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安妮·埃爾諾 吉山 譯
編者按:隨著全球老齡化趨勢日益加劇,不少國家或地區(qū)對老年群體的社會關(guān)注度正逐漸提高。重陽將至,本期我們推出老年文學小輯,收錄三位域外作家關(guān)于老年的敘述——以老年身份和衰老體驗為焦點,探討老年群體如何面對死亡終局或追求幸福生活。諾獎作家安妮·埃爾諾的老母親失智前寫下的最后一句話是:“我走不出我的暗夜了?!弊髡哂涗浤赣H臨終前最后一段時光,寫下日記《我走不出我的暗夜》;小說《老太太的白汁肉》的主人公是年過八旬的女性,一天醒來,她察覺到身體的異樣,忍痛走進廚房為周末的家庭聚會烹飪拿手菜白汁羊肉,卻沒有端出如往常般的美味菜肴,她不得不面對早已擺在面前的現(xiàn)實,并決定為自己選擇一個結(jié)局;評論文章《我年歲幾何?》從開篇“莫問”“莫言”的退避態(tài)度,轉(zhuǎn)變?yōu)槲哪┘尤搿八ダ稀敝畱?zhàn)的堅定姿態(tài),給予作者力量的是那些抵制文化偏見、富于思想勇氣的女權(quán)主義先驅(qū)和同輩。我們以老年文學為名,關(guān)注人在時間面前的脆弱與勇毅,無論燃燒咆哮還是與之和解,或許都是生而為人的一種榮耀。
那場嚴重的交通事故發(fā)生兩年后,母親開始出現(xiàn)失憶的征象,言行舉止也變得奇怪。兩年前,她被一輛闖紅燈的汽車撞倒,但后來痊愈了,之后幾個月的時間里,她能夠繼續(xù)在老年公寓里獨立生活。公寓在諾曼底的伊夫托市,母親在那兒有一個單間。一九八五年的夏天,天氣異常炎熱,她生病住進了醫(yī)院。護士發(fā)現(xiàn)她一連幾天不吃不喝。冰箱里只有一盒方糖。不可能再讓她一個人生活了。我決定帶她去我在塞爾吉(塞爾吉是位于巴黎西北30公里處的一座新城)的家。我想,她熟悉我家的環(huán)境,我的兩個兒子埃里克和大衛(wèi)也在,母親曾幫我照料過他們。住我家的那段時間,她的不安沒有了,又變成了那個充滿活力的獨立女人。
母親在我家生活的那段時間,我開始在小紙片上記錄她的一些讓我感到害怕的言行。紙片上沒有記下日期。我無法承受如此糟糕的變化發(fā)生在母親身上。一天,我夢到自己怒氣沖沖地對她喊:“別再發(fā)瘋了!”后來,當我再去蓬圖瓦茲醫(yī)院看她時,我感到應(yīng)該傾盡全力寫她,她的話語,她的身體,離我越來越近的她。在這種強烈的情感驅(qū)使下,我寫得很快,無須構(gòu)思亦不必找尋順序。
“我走不出我的暗夜了”,這是母親寫下的最后一句話。
1983年
12月
客廳里,她在椅子上坐著。僵硬、下垂的臉,力倦神疲。遠遠看去,嘴似張未張。
“我找不到我的東西了?!彼f(她的洗漱包、毛衣、一切)。她總找不到東西。
她想看電視的時候立刻就要看,甚至不能等我把桌子搬走?,F(xiàn)在,她只明白自己的需求,其他什么都不明白了。
每天晚上,我和大衛(wèi)都會上樓來幫她上床。走過鋪著地毯的那塊地方時,她會把腿抬得很高,好像那里有水。我們都笑了,她也笑了。過會兒,只要躺下時是高興的,她就會把床頭柜里的東西都倒出來,要給它們涂上油,然后對我說:“謝謝你,夫人,我要睡覺了。”
醫(yī)生來了。她說不出自己的年齡,但仍然記得曾有兩個孩子(埃爾諾有一位姐姐,在埃爾諾出生之前死于白喉?。?,“兩個女孩”,她強調(diào)。她穿了兩件胸衣,一件穿在另一件外面。我想起了她當年的吼叫——那天,她發(fā)現(xiàn)我沒有告訴她我穿了胸衣。那年我十四歲,一個六月的早晨。我穿著帶胸衣的襯裙在洗臉。
我又感到胃疼。對她,她的失憶,我已經(jīng)沒了脾氣,只是旁觀。
我們?nèi)ベ徫镏行?。她想買一個黑色皮包,而且要芭哲瑞(法國的一個皮包品牌)店里最貴的。她不停地叨念:“我要一個最好看的,這是我最后一個包?!?/p>
隨后,我又帶她去了莎瑪麗丹百貨。她想要一條連衣裙和一件長袖羊毛衫。她走得很慢,而且要我領(lǐng)著她。她會毫無緣由地發(fā)笑。商場里的售貨員顯得很尷尬,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我沒有任由她們繼續(xù),回之以蔑視的打量。
她不安地問菲利普:“你和我女兒是什么關(guān)系?”菲利普大笑著回她:“是她的丈夫!”母親聽后笑了。
1984年
3月15日星期四
在醫(yī)院,不,應(yīng)該說是醫(yī)院里的養(yǎng)老院。剛到二層,我就聽見:“安妮!”是她在叫我。護士給母親換了房間。她是怎么認出我來的?她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或者說非常模糊了(她患有白內(nèi)障)。當我走進房間時,她說:“我得救了。”毫無疑問,下一句就是“因為你來了”。她跟我講各種各樣她想象出來的事情,還有很多細節(jié),比如:醫(yī)院強迫她們做工,不給水喝,還不付工錢。臆想在蔓延。不過,她現(xiàn)在還能夠認出我,比在我家時強多了。
3月17日星期六
看見我,她很不高興,沉著臉:“你的那些朋友讓我不舒服??纯茨愀傻氖拢挥X得羞恥嗎?”我呆立在那兒,不知所措,我剛和A先生過夜……做愛。她怎么知道的?我自打兒時就相信的東西將我淹沒——她的眼睛能夠看穿一切,就如上帝在該隱的墳?zāi)怪?。她還會加一句:“這不行,你被人家灌了迷魂藥!”過會兒,她又接著說:“要我說,這世道不正常!”我笑了,感到些許放松,不會再有一個女人離我如此之近,近得就像在我體內(nèi)。
3月18日星期日
晚上七點,她已經(jīng)睡著了,我把她叫醒。她以為鄰床的病友是一位剛剛在池塘里溺水的少年:“那些警察就在前邊,在長凳上坐著。救人的事,他們一點兒都不干?!蓖蝗?,她又對我說:“你的婚禮是兩周后嗎?”(然而,明天,我就會去找律師咨詢離婚的事情。)
3月28日星期二
她的手指變形了。食指關(guān)節(jié)突起,像鳥爪一樣。她叉著手,來回地搓著。我的視線無法從她的手上移開。她一句話沒說,就離開我去吃晚飯??粗哌M飯廳的那一刻,我感到我就是“她”。眼看她要這樣結(jié)束一生,我感到無盡的痛苦。
9月5日星期三
室內(nèi)是恒溫,冬夏皆同。時光靜止了。老人們都穿著扣子在背后的條紋花罩衫,變成了女仆的模樣。她們當中的一位,長得又高又壯,頭型漂亮,披著披肩,好像普魯斯特筆下的弗朗索瓦茲(弗朗索瓦茲是《追尋逝去的時光》中的一位老女仆)。
母親說:“你在家里不會很煩吧?”她說我時,其實說的是她自己。她該有多煩惱呢?還是說煩惱這個詞對她來說不再有任何意義了呢?此時,她想起了生活中的哪些過往?生活之于她又是什么呢?
9月11日星期二
我夢到她尿褲子了?,F(xiàn)實中她第一次尿褲子時,我驚慌失措。
每次去,我都要給她剃毛。人道報節(jié)(人道報節(jié)由法國《人道報》1930年設(shè)立,在每年9月的第二個周末為報紙進行募捐)時,我身邊是一個皮膚發(fā)藍的變性人。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在不知不覺中重回親密。
如今,她什么問題都聽不懂了:“你睡得好嗎?”
“對,是的,這是干凈的?!睆脑缟系浆F(xiàn)在,她在想象中做的所有事情都要講出來,事無巨細:在商場購物,人很多……好像她在過正常人的生活。這種幻想的力量,也許是出于某種補償。最后她說:“看來我要留在這鬼地方好長時間了?!?/p>
9月23日星期日
幾天前,我在火車上看到一位修女,她凸出的眼睛里閃著光,不錯眼珠地看著一切,那是一副審判的面孔。我想到了病中的母親。
護士對我說,她總是談起你,只談你。我感到愧疚。我也發(fā)現(xiàn)她常常會把自己當成我。
我之所以來到這世上,是因為我的姐姐死了。我取代了她。所以“我”不存在。
9月29日星期六
我到飯廳時,大家都在看電視,只有她回過了頭:她一直在等我。
最糟糕的事不期而至。我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想看看是不是還有餅干。我以為我看到的是一塊蛋糕:我拿了起來。那是一坨屎。我嚇壞了,慌忙關(guān)上了抽屜。緊接著,我意識到如果我讓那坨屎留在抽屜里,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晌揖共蛔杂X地希望有人發(fā)現(xiàn),這樣他們就會知道母親的情況有多糟糕。我拿了一張紙把屎包起來扔到衛(wèi)生間。兒時的一幕浮現(xiàn):因為懶得下樓去院里的廁所,我把排泄物藏在臥室的柜子里。
她現(xiàn)在只對我說些瘋話——“單詞里的‘a(chǎn)和‘o都給改了”,“瑪麗-露易斯經(jīng)常來看我”?,旣?露易斯是她的姐姐,已經(jīng)過世二十年了。
11月4日星期日
我到的時候,母親同屋的矮個子婦人正在床后站著小便。接著,她哭著說:“我尿尿了?!憋垙d里,一個女人以第三人稱不停地唱著自己正在做的事:“她在疊衣服,啦啦啦啦?!?/p>
全是白花花的肉。
11月24日星期六
我想殺死母親同屋的那個老婦人,她一直在大聲尖叫。我給母親買了不同口味的果醬餡餅,買時向店家解釋是想讓母親每樣都嘗嘗。店主的母親也得了阿爾茨海默癥,說到這些,他的聲音變得很小,他感到羞恥。大家都感到羞恥。
我給母親刮毛、剪指甲。我們嘗了果醬餡餅。她像被嚇壞了,害怕我訓她,因為她已經(jīng)聽不懂我的話了:“把腳伸進去”,等等。
母親的病,與A的約會使我與人類、肉體、痛苦和解。
我的面前總是出現(xiàn)這樣一幅圖景:一扇開著的大窗戶,一個女人——那是被一分為二的我——在看風景。那風景是四月的陽光,是童年。她在一扇開向童年的窗戶前。
這景象總讓我想起多蘿西婭·坦寧〔多·坦寧(1910—2012),美國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雕塑家、作家和詩人〕的一幅畫:《生日》。一個袒胸露懷的女人,身后的門開向無限。
12月2日星期日
母親的臉上有種暗影?,F(xiàn)在我記起來了,圣誕節(jié)前的幾天,我們和寄宿學校的學生一起去給老人唱贊美歌,那些老人臉上都有這種暗影。母親不愿坐下,就靠在我懷里。
她經(jīng)常談起死去的人,好像他們還活著,但她從不說起我的父親。
12月9日星期日
到處都有掛鐘,入口、大廳、臥室。沒有一個是準的。他們是故意這樣做的嗎?
我的母親已經(jīng)辨認不出顏色。衰老,就是漸漸褪色,成為透明。扎沙里貓十二歲時也沒有了顏色。今天,她想象著有很多人在房間里:“你別管,這些都是客人,他們五分鐘內(nèi)就會走,還有一半人沒付錢?!痹?jīng)的話語,我們曾經(jīng)的生活。
旁邊的矮個子婦人走了,她的柜子空了。我不敢問她去哪兒了。
12月25日圣誕節(jié)
我獲得雷諾多文學獎時,她對護士說(護士剛剛向我轉(zhuǎn)述):“她的表達總是很流暢?!苯又终f:“她父親要是知道,肯定會告訴所有人。他一直都特別佩服她!”
12月31日星期一
她對我說:“他們也不提走的事,我想我還能不能走了,我可能得在這兒待到……”她不再說了,沒有說出“死”,但就是這個意思。讓人心碎。她活著,仍有計劃和愿望。她不過是想活著而已。我同樣需要她活著。
有一次,“克勞德沒去看她母親。其實,她離得也不遠,就住在圣瑪麗”。一陣沉默后,她又說:“她肯定是瘋了?!蔽恢玫霓D(zhuǎn)換令我有負罪感,克勞德等于我,克勞德,是瑪麗-路易斯的獨子,母子二人都死了,因為酗酒。
今早,讀了《世界報》上一篇關(guān)于母性和不孕的文章。對孩子的需要是一種病態(tài)的需要。
1985年
7月7日星期日
她不能走路了,有兩周的時間了。我像往常一樣拿來輪椅,推她下樓到花園。天氣很熱?!疤鞖馔玫摹?,她說。能在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下聽到她以前常說的話,我總感到很吃驚。
她什么都看不清了。有時,她會突然抓住我的腿和裙子。為了方便聊天,兩位年輕的護工待在與老人們有些距離的地方。另外一位年長些的,丑得嚇人,則留在了老人身邊。我的母親穿著一件小碎花連衣裙,我小時候也穿過那樣的裙子。在那些老人當中,她看起來很小。顯然,這里只有我是成年人。
她對我說:“周日見!”然而,接下來的兩個月我都不會來看她,因為我要做一個手術(shù)。一個可能讓我死在她之前的手術(shù)。
我向兒子們描述她的姿勢、表情。我們都笑得直不起腰。不可能一直痛苦,那就將它變成喜劇。
今天,我仍有負罪感。我試著讓她放松,給她剪臟得嚇人的指甲,給她洗手、刮毛。我想,盡管她在輪椅上,但這些是不是都能自己做呢?我不敢問出這個問題。
8月17日星期六
雖然可以拄著拐杖走了,我還是沒有回來看母親。我不想在這個都是老人的地方看起來像個老人。
我的母親,她的力量,還有她持續(xù)的焦慮。我也有著同樣的壓力,不過,是在寫作中。
父親說起母親也是甘拜下風:“和她說話,你怎么說都不會是最后一句!”
8月26日星期一
我和大衛(wèi)一起去看她,可以看出大衛(wèi)很傷心。又聞到了那熟悉的氣味。安納西那間帶有清管器的臥室,德蘭圣女的小雕像,所有的東西都在它原來的位置,我?guī)缀鹾芨吲d看到這種一成不變。看著她,觸摸她,她和以前不一樣了,可又的確是“她”。飯廳里也都是老人。電視上播著搖滾樂。當我來到這里時,我覺得我應(yīng)該寫下這里的一切。
12月1日星期日
她的手找不到嘴了,嘴巴向右歪著,我?guī)退咽址诺阶爝?。她手里沒東西時也會把手往嘴邊放。不知道孩子是不是也這樣,我記不得了。
當我寫下這一切時,我盡可能地寫得很快(仿佛這不是什么好事),也不去考慮使用哪些詞語。她今天穿著碎花睡裙,裙子穿得久了,都起毛了。恍惚間,感覺母親好像被一層獸毛包裹著。
她吃完了我給她的水果軟糖。如果我把這包糖放在旁邊,她不會去碰,也不去拿。現(xiàn)在,她卻死死抓在手里。也許她只是想撕開而已。
那個戴眼鏡的女人哭著說:“我想死?!迸赃吺撬恼煞?,眼睛里總是帶著血絲,輕聲回答道:“是你快把我逼死了?!贝_實如此。一個女人在臥室里嘶喊,像極了在農(nóng)場里被追逐的鴨子。
走之前,我給她喝了水。她對我說:“你會有好報的。”這句話讓我震驚。
回家的路上,我聞到手指上剛剛給母親噴古龍水留下的香味。不知為何,伊夫托的市集,那些和她一起的出行,瞬間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難道這曾是她粉餅的香氣?
我總看到她臉上的暗影。小時候,對我來說,她就是一個白色的影子。我怎么能忘記直到十六歲我都是她“可愛的白娃娃”呢?
在有生之年,我只能看到她癡呆的樣子了。
12月22日星期日
我在她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巧克力放在膝蓋上。她又有了胃口,貪婪地瞧著巧克力,還試著用她笨拙的手指去抓。每吃完一顆,她都認認真真地擦嘴。我坐的位置比她低,要抬一點頭才能喂她。我仿佛回到了十歲,我看著她,這是我的母親。同樣的年齡差距,同樣的儀式。
臨走時,她對我說:“你為什么不帶我一起走,這樣會更好的?!?/p>
1986年
4月6日星期日
她的臉上寫滿了溫柔,下頜不再緊繃,眼神不再警惕。護工給她穿上了長筒羊毛襪和長筒靴。她挽起裙式的罩衣,露出了涂過藥后發(fā)紅的腹股溝,那一定是被尿淹的?,F(xiàn)在,她的行為“趕上”了我兩年前看到的那位婦人。就在這里,復活節(jié)那天,那女人曾面不改色地露出自己的性器官。
4月7日星期一
她死了。我感到一種無邊無際的痛苦。早上我一直在哭。我不知道正在發(fā)生什么。所有的東西都還在。是的,再也沒有賬單了。人無法預估痛苦。我想再見到她。我未曾預想到這個時刻的到來。我寧愿她瘋著而不是死了。
我想吐,我頭痛。我本有那么多時間可以跟她和解,但是我做得不夠。沒有料到昨天會是最后一次看她。
昨天給她帶來的連翹花還在桌子上,插在果醬瓶里。還有“林果”牌巧克力,她吃光了一整板。我給她刮了毛,擦了古龍水。結(jié)束了。她不在了,只能走向永生。她的手向前伸著,像是去抓什么東西。
她好似一個困苦的小娃娃,我把那件她想下葬時穿的白色花邊睡衣給了護士。他們不愿什么要求都答應(yīng)。而我想給她穿上。
我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我記不起她昨天說的話,一句都不記得。不對,我記得她說過“您請坐,您先找地方坐”,類似這樣的話。
4月8日星期二
太陽不再為她升起。她曾經(jīng)意味著生活,也只意味著生活,還有暴力。天是灰蒙蒙的,她死在這座她從未喜歡過的新城。我會從這苦痛中走出來嗎?
所有的動作都會讓我想起她。也許,講出來,把它描述出來就可以把痛苦消耗,壓倒它。我不能讀原先的筆記,里面有太多痛苦。最讓人難受的是這兩年半里她的衰老和死亡之間的關(guān)系。在這段時間里,她和我變得親近了。她重新變回了孩子,但她不會長大。每次我都想喂她吃飯、給她剪指甲和理發(fā)。復活節(jié)后的周日,她的頭發(fā)干凈柔軟。無法想象,這一切都戛然而止。
直到今天,一切都并未完全結(jié)束。
明日,我也許可以往她的棺木上拋一朵花,放一串念珠。但無論如何,要寫下點什么。想到要寫本關(guān)于她的書,我就感到恐懼。文學無用。
我路過盧夫萊,她討厭這個死氣沉沉的街區(qū),這里讓她感到不舒服。我想再路過一次八四年一月我?guī)サ拿腊l(fā)店。
現(xiàn)在是未完成過去時:那會兒,她在……今夜,我失眠了:從此,是愈過去時(愈過去時和未完成過去時是法語中的兩種時態(tài)。未完成過去時表示過去某一動作已經(jīng)開始但仍在延續(xù)。愈過去時表示某動作在過去那段時間已經(jīng)完成)。一直在回想這最后的周日,最后的一日。
4月10日星期四
我感到焦躁,仿佛將要有什么事情發(fā)生,然而我知道什么都不會再發(fā)生。
“他們重聚了”(我的父親和她),“她解脫了”,這些話,我聽不進去,也無法理解。但或許應(yīng)該允許別人這樣說。在肉店,今早(我剛剛?cè)ミ^,已經(jīng)是“過去”了),前邊買肉的人在仔細地挑揀。這種緩慢真討厭。
回想周日我坐在她的身旁,給她讀碧姬·芭鐸和瓦迪姆〔羅杰·瓦迪姆(1928—2000)是法國導演和編劇,他1956年導演的處女作《上帝創(chuàng)造女人》捧紅了法國女演員碧·芭鐸(1934— )。瓦迪姆和芭鐸有過五年的婚姻關(guān)系〕的情事。她伸手去拿報紙的那一刻,另一位老婦人正想關(guān)門。
我下樓去地窖,那兒還有她的箱子,錢包,夏天背的白色挎包和幾條絲巾。我站在敞開的行李箱前,面對著這些物品。我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也不想打開郵件,我讀不下去。
我知道,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在我的生活中曾出現(xiàn)過兩三次,失戀后,墮胎后。往昔的痛苦還有:有個周四下午我在魯昂和她失之交臂;一九六○年在加來乘船前往英國,不得不離開她。
我已經(jīng)接受她變回小女孩,而且她不會長大。我第一次讀懂了艾呂雅〔保羅·艾呂雅(1895—1952),法國詩人,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發(fā)起人之一?!稌r光流溢》是他哀悼亡妻的一首詩,寫于1946年〕的詩句:時光流溢。
所有那些約我寫的文章,參與的討論,對我來說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也是無意義的。
最糟糕的是,兩年以來,在我寫的關(guān)于她的文字中——《費加羅報》上的一篇文章、《另類日記》中的一部短篇小說,還有探視記錄——我都未曾想過她會死。
我收到了要批改的作業(yè)。這不是一種往常感受到的不快,而是一種我能否批改、作業(yè)有沒有被批改都無所謂的感覺。
我五歲時,她有一次獨自去魯爾德(魯爾德是法國南部城市,也是全法國天主教最大的朝圣地)朝圣,我覺得她快要死了。
我在這世間四處尋找母親的愛。我寫的不是文學。我看到了文學和我的書之間的不同,也許并非如此,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去寫這樣的文字,我有一種要拯救、去理解的渴望,但首先是拯救。電話里,安妮·M對我說,人們無法直接把感受記錄下來,需要某種迂回。我不知道。
恨與愛。我未能告訴她我曾經(jīng)墮胎。但這已不再重要。
4月13日星期日
天一直很冷。昨天,還下了雪。醒來后,還是同樣的念頭。最初的幾天,我只是哭,不能自已?,F(xiàn)在,淚水會猛然間襲來,只因某個細節(jié)或者看到某個物件。
今天是周日。這是我第一次周日下午兩三點鐘沒有去醫(yī)院。
我在鎮(zhèn)里買了連翹花。
外部給我?guī)淼耐纯喽噙^內(nèi)心。就像我在外部找尋她,外部即世界。曾經(jīng),她就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
一九八五年的九月,在她準備去塞爾吉住到我家之前,我們曾一起在她的房間里收拾整理東西。
無法重讀以前的記述。
也不能再“真實地”寫她。
我嘗試讓自己回想最后一次去看她時所做的一切,好像我在拯救著什么。
4月14日星期一
早上,我覺得她依然活著。在面包店看到蛋糕時,“我再也不需要買蛋糕了”,因為“我再也不用去醫(yī)院了”。
想起了那首《白色玫瑰》,我小時候第一次聽時哭了。如今,我又哭了,因為同一首歌。
4月16日星期三
在辦公室,獨自一人時,我就又感到不堪重負。我只能談起她,寫其他任何東西都是不可能的。
第一次寫下“媽媽死了”這句話時,我感到憤怒。我絕不會在一本虛構(gòu)小說里寫下這些詞語。
4月20日星期日
看著她的那些照片,五十歲時的她,棕紅的頭發(fā),一種她依然活著的感覺在蔓延。還有一張黑白相片,但我看著像是彩色的,照片中還有陽光。
在凌晨三點和四點之間,我想把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活著時的樣子寫下來。那就是兩個星期前的事。
原載《世界文學》2023年第2期
原刊責編? 趙丹霞
安妮·埃爾諾1940年生于法國,成長于工薪家庭。1967年成為中學教師,1974年出版首部小說《空衣櫥》。2009年獲得“杜拉斯文學大獎”,2021年獲得英國皇家文學學會國際作家終身榮譽獎,202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有《位置》《一個女人》《羞恥》《悠悠歲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