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芝

八月呀秋風(fēng)啊冷颼颼哇，王二姐坐北樓哇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伴著一只鳳《王二姐思夫》的九腔十八調(diào)，云里龍的胡琴拉得抑揚(yáng)頓挫。

此時，一只鳳的男人倉子正在西河灘上，拼盡力氣刨著冰凍的黑土。

云里龍和一只鳳本是青梅竹馬。當(dāng)年他十幾歲時獨(dú)自出去闖蕩，學(xué)會了二人轉(zhuǎn)，混來了“云里龍”的綽號。

一只鳳受云里龍熏染，不但唱起了二人轉(zhuǎn)，還和云里龍搭成了一副架。她人長得水靈，插在頭上的一只鳳簪更是奪人眼目，人們送她個雅號“一只鳳”。

一只鳳和云里龍?jiān)诩腋浇莩鰰r，父母有空也去看。他們聽一只鳳《回杯記》里王二姐思夫那段百聽不厭，聽云里龍嬉笑怒罵的“說口”也經(jīng)常笑聲不斷，但看到他的眼睛盯著閨女眉來眼去，父親氣不打一處來，罵道，娘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做夢吧！

有時，唱戲歸來的一只鳳和云里龍躲在柴草垛下說悄悄話。想起《回杯記》中王蘭英用祖?zhèn)鞯挠癖餍盼?，一只鳳偷偷把母親陪嫁的青花杯送給了云里龍。

唱戲歸唱戲，父母堅(jiān)決不同意閨女和云里龍?zhí)帉ο?，認(rèn)為唱戲的男人太活泛，靠不住，還是村里的倉子人老實(shí)可靠。

那天，云里龍和一只鳳去后溝村演出，被一只鳳的父母堵在路上羞辱了一頓，得知自己買的糕點(diǎn)禮品和花布被扔進(jìn)了豬圈，他很羞惱。

戲臺上，“咚咚咚”三通鼓響后，輪到他和一只鳳上場了。叫好聲里，云里龍開始翻跟頭?？辗?、側(cè)翻、倒翻……心神不寧的他重重地摔到了臺子下面的石頭上沒能再站起來。

我連個男人都不是了，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云里龍狠心地對一只鳳說。他本想去尋死，怕一只鳳受不了，選擇了茍延殘喘地活著。

一只鳳尋死不成，被迫嫁給了老實(shí)巴交的倉子，再沒了登臺唱戲的心思。本想著日子會這樣一直安安靜靜地過下去，可倉子的心里卻越來越不踏實(shí)。

當(dāng)悠揚(yáng)的琴聲飄蕩在空氣里時，一只鳳會情不自禁地?cái)[弄著那塊紅色絨布做成的八角手絹，一個人時偷偷地唱：王二姐在北樓哇眼淚汪汪啊，叫一聲二哥哥呀咋還不還鄉(xiāng)啊哎哎咳呀……

呸……倉子氣哼哼地關(guān)緊了門窗。他自知配不上一只鳳，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干活。

時間如風(fēng)霜，染白了曾經(jīng)的青絲秀發(fā)和夢想。身體病弱的一只鳳總是胃疼。去縣上的醫(yī)院瞧病回來，倉子就更加疼惜她了?？上眿D并不買賬，自討沒趣的倉子想到了云里龍。

云里龍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瘦削的臉上刻有皺紋。倉子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挺可憐的。

你……大哥，常去我家坐坐吧！倉子懇求道，你看，她這……云里龍接過診斷書，頭深深地垂了下去，好半天才沉重地說，我去！

云里龍折騰了半宿未眠，流著眼淚，用清水和軟布把青花杯擦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對著窗臺上的半塊鏡子刮了胡子，還用木梳蘸水把頭發(fā)梳順溜了。

當(dāng)倉子第一次把云里龍攙扶進(jìn)家門時，緊張得渾身直冒汗。一只鳳先是一愣，緊接著沖自己的男人怒吼，你個王八樣，找人家來干啥？來嘲笑我這副鬼樣子嗎？

我……沒什么事，我就回去了。云里龍的話音剛落，走出去的卻是倉子。他不是去西河灘刨凍土，就是找地方去刨樹根，他已經(jīng)掄壞了好幾把尖鎬。

一只鳳和云里龍默默執(zhí)手，淚眼相對，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戲臺上。

小屋里，手絹紛飛，彩扇翻轉(zhuǎn)，久違的二人轉(zhuǎn)小調(diào)飛出了小院。鄰居們明里暗里嘀嘀咕咕，倉子就當(dāng)沒聽見。

一只鳳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冬至那天，飄起了雪花。一只鳳比往日精神了很多，主動讓倉子把云里龍請來，并讓丈夫也坐下來聽?wèi)颉?/p>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一去六年沒回頭。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飯，兩天喝不下一碗粥。半碗飯一碗粥，瘦得二姐皮包骨頭……

雪越下越大，云里龍的胡琴聲越來越悠揚(yáng)，一只鳳手中的扇子和手絹慢慢滑落下來……看著兩個愛過自己的男人，她含笑合上了眼睛。

一只鳳在家里停了三天，云里龍的胡琴也拉了三天。

夜深了，人們相繼散去。云里龍悄悄從懷里摸出那個青花杯，用衣襟擦了又擦，斟滿酒顫巍巍放在了一只鳳嶄新的“紅房子”里。月亮升起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悠悠回蕩：王二姐在北樓哇眼淚汪汪啊，叫一聲二哥哥呀咋還不還鄉(xiāng)啊哎哎咳呀……

一只鳳下葬時，云里龍也去了。他拉了一曲《梁祝》，把所有人的眼淚都引了出來。悲悲切切的曲調(diào)讓風(fēng)停下腳步，讓鳥兒停住了翅膀。他一直拉到最后一抔土蓋住了一只鳳的墳?zāi)?。他好像用完了一生的力氣，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胡琴和腳下的泥土。他倒在地上，也隨著一只鳳走了。

選自《海燕》

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