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艾倫·亞歷山大·米爾恩

“別提偵探小說了。我不是說因為我寫了一部偵探小說，我就是一名優(yōu)秀的偵探。我的意思是，任何一位靠偵探小說謀生的作家來當警察都綽綽有余?！?/p>

“怎么說？”

“警察不就是編故事，一個能夠呈現(xiàn)出案件中所有的事實、疑點和矛盾的故事。我們天天就做這個：編故事，安排一系列事件發(fā)生。該死，無論什么真實素材，我都可以編出故事：一滴蠟油；一支削壞的鉛筆；一只再也無法唱歌的金絲雀；一天晚上，一個男人戴著假腿上床睡覺了?！本驮谒v話時，科爾比已經(jīng)開始構(gòu)思故事的走向了。最好還是以金絲雀開頭……

警察局局長薩克斯走向辦公桌，拉開抽屜，拿出一沓活頁的檔案，問：“想試試嗎？”科爾比突然回過神來，說：“噢——這是什么？”

“這是我們最近的一起謀殺案?！本炀志珠L再次坐下，開始翻閱文件，“你最好來看看這個。這張圖顯示了案發(fā)地乃至整個鎮(zhèn)子的地理布局。這很重要?！?/p>

科爾比看著文件，略帶埋怨地說道：“你就不能給我一份房間的平面圖，用叉號標出尸體位置？”

“案發(fā)現(xiàn)場所在的那間房并不是很重要，但是你要的話我還是給你吧。這是發(fā)現(xiàn)尸體的臥室；這是客廳，女孩兒和男人在那里讓人下了藥?！?/p>

科爾比接過圖紙，說道：“又是下藥。我開始喜歡上這個案子了?！?/p>

“我來跟你說一下大致情況。伊斯頓是我轄區(qū)內(nèi)的一座鄉(xiāng)間小鎮(zhèn)。案發(fā)地是一間名叫浪樹的小平房——這名字挺蠢的——平房在伊斯頓鎮(zhèn)外三百米不到的地方。平房前后都有花園。平房和小鎮(zhèn)之間共有六棟別墅，多數(shù)裝修精美，面積也不小。那個周日下午，有四個人在平房里。房主諾里斯·蓋伊現(xiàn)已死亡，他上了年紀，十分吝嗇，病懨懨的，反正他愿意活成那樣?？偠灾?，他是個脾氣暴躁、很難相處的人，對他的侄女菲麗達來說也是個巨大的挑戰(zhàn)。菲麗達不到三十，很有能力，非常漂亮，是那種健康壯碩的美，你懂我意思嗎？曲棍球隊長那種。她獨自一人打理這個家，照顧她的叔叔。菲麗達的弟弟道格拉斯是個急性子，是一見面就會嚷嚷‘你他媽是誰的那種人。他住在倫敦，是個賽車測試員。一般周日的時候，他會火急火燎地趕來吃頓中飯，再風風火火地離開。但我說不準他這么做是出于對他姐姐的關愛，還是為了和有錢的叔叔處好關系?！?/p>

“他們知道自己的叔叔很有錢嗎？”

“我覺得他們應該知道。就算他活得這么擰巴，也一定會有些積蓄。事實上，菲麗達年金有五百英鎊，剩下的都歸道格拉斯，大約有兩萬英鎊。第四個出現(xiàn)的人物是馬克·羅伊爾。你有可能見過他，他三十多歲，是法語和德語學者，平時翻譯一些書。我認識他很久了，人很靠譜。他極其聰明，在戰(zhàn)爭期間負責外勤安全，表現(xiàn)出色。我說了這么多，因為他是我們最重要的證人?！?/p>

“所以你不會讓我把他塑造成兇手吧？”

“這取決于你，你來判斷。就我個人而言，我不懷疑他。還有，鎮(zhèn)上有一個甜品店，人們在早上都會去那里喝咖啡。幾周之前，羅伊爾和菲麗達撞到了——沒錯，就是兩人真的撞到了一塊兒，就在甜品店門外。他撿起菲麗達掉落的錢包，并向她道歉。他們在那里喝了杯咖啡，并寒暄了起來。這一切都水到渠成，他們看上去很是登對。第二天早上他們又一起喝了咖啡，之后也是。”

“雙方當時都是單身？”

“是也不是。女方戴著訂婚戒指，品質(zhì)相當不錯，但是未婚夫卻在戰(zhàn)場上失蹤，之后被認定為陣亡——這消息只會讓羅伊爾松了口氣。菲麗達應該也注意到了羅伊爾在打量她的戒指。男方看起來真的墜入愛河了，于是，某個周日他就去平房吃中飯了。”

“去請求叔叔的同意？”

“算不上吧。菲麗達只是想讓他見見她的弟弟，或者想讓她弟弟見見他。于女方而言這只是出于禮貌，她有可能心里還想著另外那個男人。他們?nèi)齻€在餐廳共進了午餐，諾里斯病懨懨地待在他的臥室兼起居室里，看著窗外的前花園。吃完飯后，他們就去了客廳。去端咖啡的時候，菲麗達讓弟弟生一下壁爐的火。是用原木生火，木頭已經(jīng)鋪好了。道格拉斯在弄好之后一直焦躁地來回踱步，不停地看表。羅伊爾坐在你正對的壁爐右手邊的單人沙發(fā)上。菲麗達端著咖啡回來，把托盤放在羅伊爾單人沙發(fā)后面的桌子上，說：‘倒一下咖啡，道格拉斯。我要去看一眼叔叔的情況。奶油是為羅伊爾先生特別制作的。很明顯，這應該是他們在咖啡店聊天時的梗。當然，這不是真的奶油，它只是一層奶皮，僅夠一個人吃。這些細節(jié)非常重要?！?/p>

“我明白了。是誰下的藥？在什么里面下藥？”

“你問到點子上了。道格拉斯倒了三杯咖啡，在自己和菲麗達的咖啡里加了糖，拉了一張凳子到羅伊爾旁邊，將第三杯咖啡、奶壺和糖罐子放在上面。羅伊爾加了糖，輕輕地倒出奶油，讓奶油浮在咖啡表面，之后把咖啡放在一旁，等糖融化。這應該是他自己的小習慣。道格拉斯一口氣喝完了他的那杯，把杯子放回托盤。在菲麗達返回客廳時，他說：‘非常抱歉，老姐，但我必須走了。菲麗達覺得他應該和叔叔打個招呼，于是道格拉斯去了諾里斯房間，幾分鐘之后就回來了。這是羅伊爾的證詞。門是開的，所以羅伊爾和菲麗達是看著道格拉斯進出諾里斯房間的。他回來時，菲麗達略帶緊張地看著他，或者說羅伊爾覺得她有點緊張。她問：‘叔叔還好嗎？道格拉斯就說：‘沒什么問題。他比較抗拒肢體接觸，所以我沒有碰他。他們一起出去，送他上車，看著他像離弦的箭一樣，往小鎮(zhèn)的方向疾馳而去。”

“第一位嫌疑人離場了。”科爾比說，“抑或兇手其實另有他人？”

“你聽我說完。羅伊爾和菲麗達回到客廳。現(xiàn)在我來讀一下羅伊爾從這兒開始的證詞?！彼〕鰩醉摷?，開始讀。科爾比躺回椅子，聽著羅伊爾的證詞，想象著當時的場景。

“我坐在單人沙發(fā)上，她坐在長沙發(fā)上，沙發(fā)以合適的角度放在壁爐另一側(cè)。她喝完了咖啡，把杯子放在長沙發(fā)后的小桌子上，接著我們開始談論她的弟弟。過了一會她說：‘噢親愛的，我真的感覺很累，我太失禮了。我說：‘沒有的事兒！把腳蹺起來，只要你舒服就行。她照做了。我喝完咖啡，她當時在給我講故事，我努力聽著，但不知為什么，我睜不開眼睛。為了不讓她發(fā)現(xiàn)，我裝作火光過于刺眼、舉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接著，我突然意識到她不說話了。我用盡力氣睜開眼睛，看到她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她的手垂至地面，爐火在她的戒指上閃爍。她可能死了。我知道我應該做些什么。我想當時我知道我倆都被下藥了，但就是無法將眼睛從戒指上的那顆巨大的紅寶石上移開。它越來越大，后來它填滿了整個房間，將我吞沒……那個時候我應該是失去知覺了。我醒來時聞到了焦味，隱約想到了早餐，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我不在家里的床上。菲麗達的一只鞋掉在地上，我猜可能有火星迸濺到鞋子上了，我想可能是皮革在緩緩地悶燃。之后我就知道我在哪兒了。我嘗試著叫醒她，但她還是沒有反應。我去了蓋伊先生的房間，想找他醫(yī)生的電話。他已經(jīng)死了。所以我報警了。當時才五點。”

薩克斯把證詞放回文件夾，科爾比睜開了眼睛。

“非常生動的畫面。但是不是細節(jié)過多了？當然，你也可以從不同角度去解讀?，F(xiàn)在，咱們來聊聊尸體?！?/p>

“一把雙刃刀刺穿了蓋伊的心臟，不過兇器具體在哪里已經(jīng)無處尋覓了。一小時后菲麗達才恢復了知覺，能夠提供證詞。她的證詞和羅伊爾的證詞發(fā)生交叉之處，證實了羅伊爾沒有說謊。當然，我們也檢測了所有和咖啡有關的東西，發(fā)現(xiàn)兩杯咖啡中有麻醉劑成分，第三杯咖啡、咖啡壺、奶壺和糖罐子里面都沒有?！?/p>

“而且，唯一有機會在杯子里動手腳的就是道格拉斯，至少根據(jù)羅伊爾的證詞是這樣的。”

“沒錯，并且杯子是唯一可能的工具?！?/p>

“所以你派了全警局的人去逮捕道格拉斯?！?/p>

“并沒有?！?/p>

“你驚到我了。我覺得你手下的警察會迫不及待過去抓人的?！?/p>

“然而他們并沒有，因為道格拉斯已經(jīng)被捕了。他因危險駕駛在鎮(zhèn)上被攔下，還發(fā)脾氣，打昏了好幾個警察，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關起來了。愚蠢的年輕人?！?/p>

“這可便宜你了?！?/p>

“我也覺得。但是，你猜怎么著，我們搜了他的身，搜了他的車，根本沒有兇器！”

“道格拉斯可以把兇器扔在任何地方?！?/p>

“扔在哪兒了？什么時候扔的？還記得我說的嗎？其他兩個人看著他飆車回鎮(zhèn)子，沒幾分鐘他就落入警察手里了。我們還搜了房間和窗戶外的花園，我們搜了路兩邊所有的前花園，就是找不到那把匕首。但是，科爾比你想想，假設道格拉斯開車離開時把匕首藏在了外套里，為什么要立刻扔掉兇器？在咖啡里下藥少說也給他爭取了有幾小時的時間，為什么不跑到幾百英里之外隨便找個池塘或河把兇器扔掉？那樣誰也找不到了。而且，他背著一條人命，他難道不會很小心，避免落到警察手上？”

“我同意你的觀點。是的?！?/p>

“所以該下結(jié)論了。我百分之百確定道格拉斯在咖啡里下了藥，但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殺了自己叔叔的。并且，我也完全相信羅伊爾是一個非常誠實、絕對可信的目擊證人，但這就意味著菲麗達也不可能是兇手。所以現(xiàn)在的關鍵問題就是，你編一個故事來解釋這一切，然后我就相信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p>

“親愛的薩克斯，我現(xiàn)在就能給你一個版本。菲麗達在吃完中飯去看她叔叔時刺殺了他。接著，她臨時把匕首藏在了后花園，那里你完全沒有檢查，之后她再把匕首處理掉。為了給她一個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道格拉斯給他倆都下了藥，而且提供證詞說菲麗達離開后，叔叔諾里斯還活著。為了給自己一定的掩飾，他故意讓自己被捕。如果你們逮捕他的時間晚了兩小時，那即便沒有從他身上搜到兇器，情況也依然對他不利。這就是一場由兩個遺產(chǎn)受贈人主導的合謀殺人。”

“我的老天，科爾比，”薩克斯盯著他說，“我覺得你說的就是真相?！?/p>

“我也覺得，但我不喜歡這個版本。我還沒有充分發(fā)揮我的創(chuàng)造力，任何警察都能想到，而且這個版本就沒有別的嫌疑人了，這一點都不藝術(shù)。再者說，從兇手的角度來看，這樣的安排也不周密。不對，這說不通，絕對有哪里搞錯了。我已經(jīng)開始愉快地想象這樣的畫面了：看著大大小小的剪報，我突然意識到有哪里不太對勁。給我那個房間的布局圖還有羅伊爾的證詞，我晚上睡覺時好好研究一下，明早我會告訴你真相?！?/p>

“怎么樣？想到真相是什么了嗎？”

“嗯，想到了。你的曲棍球隊長獨自完成了這一切，指望著她弟弟會被送上絞刑架，如此一來便可獨吞全部遺產(chǎn)。真是個好女孩?！?/p>

“絕對不可能！”

“她就是希望你這么想。”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因為喜歡菲麗達，所以羅伊爾編了一個故事來保護她？”

“這和羅伊爾有什么關系？羅伊爾是完美的目擊證人。這就是菲麗達在甜品店外撞到他的原因?！?/p>

“你的意思是，菲麗達故意和羅伊爾偶遇？”

“你想想，他完全符合菲麗達所有的標準：品德良好，善于觀察，而且還喜歡慢慢享用他的咖啡?！?/p>

“我親愛的科爾比，她怎么可能提前知道羅伊爾喝咖啡的速度很慢？而且這有什么用？”

“這有什么不可能？她在之前的多個早晨已經(jīng)仔細觀察過了。現(xiàn)在，容我為你一一道來?！?/p>

“這不過是你編的故事罷了?！彼_克斯的微笑恰到好處，讓他自己隨時可以放聲大笑或凝神諦聽。

“在我編的故事里，”科爾比無比堅定“，很可能會有一位愚蠢透頂?shù)木炀志珠L——這一點我還沒想好。我這就開始了。嗎啡在奶油里。別打斷我。事情都如羅伊爾所說的一樣發(fā)展，他和菲麗達坐在壁爐旁；道格拉斯，這個證明叔叔活著的證人撞上了警察，這恰恰是菲麗達最不希望發(fā)生的事情。這個計劃需要她第一個喝咖啡，于是她就第一個喝了。她假裝感覺很困，把腳蹺了起來。就在羅伊爾意識逐漸消退的時候，她一個箭步?jīng)_了出去。當然，正如我們這些小說家所描寫的那樣，他逐漸失去了意識，這讓他更加相信之前看到的一切。就在他徹底昏迷時，菲麗達起來了，她以運動員的矯健身手一刀刺死了她病懨懨的叔叔。她早已在后花園里準備好一個精巧隱蔽的坑來放匕首，現(xiàn)在匕首肯定在里面。她洗凈奶壺，倒入無任何添加的奶油，這個她肯定早就準備好了。然后，她又給自己倒了些咖啡，放入嗎啡，攪勻后喝掉。然后她又躺在沙發(fā)上，這次是真的失去了意識。之后她就一直在那里，后來羅伊爾醒了，只有咖啡杯里有嗎啡殘留，其他地方都沒有。劇終?！?/p>

“我的老天爺，你真的神了，”薩克斯驚訝極了，“事情可能就是這樣的！”

“如果作家科爾比有一件事可以自賣自夸的話，那就是他的筆法符合現(xiàn)實邏輯。一切都解釋得通?！?/p>

“但我們并不能判定它為案件的真相。這只是一個故事?！?科爾比沉默了。“或者，你有沒有什么證據(jù)？對了，你說羅伊爾的證詞有問題。里面有證據(jù)？”

“證據(jù)不在那里，他的證詞已經(jīng)非常準確了。我對場景的想象出現(xiàn)了問題。或者，我是那樣認為的。但是在臥室復盤C計劃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對場景的還原沒有任何問題，接著我就知道十一人的曲棍球隊要失去它最優(yōu)秀的隊長了?！?/p>

“解釋一下?！?/p>

“我肯定要解釋。我從凌晨一點半就迫不及待要給出答案了。你的警察到達現(xiàn)場時，菲麗達雙腳對著壁爐，躺在沙發(fā)上。在我的想象中，我?guī)缀跄苈劦狡ば紵奈兜?。她是穿多大碼的鞋？7碼（英碼，約合中式鞋碼40碼。——譯注）？在羅伊爾的腦海中，這個味道讓他想起了早餐。但是在羅伊爾失去意識之前，他最后一眼看到她戴訂婚戒指那根手指上的紅寶石，她的手搭在沙發(fā)邊上。只有沙發(fā)在壁爐的右邊，她的腳靠近爐火，鞋子才可能著火。但是，我想，我隨意掃了一眼房間的平面圖之后，頭腦中就一直想著沙發(fā)在左邊。”

“它確實是在左側(cè)?！?/p>

“沒錯。這就意味著她在兩點半神志不清地躺著的時候，頭朝壁爐；但在五點的時候，同樣神志不清，卻腳朝著壁爐。愚蠢的女孩?！?/p>

“我的天哪！”

“嗯哼，就是這樣的?！?/p>

“我馬上打電話。”薩克斯起身說道。

“打電話可能沒什么用，”科爾比說，“但你至少可以挖開后花園。還有，你可以暗示一下羅伊爾，或者給他一本法語小說讓他翻譯，總之，讓他別再想這個姑娘了。如果他倆結(jié)婚了，不要說你會失去這么好的證人，你應該也不希望他這輩子就這么毀了吧？他和菲麗達在一起不會幸福的——她太暴力了。我覺得她玩的不是曲棍球，而是棍網(wǎng)球，你說呢？那是野蠻人的游戲?！?/p>

（邱天燁：華東師范大學翻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