的,這時青蛙就跟過來了,成群結(jié)隊的,跳來跳去捉蟲子,就跟打仗似的,有趣極了。
澤文的眼睛亮了,說,那就讓老劉在這裝個燈泡。
回來的路上,美蘭看見亭下的石桌上,一個男人和女人正在喝茶。美蘭想繞過去,可男人招手要她過來。
男人說,你就是那個……那個,陳姐請來的人?
美蘭點頭。
男人說,我聽陳姐說了,文兒這些天變化很大,性格也變了,多謝你呢。
美蘭忙向彭先生點頭,局促地站在一邊。
彭先生說,這階段孩子的身體怎么樣了?說著向站在美蘭后面的澤文招手,可澤文把頭扭向一邊。
這孩子。彭先生說。
美蘭想把孩子推到前面,可遭到澤文激烈地反抗,美蘭只好罷手。
彭先生說,他喝了奶應(yīng)該有些變化吧。說著話,眼睛盯在美蘭鼓脹的胸脯上,蓄滿奶水的乳房撐得襯衫向兩邊分開,上面隱約有黃色的奶漬。
美蘭把襯衫往下拉了拉,兩手抱在胸前。
彭先生從美蘭的胸脯上收回目光,說,母乳是世界上最好的食品,這孩子從小可憐,生下來不久他母親就過世了,沒吃過奶,才落得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許吃了奶,情況會有些轉(zhuǎn)變的,你說是不是?彭先生說著把目光轉(zhuǎn)向身邊的女人。
美蘭把目光轉(zhuǎn)過去,卻看見那女人也正在看她,遂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
女人用手指頭點了彭先生的腦門,說,看你那樣,是不是也想吃了!
彭先生看了眼美蘭,說,不要胡說,然后又?jǐn)[擺手,美蘭轉(zhuǎn)身走開,身后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
女人說,這個奶媽挺漂亮啊,是不是有想法了!
胡說什么!
女人說,你不要裝了,你不知道你剛才那樣,眼睛跟鉤子似的,恨不得鉆進(jìn)人家襯衫里。
美蘭的臉紅了,心仿佛被一個小錘敲著,咚咚地跳個不停。
晚上,美蘭被一陣聲音給驚醒了,坐起來,仔細(xì)聽,才聽到聲音是從二樓彭先生的屋子里傳出來的,美蘭很快就明白是咋回事。彭先生的臥室就在他們的頭頂,又是夏天,想必是忘了關(guān)窗戶的,而他們弄出的聲音又那么大。美蘭把頭探出窗戶,看向澤文的那邊,朦朧中,只看到凌霄搖曳的枝條。就在她稍稍有些慶幸時,卻聽到窗戶傳來用力的撞擊聲,隨著這聲音,上面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美蘭再也無法入睡,彭先生腫脹的眼泡,松弛的眼瞼,釘子一樣的眼神,還有那女人妖冶的樣子,輪番在她的腦際里晃動,直到遠(yuǎn)處賣早點的聲音傳過來,才沉沉睡去。
5
女人在別墅里住了下來。
到了中午十來點,女人才從屋子里走出來,坐在亭子里,茶、飲料和化妝品早放在亭下的石桌上,女人伸伸懶腰,有些百無聊賴地看著染得鮮紅的手指甲,余光卻看向正在洗衣服的美蘭。
哎,女人向美蘭打招呼,招手要她過來。
美蘭手里還拿著衣服,有些不解地看著女人被涂得鮮紅的嘴唇。
說你呢,女人說。
美蘭放下手里的活計,走過來。
我叫北北,你叫什么名字?
美蘭。
美蘭,北北重復(fù)了一句,多好聽的名字,一聽就知道是個漂亮的女人。
美蘭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看著這個叫北北的女子。
我要在這里住一陣子,可這里沒有什么好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以后你就陪我說話。
我還有很多活要干。美蘭指著邊上的衣服。
不管它,你就陪著我說話,我去給彭先生說。再說你也不是他們請來的雜工。北北說著盯著美蘭看,然后說,你真的長得挺好看的,如果打扮一下,彭先生恐怕都舍不得走了。要不要我給你打扮一下。
美蘭臉紅了,說,沒有別的事我去干活了。說著想轉(zhuǎn)身走開,卻看見一顆腦袋在花叢中移動,很快到了她的身后。
北北的目光也轉(zhuǎn)移到孩子的身上。
澤文嗎,快過來。北北走過去,蹲下來,親熱地?fù)ё晌牡募?,說,叫阿姨。
澤文掙了幾掙,別過臉,鼻子里哼了幾聲。
不叫阿姨也行,就叫媽,北北嬉笑著說。
澤文在地上吐了口唾沫,說了句,不要臉。
說什么,北北的臉漲得通紅,這孩子,怎的沒一點教養(yǎng),說著作勢欲打,可手卻被美蘭抓住了。
美蘭說,小孩子,不會說話,回頭跟彭先生說就是了。
北北悻悻收回高舉著的手,可又覺得失了臉面,抓起石桌上的茶杯朝美蘭摔去,茶水淋了美蘭一身。這樣她覺得還不解恨,欲伸手來抓美蘭,被身邊的石凳子擋住了,差點摔倒。
無端被人潑了一身水,美蘭站在紫藤下,獨自生了會悶氣,去忙自己的活了。
七月的天氣,悶熱得連鳥兒都昏昏欲睡,世界顯得空寂寧靜起來。美蘭的屋子里沒有空調(diào),只有坐在外面的紫槐下,享受一點風(fēng)的清涼。
來這里吧,澤文的門開了,小小的身子站在門口。
美蘭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進(jìn)去。
熱了就來我屋里。澤文說著繼續(xù)玩他的游戲。
那咋行,我給你收拾屋子吧。美蘭說著卻看向電腦屏幕,上面幾個小人閃來閃去。因為澤文的個子矮,他的電腦幾乎是平放在地上的,這樣他坐在特制的小椅子上,才不至于顯得過高。
玩啥呢?美蘭湊過去,小聲問。
給你說你也不懂。澤文的手沒有停。
美蘭尷尬地站著。
澤文似乎意識到了,轉(zhuǎn)過身說,游戲,偽娘的游戲。
咋說呢?美蘭探了下身子說。
就是,澤文想了想說,這些人其實不是女人,都是男人裝扮的。
就是假的啰,偽娘,就跟我一樣。美蘭說著笑起來。
美蘭在邊上看了一會,覺得無趣,就去收拾屋子。澤文的屋里凌亂,衣服和玩具扔得到處都是,美蘭把它們一一歸位。這時,一個放在柜子上的靈牌引起她的注意,她伸手要拿,卻被澤文喝止了,澤文說,不要動!
美蘭的手急忙縮回來,看著表情緊張的澤文,說,我只是想把上面的灰擦擦。
澤文上到椅子上,從柜子上拿過靈牌,緊緊貼在胸口。
美蘭看著澤文輕輕擦拭靈牌,小心說,是你媽媽吧,以前我咋沒看到?
澤文指了指柜子。
原來是放在柜子里面,自己多次收拾屋子都沒有發(fā)現(xiàn)。
你媽媽,她去世幾年了?美蘭小心地問。
九月十五是十周年忌辰。
那都快到了,十周年忌辰,那可是要大辦的。
我爸說要請和尚念經(jīng)。
那就好。
澤文把靈牌擦拭干凈,想重新放上去,可個子太矮。美蘭接過去,鄭重地放在柜頂,然后對著靈牌施了三個禮。
美蘭說,這么說你媽媽在你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是嗎?
澤文點頭。
天已暗下來,院子里,磨砂玻璃燈柱,靜靜地放射出柔光,透過樹影的縫隙,灑下婆娑的倩影。
美蘭看澤文萎靡的神情,意識到自己不該說那樣的話,忙轉(zhuǎn)了話題,說,水塘邊的燈泡已經(jīng)安好了,今晚咱們就可以去看青蛙咋吃蟲子,好不好。
澤文的眼睛一亮,說,現(xiàn)在就去,說著話,球一樣的身子已滾出門外。
天已經(jīng)暗下來。池塘邊,青蛙和夜蟲的叫聲此起彼伏。美蘭拉開燈,突然的光亮讓黑暗中的動物措手不及,青蛙張大嘴巴似乎忘記了合上,一只蝙蝠從空中掉落下來,仿佛被突然的亮光弄得忘記了扇動翅膀。澤文撿起來,在手里把玩,手一松,蝙蝠拍動翅膀,飛走了。
美蘭說,等等看,一會蟲子都飛來了。
果然如美蘭說的,那些蟲子看見亮光都撲過來,蚊蟲,蛾子,螞蚱等,在燈影里上下翻飛,開始是松散的,稍后就凝結(jié)起來,形成一個黑團(tuán),黑團(tuán)還在不斷擴(kuò)大。然后是那些掠食者,最先出現(xiàn)的是青蛙,還有蟾蜍,它們從棲息的池塘里爬出來,很快在燈影下布成陣勢,在燈影和蟲陣?yán)锾S。一些鳥兒也不甘寂寞,加入掠食的戰(zhàn)團(tuán),它們扇動的翅膀把黒團(tuán)撕開,可裂開的縫隙很快又聚合在一起。
澤文看得津津有味。
在我們那兒,很多養(yǎng)魚的,沒錢買飼料,就在水上,每隔一段放上一個這樣的電燈,晚上燈一亮,滿河燈光通明。那些趨光的蟲子都飛過來,像蟋蟀,螞蚱,飛蛾,都是魚蝦的好飼料,它們從水里跳起來,有的能跳一米多高,滿河都是噼里啪啦魚跳水的聲音,真的好看極了。孩子們就坐在小船上,把在野地里逮來的螞蚱和蟋蟀扔進(jìn)魚塘,有些性急的魚縱身一跳,就跳到小船里,鼓著兩只紅紅的眼睛望著。天黑了,孩子們也不回家,就在船上睡下。早上,他們從搖蕩的船上翻起來,才發(fā)現(xiàn)小船都漂出去幾里地了。
那滿河通明的燈光,漫天飛舞的飛蛾和蟋蟀,小船上呼號的孩子,在澤文的眼前閃爍,他的眼里露出羨慕的神情,你家是不是也是這樣?
可不是,我們那塊,幾乎家家都養(yǎng)魚,都是這樣養(yǎng)的。美蘭說。
如果我能去就好了。澤文說。
美蘭說,如果我回家,就一定帶上你。
6
慈云寺的明海大師來訪,和彭先生坐在綠蔭下聊天。明海大師六十歲的光景,面容清癯,慈眉善目,雙手捻著佛珠??赡苁橇牡搅烁吲d事情,捻著佛珠的手微微有些抖動,雙手合在胸前,叫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澤文低頭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明海大師說,這就是澤文吧。
彭先生喊住澤文,說,還不向大師施禮!
大師說,孩子每周去寺院做禱告,適應(yīng)了嗎?
澤文低著頭不說話。
我看這孩子有慧根,明海大師說著拉過澤文,這孩子生相奇特,眉心高起,耳大有珠,是和佛有緣之人?,F(xiàn)在上學(xué)了嗎?
彭先生說,曾上過一年學(xué),可受其他孩子欺負(fù),就沒有再上了。
大師說,這樣吧,我可以給孩子加半天的課程,除了學(xué)經(jīng)文,也學(xué)習(xí)一些最基礎(chǔ)的知識。
彭先生向大師致謝,回頭對澤文說,還不快謝過大師。澤文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很久了,才說出一句,我不去,然后小身子隱在花叢中,只露一顆大腦袋在花叢中移動。
這孩子,我把他慣壞了。
明海大師寬容地笑了笑,說,小孩子都是這樣的。
每周去慈云寺成了美蘭內(nèi)心最快樂的事。
澤文做禱告、念經(jīng),加上學(xué)習(xí),需要一段時間。美蘭常常和澤文打了招呼,就去了外面。
寺廟往下一里多地的地方,搭著一排排簡易房。美蘭前后左右地看,發(fā)現(xiàn)沒人注意后,低頭鉆進(jìn)一間屋子。
一個男人抱著孩子在屋里走動,孩子不停地哭,美蘭接過孩子,揭開懷,把乳頭塞進(jìn)孩子嘴里,剛才還哭鬧的孩子瞬間安靜下來,只聽得見嘴巴吮吸乳頭發(fā)出的吧唧吧唧的聲音,一邊吃一邊看美蘭的臉。美蘭把手擋在孩子眼前,可被孩子的頭拱開了,看著美蘭嘻嘻地笑。美蘭在孩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了句饞貓,胳膊卻把孩子摟得更緊了。
孩子吃完奶,美蘭就抱著和男人說話。男人小心地說,把孩子放床上吧。美蘭從男人的臉上看出了男人的心思,說,不行,那孩子很快就出來的,找不著我也會鬧的,他家里人知道就麻煩了。說著看了下時間,到隔開的里間屋子里,跟老人說了會話,又把孩子重新交到男人手里,整了整衣衫,又在孩子的臉上親了親,匆匆走出去。
出得門,回頭,見男人抱著孩子站在門口,小孩挓挲著雙手做出求抱的姿勢。美蘭的鼻子有些酸。
回到寺院,見澤文正四下里找她。澤文看了眼美蘭,沒有說話。美蘭卻感到心慌得不行。
回到別墅,已近中午。他們走過陳姐房間,卻發(fā)現(xiàn)陳姐的房間突然開了,彭先生衣衫不整地從里面出來,后面的陳姐也凌亂著頭發(fā)??吹矫捞m他們,彭先生吃了一驚,有些結(jié)巴地說,這么早就回來了,禱告的時間不夠吧!
澤文把頭扭向一邊。
彭先生已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恢復(fù)了過去的威嚴(yán),對美蘭說,禱告要半個小時,念經(jīng)也要半個小時,學(xué)習(xí)要兩個小時,做夠了才會有效果,你跟他去,就應(yīng)該監(jiān)督著他。
美蘭看著澤文,他從沒有跟他說做完所有功課需要多長時間。
陳姐也出來了,衣服已穿得周周正正,她接著彭先生的話說,可不是嗎,佛法最講心誠,連時間都湊不夠,還說什么心誠,那還不如不去了。
澤文在地上吐了口唾沫,罵了句,轉(zhuǎn)身跑掉了。
陳姐有些委屈地說,你看這孩子,說他一句,就用那樣的目光看我,還罵我,我說錯話了么!
美蘭追上澤文,澤文低著頭,發(fā)狠地咬著手指,美蘭說,你為啥不跟我說時間的事?
澤文把手從嘴巴里拿出來,甕聲甕氣地說,我討厭禱告,也討厭念經(jīng),在那地方待半天我受不了。
那你跟你父親說說,讓你少做點時間不就行了嗎?
我不想和他說話,澤文說著搖晃著身子,走了。
晚上,月光如水一般從窗外泄進(jìn)來,紫薇的香味在暗夜里流淌。美蘭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各種心事一股腦地涌進(jìn)來,幾乎要把她的腦袋撐破。她索性坐起來,透過窗戶往外看,卻看見一個影子小狗似的從窗前閃過,美蘭的心緊了一下。
沒有多久,樓上傳來一疊聲的尖叫,別墅里的燈亮了,然后是急促的腳步聲。她們推開房間的門,看見北北披頭散發(fā)地蹲在墻角,嘴里重復(fù)著一句話,鬼,有鬼啊……,說著話,身子不斷后縮,似乎要把自己嵌到墻里面。美蘭不得不把濕毛巾捂在她的臉上,才把她從驚恐中解脫出來??伤€是一個勁地說,鬼,真的有鬼,就趴在窗戶上,一只眼睛,長舌頭,披頭散發(fā),就要從窗外鉆進(jìn)來,手長得幾乎要抓住我,就要抓住我了……北北哆嗦得身子幾乎縮成一個圓球。
美蘭和陳姐四下里查看,除了窗戶上搖曳的薔薇花外,沒有什么別的東西。美蘭走近窗戶,向一扇窗子望去,卻看見一個腦袋一閃,窗戶咚地一聲關(guān)上了。
彭先生很快就知道了鬧鬼的事情,把所有人都叫過來問情況,又四下里查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之處,彭先生很生氣,大聲說,什么鬼,這哪里有鬼,盡胡說八道,我這段生意不景氣,都讓你給毀了,說著狠狠瞪了北北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北北受了訓(xùn)斥,呆呆站在原地,怨恨地看了美蘭和陳姐幾眼,扭身進(jìn)了屋。
澤文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然后鉆進(jìn)花叢,很快不見蹤影。
7
彭先生回家的次數(shù)明顯多起來。
彭先生的辦公室是二樓一個朝陽的大房間,美蘭送茶進(jìn)去,彭先生正把臉扭向窗外,窗戶是洞開的,窗臺上爬滿了暗綠色的蔓藤。美蘭的腳步聲驚動了專心的彭先生,有些不滿地回過頭,看見是她,眼神立即柔軟下來。
美蘭端著盤子正要出去,卻被彭先生喊住,示意讓她坐下,美蘭有些拘謹(jǐn),仍站在原地。彭先生說了一會話,都是那天已經(jīng)說過的話,美蘭只是聽著。說著話,彭先生的目光又移到美蘭的胸前,美蘭扭了扭身子,側(cè)身對著彭先生,彭先生似乎覺出了無趣,讓她走了。
澤文的飯量開始大起來,而且特別喜歡喝奶,每頓都要,美蘭已經(jīng)感覺有些吃力。
這天,澤文正喝著奶,突然指著美蘭的胸脯,說,這奶真的是從乳房里擠出來的?
美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胡亂地點頭。
澤文的臉上顯出不相信的表情,他的目光盯在美蘭的胸脯上。
美蘭掩了下胸脯,說,咋會騙你呢,你都見過的,美蘭說過就后悔了,她看著澤文的臉。
澤文的臉果然紅了,他躍上靠窗的沙發(fā),把臉藏在探進(jìn)來的凌霄后面,偷偷看美蘭。
凌霄的枝葉茂盛,以前被掐斷的枝頭重新長出來,葳蕤茂盛得幾乎要遮蔽了窗子。
澤文看一陣,突然說,我要對著乳頭吃!
美蘭嚇一跳,愣愣地看著澤文,半天才說,你咋會有這個想法?
澤文低著頭,說,小孩子都是對著媽媽乳頭吃的。
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美蘭坐起身子說。
可我還只有這么大,澤文說著站起來,扭了扭身子,那樣子惹得美蘭笑起來。
我聽說,我生下來后就沒有吃過奶,我也想跟別的孩子一樣。
那樣不好吧。美蘭猶豫著說。
我就是要那樣吃。澤文的倔脾氣又上來了。
美蘭向左右看看,似乎想找點可幫她解圍的東西,但除了澤文那雙眼白過多執(zhí)拗的眼神外,她什么也沒找到。
美蘭只好攬起衣服。
澤文把頭埋進(jìn)她的胸脯間,美蘭的身子抖了一下。
吃了一陣,澤文抬起頭,看著美蘭,他的臉紅紅的,嘴唇上還沾著奶漬,美蘭扭過臉。
這情形正好被過來的陳姐看到了,陳姐咦了一聲,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們。澤文的頭從美蘭的懷里鉆出來,看見陳姐,重新把頭埋進(jìn)美蘭懷里。
第二天,正在忙碌的美蘭被陳姐叫到她的屋子。陳姐正襟危坐,嚴(yán)肅的樣子讓美蘭有些不安。
陳姐說,昨天是怎么回事?
美蘭猶豫了下,還是把情況說了。
這孩子,倒是會享受的。陳姐自言自語地說,可她仿佛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他怎么會想起這個,是不是你……
美蘭的臉色暗下來,說,你想到哪了,他不過是個小孩子。
陳姐說,沒有就好,那孩子既然喜歡那樣吃,就讓他那樣吃吧。今天叫你來,還要跟你說個事,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說。
美蘭坐下了,看著陳姐。
陳姐說,是這樣,彭先生近來生意上操勞,身體嚴(yán)重透支,需要補充營養(yǎng),這一段澤文喝了你的奶效果不錯,彭先生的意思讓你每天多供給兩瓶,意思你明白嗎?
你是說彭先生也要喝奶嗎?美蘭追問了一句。
陳姐奇怪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的聲音為什么這樣大。
美蘭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忙說了句,這合適嗎?
有什么不合適的,大人喝小孩喝都是一樣的。
可合同上沒有這一項的,美蘭想了想說。
我知道合同上沒有這一項,所以才跟你商量,陳姐的聲音大起來,你放心,彭先生不會白喝你的奶,先生說了,一個月再給你加五千,行了吧!
美蘭有些發(fā)呆,直直地看著陳姐,似乎不相信她說的話。
美蘭的表情讓陳姐有些厭惡,說,那就這樣定了。
8
遇到彭先生在家,徹夜的叫聲就未停息,美蘭不得不用綿紙堵住耳朵,但聲音仍執(zhí)著地透過棉紙鉆進(jìn)她的耳朵,美蘭整個晚上都在抵御聲音的侵襲,早上起來,眼睛紅腫,頭也有些暈眩。
怎么了?北北看見美蘭憔悴的樣子,一臉的驚詫,她站在紫薇花下,似乎在等她。
美蘭不說話,去忙自己的事。
北北不罷休,跟在美蘭后面,聽說彭先生要喝你的奶了?
真不要臉,說啥身體差了要補補,還不是看上你那一對奶子,我看他下步就要對著你的乳頭喝,再下步就要躺到床上喝,一邊喝一邊干那事了,是不是,他第一眼看你我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美蘭把手里的雜草摔在北北的面前,轉(zhuǎn)身離去,身后傳來北北近乎尖叫的聲音。
尖叫聲引來了陳姐和澤文,陳姐看著還在指手劃腳的北北說,這個女人一定是瘋了。
美蘭說,我又沒招惹她,大清早就來找我的茬。
陳姐說,你不用跟她治氣,她想嫁給彭先生,可彭先生一直沒答應(yīng)她,她就跟瘋狗似的到處亂咬。
美蘭看著陳姐,陳姐像是換了一個人,收起了所有的警惕和高傲,說,這個女人,就是一個地道的騷貨,原來是彭先生公司的職員,用盡手段勾引彭先生,到手后就糾纏不休,脅迫要嫁給彭先生,彭先生不答應(yīng),她就裝病找事,要想安生你以后離她遠(yuǎn)點。
美蘭看了眼陳姐,陳姐也在看她,目光柔柔的,可美蘭卻似乎看到了別的東西,是什么,她也說不上來。
陳姐說完就走了,澤文看著陳姐的身影,吐了口唾沫,說了句,沒一個好東西!
轉(zhuǎn)眼,園子里桂花的香味濃烈起來,美蘭知道,中秋節(jié)要到了。
中秋節(jié)的這一天,彭先生給所有人放了假,在桂花樹下的桌子上置了茶,月餅,還有精美的點心,依彭先生的意思,要過一個溫馨的中秋節(jié)。
快到中午的時候,北北才弱風(fēng)扶柳般走過來,美蘭給每個人都斟上茶,就要離開,可被彭先生喊住了,彭先生說,坐下,都坐下,今天是個難得的日子,咱們要好好慶賀一下。
幾個人別扭地坐著,目光在對方臉上和花叢中閃來閃去。桌面上,只有彭先生在說話,彭先生的話音一停,場面就冷清下來。澤文喝了幾口飲料,離開桌子,獨自去玩了。
陳姐木然坐了一會,她的比熊犬跑過來,北北早伸手把比熊犬抱起來,可小狗認(rèn)生,在北北的懷里扭個不停,還在北北的手上咬了一口,北北把比熊犬摔在地上,甩著手叫起來,她的叫聲和受了傷的比熊犬的叫聲混合在一起,寂靜的別墅呈現(xiàn)出奇怪的喧嘩。
陳姐過來,把愛犬抱在懷里,查看它受傷的腿,小狗憐人地叫著,直往陳姐懷里鉆,陳姐的眼淚流下來,說,你干嗎要摔我的狗!
北北捂著自己的手說,你的狗把我咬了,你不說你的狗,卻來說我,算什么道理。
兩個女人吵了起來。
彭先生坐在邊上,厭煩地閉上眼睛,似乎是煩透了,可他又不知道,離了這些女人,他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
兩個女人的爭吵聲中,一陣更大的尖叫聲傳過來,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們順著尖叫聲望過去,都被看到的情景嚇壞了。
一條不知從哪里鉆進(jìn)來的如小牛犢般大的狗正把澤文按在地上,澤文小小的身子像一個玩具被大狗翻過來,翻過去,就像小孩子在捉弄一只螞蟻。大狗的舌頭在澤文的臉上舔來舔去,然后張嘴去咬澤文瘦小的脖子,冰涼的牙齒和難聞的涎水使?jié)晌念A(yù)感到死亡的來臨,他大聲尖叫起來。
彭先生的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仿佛被大狗摁在地上的不是澤文而是自己,他的腿像樹一樣栽在地上,怎么也拔不出來。陳姐和北北早已忘了吵架,呆呆地看著,偶爾相互看一眼,不住地把身子向后退。
美蘭清醒過來,她的手里已多了一根棍子,朝大狗劈頭打去。大狗慘叫一聲,丟了澤文,朝美蘭撲去,美蘭后退一步,掄著棍子朝大狗猛打,大狗似乎被打懵了,也許它長這么大就沒有遭受過這樣的痛擊,它吠叫著,退縮了,有些疑懼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女人,示威般嚎叫幾聲,悻悻跑開了。
美蘭呼出口氣,人也癱坐在地上。
彭先生終于站起來,拉著美蘭的手,不住聲地說,多虧你了,多虧你了,沒想到你遇事這樣沉著,說著看了眼還在瑟瑟發(fā)抖的兩個女人。
9
這天早上,正在忙碌的美蘭接了一個電話,猶豫了一會,去跟陳姐請假,陳姐竟然爽快地恩準(zhǔn)了。
美蘭出了大門,下意識地回頭,卻看見澤文站在木棧道上,正看著她,美蘭心里悠了悠,還是走了。
出租屋前,一個老太太抱著孩子站在門口,美蘭抱過孩子,隨老人進(jìn)了屋。孩子睡了,鼻翼輕輕抖動,眼瞼上還沾著淚水。美蘭說,孩子咋樣了?老人說,晚上一直哭,早上喜成抱到診所看,說是急性肺炎,輸了半天的水。美蘭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在孩子的臉上一下一下地親。老人接著說,醫(yī)生說需要輸一個星期的水,我怕有啥事,就給你打了電話。美蘭擦了把眼睛,說,媽,讓你費心了,我也是沒辦法,你跟喜成說,看不好就去醫(yī)院,我要走了,那邊看得緊。老人說,不等下喜成?美蘭說,不等了,我得快點回去。說著就往外走。
美蘭剛走出屋子,卻碰到慈云寺的和尚戒嗔。戒嗔咦了一聲,說,你怎么在這,不是和澤文一起來的嗎?
美蘭看了看跟出門的老人,說,我有一個親戚在這,抽空來看看。
哦,和尚說,轉(zhuǎn)身要走,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把身子轉(zhuǎn)回來,說,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澤文有幾個星期沒有來慈云寺了,住持大師跟我說過,要我去問問情況,你就先幫我問問,我下個星期去你家,說著,晃著光光的腦袋走遠(yuǎn)了。
晚上,彭先生的幾個朋友來,待了很久,美蘭拖著疲憊的身子在邊上等著。直到客人都走完了,美蘭才進(jìn)去收拾東西。
彭先生坐在沙發(fā)上,手上拿著佛塔的造型,吧臺上的彩燈發(fā)出橘黃色的光,彭先生仿佛漂浮在光影中。彭先生說,我的佛塔,彭先生的眼睛微閉,仿佛被佛光縈繞。很久才睜開眼睛,說,你知道我建造這座佛塔花多少錢嗎,彭先生說著伸出一個巴掌,建成后就成一個風(fēng)景區(qū)了。
美蘭瞥一眼,繼續(xù)忙自己的事,彭先生踉蹌走過來,把手搭在美蘭的肩上,說,你為什么不說話!
美蘭回過頭,看著彭先生那一雙充血的眼睛,后退一步,說,先生還要什么?
彭先生重新坐回沙發(fā)上,示意美蘭把窗戶打開。美蘭打開窗子,濃烈的桂花香味涌進(jìn)來,彭先生狠吸幾口,看上去更醉了。
彭先生要美蘭坐下,可美蘭站著沒動。彭先生看著美蘭說,喝了你的奶我感覺身體好多了。
美蘭低著頭。
那種味道我很喜歡。彭先生的眼睛移到美蘭胸脯上,美蘭下意識地把汗衫往下拉了拉。她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好閉住嘴巴,空氣里有種凝滯的味道。
彭先生突然說,我給你的薪酬可滿意,算算看,你一個月要從我手里拿走多少,一萬三,這個數(shù)字,我什么都可以買來了!
美蘭說,謝彭先生。
等你做完了可以到我的公司里做,我給你安排一個好職位。
美蘭抬頭看了眼彭先生。
我有很長時間沒有喝過奶了,小時侯吃奶的樣子還依稀記得,可那時窮,母親要積蓄體力干活,生下來的孩子吃不上幾口就不讓吃了,可那奶的滋味一直讓我難以忘懷,我總在想,當(dāng)時拱在母親懷里吃奶是種什么樣子。彭先生說著聲音小了些,眼睛盯著美蘭。
美蘭的臉紅了。
來,過來,彭先生招著手,眼睛蟲子似的粘在美蘭的胸脯上。
美蘭忙擺手,說,不行,這樣不行。
怎么不行呢,彭先生笑嘻嘻地說,難道你不想在這里干,不想要那一萬三了嗎?
美蘭的手停下來。
彭先生說著話,嘴巴已經(jīng)朝美蘭的胸脯貼上去。
美蘭掙扎了幾下,松開手,一股涼風(fēng)貼著襯衫吹進(jìn)來,衣衫上的扣子紛紛落下。
一陣敲門聲急劇響起來,彭先生停下手,有些懊惱地看著外面。
美蘭打開門,見陳姐站在門前。陳姐盯著衣衫不整的美蘭,鼻子里哼了一聲,然后對彭先生說,北北那邊又在鬧騰,說又遇見鬼了!
彭先生掀翻桌子,厲聲說,都給我出去!
10
九月十五,亡人十周年忌辰到了。
超度在慈云寺進(jìn)行,明海大師早安排人擺設(shè)香案,供奉了靈牌,燃長明燈,焚香秉燭。一班僧眾進(jìn)進(jìn)出出地忙碌,平時冷清的寺廟一下子熱鬧起來。
道場申發(fā)牒、召亡和加持咒食等程序一一走過,開始念超度經(jīng)文,原本是明海大師親自主念,但大師近期嗓子有疾,安排戒嗔和尚代為。戒嗔按照大師要求,手持經(jīng)書,正待要念,卻見澤文從人堆里鉆出來,走到戒嗔面前,說,還是我來念!
戒嗔有些猶豫,回頭看大師,大師說,澤文一直在慈云寺學(xué)經(jīng),也算半個弟子,超度的又是他的母親,由他來念再合適不過,就讓澤文念吧。
戒嗔遞過經(jīng)書,卻被澤文推開,澤文微閉眼睛,口中念念有詞:
若未來世有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兇衰,家宅不安,眷屬分散,或諸橫事,多來忤身,睡夢之間,多有驚怖。如是人等,聞地藏名,見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滿萬遍,是諸不如意事,漸漸消滅,即得安樂,衣食豐溢……
一本《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竟被他準(zhǔn)確無誤地背誦下來,所有在場的人都吃驚地睜大眼睛,明海大師也雙手合十,不住頷首。
做過佛事,明海大師和彭先生在方丈室說話,就說到了澤文身上,大師對澤文的記憶力贊不絕口,說如果能堅持下去,說不定將來能做成一些大事的,可惜的是這孩子干什么沒有長性,干什么心不在焉,來寺里學(xué)習(xí)經(jīng)文也不能堅持下去。
彭先生詫異地說,澤文不是每星期都到寺里學(xué)習(xí)嗎?
大師搖頭,我聽戒嗔說,澤文有一個多月沒有到慈云寺了。
彭先生有些吃驚,看著陳姐,陳姐也是一臉的驚詫,說,每個星期五不都跟美蘭去了嗎?
彭先生說,去把他們兩人喊來。
美蘭在屋里站定,所有的目光都轉(zhuǎn)向她。
陳姐說,你跟大家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每個星期五上午我不是看著你們一起去慈云寺了嗎?
美蘭還在猶豫,站在邊上的澤文說話了,澤文說,是我不愿去的。
彭先生說,那你都去什么地方了?
澤文說,我們在附近的地方玩。
為什么不去做禱告,不去學(xué)習(xí)?
澤文說,我討厭禱告,還有那些無聊的學(xué)習(xí),一坐就是半天,我受不了。
你受不了,彭先生的聲音大起來,我是讓你感受佛法的,說不定就會治好你的病,你卻逃課,真要氣死我了。
我沒有病,澤文大聲說,你們才有??!
戒嗔忙出來打圓場,說,也就是缺了幾天課,如果想補的話,很快就補上的。說著朝兩人揮揮手,美蘭他們急忙離開了。
走到外面,澤文突然站住,目光盯著美蘭。
咋了?
沒有去慈云寺的事是不是你告訴我父親的?
美蘭說,沒有,我咋會跟彭先生說這些事呢!
那又會是誰說的,除了我倆誰也不知道。
會不會是和尚說的,和尚也知道的。
和尚只盯著我父親的錢,他們才不會管我去不去呢。
那一定是你父親問起來,和尚就說了。
我父親不會問這事,一定是你告訴他才問我的。澤文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
美蘭有些急,說,我真的沒有告訴過他,我真的沒有說過。
澤文別過臉,說,你們都在想討他的歡心,你們都是一樣。
這邊,彭先生又和大師聊了些別的事,臨走時,彭先生說,這一段我家里不干凈,勞煩去念念經(jīng),幫我驅(qū)驅(qū)邪吧。
大師說,就讓戒嗔去念吧。
戒嗔跟著彭先生回到別墅,喝過茶,來到佛堂,香火都準(zhǔn)備好了。彭先生邊上香邊說,我這段的生意也很不好,厄運不斷,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大師能幫我禱告禱告,說不定我的好運就會來了。
戒嗔不說話,端坐在蒲團(tuán)上,屋里香霧繚繞。彭先生也學(xué)著戒嗔的樣子,雙腿盤坐,雙手合十放在胸前,跟著戒嗔念念有詞:
如是我聞
一時世尊
在王舍城鷲峰山中
與大苾芻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并諸菩薩摩訶薩眾而共圍繞
……
正念著,外面?zhèn)鱽硪宦暭饨?,然后是雜沓的腳步聲。彭先生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被香霧纏繞的佛祖。
陳姐匆匆跑過來,說雙休亭下的凳子突然斷了,北北被斷裂的石凳砸住了腿,疼得昏過去了。
彭先生跟著陳姐來到現(xiàn)場,只見北北躺在地上,石凳還壓在她腿上,血從腿上流出來。美蘭正在挪石凳,可石凳太重,她怎么也搬不起來。
彭先生兜了幾個圈子,才想起來撥打了120,然后幫著美蘭把壓在北北腿上的石凳挪開。
急救車開走了,別墅重新安靜下來。彭先生想起做了半截的禱告,回到佛堂,卻想起來和尚早已告辭走了。彭先生呆呆地站了一會,出了屋子。
好好的凳子咋就倒了呢?美蘭有些懷疑地想。她來到現(xiàn)場,意外地發(fā)現(xiàn)澤文站在那里,目光盯著歪倒的石凳。
美蘭的心動了下,說,你咋在這里?
澤文把頭轉(zhuǎn)向美蘭,美蘭看到的是一雙略有些驚慌的眼睛,澤文說,她不會有事吧,想了想又說,她不會死吧?
不會,咋會死呢,只是傷了腿,很快就會好的。美蘭說。
澤文似乎長出了口氣,才挪動身子,向水塘的方向走去。
美蘭盯著澤文的身影看了很久,然后把目光投向石凳斷裂的地方,斷裂的印痕清晰,下面還有被鑿過的痕跡,就好像有人把這個凳子鑿斷似的。這個念頭嚇了美蘭一跳,再去看澤文,已消失在一片紫藤后面。
11
陳姐的比熊犬死了,沒有人知道被陳姐當(dāng)作小孩一樣寵愛的小狗是咋死掉的。陳姐抱著死去的小狗,瘋了似的在園子里亂跑,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如同比熊犬生前的叫聲。
早上,美蘭躺在床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近段,美蘭感到不舒服,頭暈眼花,躺下就不想起來。走路頭重腳輕,身子也消瘦得厲害,以前豐盈的乳房不再豐滿圓潤,為了弄到足量的奶,她用力擠壓自己的乳房,擠出的乳汁幾乎要帶出血來。
美蘭知道自己病了,想喝口水,伸手去摸茶瓶,卻是空的。她重新躺回床上,看著斑駁的天花板,窗外傳來嘩嘩的雨聲。外面又下雨了,這個季節(jié)總是多雨。她睡了一會,卻被陳姐的尖叫驚醒了。陳姐的尖叫如同鬼魅,在瑟瑟的秋雨中飄蕩,刺激著別墅里每個人的神經(jīng)。
好好的狗咋就死了呢?美蘭拖著沉重的身子,去看那條躺在地上的小狗,小狗的眼睛閉著,渾身濕漉漉的,如同一塊破抹布被丟棄在地上。
她去看陳姐,陳姐的臉上充滿了怨恨,目光直直地看向一個方向。美蘭順著陳姐的目光看過去,見澤文正在撿地上的落葉,偶爾向這邊看一眼,很快又低下頭。
美蘭進(jìn)了屋,澤文跟進(jìn)來,渴求地看著她。這個孩子似乎對奶產(chǎn)生了依賴,跟個哺乳期的孩子一樣,動不動就會跑過來,趴在她的懷里吃幾口。他的不再柔軟的牙齒咬在她的乳頭上,疼得她的臉都要扭曲了。
有時,看著這個趴在她懷里的孩子,美蘭會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想起她家曾養(yǎng)過的一條母狗,那條狗每次生了小狗,都會有附近半大的狗跑過來跟小狗搶奶吃,母狗也不管,任憑自己的小狗被餓得半死。美蘭不知道母狗為啥會不管自己的孩子,她把自己的想法跟喜成說,喜成笑她,說,肯定當(dāng)成它自己的孩子了,別看是條狗,有時比人都博愛呢。
很顯然,澤文已不把乳房僅僅當(dāng)作一個吃奶的工具,他會盯著美蘭的乳房,一邊吃一邊用另一只手撫摩,或者把臉貼在乳房上,輕輕撫弄她的乳頭。美蘭能感覺出他身體的變化,他的臉色緋紅,看她的目光里有些異樣的東西。他的身子開始緊緊貼在她的身上,她從澤文的眼睛里看到他的欲望。
美蘭有些迷亂,可這種迷亂很快變成了厭煩。澤文的激情就像潮汐一樣很快退卻,他伏在美蘭的胸脯上輕聲啜泣,然后開始揉搓她的乳房,咬她的乳房,仿佛他的不幸都是她的乳房帶來的。他的發(fā)狠的樣子常常使美蘭感到恐懼,覺得他不是一個十歲的孩子,一個心理變態(tài)的惡魔也差不多。
美蘭開始有意識地限制他吃奶的次數(shù),并拒絕他吃奶時的其它舉動。美蘭的冷淡和拒絕使?jié)晌挠行琅?,他狂躁地?fù)]舞著拳頭,說,我去告訴父親!
美蘭有些厭惡,說,你告訴他什么?
說你欺負(fù)我。澤文眼角上吊,看著美蘭。
你不能說謊。
我就說你欺負(fù)我,還打我。
美蘭看著澤文,感覺這孩子似乎有些變了。
但更多的時候,澤文的柔弱和依戀使她忍不住心軟。
你不會離開我吧。一次,他從美蘭的乳房上抬起頭,眼里噙滿淚珠。
不會的。
真的嗎?他看著她的眼睛。
美蘭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的猶豫使?jié)晌娘@得異常狂亂,他抓著她的乳房,尖聲說,你們都在騙我,沒有一個人關(guān)心我,我知道你們討厭我,還有你。他指著美蘭,你也討厭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只是假裝著關(guān)心我,說著嗚嗚哭起來。
現(xiàn)在,澤文站在床邊,他的身子只有床一般高。美蘭抬了下身子,說,我不舒服,等兩天吧。
澤文看著美蘭,說,可我餓了。
美蘭說,讓我歇歇好不好!
澤文有些失望地扭過頭,向外面看,院子里靜下來,桂花的花期已近尾聲,浮動的香氣里有股垂死的氣息。
澤文看著飄落的桂花,突然說,如果我是那個小弟弟就好了。
美蘭愣了愣,你說啥,哪個小弟弟!
我都看見了,澤文說,我知道你每次出去都是去給小弟弟喂奶的。
美蘭用力撐住身子,才使身子沒有跌下去。她看著澤文,說,你在跟蹤我,你為啥要跟蹤我!
澤文不說話。
美蘭一把拉過澤文,說,你沒有跟別人說吧!
澤文搖頭,我沒有,我對誰都沒有說。
美蘭放下身子,頭一陣暈眩。
澤文看了她幾眼,挪動短小的身子,走出門外,美蘭盯著他的身影看了很久。
這孩子為啥要跟蹤自己,美蘭想得心驚膽戰(zhàn),他會不會跟彭先生說,如果他跟彭先生說,那就完了。美蘭的頭疼起來,但她卻撐起身子,走出門,她要跟澤文說幾句話,但具體該說什么,還沒想起來。
一場秋雨一場寒,美蘭裹緊了衣服,可吹過來的秋風(fēng)仍然使她渾身哆嗦,美蘭無法相信自己竟然這樣地弱不禁風(fēng)。澤文的房門半開,推開門,里面沒人,電腦開著,屏幕上的小人閃來閃去,澤文到哪里去了?美蘭看著凌亂的屋子,忍著難受收拾屋子,在整理一堆廢棄物時,她發(fā)現(xiàn)一疊的鬼臉殼。美蘭的腦子激靈一下,她拿著那些鬼臉殼左右地看,想到趴在北北窗臺上的小小的鬼影。
門響了一下,澤文站在門前。
美蘭舉著手里的鬼臉殼,用微弱的聲音說,那不是你干的吧!
澤文看著美蘭,沒有說話,但她從他的眼里已經(jīng)看到了答案,美蘭忍不住抽了口冷氣。
那條狗呢?
澤文掩上門,冷冷地說,你為什么要進(jìn)我的門,你找這些東西干什么,是不是想給我父親告密,告訴他那些事都是我干的。
美蘭搖頭。
那就好,澤文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美蘭的脊背上仿佛吹進(jìn)一股冷氣,身子抖動幾下,連想說的話都忘了。
12
慈云寺的住持明海大師來訪,意外被告知,彭先生不在家,大師詫異地看著陳姐,說,剛才不說還在家嗎,這么快就出去了!
陳姐說,公司有事,可能回來后又出去了。不過,大師有事可留下話,回來后我轉(zhuǎn)告他。
明海大師說,確實有點事,彭先生捐助的項目已停工多日,實在影響觀瞻,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請彭先生早些把項目做完,佛祖會銘記的。
陳姐忙說,我一定把大師的話轉(zhuǎn)告彭先生。
明海大師離去,彭先生從一個私密的房間走出來,彭先生的面色很差,比這個季節(jié)還要頹廢和零落。聽了陳姐的話,彭先生顯得異常頹唐。陳姐給彭先生按摩,輕聲安慰。彭先生的情緒平穩(wěn)下來,說,他們呢?去慈云寺了。彭先生說,澤文不是不喜歡去嗎?怎么又去了!陳姐說,大概是美蘭想去吧。彭先生覺得陳姐的話里有話,可在陳姐的手下,身體已無限膨大,思維卻急劇萎縮。他看見一朵紫薇還挺立在枝頭,一只蜜蜂在上面盤旋。他要做這只蜜蜂,在嚴(yán)冬到來之前享受這最后的美艷。
這一段,彭先生行蹤不定,有時很長時間不見面,卻突然出現(xiàn)在人的面前,鬼魅似的?;貋淼呐硐壬苌僭趧e墅里露面,美蘭也不知道他究竟躲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把自己搞得這樣神秘。別墅里似乎彌漫著一種不安的氣氛,具體是什么,她也說不上來。
這天晚上,彭先生屋子的燈難得地亮起來。美蘭去送夜宵,彭先生靠窗坐著,顯得很疲憊,萎靡的臉上紅光消失,眼瞼松弛下垂,兩腮也失去了鮮艷的紅色。面前桌子上的煙灰缸盛滿了煙頭,那個漂亮的佛塔也不見了蹤影。
美蘭要去打開窗戶,可被彭先生拉住了,彭先生從柜子里拿出一瓶洋酒,說,今晚你陪我喝一杯。
美蘭忙擺手,說,我不會喝酒。
彭先生仿佛沒有聽到美蘭的話,自顧把酒倒上。
外面好像起風(fēng)了,紫藤的枝條抽打在窗戶上,發(fā)出噼啪的聲響。
你在這里有多長時間了?
七個月。
哦,時間真快,彭先生說著端起杯,一定要美蘭把手里的杯子也端起來。
美蘭推辭不過,只好說,這期間是不能喝酒的。
是嗎?彭先生歪著頭,不過,今天就破個例,明天我放你的假。
美蘭看著彭先生,彭先生也在看她,她端起杯,在嘴角抿了抿。
這就對了,彭先生高興起來,說,哺乳期間不能喝酒是怕對小孩子有影響,可我還是小孩子嗎?
美蘭局促地扭動身子。
你看,我現(xiàn)在是不是比過去更年輕,更精神了,彭先生打了個嗝,酒氣在房間彌漫開來。
看來,奶就是有營養(yǎng),彭先生說,如果我早些知道就好了,不過,現(xiàn)在似乎也不算晚。說著,眼睛蟲子似地盯在美蘭的胸脯上。
一瓶酒下去了大半,彭先生有些醉了,眼睛紅紅的,舌頭像是打了結(jié)。
我聽說澤文在對著乳頭吃奶了,是不是,這個小王八蛋可真會享受。
美蘭起身,可被彭先生抓住。彭先生的腦袋移過來,貼著美蘭的臉小聲說,上次沒吃成,這次可不能再讓你走掉了。說著,手蛇一樣搭上美蘭的肩頭,嘴巴向美蘭的胸脯上貼去。
美蘭象征性地動下身子,與其說是挪開,倒不如說是迎合。隨著一陣涼風(fēng)吹進(jìn)胸膛,一個濕潤的嘴巴印了上來。
就在美蘭閉上眼睛的時候,門咣地一聲開了,一個人影皮球一樣滾進(jìn)來,用力撞開彭先生,把小小的身子橫在兩人之間。
是澤文。
澤文憤怒地盯著彭先生,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
彭先生捂著被撞痛的臉,吃驚地看著澤文,說,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
澤文不說話,鼻子咻咻地往外噴著氣,隨手抓起身邊的東西向彭先生摔過去。
彭先生感覺無趣,罵罵咧咧走開了。
美蘭的腦子一片空白,她看著面前的小人,卻像是在看萬花筒,萬花筒里的小人不斷變換著形狀,一會像天使,一會又變成齜牙咧嘴的魔鬼。她突然朝澤文吼到,你來干什么,你不待在屋里來干什么!說著蹲在地上嗚嗚哭起來。
澤文呆呆地站在地上,目光空洞,很久,才挪動身子,消失在黑暗里。
13
冬天來了,人一下子變得臃腫起來。紫槐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最終沒能抵住寒風(fēng)的侵襲,簌簌飄落在地。那些常青樹木,雖然還保持著自己的容顏,但缺乏陽光的溫暖,那綠也顯得異常青澀,異常地不真實。
畔山別墅經(jīng)過寒風(fēng)的洗禮,變得清瘦起來,也紊亂起來。老劉打掃地上樹葉的速度總趕不上落葉的速度。往往是前腳剛走,身后的樹葉就跟蝗蟲似的落下一片。老劉回過身,重新打掃。然后向前,接下來再回過身。整個上午都在重復(fù)這一個動作。有時,老劉似乎也有些迷茫,拄著掃帚站在園子里,抬頭看樹上的葉子,似乎是想弄明白它們?yōu)槭裁床灰幌伦佣嫉袈湓诘啬亍?/p>
澤文從彭先生的屋子里出來,眼里噙滿了淚。美蘭像往常一樣去拉他的手,可被他甩開了。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充滿怨恨,然后挪動著兩條短腿,向屋子走去。
美蘭站了一會,心無端地有些慌,她想著剛才澤文看她的眼神,睥睨,厭惡,還有其它的她說不上來的東西。這孩子咋了,他父親跟他說什么了?美蘭跟過去,站在他的面前。
你這是咋了?美蘭小心地問。
澤文不看她,想繞過去,可被美蘭攔住了。
澤文停下,仰頭看著美蘭,說,你為什么罵我?
罵你,美蘭愣了一下,說,我啥時候罵過你?
那天晚上,你為什么罵我?
美蘭明白了他說的話,臉紅了下。
我知道你為什么罵我,因為我壞了你的好事,對不對,澤文不等美蘭說話,接著說。
你想到哪了,當(dāng)時,我只是心里煩,才罵人的。
澤文的鼻子哼了一聲,你不用騙我,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你們都是一樣。
澤文不再吃奶,每天定好的時間再也見不到澤文的身影。美蘭開始有種解脫的感覺,可隨著時間的推移,解脫變成了負(fù)擔(dān)。她開始擔(dān)心,這孩子會不會不吃她的奶了,那以后呢?美蘭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晚上,美蘭趁著送飯進(jìn)了澤文的屋子。澤文正坐在電腦前發(fā)呆,窗戶開著,凌霄的葉子早已落盡,只剩下幾枚枯枝,顯得有些零落。
看是美蘭,澤文扭過身,雙手抱住腦袋。
美蘭說,吃飯了。
澤文不說話。
美蘭站了會,走到澤文身旁,悄聲說,你不吃奶了嗎?
不吃。澤文說。
以前不是吃得好好的嗎,咋就不吃了?
就是不吃。澤文倔強(qiáng)地說。
哎呀,那咋成,美蘭堆出滿臉的笑,手輕輕按著澤文的肩,把他的身子轉(zhuǎn)過來,然后解開衣服,露出兩個圓潤的乳房。
澤文看一眼,低下頭,他的手輕輕抖動。
美蘭順勢把他攬在懷里,他的臉緊貼她的乳房,他用力想抬起頭,可被她的胳膊緊緊壓著。他的腦袋在她的胸脯上蠕動,然后從她的胳膊間鉆出來,大口呼著氣。
她詫異地看著他。
我說過不吃你的奶。澤文趔開身子,目光卻盯著她的乳房。
天已暗下來,小北風(fēng)從慈云寺那邊的山上吹過來,院子里傳來嘩啦一陣響,可能是枯干的藤架被風(fēng)吹倒了。
美蘭愣一陣,澤文的拒絕使她沒有想到,就像一出早已計劃好了的戲,突然出現(xiàn)了變化,而她又缺少舞臺經(jīng)驗,一時愣在那里,不知道往下該怎么做。
澤文也在看她,貓眼一樣變換著光芒。
她重新走近去,拉住澤文的手,按在自己的乳房上,然后是他的頭。她用乳房輕輕蹭他的臉,她能感覺出他呼吸的急促,身子如得了瘧疾般輕輕抖動。她輕聲說,我知道你想要啥,你這個壞孩子。
走開,你走開,澤文突然尖叫起來,手指著房門。
美蘭看看澤文,突然哭了,說,你究竟想要我咋樣?
澤文的眼角吊起來,冷冷地說,你還是想騙我,我知道你為什么要對我這樣做了。
美蘭哭著說,我不過就是想待下來,我這樣做有錯嗎?
澤文不再說話,吊起的眼角和綰起的嘴角使美蘭感到了絕望。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沒事的時候,美蘭就站在窗前向外看,蕭殺的冬天如同美蘭的內(nèi)心一樣荒涼。她擔(dān)心的事并沒有發(fā)生,但越是這樣她就越是擔(dān)心,她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頭待宰的羔羊,而執(zhí)刀的就是那個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殘疾的少年,這種想法令她絕望。很多次,她站在窗前,去搜索那個如皮球一樣的小孩,可她看到的只是院子里那些脫去綠裝的瘦削的植物,還有那株煢煢孤立的紫槐。
陳姐似乎看出美蘭的不安。一天午后,陽光難得地出來了,院子里多少有了些溫暖。美蘭利用這難得的好天,把該做的事做完。陳姐過來了,在她身邊站了一會,說,那孩子好像在和你鬧別扭,你們之間怎么了?
美蘭知道陳姐在試探她,佯裝沒事地說,沒啥,可能是我的奶不足,他吃得不盡興。
是這樣嗎?陳姐問。
不信你去問問他。
陳姐似乎相信了,說,也難為你了,供兩個男人吃奶,輪到誰都吃不消的。女人的命就是這樣,生了他們,他們反過來卻千方百計地索要,直到把你吃干榨凈為止。
美蘭的眼淚下來了,她覺得自己柔弱得就像地上那些枯干的葉片,任何一點同情都會使她涕淚滂沱。
不過,彭先生也說了。陳姐顯出少有的關(guān)心,拍了拍美蘭的肩膀,彭先生很賞識你,等你做完后,會給你找一個職位的,說不定我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美蘭擦了把眼睛,忙不迭地?fù)u頭,陳姐在笑我了,我就是一個打工的,咋敢想那些,做完了,我就該回家了。
回家?你回不了的。陳姐說,她的語氣變得陰冷起來,還是年輕的好,漂亮的好,哪個男人會讓一個漂亮的女人從身邊走了呢?
美蘭的臉紅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陳姐盯著美蘭的臉,那天晚上我撞破了你的好事,真是對不起。
美蘭囁嚅著說,彭先生要那樣,我也不想的……
陳姐打斷美蘭的話,說,不用解釋,這是女人的宿命,女人只能依靠男人活著,那個北北是這樣,我也是這樣,你也脫不了這個命運。算了,不說了,這么長時間第一次跟你說這么多的話,就是想告訴你,機(jī)會來了,要好好抓住,女人就是他媽的這個賤命。
陳姐說完轉(zhuǎn)身走了,美蘭盯著陳姐的身影看,陳姐的步履有些蹣跚,沒有扎住的頭發(fā)凌亂地覆蓋在頭上,身軀微微前傾,她感覺陳姐真的老了。
就像一顆石子丟進(jìn)池塘,美蘭的心泛起一陣漣漪。她的臉上難得地出現(xiàn)了笑容,目光也明亮起來,可當(dāng)她的目光和另一雙目光對接時,她的熱情和希望一下子冷卻下來。
澤文看她一眼,向池塘那邊走去。這個孤獨的孩子又恢復(fù)了以前的生活。美蘭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跟上去。
池塘邊仍散布著青蛙的尸體,但尸體早已風(fēng)干,呈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奇形怪狀。池塘里,蓮葉枯萎,如風(fēng)干的青蛙一樣的葉片漂浮于水面之上。澤文站在水邊一個搖晃的石頭上,眼睛直直地盯著水面。水上面浮著一只野鴨子,但似乎是受了傷,人到了面前也無法飛起來,只是睜著兩只小眼睛,驚恐地看著面前的人,等待人類的判決。
美蘭悄聲說,你喜歡野鴨子嗎?
澤文不說話,目光緊盯水面。
你喜歡我就下去給你逮上來。美蘭說著就要脫鞋。
走開!澤文頭也不回地說。
美蘭的手停下來,她看著這個侏儒一樣的孩子,心里涌上一股難言的厭惡和憤怒,她伺候他,供他吃奶,他還要怎樣。羞辱和氣憤使她幾乎流下淚來,她說,你究竟要我咋樣?
澤文的目光從野鴨子的身上轉(zhuǎn)到美蘭身上,說,你跟她們一樣,在暗中害我,你跟我父親說了我裝鬼的事,說了石凳的事,說了比熊犬的事,還有我不去慈云寺的事,這些事都是你說的。
不是的,我根本沒有跟彭先生說這些事。
澤文的鼻子哼了一聲,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把你的事說出來,你就待不下去了,是不是?
美蘭沉默了一陣,突然抓住澤文的手,用力搖晃著,用近乎乞求的聲音說,你不能說,你說了我的一切都完了。
我就是要說,澤文冷冷地說。
不,你不能說,美蘭用力搖晃著澤文的身子,可能用力過大,澤文的身子晃了晃,跌進(jìn)水里,水不算深,但澤文的個子矮,水已淹到了他的脖頸。
美蘭仿佛沒有看見,仍緊緊抓住他的手,嘶啞著聲音說,你不能說,真的不能說!
我就是要說,澤文用勁往上爬,把美蘭也帶了下去。
美蘭沒有往上爬,緊抓著澤文的手不放,說,跟我說,你不會跟你父親說!
不,我就是要說!澤文哭了,他一邊哭一邊說,我就是要說,你在外面奶自己的孩子,你為堵我的嘴勾引我。
不是這樣的,美蘭說,不是這樣的,你不會告訴你父親的,是不是!
不,澤文搖著頭,我冷,快點拉我上去。
那你告訴我,你不會跟你父親說這些,說呀!美蘭的牙齒打著顫,目光盯著澤文。
不,快拉我上去,我要凍死了,快拉我上去。說著用力往上爬,可都被美蘭拉住了。
你不說我就拉你上去。美蘭咬著牙說。
不,我就是要說,澤文看著美蘭,我要把你的一切都說出來,你和她們一樣,比她們更壞。澤文說,他的身子哆嗦,牙齒咬得嗒嗒直響,眼睛卻閃著兇狠的光。
你不能說呀,美蘭絕望地喊著,她的兩手用了勁,澤文的身子向下沉去,稍傾浮上來。美蘭又說,你不能說呀,又用勁摁下去,她不斷地重復(fù)著那句話,兩手做著同一個動作,直到那小小的身子停止了抽動,如一片枯葉浮在水面上。
受傷的野鴨子靜靜地看著這些,憂傷地叫了幾聲,然后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