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杰［蘇州市職業(yè)大學(xué)吳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研究中心，江蘇 蘇州 215104］

⊙林念情［蘇州科技大學(xué)，江蘇 蘇州 215009］

明朝統(tǒng)治者極推崇程朱理學(xué)，其中“存天理，滅人欲”“三綱五?！钡扔^念嚴重束縛著人們的思想，壓抑了人性的自由，扼殺了人們與生俱來的情感。隨著明代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市民階層及其知識分子渴求從古代文化中汲取自己所需的養(yǎng)分，由此促進了市民文學(xué)的繁榮。

馮夢龍出身士大夫家庭，自幼受到儒學(xué)熏陶，但因?qū)以嚥坏?，就常常出入青樓酒館，不斷接觸到下層社會的人們，這使他對民眾的日常生活和知識需求有了了解。馮夢龍思想受到多方面的影響，不但具有傳統(tǒng)儒家思想，同時深受明代心學(xué)和泰州學(xué)派思想的影響，他強調(diào)真摯的情感，反對虛偽的禮教，重視文學(xué)的教化作用，對小說、戲曲、民歌、笑話等進行搜集、整理、編輯，另辟蹊徑，創(chuàng)作了大量通俗文學(xué)，為中國文學(xué)做出了獨特的貢獻。

馮夢龍反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腐朽觀念，他在白話短篇小說“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中描寫了大量被壓迫婦女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望，抨擊了封建制度對婦女的壓迫。他在《敘山歌》中，提出“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的文學(xué)主張。在筆記文學(xué)《智囊》中，他專列《閨智》一部，認為凡是男子具有的才能女子同樣具有，甚至比那些腐儒和公卿們都高明。

馮夢龍文學(xué)作品中的女子形象都富有動人魅力，她們個性鮮明、靈動自由、愛憎分明，和循規(guī)蹈矩的傳統(tǒng)女子形象截然不同。她們不時表現(xiàn)出復(fù)雜的社會矛盾性，既在無形中遵循和實踐著封建社會的人倫常理，又勇于沖破陋習(xí)爭取自身的權(quán)利。本文解析馮夢龍筆下的女性形象，分析馮夢龍在文學(xué)作品中表達的女性觀。

一、賢哲雄略的女性形象

自古就有許多人稱贊男子才高八斗，有勇有謀，卻少有人稱贊女子的才情與智慧。馮夢龍在筆記文學(xué)《智囊》“閨智部總敘”中對“女子無才便是德”進行了辯駁，“夫才者，智而已矣，不智則懵。無才而可以為德，則天下之懵婦人毋乃皆德類也乎？” “閨智部”有兩卷，分為“賢哲卷”和“雄略卷”，馮夢龍在總敘中指出分卷的標準，“賢哲者，以別于愚也；雄略者，以別于雌也”。馮夢龍充分肯定女子的智謀，表現(xiàn)出對女子的尊重和理解。

“賢哲卷”《陶侃母》一文，講述了東晉陶侃的母親湛氏賢哲教子的故事，“陶氏貧賤”，陶侃為潯陽縣吏時，其母“每紡績貲給之，使交結(jié)勝己” 。陶侃曾經(jīng)監(jiān)管魚梁，即構(gòu)筑堤壩捕魚之事，他 “以一封鲊遺母”，其母歸還鲊，并以書責備陶侃：“爾為吏，以官物遺我，非唯不能益我，乃以增吾憂矣?！?她教導(dǎo)兒子為官要清廉，一條腌魚，雖不值錢，但只要是公家物品，就不能擅自拿回家送給她。當鄱陽范逵推舉孝廉，來到陶侃家投宿時，看到陶侃家“室如懸磬”，空無一物，陶侃母親湛氏把自己的頭發(fā)剪掉，“賣得數(shù)斛米”，屋柱“割半為薪”，床上所用草墊“以為馬草”。準備好食物招待來客，“從者俱給”，連隨從者也熱情招待。范逵感嘆“非此母不生此子”?；氐铰尻柡?，范逵大加美譽推薦陶侃，陶侃“遂通顯”，陶侃在母親的教導(dǎo)下，為官節(jié)儉，勤于政事，后積功至荊州刺史。

在“雄略卷”《李誕女》一文中，馮夢龍講述了少女李寄勇敢斬殺大蛇的故事。

李寄是東越將樂縣李誕家的小女兒，家境貧寒。時東越庸嶺常有巨蛇出沒傷人，危害已久，“土俗常懼”。官吏昏庸無能，未能想出辦法為民除害，反而聽信巫祝言語，大肆搜尋童女祭祀巨蛇。

“累年如此，前后已用九女?！庇纱宋覀兛梢钥闯?，殘害百姓的不只蛇害，還有官吏的蠢笨愚鈍。在“一歲將祀之，募索未得”的情況下，李寄“應(yīng)募欲行”，貧家幼女，想仿效“緹縈濟父母”的義舉，因為之前被送去祭祀的九女被迫前去且無一生還。父母“慈憐”，然而李寄心意已決，她無畏生死，可見其膽識過人。

李寄精心準備，懷劍將犬，來到蛇穴。面對“頭大如囷，目如二尺鏡”的巨蛇時，李寄臨危不懼，巧用妙計，先用炒熟的米麥拌蜜吸引蛇的注意，再放犬撕咬，最后奮力斬殺，整個過程干凈利落，巨蛇氣焰頓斂，巨蛇的前后反差盡顯李寄的英雄氣概。

斬蛇過后，李寄對著九女的骷髏，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在與九女的對比中展現(xiàn)出李寄的聰明才智。斬殺巨蛇之后，“寄女緩步而歸”，可見其從容自信。東越王聽聞了此事，聘李寄為后。馮夢龍高度評價李寄，將李寄斬蛇而為后和劉邦斬蛇遂稱帝并稱，肯定了李寄的聰明才智與英雄膽識。

在“閨智部”的文章中，既有李寄這樣有勇有謀的女子，也不乏勸丈夫在亂世中保持豁達志氣、退隱而明哲保身的妻子，也有一心為丈夫報仇的老婦人，還有見解獨到的舞女、料事如神的老母親，等等，這些在傳統(tǒng)男子身上所能見到的智慧，在女子身上也表現(xiàn)得毫不遜色。馮夢龍?zhí)岢觥爸菋D勝男，即不勝，亦無不及”，表達出他男女平等的觀念，這在當時的男權(quán)社會中，是難能可貴的認知，沖破了女子只能依附于男子的封建傳統(tǒng)思想。

二、追求真情的女性形象

馮夢龍編著的“三言”中塑造了一批敢于打破世俗觀念、勇敢追求幸福的女性形象。男女之間追求自由愛情，總會受到封建傳統(tǒng)禮教的阻撓，有的女性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敢于吶喊與反抗，并進行堅決的抗爭，也敢于向自己心愛的人表白自己的情意，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毒劳ㄑ浴に尴阃埡朴鳅L鶯》便是這樣的一個例子。

李鶯鶯勇敢表白張浩，道出自己的情思，沖破封建禮教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張浩私訂終身。后張浩迫于叔公壓力迎娶了其他女子，鶯鶯為保愛情，一紙訴狀告到衙門，列舉司馬相如、卓文君私奔以及賈午、韓壽拋棄傳統(tǒng)門第之見相愛的忠貞愛情，最終陳公被其言語打動，出面將李鶯鶯許配給張浩，二人白頭偕老，子孫后代也科舉高中，位列朝官。

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是大眾喜聞樂見的美滿結(jié)局，讀者為他們的幸福生活感到欣慰，也為李鶯鶯勇敢追求愛情而驕傲。試想，李鶯鶯若是一個被封建社會的陳規(guī)舊俗壓迫的女子，二人最后的結(jié)局必然悲戚。封建禮教對女子的管束太嚴厲，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李鶯鶯能夠奮起反抗，勇敢追求自己的愛情，不畏世俗的眼光，并說出私訂終身的話語，又以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在公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終贏得自己的美滿姻緣。

《醒世恒言·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一文，講述宋朝景祐年間，杭州城劉家女兒慧娘與孫家兒子孫玉郎，他們各自都有婚約在身。自小劉家的兒子劉璞就和孫家的女兒珠宜定了親，長大后，劉璞卻得了重病，劉家夫妻倆無計可施，就想早日娶孫家女兒珠宜過門沖喜。孫家得知真相，擔心女兒嫁給病人，婚姻不幸，就讓兒子玉郎男扮女裝上了花轎。玉郎替姐出嫁，新婚之夜，新郎劉璞仍在病中，劉家就讓女兒慧娘代兄長劉璞陪“嫂嫂”安寢，誰知玉郎和慧娘一見鐘情。真相大白后，劉、孫兩家鬧得不可開交?；勰镌诿鎸ψ约旱膬?nèi)心情感時，聲淚俱下，苦苦懇求母親，讓父親去退掉自己的婚事?；勰锏钠偶遗峒覄t一張狀子把劉家告到了官府，剛巧劉家也來告孫家，兩家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一直打到了官府喬太守跟前。

在面對喬太守盤問時，慧娘哭訴真情，最終太守也被慧娘與孫玉郎的深情感動，當下判了慧娘與孫玉郎結(jié)為夫妻。慧娘勇敢追求自己的愛情，而不是一味地聽從父母的安排，她向父母提出退婚的請求，甚至不畏生死都要和心上人在一起，這種精神在當時社會下是非常難得的。

馮夢龍說：“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馮夢龍筆下的女性，不論是地位高貴的小姐，還是普通的丫鬟，或是被迫賣身于煙花柳巷之地的女子，她們雖然社會地位天壤之別，但在追求真情方面，都義無反顧。《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難逢夫》一文就塑造了這樣的女性形象。

玉堂春因家中貧寒被賣到妓院，但她誓死不從，拒不接客，其時禮部尚書王瓊遭人陷害被發(fā)回原籍南京，臨行留其三子王景隆在京，邊討賬邊讀書。王景隆收賬已畢即將南歸，偶遇玉堂春而一見鐘情。待收回的三萬兩銀子花盡，老鴇將他趕走，王景隆走投無路，又被歹徒打昏，只得流落孤老院行乞。

玉堂春得知王景隆下落后，千方百計騙過老鴇，暗中資助銀錢和金銀器皿，王景隆終于回到南京。老鴇得知后欲痛打玉堂春，玉堂春當眾與其評理。玉堂春后來又被老鴇暗中賣給山西沈洪，沈妻伙同奸夫?qū)⑸蚝槎舅?，并嫁禍玉堂春。玉堂春遭陷害蒙冤入獄，被定成死罪。幸好王景隆會試得中，京中得官，他明察暗訪，平了玉堂春冤案，二人得以團聚。

玉堂春本是清白人家女兒，被迫淪為娼妓，卻不甘命運安排，在和王景隆的相處中，她沒有像老鴇那般嫌貧愛富，相反卻在王景隆落難時不離不棄，她以自己的不屈抗張，終于絕處逢生，得圓滿結(jié)局。

馮夢龍筆下的其他青樓女子也是如此，她們沒有自甘墮落，屈服于不堪的生活狀態(tài)，如《醒世恒言·賣油郎獨占花魁》中的花魁小娘子、《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杜十娘，她們雖然都身陷火坑之中，但是從來沒有忘記要跳出火坑，一旦有了意中人，便抵上全部的身家，只為逃離苦海，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

三、自立自強的女性形象

古代女子被封建社會的條條框框束縛而依附于男子，未出閣時仰仗父親，出嫁后依賴丈夫。但馮夢龍筆下卻不乏才情并重、自信自強自立的女子，如《喻世明言·李秀卿義結(jié)黃貞女》中的黃善聰。

黃善聰少年喪母，因無人照拂又未曾許配人家，便女扮男裝跟隨父親在外地做生意。不幸的是經(jīng)商途中父親重病而亡，在生存難題面前，黃善聰雖為年幼孤女，卻沒有自艾自憐。她女扮男裝，以男子身份與同鄉(xiāng)的李秀卿結(jié)為異性兄弟，二人互相幫助，經(jīng)商道路頗為順利。

黃善聰在喪父后做出自己經(jīng)商的選擇，從中可窺見她獨立意識的逐漸覺醒。甚至在李秀卿知道善聰?shù)呐畠荷砗?，上門求娶，她也拒不相見，一是擔心自己名節(jié)受損，二是在經(jīng)商執(zhí)業(yè)后，黃善聰已經(jīng)有了自強自立的意識，沒必要像其他女子一樣，為自己尋得一棵大樹庇蔭，她自己就已長成參天大樹，可為自己遮風(fēng)擋雨。

在封建社會，女性獨立于男性謀生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但黃善聰所處的時期為明朝中后期，此時封建社會正在逐漸衰落，商品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為黃善聰這樣有才華、有事業(yè)心的女性提供了機會。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馮夢龍等文人墨客才刻畫了一批打破世俗觀念經(jīng)商而獨立自強并贏得世人稱贊的女性形象，同時作者借以筆記小說或戲劇作品來表達對封建倫理思想的批判，肯定人物追求男女平等的人文理想。黃善聰這樣不屈服于命運安排，靠自己的努力贏得尊重并獨立自主的女性形象是馮夢龍反對封建男權(quán)社會的形象化展現(xiàn)，在維持了幾千年男尊女卑的社會中，這類女性形象顯得光彩熠熠。

四、充滿矛盾的女性形象

馮夢龍的文學(xué)作品中，雖有許多充滿智慧的女子，但男權(quán)社會的意識也深深植根于女性的心靈深處，在《醒世恒言·白玉娘忍苦成夫》中，白玉娘就是這樣一個充滿智慧卻又遵守封建思想的矛盾體。

白玉娘在和程萬里成親后，對丈夫照顧妥帖。相處一段時間后，白玉娘看出程萬里的才干無法施展，便開導(dǎo)程萬里：“我觀察了你很久，我總覺得你想要干一番大事業(yè)，卻又抱有一種不愿被別人知道的情懷。你為什么甘心在這做奴隸呢？為何不早日脫身、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呢？”就算被丈夫一次次誤會，甚至被變賣，白玉娘也沒有怨恨，仍舊希望程萬里不要自甘墮落，尋機出逃，不要浪費才干，希望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在被賤賣后，白玉娘更是死守貞潔，甘愿為婢，日夜做活，晚上和衣而睡，面對顧大郎的調(diào)戲，嚴詞拒絕，以死相逼。最后夫妻團聚時，她覺得自己無法綿延子嗣，于是又為丈夫廣納妾室。

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白玉娘不管處于什么樣的困境下，都能自食其力，為自己贏得一線生機。同時，她又是封建制度的忠誠實踐者。玉娘試探程萬里是否再娶，從側(cè)面反映出玉娘是介意其再娶的；而后又為程萬里廣納姬妾的做法，則完全是遵從于封建思想。

“治家有方，上下欽服”,女性的賢良是男性為滿足其社會地位所要求的，其最終意義是使男子的社會形象更加完美。“白氏封一品夫人”，男性的肯定與保護是對這些服從并遵守父權(quán)社會規(guī)則的女性的獎勵，讓她們心甘情愿地弱化自我，成全男性的社會需求。

雖然馮夢龍在思想上敢于沖破傳統(tǒng)觀念，發(fā)現(xiàn)并肯定女子的才智，但他畢竟是站在男性的角度，即使盡力做到公平公正，也不免會帶上主觀感情色彩。在面對強大的封建禮教時，馮夢龍也不得不要求女性遵守禮節(jié)，克制自己的感情，找到特殊的方法展現(xiàn)自己的智慧，并謀求自己的幸福。幾千年的封建歷史長河中，多少文人墨客刻畫的男性都是勇敢堅強、有事業(yè)心、足智多謀的大丈夫形象，而將女性置于需要保護的、具備優(yōu)良品德和寄托浪漫情感的妻子、母親和戀愛對象的傳統(tǒng)性別角色地位，宣揚一種滿足男性需求的“美好而柔弱”的女性形象。馮夢龍能夠反對封建衛(wèi)道士對婦女的殘害，承認并欣賞女性的智慧與勇氣，提出要“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的文學(xué)主張，這一思想表現(xiàn)了他對婦女社會地位的承認。他的文學(xué)作品體現(xiàn)了沖破禮教束縛、追求個性解放的時代特質(zhì)，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做出了杰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