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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王六郎”

2023-10-20 03:52梁曉聲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兒子

梁曉聲

《聊齋》中的王六郎因為一念惻隱失去了業(yè)滿投胎的機會,但最終感動帝天,被破格提升為神。而“我”所遇到的陽光男孩王六郎,深陷朋友背叛、父母功利主義壓迫以及各種“內(nèi)卷”的泥淖中,他能如《聊齋》中的王六郞一樣在人世間獲得新生嗎?

第一次見到那孩子,大約在四年前的夏季。大約。

下午三點多,我拖著拉桿箱走在北京南站附近一條馬路右側(cè)的人行道上。很熱,雖已到了下午,仍無絲毫爽意。因列車上開空調(diào),我怕涼,穿上了薄絨衣。下車匆忙,沒脫,并且連薄西服也穿上了。等候出租車的人排起了長隊,調(diào)度員說我們那撥排隊的人估計得等一小時。這使我甚感意外,不愿等,心想站外也許反而會較快就能坐上出租,于是離了站。盡管絨衣和西服是薄型的,一到了外邊,頓覺身上溽熱難耐。若當街脫下兩件上衣往拉桿箱里塞,我嫌麻煩。何況,拉桿箱已塞不下了,怕硬塞而弄壞拉鏈,那豈不太糟了,便說服自己加快腳步往前走,希望能盡快攔住輛出租。不一會兒,汗流滿面,內(nèi)衣濕矣。馬路上駛來駛?cè)サ某鲎廛嚥簧?,一半空車,卻沒一輛因我在不停招手而減速。我忽然意識到,網(wǎng)約時代早已開始,一輛接一輛駛來駛?cè)サ目哲嚳隙ㄊ莿e人所約的,它們?yōu)槁愤呎惺种硕5臅r代已成歷史。這可怎么辦呢?我不會網(wǎng)約,何況手機上并沒下載網(wǎng)約軟件。

正犯難,見前方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大男孩的背,男孩戴長舌帽,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也推著拉桿箱。我斷定他和我一樣是從南站出來的,原因同樣是由于不愿在站內(nèi)用一個多小時等車。

這年頭,像我這把歲數(shù)的人,跟著年輕人的感覺走,往往會“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我的老年朋友常對我這個在新現(xiàn)象面前每每不知所措的頑固分子如此教誨。

于是我加快腳步,縮短和那大男孩之間的距離。他穿的是淺黃色制服短褲,有多處兜那種,短袖翻領(lǐng)衫則是淺藍色的,中間有一排美觀的白浪花,而腳上是一雙白網(wǎng)球鞋。暴露的胳膊和腿都很紅,顯然是曬的。那么,他必定是從某海濱城市返京。也必定,幾天后他的胳膊和腿都會變黑。

他一直走到一處立交橋的橋洞那兒才站住,而我已走近了他。他感覺到我在緊跟著他了,轉(zhuǎn)身訝異地看我。

我笑笑,尷尬地問:“這兒容易打到車嗎?”

他說:“怎么可能!我在這兒等家里的車來接我。在這兒等不曬,比馬路邊清靜?!?/p>

大男孩有一張單純又陽光的臉,氣質(zhì)聰慧,頓時使我聯(lián)想到了《聊齋志異》中那些善良而才情內(nèi)斂的小書生,他們是蒲松齡筆下追求起美好愛情來不管不顧的狐仙鬼妹們喜歡的類型。

我識人的經(jīng)驗告訴我,向這樣一個大男孩尋求幫助是會被耐心對待的,便又問:“如果我讓家人幫我約車,應(yīng)該告訴家人這里是什么地方呢?”

他反問:“您自己不會?”

我不好意思地說:“是啊,落伍了?!?/p>

他笑道:“許多老同志都不會,這是你們不必在乎的短板。但您不能將自己定位在這兒,咱倆不同,我剛才說了,我是在這兒等自己家的車,我家里的人不止一次在這兒接我了。沒有準確名稱的地方,網(wǎng)約車的導(dǎo)航器是導(dǎo)不過來的……”

他說時,眉目間一直呈現(xiàn)著笑意。分明的,助人對他是件愉快的事。他的口吻和他臉上的表情,使他看起來像一位負有監(jiān)護責任的大人在向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做解釋。

在立交橋的陰影下,他的臉看上去似乎更陽光了。

“那……”

雖然我特受用他對我的善待,內(nèi)心里卻不免焦躁。

他左看看,右看看,指著一處有明顯的拱形大門的小區(qū)說:“告訴您的家人,讓網(wǎng)約車到那兒接您?!?/p>

于是我與兒子通手機,之后謝過大男孩,與他聊起來。

我以為他是初三生,他說他已經(jīng)高二了。我猜他是偏文科的學(xué)生,他說恰恰相反,他的理科成績更優(yōu)些,考大學(xué)也會選擇理科專業(yè),只有在高考特別失利的情況下才考慮選文科的哪一專業(yè)。

他的話使我這個在大學(xué)教了十五六年中文的人頗窘。

他看出來了,笑問:“您是大學(xué)老師?”

我說:“曾經(jīng)是,教中文的,退休了?!?/p>

“哈,請您原諒,希望沒有傷害到您的尊嚴!”

他笑出了聲。一種開心的笑,其聲不高,卻爽朗。

我受他那笑的感染,也笑了。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兒子打來的,說只提供一個小區(qū)的名稱約不到車,還須提供什么街或什么路。

我不知南站屬于什么區(qū),而我站在什么街或什么路的立交橋下,大男孩竟也不知道。

“老師別急,我立刻就能替您查到,分分鐘的事兒。您穿得也太多了啊,起碼可以將西服脫下搭手臂上吧?您這樣,我看著心疼!”

他掏出一包紙巾遞向我,我擦汗脫西服那會兒,他快速地在手機上查出我們所處的位置。我因為遇到了他,慶幸不已。

兒子用短信告知我,已替我約好車了。

大男孩說:“您應(yīng)該轉(zhuǎn)移到小區(qū)大門那兒去,您兒子替您定的準確位置肯定是那里?!?/p>

我說:“不急,還有五六分鐘呢,陪你說會兒話,你怎么對我‘您、您的?”

他笑道:“您是長輩嘛?!?/p>

我說:“可你還開始叫我老師了?!?/p>

他說:“您曾是大學(xué)教授,我是高二學(xué)生,稱您老師太應(yīng)該了呀。”

脫下西服后我身上不那么熱了,約好了車心里也不焦躁了,于是我們之間進行了以下愉快的對話。看得出,有個人陪他說話,也正符合他的心愿。

“你根據(jù)什么認為我是教授?”

“您自己說您曾在大學(xué)教書嘛。到了您這種年齡,普遍而言,退休前都會熬成教授了?!?/p>

“熬”字由一個大男孩口中說出,使我臉上有點兒掛不住。

他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立刻道歉:“對不起,用詞不當,應(yīng)該怎么說好?‘修成,還是‘進步成?”

我也看出,他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虛心請教的樣子是裝的。那會兒,這陽光大男孩表現(xiàn)出了他調(diào)皮的一面。

我沒正面回答他的話,而是問:“一個陌生人對你自稱曾是教授,你一點兒都不懷疑?從小到大,沒人告誡你別和陌生人說話嗎?”

他鄭重地回答:“您問的是兩個問題,我先回答第一個。小時候,我爸媽都告誡過我,千萬別和陌生人說話。小時候姑且不論,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長大了。朗朗乾坤,光明世界,一名高二男生居然不敢和陌生人說話,他將來的人生還有什么出息呢?如果中國這樣的青年越來越多,中國的將來豈不堪憂了?再回答第二個問題。我是很有一些識人經(jīng)驗的,我對自己的經(jīng)驗也很自信。從面相學(xué)來看,您絕不會是一個可能對他人構(gòu)成危害的人?!?/p>

我也笑了,如同當面受表揚。我雖老了,對于表揚還是挺開心的。

和這個路遇的陽光大男孩閑聊,的確使我愉快,遂又問:“你對我一直‘您、您的,而我卻一直‘你、你的,你沒有任何不平等的感覺嗎?”

他的表情又鄭重起來,像大學(xué)生畢業(yè)前經(jīng)歷論文答辯似的,以一種胸有成竹的口吻回答:“這是一個偽命題,也可以說是一個陷阱問題。古今中外,一概如此,早已成為人類關(guān)系中約定俗成的一般禮貌現(xiàn)象,又一般又普遍。如果在咱倆之間居然反了過來,那么……”

“那么怎樣?”

“那么只能是以下情況,我為主,您為仆,而主仆關(guān)系是人類封建關(guān)系之一種,封建關(guān)系才會使人產(chǎn)生不平等的感覺。不過,值得思考思考的倒是,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內(nèi)在動力,使全人類在您、你的稱呼方面,形成了完全一致的共識。老師,您怎么看?”

他期待地注視著我,那時他臉上有種求知若渴的表情,我任教時偶爾能從學(xué)子臉上見到的表情——偶爾。

和這樣一個大男孩說話,不但愉快,簡直還十分有趣,我享受。

然而他的手機響了。他接時,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她開的車快到了。

大男孩通完話,向我伸出了一只手:“那么……”

倏忽間,我覺得我已喜歡上了他,竟有點兒不愿握過手一走了之。

“先別……我的意思是,咱倆加上微信怎么樣?”

我這么說時,臉紅了。自從我也開通了微信,還是第一次向人提出這種請求。

他收回手,意外地張大了嘴,用略顯夸張的表情無聲地說:“有必要嗎?多此一舉了吧?”

“我希望交你這個小朋友……”

我自己都覺得我的話幾近于倚老賣老。但話既出口,倘遭拒絕,豈不是太沒面子了嗎?為了顧全自己的老臉,我沖他耳邊小聲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怕他還是對我一無所知,又厚臉皮地說出了我的幾部代表作。

“哈,哈,太像小說了吧?讓您高興一下,我看過您的作品!”

他的上身旋轉(zhuǎn)了一下,那是許多人高興時的肢體語言。

該我說“那么”了,趁熱打鐵地掏出了手機。

“我加您吧,會快些。要是讓我媽看到我和陌生人如此親密的樣子,肯定大吃一驚的……阿牛?您的網(wǎng)名太好記了!”

我見自己的手機上顯示他的網(wǎng)名是“王六郎”,不禁再問:“《聊齋》中那個王六郎?”

他說:“對!我特喜歡那一篇。《聊齋》中關(guān)于男人之間的情義故事很少,《王六郎》那篇可視為佳作!不多說了,您約的車也該到了,您快到馬路那邊去吧!要走斑馬線,老師別闖紅燈哈!”

結(jié)果我倆并沒握一下手。

當我站在馬路那邊的人行道上,轉(zhuǎn)身回望時,他媽媽開的一輛寶馬X5已停在他跟前。

“阿牛再見!”

他朝我擺擺手,坐入寶馬了。

但我后來并沒通過微信與“王六郎”交流過,一次也沒有。我既無這種習慣,也找不到什么可與一名高二男生交流的話題。再說高二正是高考前發(fā)奮苦讀的沖刺階段,我不忍打擾他。但我承認,有那么幾次,在較閑而又心情好時(人在閑適之時心情大抵是好的),受好奇心促使,我點開過他的微信。他的朋友圈內(nèi)容甚少,僅有幾段讀書心得。給我留下印象的卻不是他的讀書心得,而是他開出的一份歌單,列出了他喜歡聽的一些歌——《黃土高坡》《信天游》《天邊》《鴻雁》《草原之夜》《烏蘇里船歌》《滄海一聲笑》《濤聲依舊》《這世界那么多人》,等等。

除了莫文蔚所唱的《這世界那么多人》,他愛聽的那些歌,也是我愛聽了多年的歌。

受他影響,我聽了《這世界那么多人》,同樣愛聽,并且成了“莫粉”,后來聽了她不少歌,都愛。

至于“六郎”關(guān)注過我的微信沒有,我就不知道了。即使點開過也等于白點,因為我的微信朋友圈如同一張白紙,我從沒往上頭發(fā)過任何文字,也從沒轉(zhuǎn)發(fā)過別人的任何內(nèi)容——至今仍是白紙一張。

然而我每每回憶起認識“六郎”的那一個夏季的下午——那條北京南站附近并不太寬的馬路,那處小區(qū)的拱形院門,那座立交橋下車輛可轉(zhuǎn)彎處的陰涼,都給我留下較深的印象。

每當我憶起時,耳邊就會同時響起莫文蔚的歌聲:

這世界有那么多人,

人群里敞著一扇門……

第二次見到“六郎”,也在夏季的一個下午,也在三點多的時候。與第一次不同的是在我家里,他坐在雙人沙發(fā)上,旁邊坐著他母親,一位五十幾歲,容顏保養(yǎng)得極好的女士。特別是她那雙手,白皙如瓷,看去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肯定連家務(wù)活都許久沒干過了。她穿著得體,上衣啦、裙子啦、鞋啦、包啦,顯然并非從一般商店買的。她給我的熏過香的名片上寫著她是室內(nèi)家裝設(shè)計公司的總經(jīng)理。我隨口問了一句她那公司有多少人,她矜持又低調(diào)地說不多,才二十幾人,是由她丈夫任董事長的什么醫(yī)療器械經(jīng)營公司分出來的一個子公司,由她全面負責而已。我覺得兩類公司風馬牛不相及,卻沒說出我的困惑來。

“我的公司人雖不多,在京城的業(yè)內(nèi)還是有些名氣的,某些影視明星和歌星的豪宅都是我的公司裝修的,今后您和您的朋友如果有需要……”

她說以上話時坐得更端正了,臉上也流露出了幾許成功女性的優(yōu)越感。

“媽,別說這些行嗎?”

她的兒子低聲打斷了她的話。那時,“六郎”剛喝了一口礦泉水。他們母子無須我待茶,“六郎”帶來大半瓶礦泉水,而他母親帶的是保溫杯。他打斷母親的話時并沒看她,打斷后也沒看,并且,語氣分明是不滿的,盡管他那短短的話是低聲說的。在他母親略露慍意,一時怔住之際,他開始翻一厚沓用夾子夾住的A4紙,那些紙上印著他寫的詩。

那女士雖是“六郎”的母親,我卻怎么也對她熱情不起來。我不喜歡她身上那股子高人一等似的優(yōu)越勁兒。盡管我是主人,她是客人,而且是坐在我家的沙發(fā)上,即使在她不說話時,在她默默打量我的簡單裝修,家具不但都很一般,而且都已很舊的家時,她內(nèi)心里早已習慣成自然的那股子優(yōu)越感也還是難以隱藏。特別是,當她不說“我們公司”而說“我的公司”,不說“北京”而說“京城”后,我感覺自己對她的不佳印象難以改變了。如果我和“六郎”幾年前沒有過那么一種“交情”,我是不太歡迎這么一位女士成為我家的客人的。是的,我不但將自己和“六郎”幾年前在一處立交橋的陰影之下愉快地交談過十幾分鐘那件事視為大千世界中的一種老少緣,還一向視為一種交情。當然啰,他們母子成了我家的客人,乃因我與另外幾個人的交情在起作用——他們母子是我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什么親戚!所謂“人際”,往往便是如此——兩個人一旦成了朋友,不但各自的朋友不久也成了朋友,而且連“朋友的朋友”們之間,后來也往往會成為朋友,甚至可能比起初的兩個朋友之間的關(guān)系處得還親密。幾天前,我的朋友的朋友與我通話,說他的朋友的親戚的兒子是位青年詩人,希望當面得到我的鼓勵和指導(dǎo)。

我問:“專業(yè)的還是業(yè)余的?”

他反問:“現(xiàn)而今還有專業(yè)的詩人嗎?”

我說:“已經(jīng)沒有了?!?/p>

他說:“你問得多余嘛!”

我又問:“什么樣的青年?是高校的學(xué)生,還是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

他又反問:“有區(qū)別嗎?跟詩有直接關(guān)系嗎?”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

他承認他也不清楚,但不愿在中間傳話了,只能由我當面問了。

我說:“我是寫小說的,對詩是外行?!?/p>

他說:“在我們真正的外行看來,你們都是文學(xué)那個界的人,總比我們內(nèi)行吧?這事兒你必須認真對待,而且要表現(xiàn)好點兒。別忘了,不一定哪一天,你也許又會求到人家!”

他說的“人家”也就是他的朋友,是北醫(yī)三院的一位內(nèi)科主治醫(yī)生。北醫(yī)三院不但離我家最近,還是我就醫(yī)的定點醫(yī)院。對于他的提醒,我缺乏不認真對待的底氣。

于是“王六郎”母子就出現(xiàn)在我家里,坐在我對面,而我以招待上賓的禮節(jié)招待之了。

起初我并沒認出“六郎”來。畢竟,我與他立交橋下匆匆一別后,已時隔三四年沒再見過了。他仍穿制服短褲和T恤衫,但腳上卻隨隨便便穿了雙拖鞋,還剃過光頭,剛長出極密的一層黑黑的發(fā)茬。他坐得也特端正、特安靜,不主動說話。他為自己那些打印在A4紙上的詩定名為《無聊集》,三個黑體大字下邊是他的網(wǎng)名“王六郎”,括弧內(nèi)打印的五個字是“真名王任之”。下邊一行字的字體與集名的字體相比,小得反差分明。

“王六郎!”

頓時,我連對他母親也有了親近感。

“六郎,居然是你?太使我意外了!”

我有點兒激動。

他困惑地定睛看我,仿佛不明白我何出此言。

我啟發(fā)他回憶:“忘了?三四年前,在離南站不遠的地方,一座立交橋下……”

他竟搖頭,仍定睛看我,困惑漫出雙眼,氤氳在他臉上。

我大惑不解了——他臨行前,不可能不知道將去誰家嘛!

“阿牛,想起來沒有?”

他又搖了一下頭。

這我就無可奈何了,并且沒法從他的表情得出結(jié)論——他究竟是成心裝出從沒見過我的樣子,還是真的完全不記得了?

“梁老師您……以前認識我兒子?”他母親也困惑了——她臉上的表情證明她內(nèi)心里充滿了疑惑。

“媽!你問的有必要嗎?”他又對他的母親不滿了。這次說話時,他扭頭瞪了母親一眼,他母親被這一瞪,內(nèi)心里顯然生氣了,笑笑,拿起保溫杯喝了口水。我從她的眼里洞見了一股隱怒。

我只得訕訕地說:“是我認錯人了。老了,記憶常出差錯。”

說完,向“六郎”要過詩集,戴上老花鏡,低頭看了起來。按說,他或他的母親應(yīng)先將詩集寄給我,待我全部看完再約見我,可他們母子并沒這樣(也許都是急性子吧),并且已經(jīng)成了我家的客人,已經(jīng)端坐在我對面了,我就半點兒挑理的意思也沒流露。好在不是小說而是詩,并且多數(shù)是古體,七律、五絕之類,翻幾頁看幾首,講幾句勉勵的話,指出某方面還有待進步,這么做了也算完成朋友交給的“任務(wù)”了。

第一頁第一首詩僅兩行,題為《自嘲》:

螳螂誤入琴工手,

鸚鵡虛傳鼓吏名。

“六郎,啊不,王任之,‘無聊二字你過謙了,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些名氣了呀?”

我嘴上這么說著,內(nèi)心卻欣賞起來。古體詩強調(diào)賦比興。而興嘛,又強調(diào)境界之高遠。這兩句詩在“興”上雖顯格局不大,但在“比”這方面,還是挺有意趣的。

“王六郎”,也就是王任之,少女般靦腆地說,名還是有了點兒的,不過其名體現(xiàn)在網(wǎng)上。

“我寫詩,主要是為悅己,如果同時也能悅?cè)耍瑢ξ叶跃筒粺o意義了。我胸無大志,有點兒意義又符合個人興趣的事,我在進行的過程中就感到愉快。人生苦短,愉快又挺少,比起自尋煩惱來,悅己亦欲悅?cè)说纳顟B(tài)度,也算是一種挺積極的態(tài)度吧?”

自從進入我家的門,端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后,“六郎”第一次開口說了那么多話。這番話他說得極暢快,我覺得是他的心里話。

我抬頭看他,他母親憂郁地看我。我鄭重地說:“完全同意!”

“六郎”微笑了,他母親也笑了。

第二首詩頭兩句將我震住了:

半截云藏峰頂塔,

兩來船斷雨中橋。

人在西園山翠里,

斜風細雨度清明。

湖上霧隱巫山脊,

江山對君凝愁容。

一身做客同張儉,

四海何人是孔融。

“哎呀,哎呀,六郎……不,王任之啊,你的詩呢,對不起,請你們允許我吸支煙哈……”

我摘下眼鏡,用目光四處找煙,卻沒發(fā)現(xiàn)。

他母親惴惴不安地說:“如果孩子寫得實在太差,您只管往直里說。他不會生氣的,我更不會?!?/p>

“六郎”卻說:“吸我的吧。”

我接過他遞給我的一支煙,他按著了打火機。

我深吸一口之后批評地問:“年紀輕輕就開始吸煙了?這可不好?!?/p>

他慚愧地說:“正打算戒?!?/p>

他媽卻說:“如果你想陪老師吸一支,就吸吧,媽批準了,不必非忍著?!?/p>

我說:“我也批準了?!?/p>

他笑道:“不了,沒那么大癮?!?/p>

我朝“六郎”豎起了拇指。

他母親說:“老師表揚你了,那你就干脆戒了!”

我說:“能這樣最好。但我這會兒最想肯定的是——王六郎,不,王任之,你這首詩我寫不出來!你天生有一顆詩心!這首詩寫得很棒,江湖山海居然都寫到了,第二句和最后一句尤其好!總而言之,王六郎,王任之,如果你能持之以恒,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是很有前途的!”

我夾煙的手發(fā)抖,年紀老了,什么毛病都有了,稍一激動手就抖。那時的我,仿佛伯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千里馬。

“謝謝老師肯定,我不過就是寫著玩寫出來的一首詩,在蘇杭旅游時觸景生情……”

“六郎”那時的表情相當平靜,只不過臉上閃過了一絲具有嘲諷意味的微笑。那是一兩秒內(nèi)的事。我捕捉到了,但沒往心里去。

“這是什么話!兒子有你這么說話的嗎?找打!老師您別計較,我兒子一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他情商太低,您千萬別把他的話當真!”

他母親顯得頗為激動。

我接著說,希望能看完全部的詩,之后再約一個日子,用更從容也更充分的時間,與“六郎”詳詳細細地談他的詩。只有這樣,才不枉他們母子登門討教的誠意。

那時,他對我這個門外漢而言,似乎是“詩圣”“詩仙”了。

如果我沒說那番話就好了,后來種種令我煩惱的事就可避免,與我完全無關(guān)了——起碼對我是好的。好為人師往往會自我打臉,正所謂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我送母子二人出門時,那母親有意讓兒子走在前邊。當她的兒子已在門外了,她在門內(nèi)小聲對我說:“我太不喜歡他的網(wǎng)名,王六郎,聽起來多古怪啊,希望您能勸他改改?!?/p>

我笑道:“的確,古怪的網(wǎng)名多了去了,他的網(wǎng)名其實挺有文化內(nèi)涵的。但既然您當媽的難以接受,我會相機行事的?!?/p>

當我家只有我自己了,我拿起“六郎”的詩集坐下,將詩集放膝上,又吸著一支煙,低頭看著“無聊集”三個字,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那個“王六郎”王任之,他究竟是成心裝出根本不認識我的樣子呢,還是的確忘了我倆怎么認識的了?我倆明明加了微信,他的確將我忘了,分明不可能。

那么他又為什么非裝出根本不認識我的樣子呢?

左思右想,推測不出個所以然來。還有,我明明是在夸他的詩,那時他臉上閃過的具有嘲意的微笑,究竟又所為何由呢?

也是越想越違背情理。

索性不想那么多了,反正日后還會見到他,疑惑總能釋然的。

第二天上午,“六郎”的母親與我通了次手機,懇切地希望我下午再單獨“接見”她一次。

我不解地說:“您太急了吧?您兒子那么厚的詩集,我還沒來得及再翻翻??!”

她說:“和詩沒太大關(guān)系,所以我得單獨見您,有些情況不得不預(yù)先告訴您了!”

“和詩沒太大關(guān)系?另外還有什么情況?。俊?/p>

我之疑惑更大了。

她說:“三言兩語講不清的。我兒子已經(jīng)去過您家了,我怕他單獨再去。他那么大人了,我也看不住呀。何況我還有公司里一大攤子事兒,也不能整天把自己牽他身上啊。如果您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我怕您再見到他后,會發(fā)生什么對您不好的事。我不是說肯定會發(fā)生,但是萬一呢?”

我聽得身上一陣陣發(fā)冷,如置身于空調(diào)的出風口。她既已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除了及時見她,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王任之,我兒子他……我可憐的兒子,他大三還沒上完就輟學(xué)了……他……他已經(jīng)住過一次精神病院了……”

“六郎”的母親說完以上話,低下頭,掏出手絹,捂住臉嚶嚶哭了。

我頓時僵住,陷入無語之淵。除了吸煙,不知如何是好。

這女士告訴我,她兒子大三時攤上了幾樁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的事,曾有企圖跳樓的舉動,精神上也開始顯出異常來,這使她和丈夫極度不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將兒子送往回龍觀精神病院,接受了三個多月的治療。他剛出院不久,有些詩其實是在精神病院寫的……

“院方怎么診斷的呢?”

吸完一支煙,我終于鎮(zhèn)定了,也能夠問出我想了解的話了。

“結(jié)論是初期精神分裂。醫(yī)生說只要以后別再受刺激,或許能好?!?/p>

我說:“會那樣的,我們都該相信醫(yī)生的話?!?/p>

其實我說得特違心。我的親哥二十二歲初入精神病院時,資深而善良的醫(yī)生也是這么說的。當年我哥大一沒讀完,相比而言,“六郎”比我哥幸運。但我哥如今已八十了,仍在精神病療養(yǎng)院里。我認為常住精神病院大抵也會是“六郎”的命運歸宿,但我哪里忍心將我知曉的普遍規(guī)律告訴他的母親呢?有時候,直率近于傷天害理??!

我又問:“究竟是些什么事,嚴重地刺激了你兒子呢?”

她說首先因為這么一件事,與她兒子同宿舍的一名同學(xué)新買的折疊手機丟了,不知怎么,她兒子成了懷疑對象。但這件事很快就水落石出——公安機關(guān)調(diào)看了多處監(jiān)控錄像的資料,最終發(fā)現(xiàn)是那名同學(xué)自己忘在食堂的餐桌上后,被別的專業(yè)的同學(xué)“撿”去了。第二件事是因為失戀——她給自己的兒子介紹了一個對象,是一位影視明星的女兒,已上過幾部電視劇了,雖然演的都是可有可無的小角色,但人家女孩的父親也算是圈內(nèi)大佬,母親出身于老革命干部家庭。她作為母親認為,從長遠來看,人家女孩在演藝界會紅起來的。她兒子也答應(yīng)了處處看??傻谝患掳l(fā)生才幾天后,倆人鬧掰了,她兒子接連數(shù)日變得像個啞巴。第三件事就是,前兩件事發(fā)生后,緊接著期末考試了,她兒子竟有三科不及格,名字上了告誡書。而她兒子那所大學(xué),雖不是“雙一流”也不是“985”,卻老早就是“211”了。專業(yè)也不錯,應(yīng)用物理。她兒子在班上雖然不是最拔尖的學(xué)生,但總體成績一向在前十名內(nèi)……

“那,您認為,哪件事對您兒子的負面影響最大呢?”

“當然是第二件事啰!我上次來您家說過的,我兒子智商不錯,情商不行。那么好的姻緣,結(jié)果讓他給談崩了。別的不論,我那二十幾個人的公司,平均下來,一年也就掙個幾百萬。可人家女孩子,有一年連上戲帶接廣告,輕輕松松就掙了一千多萬!還是稅后!如果我們兩口子有這么一個兒媳婦,將來省多大心啊,連孫兒孫女的人生都不必考慮了!這又是我兒子多大的福分??!唉,遺憾了,太遺憾了!命里沒那福,遺憾也挽救不了啦,既成事實嘛!我可不愿提這事兒了,什么時候提什么時候覺得窩囊!至于手機那事兒,我和他爸當時就沒太當回事兒!兩萬來元的一部手機,對于我們這樣的家庭,算什么呀!只要兒子特別喜歡,即使一開口就要十部,我們當爸媽的,眼都不眨一下就會給買!獨生子嘛,不當寶那也是寶?。】晌覂鹤硬悔s這種時髦!為第一件事,我和他爸一起去了一次學(xué)校。老師和校領(lǐng)導(dǎo)聽了我們的話,認為我們說的在理,所以才請公安介入了,為的就是早點兒還我兒子個清白嘛!清者自清,事實證明了這一點嘛!第三件事就更不是個事兒了!補考就補考唄!事出有因,加把勁兒,用學(xué)習實力證明自己不是一敗涂地就行了嘛!”

這女士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竹筒倒豆子般說了這一大番話??吹贸鰜?,這些話憋在她心里很久了。

“主要是第二件事!人家女孩子和他分手后,轉(zhuǎn)身就跟一位導(dǎo)演好上了!以現(xiàn)而今的成功人士的概念看,拍過兩三部長劇的導(dǎo)演肯定就是成功人士了嘛,哪位不是起碼八位數(shù)的身價呢?”

“八位數(shù)是多少?”

我一時算不過這賬來。

“過千萬基至幾千萬啊!相比之下,我們這樣的家庭半點兒優(yōu)勢也沒有了。我兒子就更不值一提了,等于還處在一無所有的時期嘛!一無所有再加上情商低,既不會好好哄人家,更不肯放低自尊順著人家,人家姑娘干嗎非跟你處下去呀?老師,毫無疑問,正是這件事,將我兒子的精神體系轟垮了!”

我以為她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不料她又格外強調(diào)、重點分析地做了兩番補充。她第一次成為我家的客人時,自然而然話里話外所流露的是難以掩飾的優(yōu)越感。第二次坐在我對面時,由于談到了她兒子那無可挽救的戀愛,她竟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自卑,仿佛她的兒子及她的家庭錯失了被冊封為貴族的良機,因而也錯失了大宗財富似的。她內(nèi)心里不但對兒子大失所望,其實也存在著幽怨了——可憐天下父母心!雖然她并沒說出這種話,但她的表情沒騙過我的眼睛。

我十分詫異。

除了默默吸煙,不復(fù)有話可說。而一個男人面對自己家的客人(特別是一位女客)無話可說的情形,乃是十分尷尬的處境。對雙方都是這樣。

“梁老師,我……我覺得自己作為母親有責任使您知道的事,都毫無保留地告訴您了。雖說家丑不可外揚,但我顧不上那么多了。您要是還有什么想了解的,只管問吧……”

她打破沉默的話,使我不得不開口了。

我感謝她特意來我家一趟,沒拿我當外人,告訴我那么多不宜對外人道的事。我說的是真心話,被信任是一種好感覺。我說我暫時沒什么還想了解的了,并且保證,即使她沒陪著,她兒子獨自來我家,我也不會將她兒子當成危險人物。對于我,她兒子不但一點兒不危險,而且還曾留下特良好的印象。

于是我向她講了三四年前我與她兒子認識的經(jīng)過。

“還互加了微信?哎呀,哎呀,你們爺兒倆這不是有緣嗎?我說你們爺兒倆,您不介意吧?”

她又有點兒激動了。由于新話題的產(chǎn)生,我和她終于都從尷尬中解脫了。

我說:“有什么介意的呢?本來就是緣分嘛,按歲數(shù)論,我倆也確是爺兒倆的關(guān)系啊!”

我說的還是真心話。到那時為止,“六郎”曾給我留下的良好印象仍沒受到任何損壞。我內(nèi)心里除了對他所遭遇的三件事抱有同情的態(tài)度,除了對他居然退學(xué)了、居然還住了一次精神病院深感惋惜,并無別的什么負面看法。

“這孩子,從沒對我提過,我對天發(fā)誓,他可一個字都沒對我提過!我回去一定審問他、數(shù)落他!”

當母親的又生兒子的氣了。

我趕緊說:“千萬別!何必呢?不論什么原因,都沒有認真的必要。如果我想知道,以后慢慢會知道的。那么,您不是也知道了?”

“您認為,詩……我的意思是,寫詩這件事,能使我兒子的病逐漸好起來嗎?”

在淚翳后邊,她眼里閃出希冀的光。

我略一猶豫,含糊地說:“對于他,目前有事做總比無事可做好,愛寫詩是對任何人都大有裨益的事。我覺得,也許……不,我差不多可以肯定,詩會使奇跡發(fā)生的?!?/p>

我說違心話了。

“跟您聊了聊,心情好多了,太感謝您了!如果我兒子將來能成為詩人,我們夫婦會接受那樣的現(xiàn)實的!反正我們就這么一個兒子,以我們的經(jīng)濟能力養(yǎng)得起他。兒子成了詩人,那也不是多么丟人的事,對吧?”

她終于站了起來。

我肯定地說:“對。不是不是。”

“您剛才說,您兒子的精神體系……據(jù)您所知,究竟是怎樣的體系?”

在我家門口,在玄關(guān)燈下,我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這是我唯一主動說的話,也是最想問的問題。

“啊,是啊是啊,我是那么說過,我兒子自己經(jīng)常那么說,可他說的是思想體系還是精神體系,我記不大清了。反正精神也罷,思想也罷,在我這兒都是一回事兒。也許他那時就有點兒精神不正常了,精神不正常的人還不都是由于思想出了問題?要不才二十幾歲的人,會自以為有什么體系?”

“對不起啊,我的話也許問得太冒昧,您和您丈夫,雙方的家族有沒有精神病史呢?”

她的話促使我問了另一個問題。

她說醫(yī)生也這么問過,絕對沒有。

送走她,我又獨自吸了支煙—— 一邊吸煙一邊與朋友的朋友通了次視頻。朋友的朋友的臉剛一出現(xiàn),我就不留情面地將他斥責了一通。他被訓(xùn)了一會兒才明白,我是因為他沒告訴我“愛寫詩的孩子”住過一次精神病院而生氣。

他一臉無辜地替自己辯解,他的朋友也沒告訴他,若非聽我說,他也不知道!

朋友的朋友一臉慈悲地說:“那么這事兒你更得認真對待了,幫人幫到底,不許當一般事兒來應(yīng)付!”

“阿牛老師,拙詩您又看了一部分沒有?”

“全拜讀了!”

“那,肯再賜教否?”

“歡迎光臨,時間你定。”

“那,如果我單獨去呢?”

“同樣歡迎。”

我和“王六郎”終于進行微信聯(lián)系了。對于我,像互用代號的單線聯(lián)系方式開始啟用,感覺古怪,頗神秘似的。

兩天后他又出現(xiàn)在我家,還是那一身,腳上穿的仍是拖鞋。這次他倒特隨便,居然替我清洗了煙灰缸,之后坐下,大大方方地吸煙。

我說:“經(jīng)我允許了嗎?”

他笑道:“誰跟誰啊,在您家連這點兒自由還不給?”

我嚴肅地說:“只批準你吸一支。”

“此時此刻,一支足矣。君子言篤,我戒煙那話仍算數(shù)?!?/p>

他也表情莊重起來,怕煙灰落茶幾上,將煙灰缸向自己挪近了些。

他一這樣,我反而因自己裝嚴肅不好意思了,笑問:“買不起鞋了?穿雙拖鞋到處走很有派?”

他又笑了,亦莊亦諧地說:“有派當然談不上,一不小心成了詩人,不是想體會體會詩人那種落拓的范兒是什么感受嘛?!?/p>

“上次在我家,為什么裝作從不認識我?”

“制造點兒懸念,好玩唄。生活中要是連點兒戲劇性的情節(jié)都沒有,豈不是太無趣了?”

“動機如此單純?”

“單純的人,無復(fù)雜之念。人一患了精神病,想不單純都不能了?!?/p>

在我心中形成大困惑的事,經(jīng)他這么一說,仿佛是我自尋煩惱了。偏偏,他又誠懇地加了一句:“對不起,害您想多了?!?/p>

“我沒往多了想。你……果然學(xué)了理工科?”

我愣了愣,一時搞不清他的話究竟是荒腔走板的瘋話,還是正常人的正常話,于是明智地轉(zhuǎn)移話題。

他卻說:“您已經(jīng)向我連發(fā)四問了,能否容我插一句,也問問您呢?”

我又一愣,只得說:“好吧,請問。”

“我媽也來過了?或者,與您通過話?”

“沒有,絕對沒有。你想多了?!?/p>

我不假思索就立刻否定,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否定得那么干脆,還否定得那么快,沒過腦子似的。

“這就不對了。上次我們并沒談過我的專業(yè),如果我媽沒來過,您也沒跟她通過話,您怎么知道我學(xué)的是理工科呢?”

他注視著我又問,幾近無邪的眼睛像看著主人的狗寶寶的眼睛。

我不但發(fā)愣,簡直還有點兒羞恥了。

“六郎啊,別忘了你是為什么來的。你應(yīng)該理解,我的時間是寶貴的,咱倆你一句我一句逗悶子似的聊些不著調(diào)的話,這算怎么回事?有意思嗎?”

我又一次試圖轉(zhuǎn)移話題,就轉(zhuǎn)移到關(guān)于詩的方面。

“那么好吧,當我沒問,咱們開始談詩吧。我必須向您聲明,您上次特別欣賞的那首詩,不是我寫的,是別人寫的。”

“別……人?”

“對,古人。具體說,是清代詩人們寫的?!?/p>

“詩人……們?”

“對,我從四位清代詩人的詩中各抄兩句,組成了那首七律?!?/p>

“你……為什么?”

“起初是因為喜歡納蘭性德的詩。也不是多么喜歡,我們那所理工大學(xué)有老師開了那么一門選修課,為的是提升學(xué)生的人文素養(yǎng)。不知怎么一來,許多女生都喜歡上了。后來我認為,納蘭氏的詩并非多么好,浮麗纏綿而已。女生們喜歡的更多是他的豪門身世,還有他的樣貌,據(jù)說他的樣貌像小鮮肉……”

“別扯遠了,談重點?!?/p>

“重點就是……”

據(jù)他說,恰恰由于對納蘭性德的詩不以為然,促使他想了解一下中國古詩到了有清一代,究竟還有怎樣的氣象可言,于是在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一部書叫《雪橋詩話》,之后成了枕邊書,每每愛不釋手……

我邊聽邊在百度上查,還真查到了那么一本書。嚴格地說不屬于詩集匯編,而是一部關(guān)于清代詩人以及他們的詩事掌故的小百科書。

“六郎”交代,在他的詩集中,大約凡是入我法眼的,都是他從《雪橋詩話》中東抄一句西抄一句拼湊成的。

“還是沒說到重點,究竟為什么?”

“說了呀,您沒注意聽吧?”

“我一直在注意聽,你說的是關(guān)注清詩的起因,并沒說你為什么要騙我,一句都沒說!”

“您惱羞成怒了?”

我確實有幾分惱羞成怒。他這句話點醒了我,使我立刻意識到,對于一名住過精神病院的青年,一名曾給我留下深刻而良好之印象的青車,一名求知欲挺強的青年,我既已邀人家來了,若不能善待他,那么我的表現(xiàn)也太糟糕了。

“我有嗎?怎么會!六郎,你應(yīng)該明白,咱們爺兒倆肯定是有緣的,我很在意這份緣。所以,我們之間的談話,都沒必要兜什么彎子,更沒必要互相挑理、抬杠,你說對嗎?”

我做出和顏悅色的表情,希望接下來的交談氣氛不再令我神經(jīng)繃緊。

“百分之百同意。我想在我媽先于我又來了一次之后,您最想知道的肯定是,主要由于什么原因,使我住進了一次精神病院是吧?”

我萬沒料到他竟如此單刀直入,然而卻已點頭。

“我媽肯定已對您說過,她認為主要是失戀原因,醫(yī)生、護士也是那么認為的。我住院不久,從醫(yī)生到護士到患者,就都私下說‘又住進一個失戀的!唉,這世界怎么那么多自以為是的人?”

“如果不是……”

“當然不是!我才沒那么玻璃心!我愛的姑娘,第一她要愛護小動物,以及一切無害的弱小的生命,第二她要愛花,第三她要愛聽歌。我在沉浸地聽一首好歌時,如果一時感動眼眶濕了,她要能理解,而不是認為我神經(jīng)出了問題。那小妖姬與以上三點都不沾邊,我王六郎怎么會因為她不愛我就瘋了呢?心性不同,豈能成為同床共枕之人?”

“你當面叫過她‘小妖姬?”

“沒有。絕對沒有!當面我叫她全名,只在內(nèi)心里將她看成小妖姬?!?/p>

“為什么當面叫她全名呢?普遍情況是,戀愛中的青年互相都叫昵稱嘛?!?/p>

“問題是我對她根本沒有過動心的時候!您設(shè)想一下,假如我是皮埃爾而她是海倫……”

“容我打斷一下,既然你讀過《戰(zhàn)爭與和平》,那么你就得承認,皮埃爾起初對海倫也是大動凡心的。”

“可如果皮埃爾不是由于繼承了爵位,成了貴族中的富豪,他起初會愛上高傲、本質(zhì)上又極其俗氣并且水性楊花的海倫嗎?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他倆不久之后不是就鬧離婚了嗎?我與那小妖姬交往,純粹是由于經(jīng)不住我媽的絮叨。所以,她轉(zhuǎn)而跟一位導(dǎo)演好上了,正中我下懷!不論她將來多么發(fā)達,我也毫不后悔!根本不一樣的人成了夫妻,那結(jié)果不肯定是同床異夢嗎?補考更不是個事兒了,連個坎兒都算不上!稍微加把勁兒,名次也許還往前躍了呢。使我當時想不開而精神失常的,是胡鴻志!”

我忍不住又打斷他:“六郎,你承認自己精神失常嗎?”

他立刻糾正:“失常過。這一點已經(jīng)成為事實,我當然承認啰!精神病也不過就是一種病,醫(yī)院給出了權(quán)威性診斷,我也住過一次院了,為什么要否認呢?不過現(xiàn)在我出院了,證明我好了?!?/p>

“你這么想我太高興了。胡鴻志是誰?”

我在心里說:“謝天謝地!”——倘患過精神病的人承認自己曾患過此病,奇跡便有發(fā)生的可能。

“胡鴻志是睡我下鋪的同學(xué)。通常情況是,先報到的同學(xué)優(yōu)先選擇鋪位。我比他早報到一天,選擇了下鋪。他最后一個報到,只剩我的上鋪還空著了。他是典型的胖子,以后每天不知要上上下下多少次,那對他多不方便啊。所以呢,我主動將自己的下鋪讓給了他。后來我們的關(guān)系就越處越好了,好到什么程度呢,我認為可以用‘雖非手足,情同手足來形容。他家經(jīng)濟狀況一般般,母親開雜貨店,父親常年在外地打工。可他卻是各方面都極要強的學(xué)生,除了體育。連在同宿舍的六名同學(xué)中,他也要暗爭誰的影響力最大……”

“要強得不過分的話,并非缺點?!?/p>

“是嗎?”

“我的話沒毛病。”

“可在兩方面他爭不過我。一是學(xué)習,無論他怎么努力,名次總是排在我后邊。我承認,我不允許情況反過來,他有多努力,我就比他更努力……”

“你們這是成心內(nèi)卷?!?/p>

“也不能這么說,學(xué)校雖然不搞排名那一套了,但同學(xué)間還暗中排名呢!我的成績?nèi)绻湓诹怂筮?,我就守不住前十的紅線了。另一方面他也沒法跟我爭,我是我們六名同學(xué)中的主心骨,是核心人物、結(jié)賬者??措娪?、看戲劇、聚餐、周末郊游,我一向是出錢的主。我心甘情愿,他們心安理得。我爸媽給我的生活費很充足,甚至可以說太充足了,我自己花不完,讓同學(xué)們沾沾我的光不是挺應(yīng)該的嗎?您知道拉法特這個人物嗎?”

我想了想,照實說不知道。

“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草嬰譯的那版,第一卷第九頁,由虛偽又貪財?shù)娜A西里公爵的口引出過這么一位人物,注解中注明他是瑞士作家,著過《相面術(shù)》一書……”

“跑題了,別掉書袋?!?/p>

然而我不禁暗自驚訝他讀書之細、記憶力之強。同時,內(nèi)心里又生出大的惋惜。

“《戰(zhàn)爭與和平》使我第一次了解到,世上竟有《相面術(shù)》一類書,這引起了我極大的閱讀興趣,可不論在校圖書館還是市圖書館,以及國圖,都沒找到這本書,也許根本不曾譯過來。在此過程中,我翻閱了幾本咱們中國的同類書。所有這些書中,無一例外地記載,體胖而眉修目細者,是謂佛相,敦厚有善根,胡鴻志基本就長這樣。受面相學(xué)的影響,我倆之間雖然也形成了內(nèi)卷,但我仍將他當成好同學(xué),同學(xué)中的好朋友。我們這一代獨生子,其實內(nèi)心里特別渴望真友情。有一個假期,他還在我家住了十幾天。我給他買的機票,因為他沒坐過飛機。網(wǎng)約車雖然更方便,但我媽開車我陪著,我們母子二人一起將他送到了機場……可……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害我者,鴻志也!”

“六郎”掏出煙盒,又叼上了煙。他的手指發(fā)抖,唇也抖。由于唇抖,一邊的面頰抽搐了幾次。

我說:“六郎,咱不激動。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不管多么嚴重,都不可能對你造成二次傷害了!”

他卻說:“那樣的疼,一次就夠記一輩子了!”

按“六郎”的說法是,在食堂里,人已經(jīng)很少時,有一名往外走的學(xué)生經(jīng)過了他們六名同宿舍的同學(xué)坐過的餐桌。只剩胡鴻志還坐在那里,被遺忘的手機顯眼地擺在他對面。

那位外專業(yè)的同學(xué)被手機吸引了,看著胡鴻志說:“肯定不是你的唄?!?/p>

胡鴻志的表情沒做任何反應(yīng)。

外專業(yè)的同學(xué)又說:“那我替主人保管了,是誰的你讓他來找我,反正咱們以后還會在食堂見到的?!?/p>

對方說完,拿起手機匆匆走了。

“如果食堂的那個地方?jīng)]有監(jiān)控,如果雖有卻壞了,那么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因為我曾對那手機表現(xiàn)出了喜歡,還開玩笑地說過:‘哪天丟了,別往我身上懷疑?。≌驗橛斜O(jiān)控,找到那名外專業(yè)的同學(xué)易如反掌,而那名外專業(yè)的同學(xué)振振有詞地自辯,自己只不過是替手機的主人保管,如果不是自己當時拿走了,也許還真丟了呢!并且,后來他也確實碰見了胡鴻志幾次,倒是胡鴻志反而裝作不認識他。監(jiān)控顯示,他分分明明對胡鴻志說過幾句話。胡鴻志無法否認,一時也來不及胡亂編,只得承認對方是那么說了。結(jié)果呢,公安的同志為難了,無法以‘偷定罪啊。但公安的同志也很困惑,問胡鴻志為什么不告訴手機的主人?您猜他怎么回答?他說忘了!公安的同志又問他:‘你后來多次見到過拿走手機的人,他沒能使你想起什么嗎?他說自己臉盲……”

“別吸了!都快吸到過濾嘴了……”

在我的制止下,“六郎”才將煙頭按入煙灰缸,隨即站了起來。

我又一次制止:“坐下!否則我不聽你講了……”

他這才坐下,眼里充滿憤恨。

“嗑會兒瓜子?!?/p>

我將盛瓜子的小碟推向他。

他服從地抓起幾顆瓜子,由于手抖,唇也抖,竟嗑不成。

“那,含塊糖吧?!?/p>

我剝了一塊糖遞向他。

“含著糖我還怎么說話?”

他沒接,拿起帶來的礦泉水,一口氣喝了小半瓶。招待“王六郎”這樣的客人是很省事的。精神病患者通常要靠安眠藥才能保證睡眠質(zhì)量,所以往往醫(yī)囑他們勿飲咖啡或茶,這一點我懂,看來他自己也清楚,并且遵守得挺自覺。

我問:“那些細節(jié),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說公安方面既不能定那個外專業(yè)的學(xué)生什么罪名,也不能定胡鴻志的罪。他一口咬定自己“忘了”“臉盲”,任何一條法律都拿他沒辦法。公安的同志只得留下訊問材料,由學(xué)校自行處理。學(xué)校也拿他倆沒轍,批評教育了一番,也就將這件事按下了。而學(xué)生們在各類“群”里亢奮了多日,各種看法都有,一些細節(jié)不知怎么就曝了出來。

“不可全信吧?”

“如果并不屬實,校方怎么不出面澄清?胡鴻志又為什么不抗議?不少同學(xué)認為,胡鴻志的本念是,想趁食堂里人再少的時候?qū)⑹謾C占為己有,被別人搶先拿走了是他沒想到的!可誰理解我的感受?在真相還沒大白的那幾天里,我蒙受了出生以來的奇恥大辱!胡鴻志,我的好同學(xué),好同學(xué)中的好朋友,由于他‘忘了、他‘臉盲,使我成了重點懷疑對象,身背偷名百口莫辯!他怎么能這樣對我!我倆可是‘雖非手足,情同手足的關(guān)系啊!有些日子,他往上鋪蹬的時候,我恨不得抓住他腿將他拽下來,摔他個仰面朝天!然后騎他身上,掐住他!”

“六郎”的雙手做出將人往死里掐的手勢,同時咬緊他的牙,這時他兩腮的肌肉繃硬了,頸部的血管也凸顯了。

我起身找來一把折扇遞給他。

“我王六郎為什么會受到朋友如此卑鄙的陷害?”

他接過扇子,沒扇,啪地在茶幾上擊打了一下。

我說:“別發(fā)那么大火,冷靜冷靜。還是剛才那句話,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不會對你造成二次傷害了。”

“一次還不夠受的嗎?這種恥辱我終生難忘!”

他又用扇子擊打了一下茶幾。

我強裝一笑,不以為然地說:“如果那種事發(fā)生在書中的王六郎身上,你覺得他會像你現(xiàn)在這樣嗎?”

“好,好,很好,我正想請教請教您對蒲松齡和王六郎的看法呢!既然您先引起話頭,那咱倆掰開了揉碎了細說端詳吧!您認為,如果蒲松齡是王六郎那個少年溺亡鬼,他會因為大發(fā)慈悲而放棄千載難逢的投生機會嗎?那機會可是眾神出于對他的愛憐,按照冥界合法程序恩賜給他的,對不對?”

“對?!?/p>

“如果錯失了機會,下次不知要再等多久了,對不對?”

“對。也許幾年、十幾年后,也許幾百年、逾千年后——蒲松齡是那么寫的?!?/p>

“那是編的!一個女人懷抱一個孩子投河,這是那女人的錯!也是那孩子的命,與王六郎并不相干!并非是他自己用了什么不道德的方式,要以別人的命換自己一次投生的機會,是上蒼那么安排的,對不對?”

“對。你到底要說什么?”

“還是那句話,如果蒲松齡就是王六郎,他會放棄嗎?”

“這……這你叫我如何回答?”

“正面回答!”

他終于展開了扇子,在胸前呼嗒呼嗒地扇,仿佛他是良知拷問者,而我是被審判者。

“你的問題誰都沒法回答!如果蒲松齡還活著,我們倒可以問問他,但他已經(jīng)……”

我有些不耐煩了。

“那么您就當您是王六郎,我們假設(shè)哈,您會錯過那么一次投生的機會嗎?那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想好了再回答!作家應(yīng)該是誠實的人,別一張嘴就胡咧咧!”

他手中的扇子呼嗒得更來勁兒了,一下緊接一下,速度很快。看上去不像是在扇風,倒像是表演手技。

我更煩了,耐著性子說:“我嘛,大約是做不到的,我沒有那么高尚的品格。我想,我想蒲松齡大約也是做不到的。因為他畢竟不是圣人,圣人是人類的一種想象,但……”

“哈!哈!”他手中的扇子不呼嗒了,一甩之下唰地收攏,接著不斷敲擊另一只手的手心,臉上浮現(xiàn)精神勝利者蔑視論敵的冷笑。

我愕住,氣不打一處來。

“你!”他用扇子朝我一指,“還有蒲松齡!你們都是一路貨!明明自己做不到,為什么還要編出那么多爛故事騙人?虛偽啊虛偽!難怪魯迅說……”

“別搬出魯迅!最看不慣你這號年輕人!讀了幾頁魯迅的書,仿佛就是人性專家了!蒲松齡創(chuàng)作出王六郎這一人物,體現(xiàn)的是他對人性的理想!人性是在理想的熏陶之下一點點進步的!沒有理想的熏陶,人類也許至今仍吃人呢!你僅憑自己讀那點兒書,一味在我面前掉書袋,恰恰證明你的膚淺!老實告訴你,我忍你多時了!你既然已經(jīng)開始貶損蒲松齡了,為什么網(wǎng)名還叫王六郎?干脆叫王六鬼算了!”

我失控了,邊說邊站了起來,揮舞手臂,在他面前踱來踱去,順手將扇子從他手中奪了過來,用扇子朝他一指:“你!你受那點兒冤枉算什么?‘玻璃心指的就是你這類青年!疼了一下怎么了?世界上一生從沒受過傷害的人很多很多嗎?剛被傷害一次就好像把世界看透了?古今中外,這世界上還有不少普羅米修斯式的人呢,你的話明擺著是對他們的大不敬!如果你以后還這樣,好人會躲你遠遠的,你這樣下去,根本不值得好人在任何情況下挺身而出保護你!”

謝天謝地,我的手機那時響了。響得可真及時??!否則,不知我還會對他訓(xùn)斥出什么話來!而那會使我倍感罪過的。終究,他是一個曾住過精神病院的青年啊!

是一次關(guān)于采訪的通話。我在別的房間通話完,重新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見他復(fù)坐得端端正正的,兩只手放在膝上,一點兒都不抖了。表情也近于平靜,只不過雙頰淌下汗來,臉色有點兒蒼白。

對于精神病人,有時大加訓(xùn)斥也會使他們平靜下來——這不僅是我的經(jīng)驗,而且是被事實證明了的。在精神病院,這一招往往挺奏效,特別是女護士訓(xùn)男患者,那真叫一物降一物!有的男患者見女護士要生氣了,還沒被訓(xùn)呢就開始變乖了。不過,得像“六郎”這種輕患者才管用。

我雖對自己的失控心生慚愧,但完成義托的初衷卻已蕩然無存。這第二次單獨見面,我除了由詩受辱,就根本沒談幾句詩嘛!而若不談他的詩,我又何苦非要陪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談下去呢?

“那什么,對不起,一會兒有人來采訪,只得請你告辭了。”

我因索然而撒謊。

那時我的確是虛偽的。即使他沒看出來,我之虛偽也是事實。

“騙我。您那么大聲說的話,我隔著房門全聽到了,您和對方約定的時間是明天上午?!?/p>

耳聽之實,有時比眼見之實更是事實。

我張口結(jié)舌。

“其實,您根本不必撒謊,太損害您在我心目中的良好形象了。如果您已經(jīng)煩我了,直說最好,我這種住過精神病院的人,使別人煩很正常?!?/p>

他說時,自卑地笑了。他的話明明是在刻薄地嘲諷我,卻還要裝出自卑的樣子——在我看來他分明是裝的,因而我認為那時的他也很虛偽,這使我的慚愧減少了,卻同時讓我大為光火。

我曾以為精神病人大抵會因病而變得思維簡單,不再有虛偽可言,那會兒“王六郎”的表現(xiàn)顛覆了我的認知。

“你給我站起來!”

他服從地緩緩站起。

我朝房門一指,低聲卻嚴厲地說:“出去!”

他沒動,小聲說:“您惱羞成怒?”

是的,我之一怒,因羞因惱。

我又說:“立刻給我出去!”

他便朝門外走去,兩步后轉(zhuǎn)身說:“如果我冒犯了您,向您道歉,請您原諒。”

他深鞠一躬。

而我走到他跟前,將雙手搭他肩上,似乎是在親昵地往外送他,實際上是在往外推他。

門一開,我愣住,他也愣住——他母親居然站在門外,眼有淚花。

她說:“請別見怪,我兒子單獨來見您,我不是……不放心嘛……”

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六郎”說:“媽,摟摟我……”

他母親就摟抱住了他,并說:“又受傷了吧?誰叫你說那么多惹老師生氣的話呢?這下,沒臉再來了吧?還不向老師賠禮道歉!”

他說:“道過歉了,也鞠了一躬?!?/p>

他說完哭了。

我一轉(zhuǎn)身,背朝那母子,心里難受。

事情居然變得如此別扭,實非我愿。

“梁老師,太給您添麻煩了,謝謝啊,我們今后不會再來打擾了!”

她的話使我不得不向她轉(zhuǎn)過身去。

“我也給您鞠躬了?!?/p>

那女士也朝我深鞠一躬。

我不知所措,立刻還以一鞠躬,口中說了些什么,自己都記不清了。

我將他們母子送到了電梯口那兒,鄰家的丈夫恰巧在等電梯。他與我很熟,每見必打招呼,但“六郎”母子都哭過的樣子使他十分詫異,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往后退讓兩步,低頭看手機。

當天晚上,我主動與“六郎”的母親通話。

她代表她丈夫再次感謝我,說她丈夫也因兒子惹我生氣了向我道歉,請我原諒。她說自從兒子病了以后,她丈夫的一頭濃發(fā)一下子白了一半,整天唉聲嘆氣。

她說著說著,小聲哭了。

而我再度撒謊,說事情絕非她在門外聽到的那樣,往往親耳聽到也不能據(jù)以為實——我的解釋是,我成心那樣,為的是一旦裝出嚴厲的樣子,他們的兒子就怕我。

“他顯然是不怕你的,估計也不怕他父親。還是的,我猜對了嘛!像他目前這種情況,沒個怕的人是不行的,你們當爸當媽的,他不怕你們符合普遍規(guī)律。而我,雖然非親非故,卻是他希望經(jīng)常見到的人。你們的兒子,從本質(zhì)上講也是讀書種子,文學(xué)青年嘛!而我是老作家,名氣嘛大小也還是有些的。所以,沒個人和你們的兒子談讀書、談文學(xué),他會憋悶得受不了。目前,我是他唯一的人選??扇绻以趹?yīng)該使他怕我一下的時候沒那么做,他再見我也就沒什么意義了。我今天成心對他發(fā)脾氣,正是要使自己在他心里成為這么一個人——既是知音而又有點兒怕的人,也就是諍友!所以呢,希望你們當父母的,能正確理解我的一番苦心……”

我真正的苦心,是極力想要修補自己在一位無助的母親心目中的形象。那一刻,我既同情“王六郎”,也很同情他的父母。甚至,對他父母的同情還多點兒。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我口中所說的話,哪幾句是由衷的,哪幾句只不過是變相的自辯。

“哎呀,哎呀,梁老師太好了,多謝您為我們和我們的兒子考慮得這么細,太令我感動了!那什么,我沒理解錯的話,您的意思是……我兒子以后還是可以再去見您的?”

“嗯……在我空閑的時候……當然,那當然,您并沒理解錯……”

我嘴上這么說,內(nèi)心里也開始同情自己了。

顯然,她丈夫正在她旁邊,一直在聽我和她通話。

這時,與我通話的就換成了她丈夫。他也照例說了些感激又感動的話,并說他們的兒子回到家里后一直挺懊喪,希望我跟他兒子也說幾句話……

“兒子!兒子!梁老師要跟你說幾句話……”不待我同意,他已高聲大嗓喊起他的兒子來。

我趕緊制止他,說“六郎”也許正在消化我對他的勸導(dǎo),來日方長,我倆加著微信呢,我會主動通過微信與“六郎”交流的……

結(jié)束通話,我呆坐沉思,逐漸形成了一種頗能安慰自己的邏輯——所謂虛偽,當指通過心口不一、口是心非的話語,蒙騙別人上當,或?qū)e人居心叵測、圖謀不軌……

我沒這些目的。

這么一想,心情好點兒了。

我并沒主動給“王六郎”發(fā)微信,是他主動的。三天后我才關(guān)注到是一篇學(xué)詩心得。他的心得沒題目也沒稱呼,起句就談詩。他認為中國古代詩詞除了賦、比、興三大要義,還有兩種美感尚未被充分評論,便是畫面感和時空切換之得心應(yīng)手。他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強調(diào)畫面的宏闊感;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來證明畫面的細微感;也舉了“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五枝花”證明畫面感的“趣”。至于時空切換,舉例尤多,如“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絕壁垂樵徑,春泥陷虎蹤”“殘雪暗隨冰筍滴,新春偷向柳梢歸”,等等。所極贊者,當數(shù)張繼之《楓橋夜泊》,認為四句詩中體現(xiàn)了極現(xiàn)代的運用自如的電影語言——中遠景、俯仰攝、聲色同步等鏡頭轉(zhuǎn)變方式渾然一體,使人如在看電影。他將以上兩點心得歸結(jié)為動態(tài)描寫之經(jīng)驗與詩句“剪輯”之精當,統(tǒng)稱為古代景象觀賞之“四維本能”。而“興”者,時空三維之外所生主觀思想耳。

我一不“小心”又被驚著了。

古今名士講詩析詞的我看過不少,但以上“心得”,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胡鴻志,胡鴻志,你罪過啊罪過!該死啊該死!”

我內(nèi)心不禁發(fā)出了詛咒。

聽“六郎”講胡鴻志時,我雖得出了“小人”印象,卻并沒怎么恨得起來。畢竟,他那類“小人”并未直接危害到我,難以站在“六郎”的立場換位思考??蛇@時刻,我感同身受了,并產(chǎn)生了一種由京劇念白引起的喟嘆:“上蒼上蒼,既生王任之,何生胡鴻志!”

“六郎”認為,對中國古典詩詞的優(yōu)長繼承得好的,與其說是當代詩歌,莫如說是當代歌詞。他認為中國當代歌詞旑旎多彩的新頁,得益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伊始流行歌詞的正面影響。其舉《黃土高坡》《命運不是轆轤》《滄海一聲笑》《天邊》《這世界那么多人》等流行歌曲為例,分析了它們是如何從古代詩詞中汲取營養(yǎng)的……

他的“心得”內(nèi)容豐富扎實,如一篇角度新穎獨特的小論文。倘我是導(dǎo)師,定會給出高分。

在“心得”最下方,僅以這樣一行字結(jié)束——期待指正。

他還真夠高傲的!換了另外任何一個青年,大抵都會寫“請梁老師指正”的,他卻連“梁老師”三個字都懶得稍動一下手指打上去,好像他忘了,“老師”二字是他當年主動叫的。難不成他認為那是他當年賜我的叫法,在我傷了他一次之后,決定收回啦?

然而他這篇“小論文”寫得多么好哇!好到我根本不可能無動于衷不做反應(yīng)的程度——起碼在我看來是這樣。

于是我回復(fù)了幾百字拜讀“心得”的心得,恭稱他為“兄臺”,贊賞他的“心得”為“奇麗慧文”——三分“奉承”,七分真話。

對于我的反應(yīng),他做出了極快的反應(yīng)。

“啊……哈哈哈哈!您可真會開玩笑,承受不起、承受不起,大大的承受不起呀!但我現(xiàn)在非常需要表揚的話,全盤收下了!又,我喜歡閣下稱我‘兄臺,以后我稱您閣下,您稱我兄臺,就這樣一直戲稱下去可好?我現(xiàn)在也極需要生活中有點兒樂子!”

他的表達三分嘻哈,七分認真。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再生我氣了。也可以認為,雖然他進過精神病院,本質(zhì)上卻還是當年那個內(nèi)心陽光的大男孩。只有內(nèi)心陽光的人,會愿意拋棄前嫌而不至于耿耿于懷,積恨成仇。

自這日后,我倆通過微信交流得多了,卻也不是太頻繁。他理解我各種應(yīng)酬不斷,僅希望我有空就關(guān)注一下他,有指導(dǎo)意見就回復(fù)一下,沒有則算了,不必非得次次回復(fù)。

實際上我的做法也只能那樣。

他的理解頗令我為他高興——能替別人考慮是正常人的表現(xiàn),我真心祝愿他早日成為一個正常人。

我倆主要在談詩了。與其說是我在指導(dǎo)他寫詩,莫如說他在促使我這個門外漢一步步入門。原來他從中學(xué)時期就開始寫詩了,新舊作加起來近百首。他表示要一一認真修改,該淘汰的淘汰,精選出自己滿意的,打算出一本詩集。

我支持他的計劃。

事情在向好的方面發(fā)展。

他父親也與我通了一次話,說他家在云南什么地方有幢別墅,也可以認為是一處小莊園,極利于休養(yǎng)身心,平常只有一對中年夫婦作為公司員工在那兒看管、打理。他們兩口子因為工作忙,一年去不上幾次,每次住不了幾天,而他們的兒子去的次數(shù)更少。他們已對各自公司的工作做了較長期的部署、交代,決定帶兒子去那里住一段日子……

這我更支持了,同時替“六郎”感到慶幸。據(jù)說現(xiàn)而今患精神疾病的年輕人漸增,絕大多數(shù)背后沒有“六郎”這樣的父母和家庭。

人比人,羨煞人啊!

幾天后,他們一家三口起程去往云南了。

又幾天后,“六郎”自云南發(fā)來三首寫景感懷的詩和詞。詩皆古體,不若詞佳,卻也都拿得出手。他特別強調(diào),絕無抄襲組合之句,但自知欠斟酌,并不打算收入集中。

這三首詩和詞說明他情緒頗佳,我認為這一點比他的詩和詞寫得如何更重要、更可嘉。

我也就未加點評,只回復(fù)了一句話——“祝兄臺在滇天天快樂!”

不料半月后,他給我發(fā)來一句話:“我要結(jié)婚啦!”

字是紅色的,鑲金邊,背景是他家的別墅。院內(nèi)樹形美觀,階旁花團錦簇,噴泉散銀珠,魚兒溪中游,左右兩面墻幾乎被薔薇完全遮蔽,盛開的花朵絢爛多彩。分明還有一對孔雀,看去像真的。放大細看,不但是真的,還是活的。放大時,電腦貼圖的喜鵲上下翻飛,并有爆竹無聲炸開。

端的是好去處!我不但替許多別家的與“六郎”同病的青年羨慕,連自己也心向往之,頓生占有的妒念。

然而我并未當即祝賀,因不知所謂“結(jié)婚”之說是精神不正常狀態(tài)下的想象,還是果如其言。

隔日,“六郎”的母親與我通話,證實“六郎”向我發(fā)布的喜訊屬實。她說對方是當?shù)剞r(nóng)家女,年方二十,清純,有姿色,聰慧。兒子挺喜歡這女孩,他們夫婦也認可,臨時決定將一件以前從沒想過,也不敢想的事順應(yīng)天意給辦了,可謂不虛云南之行。

我問怎么就是順應(yīng)天意了。

她說他們一家三口是在離莊園不遠的一個村里閑逛時偶遇這女孩的,“六郎”初見之下目不轉(zhuǎn)睛,一步三回頭。他們夫婦就托人去打聽,女孩尚未處朋友。再托人試探地商議,女孩父母喜出望外,女孩自己也十分愿意。

“如果沒來云南,這良機就不存在不是嗎?如果人家女孩已經(jīng)處對象了,我們也不能硬插一杠子??!這不是老天有意成全此事,單看我們開竅不開竅嗎?當然啰,前提是我們畢竟是不一般的家庭,我們的兒子一表人才,否則人家姑娘和人家爸媽也不肯邁出這么一步……”

我吞吞吐吐地又問:“那,準備在哪兒舉辦婚禮呢?是云南,還是北京?”緊接著補充了一句,“若在北京,我一定參加!”

她說:“又不是明媒正娶,就不回北京辦了。一旦回北京辦,一傳倆、倆傳仨的,想不搞出動靜都難。而知道消息的人一旦多了,想不辦得有排場些也難,過幾天,悄沒聲地為他倆合了房,就算大功告成了……”

“可……怎么……又不是……”

“您想象賈寶玉和襲人的關(guān)系就是我兒子和那女孩的關(guān)系就對了。如果他倆一塊兒生活后,任之的病徹底好了,那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大幸!白養(yǎng)著他們小兩口,我們夫婦也無怨無悔。反正養(yǎng)一個也是養(yǎng),養(yǎng)兩個也是養(yǎng),我們有這經(jīng)濟實力,養(yǎng)得起。我們夫婦也做了另一種考慮,不瞞您說,我又懷上了。萬一事不遂人愿,他們小兩口根本過不長,那我們也有思想準備,理性對待,賠償人家姑娘一筆錢就是了。誰也沒長前后眼,走一步看一步唄。即使不遂人愿,那也不是我們的錯,而是老天爺成心耍我們!老天爺耍了誰,誰都只能受著……”

我只得說,他們夫婦考慮得還是挺周全的。另有一句話到了嘴邊,被我咽回去了。確切地說也不是一句話,而是一種想法。因為不愿直問,所以如鯁在喉般沒問。

這想法是,我覺得他們夫婦考慮再周全,似乎忘了還有一個道德與否的問題——對那女孩。結(jié)束通話后,轉(zhuǎn)而一想,又覺自己未免迂腐——她已說了,女孩父母喜出望外,女孩自己也十分愿意,錢可擺平他們的得失,談何道德不道德呢?還好并沒問出口,若問了,多討厭啊!豈非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排除了頭腦中的胡思亂想,心緒頓時開朗、敞亮,替“六郎”謝天謝地也!趁著高興,給“六郎”發(fā)了一條特有溫度、真情滿滿的祝福。

“六郎”回得也很快:“最先的祝福必定來自最關(guān)心自己的那個人,我愿閣下分享我的喜悅!”

我又想,他既喜悅,果有上帝的話,那么連上帝也會替他高興的吧?

處于蜜月中的青年,往往認為世上除了愛,再就沒什么事兒還算個事兒了!大抵如此。以后一個月里,“六郎”除了給我發(fā)些照片大秀他和那女孩兒之間的親昵,再無新詩發(fā)來。而那些照片,多數(shù)是他倆自拍的,也有別人替他倆拍的。至于別人是何人,我猜不是他媽便是他爸。

愛本身即最好最美的詩——這是許多詩人的邏輯?!傲伞憋@然在身心完全投入地驗證這一邏輯,無暇顧及其他了。他不但是有詩為證的詩人,而且是年輕的、此前從沒愛過的詩人??!從照片上看,女孩果然秀麗、清純,雙眸晶亮,她的眼神也果然聰慧。

她的美是原生態(tài)的。

倘奇跡果然發(fā)生,那么將為精神病醫(yī)學(xué)提供一條寶貴經(jīng)驗——男歡女愛具有意想不到的療效。

我這么思忖時,便不禁為“六郎”虔誠祈禱。

我大大地想錯了!

不久,也就是八月中旬的時候,“王六郎”全家回到了北京。全家的意思是,包括那女孩。正如襲人實際上是“寶哥哥”的人,那女孩名分上也是王家的兒媳了。

“六郎”并沒被愛沖昏頭腦。對愛與詩,他居然做到了兩不誤,兼顧得不容置疑。他帶回了自己編選的、每一句都產(chǎn)生于自己頭腦中的詩集,并為自己的詩集暫定名為《拾穗集》——分為古體與自由體兩部分。

他們一家四口都成了我家的客人。我第一次見到“六郎”的父親:一位頭發(fā)已經(jīng)稀少,但顯得處事干練的父親。

他父親決心已定地說,要為兒子出版這詩集。

由于他的同時出現(xiàn),“六郎”的母親甘居配角地位了,但連連點頭,對丈夫的話及時附和?!傲伞眳s鄭重地說,出與不出,集名改或不改,哪些詩可以不收入集中,他完全聽從我的意見。

那女孩幾乎不說話,端莊地坐在“六郎”旁邊,一只手輕挽著“六郎”的胳膊。我看她時,她便一笑,偶爾,另一只手拿起待客的零食吃。

我首先肯定了集名很好,無須改。

“六郎”對他爸媽笑道:“怎么樣?我的話沒錯吧?”

他母親也笑道:“任之預(yù)見您肯定喜歡這集名??删褪牵矣X得用真名好,或另起一個筆名,‘王六郎這個筆名不怎么樣?!?/p>

“六郎”堅持道:“媽,我連終身大事都聽你們的了,出詩集這事兒你就別瞎摻和了。要出我就用‘王六郎這個筆名,否則在我這兒通不過,寧可不出。”

他的話雖然說得特平靜,一點兒也不情緒化,但也有他父親說話時的那么一股子堅決勁兒。基因真厲害,他的精神一變正常了,連說話的語氣都像其父了。是的,我認為他的精神的確恢復(fù)正常了,眼神不再發(fā)直,笑得自然了。

愛也很厲害。

我說:“‘王六郎這個筆名不但有出處,而且耐人尋味,在此點上我站在你們的兒子一邊?!?/p>

“六郎”笑了,并說:“向老師匯報,我又喜歡蒲松齡了,我的妻子就是我的嬰寧。”

女孩也笑了,將頭一偏,輕輕靠他肩上。

“正因為有出處,我知道了那出處以后,反而更不喜歡了……”

他母親仍欲堅持。

“得了,你少說兩句吧。筆名不過是筆名,并非多么重要的事……”

當爸的制止當媽的繼續(xù)堅持己見,緊接著將自己和兒子之間的分歧攤在了我面前——他不但力主要由北京的大出版社出兒子的詩集,而且要出得精美,像珍藏本那樣,就是出成豪華版也不計成本;另外,還要開一場較高規(guī)格的研討會??傊?,當爸的一心要使兒子出詩集這事在京城(他和妻子一樣也將北京叫京城)辦得風風光光的。“六郎”卻相反,主張低調(diào)。他說自己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云南的氣候,生活在莊園覺得很幸福,而云南也有幾位優(yōu)秀的詩人,所以他寧愿在云南的出版社出詩集,寧愿在當?shù)亻_一次小型研討會,認識認識云南的詩人們。對于自己以后的人生,他作出了長遠規(guī)劃——更多的時候生活在云南,有詩有愛,享受幸福。

“生活在遠離市區(qū)的地方,有什么幸福的?”

“生活在那么好的環(huán)境里,還不幸福嗎?古代的府邸也就這樣吧?還得多好才算好?”

“你靠寫詩能養(yǎng)活自己嗎?”

“寫詩當然掙不到錢,純粹是愛好。以后我還會嘗試創(chuàng)作小說、電影或電視劇本。總之我自信以后完全可以靠創(chuàng)作養(yǎng)活我倆,逐漸就不必再花你們的錢了?!?/p>

“六郎”這么說時,女孩脈脈含情地看他,目光中滿是信任和依賴。

“我提到錢了嗎?你老爸說一個‘錢字了嗎?兒子,根本不是錢的問題。咱家是那種差錢的人家嗎?兒子,好兒子,老爸實際上是這么想的,正因為你有這種打算,所以老爸得幫你在京城產(chǎn)生影響,從而打開局面!功夫往往在詩外,這個道理你也應(yīng)該懂嘛!你只有日后成功了,是京城的一個人物了,才是對那幾個當初傷害你的小子最強有力的反擊!”

當爸的略顯激動地那么說時,“六郎”起初還挺耐心地聽,及至后來,顯得不耐煩了,將頭一扭,生氣地說:“不愛聽,那一頁在我這兒已翻篇兒了!”

“你看你這孩子!我……”

當爸的向我聳肩、攤手,并使眼色,意思是讓我?guī)椭鴦瘛?/p>

當媽的終于逮著機會插話了。

她說:“兒子,你也得理解理解我們父母的心情??!你倆的事,爸媽沒怎么替你們辦,爸媽不是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嘛!所以,你爸那么堅持,也是要彌補一下遺憾,替我們自己找補回心理的平衡。兒子,這你得學(xué)著理解點兒哈!”她也向我使眼色,眼色中有與她丈夫同樣的意思。她顯出特別委屈的樣子,淚汪汪的了。

這一對夫婦與兒子的關(guān)系似乎有點兒奇怪——當自己的兒子精神被診斷出問題后,他們唯恐對兒子沒做到百依百順,仿佛奴婢侍奉主人;一旦他們覺得兒子的精神恢復(fù)正常了,情形似乎又反過來了,竟在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上據(jù)理力爭了!

聽著他們之間的對話,我內(nèi)心里產(chǎn)生了不解。而當他們陷入沉默的僵局時,我又想通了——大多數(shù)父母與他們的“六郎”這樣的兒子之間,基本如此啊!而這,也是父母所以可憐的方面。

我不表態(tài)也得表態(tài)了。

我知我不可以選邊站,便和稀泥。

我說:“這樣行不,兩天后我將詩集讀過再議。如果我覺得水平上乘,那么任之你就聽你父親的安排。明明值得,為什么偏不呢?如果水平居中,那么我認為你們做父母的也要面對現(xiàn)實,明明不值得往影響大了辦,非弄出太大的動靜,不見得是好事?!?/p>

“六郎”立刻說:“這話我愛聽,同意!”

他爸欲言又止,他媽用胳膊肘拐了他爸一下,連說:“行,行!”

第二天下午我就將詩集讀完了??磥怼傲伞笔怯凶灾鞯模沂仲澇伤闹鲝?。

但晚上,“六郎”的父親提前打來了電話。

當父親的直白地說:“梁先生,梁老師,咱們都明白,文學(xué)嘛、詩嘛,還不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嘛!我們夫婦的愿望,全靠您的結(jié)論成全啦!”

顯然,手機被他妻子奪去了。

“梁老師,您更得理解我們,我們兩口子都是很顧面子的人!在我們的圈子,面子就是人設(shè),人設(shè)就是面子,有時得像顧命那么顧!自從兒子出事后,我們當父母的‘壓力山大!所以,現(xiàn)在我們非把面子找回來不可!此時不找,更待何時呢?”

我聽到了抽泣聲。

手機復(fù)歸她丈夫了。

那當爸的說:“請您千萬別見怪,我們真沒拿您當外人,因為您從前是我們兒子唯一的成人朋友,而現(xiàn)在是他唯一的朋友!我們的意思,您懂的……”

他們的意思我確實懂,也不難懂。

于是關(guān)于“六郎”的詩集,我只能說違心話了。

我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來寬解自己對自己的不滿。“六郎”是年輕人,“鼓勵后人”四字使我違心得不無底氣。何況,總體看來,詩集還是達到了出版水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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