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翔
近三十年來,所謂 “4E” (embodied-embedded-extended-enactive,即具身—嵌入—延展—生成)認知在認知科學中越發(fā)引人矚目。 “4E” 認知的基本直覺是:認知主體的身體與外在世界的互動是理解心靈和認知的重要因素,而傳統(tǒng)心靈哲學只專注于心靈與其所隨附的大腦之間的關系,忽視了這些因素,從而造成了認知科學研究中一系列困難。對于身體與外在世界如何與心靈和認知發(fā)生關系,共有上述基本直覺的 “4E” 在具體理解時所關注的焦點有所不同。具身認知強調身體(而不僅是大腦)對心靈和認知的塑形(shaping)或底定(grounding);嵌入認知強調心靈和認知如何在與自然和社會處境(situation)、環(huán)境(environment)或與境(context)的主動和分布式(distributed)互動中獲取其智能(intellectual)特征并引發(fā)智能行為;延展認知堅持本體論意義上的心靈和認知狀態(tài)可以延展到大腦之外的身體和與主體互動的環(huán)境中①對具身認知、嵌入認知和延展認知基本特征的簡潔介紹,參見Philip Robbins & Murat Aydede, “A Short Primer on Situated Cognition” , in Philip Robbins (ed.),The Cambridge Handbook of Situated Cogn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3—10。;生成認知則認為生命體在嵌入環(huán)境的過程中的具身行為是理解心靈的基礎,即使是人類復雜而精致的抽象思維也難以完全脫離此基礎。更具體地說,生成認知堅持如下兩個論題:(1)具身論題(the Embodiment Thesis):心靈和認知是大腦—身體—環(huán)境之間在環(huán)狀(looping)而非線性的互動過程中生成的;(2)發(fā)展—說明論題(the Developmental-Explanatory Thesis):作為心靈構成部分的大腦—身體—環(huán)境之間的互動底定于之前的互動歷史。②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Radicalizing Enactivism: Basic Minds without Content, Cambridge, London: The MIT Press, 2013, p. 5.(下引該書簡寫作 “Radicalizing Enactivism” )需要注意的是,具身認知、嵌入認知和延展認知認同這兩個論題,它們與生成認知的區(qū)別在于對這兩個問題中所涉及的基本概念的理解方式和強調程度有所差異。對生成認知的更為細致的刻畫參見Shaun Gallagher,Enactivist Interventions: Rethinking the Mi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7。
其中,具身論題所強調的非線性互動意味著心靈不是大腦—身體—環(huán)境之間互動結果的線性疊加,而可以從不同種類的互動過程中涌現(xiàn)(emerge)出來。發(fā)展—說明論題也有兩個重要的意涵:首先,心靈的構成部分的標準不由任何先驗原則來決定,而是決定于大腦—身體—環(huán)境的互動過程及其歷史;其次,在起源的意義上,各類心靈狀態(tài)(如感覺、知覺、記憶、想象、情緒等)是生命體在與環(huán)境互動的歷史過程中演化和發(fā)展而來的,盡管在說明層面上,特定的心靈狀態(tài)常常被當作給定的說明項而被用來說明特定的智能行 為。
本文關注的是由胡托(Daniel D. Hutto)和麥因(Erik Myin)在2013 年出版的《激進化生成主義》和2017 年出版的《演化生成主義》兩書中所提倡的激進生成認知(Radical Enactive Cognition,以下簡稱REC)。③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 Radicalizing Enactivism; 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Evolving Enactivism: Basic Minds Meets Content, Cambridge, London: The MIT Press, 2017.(下引該書簡寫作 “Evolving Enactivism” )胡托和麥因認為許多 “4E” 認知——包括生成認知的其他進路,由于不愿或不能徹底放棄表征主義的認知觀,從而最終無法成功地為 “4E” 認知辯護。④生成認知其他進路包括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等學者堅持的以有機體的自組織和自創(chuàng)生(autopoiesis)能力為出發(fā)點的自創(chuàng)生生成認知(Autopoietic Enactive Cognition)、以諾埃(Alva No?)等學者堅持的以感覺運動的偶然性為出發(fā)點的感覺運動生成認知(Sensorimotor Enactive Cognition)等,關于這些進路的基本特征參見Richard Menary (ed.), Radical Enactivism: Intentionality, Phenomenology and Narrative,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06, pp. 2—4。因此,REC 堅持如下核心論 點:
(BM)心靈和認知的基本狀態(tài)和功能可被稱為 “基礎心靈” (Basic Mind)?;A心靈是對時空中各類環(huán)境信息(刺激)的動態(tài)回應過程中生成的,它無需操縱表征內容。依賴表征內容的心靈和認知狀態(tài)底定于基礎心靈。①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Radicalizing Enactivism, p. 11; Evolving Enactivism, pp. 9—10.
(BM)的根本想法是基礎心靈無需操縱表征內容。在這里, “內容” (content)是個關鍵概念。在分析哲學中,表征內容意味著認知者所表征的對象或事物是如此這般的,盡管該對象或事物完全可以不如此這般(Cognizers represent things as being thus and so—where, for all that, things need not be that way)。②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 Evolving Enactivism, p. 10.不難看出,這是一個語義概念。一個內容需要滿足三個語義條件:(1)準確性(accuracy),即可以是準確的(accurate)或不準確的(inaccurate);(2)為真性(veridicality),即可以為真(true)或可以為偽(false);(3)具有真值條件。因此,當我們說一個心靈或認知狀態(tài),例如知覺經驗,操縱表征內容p 時,我們的意思是說p 滿足準確性、為真性并擁有真值條 件。
REC 可以被理解為建立在具身論題、發(fā)展—說明論題再加上(BM)之上的生成進路,它堅持基礎心靈無需操縱內在語義內容而只需與環(huán)境中的經驗對象通過動態(tài)的和具身的互動,就可以引發(fā)經驗主體的智能行為,如抓住飄落下的樹葉、在陌生地域中找路、捕捉并跟隨他人的眼神、看到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等,而且基礎心靈構成了心靈與認知的最為基本的部分。③胡托和麥因以如下方式區(qū)分了 “基礎心靈” 與 “基礎認知” 這兩個概念:基礎認知具有意向性方向而無現(xiàn)象性特征——基礎心靈比基礎認知更廣些,同時包括意向性方向和現(xiàn)象性特征,參見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Radicalizing Enactivism, pp. ix—x。作為一種生成認知,REC 之所以是激進的,正是因為基礎心靈無需預設并操縱處理信息內容的內在表征模型,這就使得認知主義的認知和心靈觀難以說明基礎心靈。認知主義堅持認知應該被理解為對表征內容的計算與操縱,因而預設了對認知的表征主義和計算主義的立場。不難看出,REC 的激進性也在于它形成了對認知主義的表征主義和計算主義預設的質疑。由于認知主義主導西方哲學自笛卡爾、霍布斯、洛克開始直到20 世紀功能主義的認知和心靈觀,承認基礎心靈的存在對西方心靈哲學來說也是革命性的。④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Radicalizing Enactivism, p. xviii; Evolving Enactivism, pp. 3—5.胡托對REC 的革命性是相當自信的。他在另一篇文章中特別指出: “概念性革命肯定是非常少見的。然而,跟隨REC 的道路看起來是真正革命性的,因為這樣做會推動‘新體系替換整個舊概念和舊規(guī)則’?!雹貲aniel D. Hutto, “REC: Revolution Effected by Clarification” , Topoi, Vol. 36, 2017, p. 389.然而,學界對于REC 的革命性有不少質疑。后面三節(jié)簡要地討論三種質疑的策略。第四節(jié)后半部分引入一種新的革命性標準,并論證該標準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REC 的革命 性。
對于REC 的革命性的一種質疑針對它的反表征主義立場。為了能夠清晰地表述這個質疑,我們不妨先看一下夏皮羅(Lawrence Shapiro)在他頗具影響力的《具身認知》一書中所區(qū)分的三種具身認知立場:概念性(conceptualization)、替換性(replacement)和構成性(constitution)。其中概念性立場堅持具身因素影響人們的概念形成;替換性立場堅持具身認知替換表征主義的認知觀;構成性立場堅持具身因素是認知的構成性因素。②Lawrence Shapiro, Embodied Cognition, 2nd Edi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9, pp. 4—5.從這個區(qū)分的視角出發(fā),我們可以以如下方式質疑REC 的革命 性:
(1) REC 及其革命性被看成是一種替換性立 場。
(2) 替換性立場難以解決認知過程中的 “表征饑渴” 問 題。
結論:REC 及其革命性無法成立。③Ibid., p. 194,在這里,夏皮羅直接針對的是 “4E” 認知中的反表征主義立場,REC 只是隱含地包括在反表征主義立場中。夏皮羅在給胡托和麥因的《激進生成主義》書評中對REC 的批評十分明晰地表達了這個質疑,參見Lawrence Shapiro, “Review on D. Hutto and Erik Myin’s Radicalizing Enactivism: Basic Minds without Content” ,Mind, 2014, Vol. 23, No. 489, pp. 213—220。
我們先看前提(2),其中關鍵性概念是 “表征饑渴” (representation-hungry)。 “表征饑渴” 是指一些不使用表征就難以應對的對象,例如,涉及不在場的(如 “昨天早飯吃的那種面包” )、不存在的(如 “入侵地球的火星人” )或反事實的事態(tài)的問題(如 “如果北洋艦隊在甲午海戰(zhàn)中沒有戰(zhàn)敗的話……” ),或涉及認知主體需要選擇性地作出反應的復雜或難以控制的狀態(tài)(如 “危險的” “勇敢的” 等)。④Andy Clark & Josefa Toribio, “Doing without Representing?” ,Synthese, 1994, Vol. 101, No. 3, pp. 401—431.前提(2)要強調的是,當人們思考這些對象的時候,很難不去操縱相關的表征內容。因此,堅持反表征主義的替代性立場即使能夠說明認知主體與環(huán)境之間的一些簡單的互動,卻難以說明涉及表征饑渴問題的心靈和認知狀 態(tài)。
前提(1)初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問題。由于胡托和麥因明確地宣稱REC 的革命性在于它的反表征主義的立場,REC 便很自然地被看成為 “4E” 認知中一個反表征主義的版本。 “4E” 認知中最為著名的反表征主義立場包括布魯克斯(Rodney Brooks)的非表征智能機器人研究和切梅羅(Anthony Chemero)的激進具身認知(Radical Embodied Cognition)理論。在表征主義人工智能的主導下,傳統(tǒng)機器人設計的基本模式是將知覺信息編碼輸入中央控制器,在其中通過內在表征模型的計算來決定下一步行動決策,最后形成輸出指令引發(fā)機器人的智能行動。布魯克斯認為表征主義機器人難以有效地實現(xiàn)許多智能行為,堅持更有效的方式是放棄機器人的內在表征模型,讓機器人對不同的感覺刺激直接作出合適的行動(如躲避、探索、記錄方位等),最終形成整體性的智能行動。①Rodney Brooks, “Intelligence without Representati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1991, Vol. 47, pp. 139—159.切梅羅的激進具身認知則堅持認知是主體的某種內在系統(tǒng)與特定環(huán)境系統(tǒng)之間耦合(coupling)或持續(xù)動態(tài)互動的結果,而兩種系統(tǒng)之間的耦合可以使用數(shù)學描述或動態(tài)系統(tǒng)理論來理解,不必通過表征。②Anthony Chemero,Radical Embodied Cognitive Science, Cambridge, London: The MIT Press, 2009, Ch. 4.胡托和麥因也明確表示了布魯克斯和切梅羅的研究支持了REC。③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Radicalizing Enactivism, pp. 41—44.按照夏皮羅的理解,REC 毫無疑問地堅持了替代性立場,因為胡托和麥因 “希望否定心靈擁有任何內容。他們否認了看起來難以否認的東西,即心靈狀態(tài)(例如我相信麥迪遜市坐落在一個地峽之上)甚至知覺狀態(tài)(例如我看到蒙多塔湖上的帆船)表征了 事物”④Lawrence Shapiro, “Review on D. Hutto & Erik Myin’s Radicalizing Enactivism: Basic Minds without Content” , p. 214.。
然而,如果仔細考察REC,就會發(fā)現(xiàn)前提(1)其實有問題。胡托和麥因在他們第二部書中區(qū)分了REC 與RREC(Really Radical Enactive Cognition),即 “真正激進的生成認知” 。RREC 堅持 “心靈不擁有內容” (Minds lack content),而REC 則僅堅持 “基礎心靈不擁有內容” (Basic minds lack content)。⑤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Radicalizing Enactivism, p. xviii; Evolving Enactivism, p. 14, p. 159;另 參 見Erik Myin & Daniel D. Hutto, “REC: Just Radical Enough” ,Studies in Logic, Grammar and Rhetoric, 2015, Vol. 41, No. 1, pp. 61—71。布魯克斯和切梅羅的動態(tài)系統(tǒng)理論可以被歸類于RREC,因而符合前提(1)的判斷,而REC則不可如此歸類。⑥⑥ 布魯克斯的機器人所反對的中央處理器中的內在表征模型并不意味著徹底的反表征主義,因為機器人通過與環(huán)境互動而獲取環(huán)境中各種對象的位置信息,以及由此信息為出發(fā)點來計劃下一步動作,都需要某種意義上的表征。切梅羅也不否認涉及概念和語言的心靈狀態(tài)可以操縱表征,盡管仍然可以被動態(tài)系統(tǒng)描述。然而,布魯克斯和切梅羅已被多數(shù)表征主義者當作反表征主義的典型,如Andy Clark & Josefa Toribio, “ Doing without Representing?” ,Synthese, 1994, Vol. 101,No. 3, pp. 401—431;William M. Ramsey,Representation Reconsider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更為標準的RREC 典型參見Matthew I. Harvey, “ Content in Languaging: Why Radical Enactivism Is Incompatible with Representational Theories of Language” ,Language Sciences, 2015, Vol. 48, pp. 90—129;J. C. van den Herik,Why Radical Enactivism Is not Radical Enough: A Case for Really Radical Enactivism,unpublished master’s thesis, Faculty of Philosophy, University of Rotterdam, 2014。胡托和麥因明確表示他們不愿發(fā)展RREC,并承認與語言相關的認知活動一定會操縱表征內容。關于擁有表征內容的心靈和認知狀態(tài)是如何從基礎心靈中源起,REC給出如下說明:一些高級動物通過團體或群體性地(communal and collective)操縱符號性資源(如叫喊、手勢、面部表情、工具等),逐漸將共享的語義內容賦予這些資源中。通過這種被稱為 “社會文化腳手架” (sociocultural scaffolding)的學習和實踐活動,人類祖先最終獲得使用表征內容來表達和交流經驗的能力,極大地提高了與環(huán)境和社會互動的效率。①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Radicalizing Enactivism, p. 153; Evolving Enactivism, p. 90, p. 123, pp. 191—193;另參見Daniel D. Hutto & Glenda Satne, “The Natural Origins of Content” ,Philosophia, Vol. 43, No. 3, 2015, pp. 521—536。在這里, “腳手架” (scaffolding)一詞是指,通過提供足夠的資源,使得學生可以從已有的概念和能力中通過類比獲取新概念和新能力的學習活動。REC 并不認同心靈不擁有內容,而是堅持有表征內容的心靈狀態(tài)依賴或底定于不操縱表征內容的基礎心靈。REC 反表征主義并不是一種替換性立場,而是反對將基礎心靈對外界刺激信息的因果反應理解為對表征內容操縱的 “智能主義” (intellectualism)態(tài)度。因此, “表征饑渴” 問題如果對 “4E” 認知中的一些反表征主義立場構成威脅,但并不會對REC 構成威脅。這意味著REC的革命性不在于它堅持替換性立場,它的激進性也不在于徹底否認表征內容對認知的相關性。換言之,對REC 的 “表征饑渴” 質疑不具有說服力。②在葉浩文、楊文登《激進生成論及其反表征主義革命》 (載《心理學新探》2018 年第1 期,第3—8 頁)一文中,兩位作者也采用了 “表征饑渴” 來質疑REC。
對REC 的革命性又一個質疑來自維勒(Michael Wheeler)。他提出如下質疑論 據(jù):
(1) “4E” 認知想要對傳統(tǒng)認知觀產生革命性的顛覆,需要滿足兩個條件:第一,證成外在主義;第二,證成反表征主義。
(2) “4E” 認知中的延展功能主義即使可以證成外在主義,也無法證成反表征主義。
(3) “4E” 認知中的REC 即使可以證成反表征主義,也無法整成外在主義。
結論: “4E” 認知(包括REC)無法革命性地顛覆傳統(tǒng)認知觀。③Michael Wheeler, “The Revolution Will Not Be Optimised: Radical Enactivism, Extended Functionalism And the Extensive Mind” , Topoi, Vol. 36, No. 3, 2017, pp. 457—472.
我們先看前提(1)涉及的幾個概念。在維勒看來,傳統(tǒng)認知觀中有兩個基本的立場預設:一是內在主義,即堅持認知狀態(tài)和認知過程的載體內在于顱內;二是表征主義,即堅持智能思想與智能行動可以用建構和操縱表征內容來說明。 “4E” 認知的革命性在于推翻這兩個預設并證成相反的立場:一是外在主義,即堅持認知狀態(tài)和認知過程的載體分布于大腦、身體與世界;二是反表征主義,即堅持智能思想和智能行為的最基本方式無需建構和操縱有內容的表 征。
前提(2)針對 “4E” 認知中的一個特定的進路,即一些學者包括克拉克(Andy Clark)和維勒自己所堅持的延展功能主義。認知科學中的功能主義認為,當一個狀態(tài)或過程具有產生心理現(xiàn)象的功能,即能夠因果地干涉系統(tǒng)輸入與系統(tǒng)輸出或系統(tǒng)狀態(tài)和過程時,該狀態(tài)或過程是認知的。功能內在主義堅持神經系統(tǒng)具有此認知功能,而功能外在主義堅持身體與世界也可具有此功能。延展功能主義是目前最為流行功能外在主義,它要強調的是心靈或認知的構成部分可以延展到具有引發(fā)認知功能的身體和世界上。前提(2)中以 “即使” (even if)引導的讓步條件句中的前、后項值得特別注意。前項以延展功能主義可以成功地反對并替代功能內在主義為判斷后項的條件。到目前為止,盡管延展功能主義頗為成功地提出了融貫的外在主義立場,卻還未成功地說服功能內在主義。內在主義者可以堅持心靈的標志是內在的,也可以求助于原初的或非派生概念,把依賴外在載體的表征內容看作派生的。①關于延展功能主義與功能內在主義爭論的階段性發(fā)展的清晰且十分簡潔的介紹,參見Michael D. Kirchhoff & Julian Kiverstein,Extended Consciousness and Predictive Processing: A Third-Wave View,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9, Ch. 1。“即使” 條件句的后項強調,即使延展功能主義成功地替代功能外在主義,它仍然是一種表征主義立場。這是因為延展功能主義以表征內容的載體的外在性特征作為其理論成立的論證資源,因而預設了心靈和認知的基本特征是對表征內容的操 縱。
前提(3)針對的是REC,其中 “即使” 條件句的前件同樣以REC 的反表征主義的成立為判斷后項的條件,而后項則強調REC 難以避免落入內在主義。這是因為REC 并不關注認知的基本存在形式是否能夠延展到顱外這個本體論問題。與延展認知不同,REC 所關心的是心靈或認知的廣博性(extensive)特征,即一個心靈或認知狀態(tài)在哪種程度上受到大腦、身體與世界之間互動關系的影響。這個具有廣博性的心靈或認知狀態(tài)仍然可以是在顱內的,盡管它是與外在因素互動后生成 的。
對于維勒的論據(jù),REC 的辯護者可以采用不同的回應策略。例如,一些學者質疑前提(3),認為REC 與自創(chuàng)生生成認知結合后可以同時證成反表征主義和外在主義。①Mario Villalobos & David Silverman, “Extended Functionalism, Radical Enactivism, And the Autopoietic Theory of Cognition: Prospects for a Full Revolution in Cognitive Science” ,Phenomenology and the Cognitive Sciences, 2018, Vol. 17, pp. 719—739.本文將采用另一種方式。下一節(jié)的討論意味著對前提(1)的質疑,即我們不必把同時證成外在主義和反表征主義作為REC 擁有革命性的標準或條件,因為我們完全可以采用其他標準來理解REC 的革命 性。
維勒的革命性標準并不是理解革命性的唯一標準。加特內爾(Klaus G?rtner)和克勞斯(Robert W. Clowes)就使用了與之不同的革命性標準來質疑REC 的革命性。②Klaus G?rtner & Robert W. Clowes, “Enactivism, Radical Enactivism and Predictive Processing: What is Radical in Cognitive Science?” ,Kairos. Journal of Philosophy & Science, 2017, Vol. 18, pp. 54—83.他們認為REC 既沒有給出新的認知機制,也沒有提出其他生成進路未提出的新概念和新方法,因而難以引發(fā)革命性后果。新機制、新概念和新方法是薩伽德(Paul Thagard)提出的科學革命所具備的基本特征,兩位學者將這些特征當作判別REC 革命性的新標準。③Paul Thagard, Conceptual Revolution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在兩位學者看來,REC 給出的基礎心靈論題(BM)并不意味著一個新的認知機制,而只是將舊有的認知機制中基礎部分去表征化或去內容化。 “4E” 認知中更為清晰地提出新的認知機制樣本是預測加工(Predictive Processing)進路中的各種模型。盡管REC 試圖將預測加工激進化,但可以作為革命性特征的新機制的提出與辯護并不來自REC。而(BM)中的基礎心靈的概念也不意味著新概念和新方法,它只是對 “4E” 認知和生成進路中的具身論題與發(fā)展—說明論題中已提出的概念和直覺的激進化,其中更為激進的反表征主義即RREC 也已經被提出。REC 的激進化策略之所以難以達成其革命性的抱負的另一個原因是,當代認知科學對心靈和大腦的研究日益多元化和異質化,統(tǒng)一的方法或理論難以應用于所有的研究進路。④Klaus G?rtner & Robert W. Clowes, “Enactivism, Radical Enactivism and Predictive Processing: What is Radical in Cognitive Science?” , p. 74.
筆者同意對已有概念的激進化無法構成一個理論的革命性的判斷,但并不同意REC 因此就不具有革命性的結論。因篇幅原因,在此我們無法深入探討加特內爾和克勞斯的論據(jù),之所以提到他們的論據(jù),是為了展示革命性的標準可以是多樣的,因而我們不必以維勒所提出的標準來理解REC 的革命性。換言之,我們不必接受維勒論據(jù)中的前提(1)。
下面筆者要提出一個有助于理解REC 的革命性的新標準,即一個理論是革命的當它能夠對之前各種理論中基本直覺給出合適的批判或合適的理論判析。這里我們首先需要區(qū)分 “批判” (critique)一詞的兩種含義。 “批判” 在一般性的日常用法中意味者 “指出錯誤并給出反對或否定性意見” ,但在哲學中卻有不同的含義。該詞的希臘文詞源是 “κριτικ? (kritikē)” ,指判斷事物價值的能力??档率褂么嗽~來與獨斷性判斷相對,指運用人們的認知能力,對一個概念、理論、學科或研究進路的條件、后果、范圍和有效性的系統(tǒng)探究。按照牟宗三的表述, “批判的本意應是論衡、衡量、抉擇與料簡的意思”①牟宗三:《中西哲學之會通十四講》,載《牟宗三先生全集》第30 卷,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2002 年版,第44 頁。。在本節(jié)中,我們將在這種哲學而非日常的意義上使用 “批判” 一詞,并論證REC 的革命性在很大程度上可被理解為擁有這種意義上的批判性功能。我們至少可以有三種理由來堅持REC 的批判性功 能。
第一個理由是,REC 的批判性功能展現(xiàn)在它能夠將之前相互沖突的各種立場中的基本直覺合理地安置在各自合適的位置中。一個革命性理論能安置之前相互沖突的直覺的經典的例子是康德的 “哥白尼式的革命” 。康德堅持我們是通過理性能力所賦予的先天概念來感知對象的,這種看法轉變了經驗主義知識論所堅持的以對象的特征來感知對象的認知方式。這個轉變并不是對經驗主義的否定,或用理性主義替代經驗主義,而是將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各自安置或料簡于其合適的知識論位置上。一方面,感覺只有在先天理性能力的幫助下才能形成作為知識來源之一的經驗;另一方面,作為知識的另一個來源的理性不能濫用經驗范圍內的知性原理,否則將難以避免產生各類先驗幻相。之所以說康德式的批判——其對之前各種哲學直覺的料簡——是革命性的,正是因為它通過清理對哲學直覺而言不合適的安置所造成的哲學困惑,如懷疑論和各種先驗幻相等,指出了知識論乃至整個哲學的新方 向。
與康德哲學的批判性特征類似,REC 同樣安置了兩種看似相互沖突的直覺。一方面是表征主義直覺,它強調了人類擁有使用語言和概念來對應世界的認知能力。REC 對操縱表征內容的心靈和認知狀態(tài)的保留,是對這部分認知能力的認可,并要求用自然主義的方式來說明這部分認知能力的起源與機制。(BM)同時提醒我們要認識到這部分認知底定于基礎心靈,否則會落入智能主義陷阱。另一方面,REC 也安置了生成主義的直覺,即心靈和認知是大腦—身體—環(huán)境之間動態(tài)互動后生成的結果。這個直覺解釋了心靈和認知的具身性和主動性,而(BM)中對有表征內容的心靈和認知的承認,也同時防止生成認知落入過于極端的反表征主義,即RREC。正是出于REC 對之前各種哲學直覺的批判或料簡能力,使得胡托和麥因有理由對它的革命性或為認知科學指出新方向的可能性保持信 心。
一個可能的質疑來自加特內爾和克勞斯。他們認為REC 試圖為認知科學指出一個統(tǒng)一的新方向,但是,認知科學研究領域是相當異質性的,REC 所給出的新方向是否能夠運用于不同的進路,這一點令人懷疑。①Klaus G?rtner & Robert W. Clowes, “Enactivism, Radical Enactivism and Predictive Processing: What is Radical in Cognitive Science?” , p. 78.筆者認同認知科學研究的異質性,這是因為在認知科學中存在著不同的研究進路,如腦神經科學、計算主義、演化心理學、發(fā)展心理學、表觀遺傳學、實驗心理學、常人心理學、社會心理學等。這些進路的本體論和方法論預設都有所不同,甚至相互沖突,但從不同的理論出發(fā)點入手,揭示了心靈和認知的不同特征。REC 的新方向當然不是要給不同進路一個統(tǒng)一的、還原論的甚至是消去主義的理論框架,而是利用其批判性特征揭示各種進路的適用范圍并提醒其局限。例如,REC 在承認腦神經科學對心靈和認知的物理、化學和生物功能的說明力外,提醒了腦神經研究在說明操縱表征內容的非基礎心靈時需要與其他進路合作來解釋其中的社會文化維度;REC 也提醒了計算主義進路在處理基礎心靈時所使用的表征主義概念其實是一種隱喻性的使用等。換言之,REC 所給出的新方向并不為認知科學所有進路提供統(tǒng)一的理論框架,而是在整合不同進路和堅持多元主義立場之間建立可行的概念聯(lián) 系。
第二個支持以REC 的批判性功能來理解其革命性的理由是:REC 給出了更為融貫、廣泛和連續(xù)的自然主義說明。目前對于心靈和認知中天生能力的自然主義說明主要依賴物理學和生物學資源,而只在說明后天習得能力時才使用社會性說明資源。這種偏重于物理和生物性說明的自然主義進路其實會造成說明的狹隘和不融貫。表征主義堅持認知是對來自外在世界的感覺刺激所攜帶的信息的編碼與操作,因此,對表征內容自然主義的說明一般預設了內容與載體(如神經元的物理化學反應)之間的協(xié)變(covariance)的關系,并試圖從這種協(xié)變關系中找到對表征內容產生過程的自然主義說明。然而,胡托和麥因以及其他一些學者揭示了這種協(xié)變關系無法保證表征內容的正確性、為真性和真值條件,換言之,協(xié)變關系難以成功地說明表征內容中語義和規(guī)范性特征的起源。這就是所謂的 “內容的難問題”②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Evolving Enactivism, pp. 41—53.。夏皮羅從胡托和麥因對內容難問題的討論中得出該問題意味著對內容的自然化無法達成的結論。③Lawrence Shapiro, “Review on D. Hutto and Erik Myin’s Radicalizing Enactivism: Basic Minds without Content” , p. 216.然而,這個結論并不準確。更為準確的判斷應該是,內容的難問題意味著,只使用物理和生物資源對因果協(xié)變的說明無法充分地理解表征內容語義和規(guī)范性維度的產生。極端的反表征主義的RREC 則通過取消表征內容從而取消內容的難問題的方式,來獲取更為融貫的自然主義說明,它同樣偏重用物理和生物性資源來說明認知與環(huán)境耦合互動。然而,這種看似更為融貫的自然主義會遇到我們在第二節(jié)提到的 “表征饑渴” 的問題。相比之下,REC 的自然主義更為豐富。一方面,對基礎心靈的說明自然會依賴物理學和生物學資源;另一方面,對非基礎心靈中表征內容如何從認知主體所參與的符號性游戲或實踐中產生的過程,則不可避免地使用社會性資源(即第二節(jié)提到的 “社會文化腳手架” )來說明。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REC 的自然主義更為融貫、廣泛和連續(xù),而這正是它在合理地安置了各種哲學直覺之后才達成 的。
第三個支持REC 的批判性功能所帶來的革命性的理由是:它能夠帶來深刻的哲學后果。我們在第一節(jié)曾看到, “4E” 認知特別是生成認知的具身論題和發(fā)展—說明論題堅持心靈和認知是大腦—身體—環(huán)境互動的結果,這一思想已帶來一系列哲學后果:例如,建立在感覺運動(sensorimotor)或預測編碼(predictive proceeding)之上的主動知覺觀①例如Ezequiel A. Di Paolo, Thomas Buhrmann, Xabier E. Barandiaran,Sensorimotor Life: An Enactive Proposal,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Andy Clark, Surfing Uncertainty: Prediction, Action, and the Embodied Mi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實用而非表征優(yōu)先的認知觀②例如Andreas K. Engle, Karl J. Friston, Dania Kragic (eds.),The Pragmatic Turn: Toward Action-Oriented Views in Cognitive Science, Cambridge and London: The MIT Press, 2015; Roman Madzia & Matthias Jung (eds.),Pragmatism and Embodied Cognitive Science: From Bodily Intersubjectivity to Symbolic Articulation, Berlin and Boston: De Gruyter, 2016。,整合現(xiàn)象學傳統(tǒng)的認知觀③例如Shuan Gallagher & Dan Zahavi,The Phenomenological Mind, 3nd edi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21。,等等。REC 在支持這些哲學后果的同時,以激進化的方式通過(BM)在深度和廣度上拓展了這些后果。下面我們簡單地看兩個例 子。
第一個例子是胡托和麥因直接提出來的,即REC 為實用主義語言哲學中以普萊斯(Hew Price)為代表的反表征主義和表達主義(expressivism)提供了本體論支持。表達主義的基本思想是語言的意義應該先以人們如何使用特定詞匯或語句時的社會性行為和實踐為出發(fā)點,而不應該將該詞匯或語句所表征的對象作為理論起點。普萊斯區(qū)分了兩種表征:一種是通過與環(huán)境中對象的因果協(xié)變關系追蹤對象的 “環(huán)境表征” (e-Representation),一種是在推理空間中具有真值的 “內在表征” (i-Representation)。④Hew Price,Expressivism, Pragmatism and Representation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 36.從表達主義的立場看,在人類的語言實踐中,內在表征具有優(yōu)先性。然而,內在表征中的語義層面上的真值并非來自對某些先驗原則的理性應用,而是人類祖先通過特定的社會性實踐獲取的。在胡托和麥因看來,盡管普萊斯對 “表征” 一詞的運用與REC 有所不同,但他的環(huán)境表征概念的認知基礎就是基礎心靈,內在表征概念的認知基礎是操縱表征內容的非基礎心靈,而且(BM)所堅持的操縱表征內容的心靈依賴于基礎心靈的看法,也為普萊斯對環(huán)境表征與內在表征之間的關系提供了理論支持。①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Evolving Enactivism, p. xiii, pp. 119—120.
值得注意的是,REC 對普萊斯的表達主義理論的支持不只是停留在技術層面,而是有著更為深入的哲學內涵。布蘭頓(Robert Brandom)在對普萊斯理論的評論中特別強調表達主義意味著 “主觀自然主義” (subjective naturalism)優(yōu)先于 “客觀自然主義” (objective naturalism),而布蘭頓自己的實用主義語言哲學無疑支持普萊斯的主觀自然主義優(yōu)先論。在這里,所謂 “客觀自然主義” 是指使用基礎物理和其他自然科學的詞匯來說明語言與其語義內容或表征對象之間的關系,而 “主觀自然主義” 是指通過理解語言使用的實踐活動和實踐能力來理解語言的規(guī)范性維度。②Robert Brandom, “Global Anti-Representationalism?” , in Hew Price,Expressivism, Pragmatism and Representationalis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 85—111.兩種自然主義的區(qū)分對于理解 “匹茲堡學派” 中以 “左翼塞拉斯主義” 與 “右翼塞拉斯主義” 的關系至關重要,因為前者堅持主觀自然主義而后者堅持客觀自然主義。REC 對不操縱表征內容的基礎心靈的自然主義說明依賴的是客觀自然主義資源,因此它很自然地將右翼塞拉斯主義代表米麗肯(Ruth Millikan)所倡導的目的論語義學安置在客觀自然主義的范圍內。③Daniel D. Hutto & Erik Myin,Evolving Enactivism, pp. 111—114.而REC對于非基礎心靈的說明則采用主觀自然主義立場,即引入對符號的社會性操縱實踐活動作為說明項。在這里,REC 并不是簡單地符合了匹茲堡學派的當代爭論所區(qū)劃的學術分野,而是指出了造成這個分野的根本性原因——如何理解表征內容的語義性和規(guī)范性維度的起源?如果你堅持表征內容可以被物理和生物學資源充分說明,那么,你會否認(BM)并更容易接受右翼塞拉斯主義;如果你堅持表征內容中語義和規(guī)范維度無法完全被物理和生物學資源說明,那么,你會堅持(BM)并更容易接受左翼塞拉斯主義。因此,REC 為我們深入理解匹茲堡學派中的塞拉斯主義提供了十分有用的、來自認知科學哲學的理論資 源。
另一個展示REC 的哲學后果的例子是它為科學實踐哲學提供了十分有用的理論支持。堅持實踐優(yōu)位的科學實踐哲學的一個中心概念是實踐。特納(Stephen Turner)發(fā)現(xiàn)在科學哲學和社會科學哲學的 “實踐轉向” 中存在對實踐的不同理解。盡管在一般性的意義上,實踐被理解為以隱含的方式因果地引發(fā)人們行動的共有的規(guī)范性資源,但隱含性和共有性并不容易整合在一起。一方面,如果實踐被理解為某種隱含的技能,雖然可以很好地說明隱含規(guī)范如何因果引起實踐者的行為,但難以說明實踐傳遞過程中不同個人的隱含性習慣是如何能是同一的(the sameness)。另一方面,如果實踐是某種社會性的共享對象如 “范式” “傳統(tǒng)” “共有預設” 等,雖然沒有同一性問題,但共享對象如何因果地引起個人的行為則成了問題。①Stephen P. Turner,The Social Theory of Practices: Tradition, Tacit Knowledge and Presuppositions, Cambridge:Polity Press, 1995, Ch. 3 & 4.特納認為,實踐應該被理解為有技能的實踐者的活動,其中的隱含技能在社會合作活動中習得并得以改進,而且隱含技能中的規(guī)范性無法被還原為單純的因果性或意義—規(guī)范性因素,而是成為連接兩者的橋梁。②Stephen P. Turner,Understanding the Tacit,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4, p. 128.特納以擁有技能的實踐者的概念要求我們繼續(xù)追問實踐者的習得的社會性隱含技能的認知基礎是什么。他在近期出版的一部試圖聯(lián)系認知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專著中指出,理解這個認知基礎的根本性困難在于是否要賦予隱含技能某種 “信念、意向、某種語義性質的組合等”③Stephen P. Turner,Cognitive Science and the Social: A Primer,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p. 68.。以塞爾(John Searle)的意向性理論中的背景(the background)概念為例,由于背景是被意向性行為的行動者隱含地掌握的,塞爾在說明背景時就陷入如下兩難:或者以某種智能主義或表征主義的方式把背景理解為預設和假定,但這在字面上顯然有問題,因為隱含的特征難以用表征性資源(如命題內容、邏輯關系、真值、適應方向等概念)來理解;或者以非表征主義的方式將背景理解為某種實踐或能力,但這需要我們對相應的實踐和能力的認知狀態(tài)有所把握?;A心靈論題(BM)為擁有技能的實踐者以及塞爾所關注的意向性活動的隱含背景的認知狀態(tài)提供了有用的說明資源。首先,在REC 看來,實踐者所擁有的隱含技能以及意向性活動的隱含背景,是實踐者與環(huán)境中各類對象之間動態(tài)的、具身的互動中的智能能力與行為,在運用過程中無需操縱表征內容。換言之,基礎心靈是隱含技能和意向性背景的認知狀態(tài)中的核心部分。其次,在與其他實踐者社會性互動的過程中,實踐者可以通過行為模仿來學習和傳播隱含技能,或形成共有意向性的背景。在使用符號和語言作為交流工具之后,隱含技能和共有意向性背景的某些部分或特征可以被明晰地描述或反思。這意味著對隱含技能和意向性背景的表征重構,相對于基礎心靈來說是后起的和部分的,盡管表征重構的明晰化也會反向提高實踐者對隱含技能的把握和理解。以這種方式,REC 為特納的實踐概念,以及更為一般性的科學實踐哲學所需要的實踐概念,提供了來自認知科學的理論支 持。
總之,REC 的革命性不在于它的激進反表征主義的立場,也不在于它能夠推翻或替代以內在主義和表征主義為特征的心靈和認知觀,而在于基礎心靈論題(BM)的引入為我們合理地安置各種哲學直覺提供了批判或簡別的理論平臺。這個平臺不僅可以提醒我們避免因為某些直覺的應用超越了其應在的范圍而引起的超理智主義或人類中心主義陷阱,還可以為當今一系列哲學爭論提供有用的理論支持,并形成一種更為融貫、更為深入的自然主義。因此,我們可以說REC 的革命性并不在于它對之前各種理論的否定或揚棄,而是在于它對未來理論的建設性貢獻。而這種建設性貢獻正是來自對基礎心靈的承認。對于前意識、前概念的心靈和認知狀態(tài),認知科學和心靈哲學已有大量研究,這部分研究對象也可以被看作針對REC 所說的基礎心靈。REC 多做的一點是,通過(BM)來堅持這部分心靈和認知狀態(tài)不操縱表征內容。這看似規(guī)模不大的改動,或對表征內容的更為嚴格的限制,最終引導我們以一種雖非全新卻更為嚴謹和融貫的視角來理解認知和心 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