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理工大學/楊李君 浙江理工大學教授博士/馮 薈

南宋時期獨樹一幟的“馬一角，夏半邊”構圖形式的山水畫的出現(xiàn)為后世的山水畫家們提供了一角半邊式的繪畫構圖。這種對畫面進行局部特寫的手法，與先前的北宋全景式山水風格大相徑庭，這與南宋所處的社會思想環(huán)境、地域環(huán)境以及畫家們的風格轉變有著重點聯(lián)系，用局部特寫的手法來表現(xiàn)江南所特有的秀麗小景山水，傳達了江南風景的小巧秀麗?！榜R一角，夏半邊”留白構圖山水畫，以大篇幅的留白，通過融入詩意以及留白來強調南方山水的空靈秀麗，表現(xiàn)出來的南宋構圖風格開創(chuàng)了南方山水畫的新風格，這一風格成為南方繪畫的主要成就，對當時的南方繪畫創(chuàng)作起到了引領作用。新的繪畫構圖形式的產(chǎn)生必然有著決定性因素，本文旨在探究“馬一角，夏半邊”構圖形式的形成與南宋社會環(huán)境下理學中“以小觀大”的思想映射、李唐的構圖啟發(fā)、江南山水的景觀熏陶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

一、理學中“以小觀大”的思想映射

北宋政權的沒落使宋朝遷都城到南方，由此江南形成了一個政治文化中心，繪畫中心也由北方轉移到南方。隨著政治和文化中心的變化，畫家的描繪對象以及畫家的繪畫觀點也在變化，在五代時期已經(jīng)成熟并在北宋時期蓬勃發(fā)展的“全景式”構圖，已經(jīng)不適合南宋時期的政治文化題材和意境，所以畫家們必須尋找發(fā)展適應新社會環(huán)境背景下的新山水畫。

新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創(chuàng)造了新的思想導向，南宋時期盛行理學中的“以小觀大”的思想理念，這一指導思想為“馬一角，夏半邊”的構圖形式提供了哲學基礎，也為院派畫家的繪畫提供了理論指導，以小見大亦是通過描繪細小的景物來抒發(fā)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感情。馬遠、夏圭受南宋理學的影響，遵循以小觀大的原則，通過擷取一角半邊的構圖方式進行拓展，對畫面的構圖布局進行布置描繪，逐漸形成獨特的風格，最終成為成熟的邊角構圖之景。馬遠和夏圭在有限的畫面內用簡潔高度概括的筆墨表達了無限的意境，并強調了理學“以小觀大”的哲學智慧。儒家思想也對南宋的山水畫有很大影響，儒家思想主張建立一個和平繁榮的社會，南宋的畫家們企圖通過山水畫的意境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社會來表達對于儒學的向往。山水畫的意境追求也是這一時期重要思潮，南宋時期的山水畫多為文人士大夫直抒胸臆的產(chǎn)物，用山水畫來表達畫家思想，南宋山水畫家摒棄了北宋山水畫的宏偉雄麗的構圖，從現(xiàn)實主義走向了對畫面進行抒情和詩意表達的探索。

馬遠、夏圭的邊角構圖形式在南宋時期的社會環(huán)境下，衍生于理學儒學思想，在對意境的追求下將許多細枝末節(jié)掩藏于畫面中的留白，虛實呼應，景實意虛，虛大于實，表達他們對自然宇宙感受的個人情懷，試圖和觀者進行思想上的共鳴并為觀者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想象空間。

二、李唐的構圖啟發(fā)

李唐是宋朝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兩宋承上啟下的畫家，第一個創(chuàng)造了截景式山水，改變了五代和北宋全景式山水畫的格局。在山水的畫面視角上，將北宋遠觀的全景式山水轉變?yōu)槟纤谓^的小景式山水。李唐將山水化繁為簡的方式奠定了“馬一角，夏半邊”構圖形式的基礎，元代畫家饒自然評價李唐“南渡以來推為獨步，自成家數(shù)。”這說明李唐的繪畫風格在南宋的社會環(huán)境中是很有聲望和藝術價值的，由于南宋注重畫院，而李唐受到了高宗皇帝的高度重視，他的畫作也被視為臨摹的范本，馬遠、夏圭作為南宋畫院的主要流派，繼承發(fā)展了李唐的截景式山水繪畫構圖形式。

李唐的《萬壑松風圖》和《采薇圖》（圖1）這兩幅畫作可以窺探出李唐畫風的轉變，將原本完全由高山闊水主導的全景式構圖，逐漸發(fā)展成為了邊角之景的構圖跡象。《萬壑松風圖》是一幅典型的全景式山水，可以直觀地感受到畫面中的千山萬壑所營造的氣勢磅礴。李唐的《采薇圖》就是典型的截景式構圖，《采薇圖》采用近景的構圖描繪了懸崖峭壁間，伯夷和叔齊相對而坐，周圍的古樹山石濃墨厚重，講述了伯夷和叔齊隱居山林采野菜吃，在首陽山餓死的故事，以此來贊揚那些高風亮節(jié)的文人。古石山水占較大的畫面篇幅及濃墨，通過近景構圖只選取了一角進行了局部刻畫描繪，強調了文人在深山中隱居的環(huán)境，將觀者的視覺重心也放在了伯夷和叔齊之間，用高度概括的筆畫突出環(huán)境的清幽自然，襯托出兩位文人的高風亮節(jié)。李唐采用近景的構圖形式，對畫面的景物大斧劈皴的揮墨，局部刻畫留白來突顯畫面意境，重新書寫了南宋繪畫構圖形式，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南宋獨特的邊角之景畫風。

圖1 李唐《采薇圖》27.2cm×90.5cm

李唐前期繪畫的全景式構圖至《采薇圖》的截景式構圖，這一轉變反映出李唐的繪畫構圖以及作畫風格由濃墨繁復趨向于平靜淡遠。李唐的山水畫構圖在探索半邊、截景式構圖的跡象是首創(chuàng)的，由此可說“馬一角，夏半邊”的邊角構圖是受到了李唐的圖式啟發(fā)，是對李唐結構圖式變化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

三、江南山水的景觀熏陶

南宋時期，中國的政治文化以及地域中心南移，南宋的都城建在了江南水鄉(xiāng)，地理環(huán)境將山水畫的現(xiàn)實景象從聳峻的高原轉移到水鄉(xiāng)的江南，由此，山水畫的重心從“山”轉移到了“水”。水是柔軟細膩的，江南有著大面積的江水和霧氣，白茫茫的一片呈現(xiàn)在山水畫中是水光接天的景象，這水天一色便逐漸形成了畫面上的留白。南宋的畫家們長期生活在青山綠水、柳樹成蔭的西子湖畔，南方秀麗風景潛移默化地影響了畫家們的作畫風格。南宋畫家們將畫面聚焦于南方秀麗的風景和精致的亭臺樓閣，描繪的景物小巧精致使得畫面清爽簡潔，這為“馬一角，夏半邊”的山水畫邊角構圖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物質基礎。

馬遠和夏圭的藝術作品充分體現(xiàn)了山水畫邊角構圖形式，對景色適當?shù)厝∩岵贾?，剩下的不是空白，是畫家對于畫面的布置安排，留白是水、是天空、是畫家留下的無限遐想?！赌纤卧寒嬩洝穼晌簧剿嫾业淖髌吩u價：“水墨西湖，畫不滿幅。”馬遠和夏圭身處江南，水霧彌漫，他們較多地用留白代表水霧。正是江南的水多山少，山少勢低的地域特點為這兩位大家的山水畫作創(chuàng)造邊角式構圖山水奠定了地理基礎，在輕描淡寫之間進行巧妙留白布局，表現(xiàn)山水無盡無邊，為觀者留下無限遐想。

馬遠的《踏歌圖》（圖2）采用“一角式”布局，畫面從左至右以對角線分割，形成左實右虛的結構，重點描繪一角。左一角也是畫面的近景，奇峰巨石，山間樹木郁郁蔥蔥，與之相對的畫面右邊，若隱若現(xiàn)的遠山閣樓，疏柳和翠竹的枝干搖曳在風中，近實遠虛，通過留白為畫面拉開空間層次，筆墨紙張所表達的畫面結束而畫面中通向遠方的意境不止。畫面中間部分的大片空白云煙描繪了一幅仙境般的畫面，以云霧將空間隔開，虛實結合，空白位置留得恰到好處，拉出了近、中、遠的空間，使畫面構圖上下一體，左右呼應?！耙唤鞘健睒媹D利用留白拉出畫面層次，布置景物節(jié)奏，虛實得當，突顯畫面重點，正是江南鮮有高聳入云的山峰，開闊的視野，才能體現(xiàn)云霧的繚繞，悠遠的意境。

圖2 馬遠《踏歌圖》192.5cm×111cm

馬遠的一角構圖體現(xiàn)“見一葉而知深秋”的藝術手法，使畫面的中心更為突顯，意境也更為深遠。其《寒江獨釣圖》（圖3）取自唐代柳宗元的詩意——“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此畫描繪了無邊的水面上漂浮著一葉扁舟，老翁在船上獨釣，船的四周只用寥寥幾筆的微波表現(xiàn)水面，其余畫面全為空白來表現(xiàn)水面的浩瀚無垠以及蒼茫凄涼。水天相接，蒼茫遼闊的景象是江南地域環(huán)境下的產(chǎn)物，也是一角構圖形式必不可少的條件。氤氳彌漫的水霧和白茫茫的天空融為一體，馬遠在畫面上轉化為意味深遠的留白，營造出獨特的一角式構圖形式，在畫面上表達老翁在寒江獨釣的蕭瑟悲涼。“馬一角”構圖形式將局部特寫式的邊角山水發(fā)展成熟。

圖3 馬遠《寒江獨釣圖》26.7cm×50.6cm

夏圭，臨安（今浙江杭州）人，其山水畫中獨特的半邊式構圖受所處的地域環(huán)境影響，用精練的筆墨以及淡雅的著色營造清凈曠遠的景象，用大篇幅留白體現(xiàn)了江南遼闊浩蕩的氛圍。夏圭的《松崖客話圖》（圖4）描繪兩位賢者在崖坡暢談的畫面，遠景的構圖布局，畫面著重在左半邊著墨，有蒼翠雄壯的奇松，著墨枝干利落強健，松樹下有兩位賢者觀景暢談，右邊大面積的留白構圖，淺淺的波紋以及遠處的淡淡青山，留白之處，水霧迷漫，更顯悠遠遼闊、煙波浩蕩，那白茫茫的遠方給人以無限遐想，亦或是賢者所向往的理想社會，正是江南獨特的水霧迷漾的氛圍為半邊式構圖提供了現(xiàn)實基礎，夏圭在這煙霧繚繞的地域環(huán)境下描繪著向往的生活。

圖4 夏圭《松崖客話圖》27cm×39cm

夏圭的《煙岫林居圖》（圖5）為半邊式構圖，重點描繪了下半邊的近景，老者作為畫面的線索，帶領觀者走過狹小的板橋，沿小徑而行，通向遠處山林淡淡著色隱現(xiàn)的房舍，意境幽深，描繪了老者隱居在云霧氤氳的叢林深處。近景樹石著重墨，中景以淡墨勾染，至遠景則以極淺淡的水墨渲染出一片霧色，拉開空間層次。用筆輕松簡潔，皴中帶染，染中有皴，整體風格不失精致秀潤，整個畫面虛實相映，以虛代實，虛實結合。夏圭利用留白拉開空間，畫面上疏下密，左實右虛，層層排列拉出空間徑深感，虛實相間，疏密有致，老者在煙霧繚繞的曲徑通幽出居住。全畫構圖簡賅而意蘊深遠，前后層次分明，筆墨蒼潤，水墨淋漓。它源于江南景色的寫生，以少勝多，以簡就繁，以精致的筆墨表達無盡的詩意。而筆法簡勁、墨氣潮潤。作者善用水筆涂抹畫面，再用墨筆破之，以此拖泥帶水法，水墨淋漓之氣來表現(xiàn)江南煙雨迷漾之韻致。

圖5 夏圭《煙岫林居圖》25cm×26.1cm

四、結語

“馬一角，夏半邊”這一新風貌的構圖形式是由南宋社會環(huán)境下的理學和儒學共同作用衍生的，受李唐的圖式啟發(fā)，在江南的地域環(huán)境等因素影響下的產(chǎn)物，邊角構圖形式作為南宋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重要成就，將局部特寫式的山水畫表達方式推向成熟，為山水畫留白藝術提供發(fā)展方向，在中國山水畫發(fā)展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對后世繪畫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