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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巴克的馬語

2023-09-13 10:03:47劉予兒
山花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馬哈巴克草場

劉予兒

“巴巴克”,一到擠奶的時間,他的白馬、雪花馬、紅馬和青驄馬就往圍欄門的方向張望,并在喉嚨邊叫出這個名字。

在冬日穿過草垛的陽光中,它們的眼神安定、無憂。我感覺,世間任何事情都無法打擾這樣一種眼神,這眼神自帶法則。

高高的草料垛遮住了巴巴克和古麗汗生著爐子的起居間,也遮住了它們望過去的視線。那里總有一團爐火、一團溫暖。

它們知道,巴巴克會準(zhǔn)時走向這里。

一天的三個時辰里,他會抓起高筒線帽,戴上右腿的護膝,拿上在父親手中用過的擠奶桶走來,就像走向任何一處原野一樣。院子里確實有一條小徑,斜斜地通向牧羊人的坡地???,有時是古麗汗,在木柵欄的另一邊,逐一牽出小馬,從來不會有錯。這些馬駒已經(jīng)知道了這是一種無聲的約定。它們啜飲幾口母乳后,就被牽開。巴巴克單膝跪下,開始擠奶。古麗汗從不做這件事兒,她負責(zé)家里的幾頭奶牛。卡爾說馬不喜歡女人,這八成是他編出來的。他自己也從不擠馬奶。在夏草場上,他也只是給父親做幫手。

我越過一匹白馬的脊背,往冬天的深處望。它厚實的皮毛下正綻開霜雪,這是積攢了多少個夏天釀成的?所以,它總是處在四季中。馬群里幾匹白色的馬駒都是它的子嗣。從山里一直到平原新村,巴巴克寬闊的院子充滿了馬的足跡,馬的氣味兒。每至黃昏和清晨,就像被火烤過,這種味道會更加突出。

在圈棚的草檐下,在打著響鼻的柵欄邊,在向著東方的午后的沉思里,我?guī)缀趼牭?,那匹白色的母馬,在巴巴克離開后,仍在低聲訴說:我們上一輩的馬,就在你父親的手中。你父親是個好的牧馬人,他進入了我們的軀體中,學(xué)會了用馬的眼睛去看,用馬的耳朵去聆聽。穿過那些膠質(zhì)的黑夜和白晝,他聽得更多,看得更多。那匹白馬的事跡,在這空曠之地一直悄悄流傳著。

那棵老巴巴克駐牧之地的松樹上,至今還掛著那匹白馬的馬頭。那是馬的力量的象征。

一顆聰明、堅硬、清醒的頭顱是馬最有價值的部分。老巴巴克用哈薩克方式馴馬、吊馬,那匹白色的走馬就是他調(diào)教出來的。他一直相信,馬是認故土的,所以,每次出去比賽前,他都會把山里的泉水和牧草帶上,讓白額馬在賽前,吃自家的草和水。故鄉(xiāng)猶如草原的海岸線,絕望的人可以一直沿著這條線索走,并得到救贖。這是老巴巴克的信仰。于是,這匹頭顱堅硬、臀股突出、四肢修長的神駿之馬奔跑時,帶著出生之地的風(fēng)、青草地的香味兒和巖石的力量。它們?nèi)荚谒纳眢w內(nèi)開花,在它的身體內(nèi)結(jié)成雷電。在它盛年時,它攜帶著家鄉(xiāng)的記憶,屢屢為他贏得榮譽。老巴巴克還是個出色的馴鷹人,每年下過第一場雪,他就會端坐在馬背上,拳頭上落著鷹隼,像雕像一樣,在泛著波光的雪野上,與他的馬兒一起,追逐獵物。

他和它去阿勒泰、去伊犁、去巴里坤,踏遍草原之風(fēng)。他的白額馬就像一道凝結(jié)的月光,在雛菊一樣的藍天和黑夜里,在那些圍觀者的驚呼聲中,劃出漂亮的弧線。那是霜草和山灣的弧線,也是牧人的馬鞭和氈房的弧線。

在這牧村圍出的低矮曠野中,巴巴克院子中的小徑,是通往大山和戈壁的對折線,在逐漸到來的夜色中,露出一道昏黃的淺痕。幾近荒蕪。我聽到,馬蹄輕輕地踏動著,交錯在這痕跡中,交錯在白雪的光中。而沉重的牛和幾十匹馬,以自己的肉和骨和乳汁,仿佛從風(fēng)中抓取什么,將這院子和院子中的生活牢牢抓住。

剛擠出的馬奶,被古麗汗裝進塑料桶中,并立刻輕輕地搖晃起來。巴巴克坐在溫暖的爐火邊,陷入回憶。他沒有繼承父親的馴鷹技巧,也沒有跟父親學(xué)會吟唱達斯坦長詩,但父親手里的馬群還在,馬的骨血也還在他的體內(nèi)流淌。

這里的日夜都被馬的氣味侵入。在這之前,古麗汗準(zhǔn)備了用切成小塊的馬肉和土豆做成的胡爾達克,并為我們盛上了輕微發(fā)酵的馬奶。馬奶分不同的時間發(fā)酵,秋草成熟時分和隔夜的微明時分,三個晝夜、四個晝夜,在連續(xù)的夢境中發(fā)酵的馬奶和馬奶酒,都賦予了牧人不同的時光刻度,只有他們能夠仔細分辨其中滋味。

但終有一天,馬和牧人要分離了。他們會走向兩個方向。我仿佛看到,曾在他們身體中嘶鳴歡叫的馬兒,正在從那里脫離出來。仿佛,從水中分離出火,從風(fēng)中分離出塵土。

卡爾說他喜歡祖輩的放牧生活,因為自由、因為年輕。他還沒有家室之累,這也是他喜歡的前提。但等到他老了,他認為由機器人來取代放牧人也是極有可能的事兒。當(dāng)那匹白額馬,突然在自己的夏草場死去,曾騎著它贏過全疆一百匹賽馬的小騎手從遠處趕回,痛哭一場,然后,在老巴巴克的同意下,他割下了白馬的頭顱,用白布包裹之后,掛在了一棵高大的松樹上。

好馬好駱駝的頭,死去后都要被割下來,掛在高處,以示尊重。

馬的影子始終晃動在爐火中。夜晚露出冬雪的白,讓牧村的院子變成一個個圓形的湖岸。家畜們的呼吸,長短不一,在圈棚下、在柵欄邊、在草垛旁,蘊熱了各處的月色。巴巴克還在講述著父親的往事。有一年,隊里的十二匹馬消失了,看守馬群的老巴巴克,順著馬的氣味,一直找到了巴里坤的草原上。馬的氣息是一條路。他說。七天之后,馬群被找到了。老巴巴克一個人把馬群往回吆,經(jīng)過大戈壁時,自己的坐騎折了腿,他只好把馬殺了,煮了肉吃。然后,他慢慢靠近分散的馬群,套住了領(lǐng)頭的馬兒,最終把馬群帶了回來。他有足夠大的力氣和勇氣,朋友們說。達斯坦的詩歌在爐火邊徘徊著,像往事黑色的影子:善跑的人和慢騰騰的人,都會各顯其能探索道路。智者和愚夫都在——思考如何度過漫長的一生。

也許,巴巴克的馬正在思考:頭顱和糞土一樣使這生活安穩(wěn)。它們的蹄子踩在糞土里,它們的頭插入黑色的夜空中。

我相信它們是會思考的動物。很多時候,它們都比人聰明。在燒熱的炕上,我們品味著清涼微酸的馬奶,吃著煮熟的馬肉和馬肚,聽已經(jīng)不再放牧的哈吉講路上的笑話。人們的臉漸漸紅熱起來。院子里,巴巴克的馬群安靜地站在黑暗中,在東西南北的方向里,豎起耳朵,聽房間里的人講過去和現(xiàn)在的事兒。

紅臉光頭的烏姆爾,是這個牧村中唯一的年輕的馴馬師,是一個依然長在馬背上的人。我瞅了他一眼,覺得有匹馬還在他的體內(nèi)奔跑。我找到他時,他剛剛騎著賽馬回來。這匹黑色的駿馬是他才從伊犁花了七萬塊錢買回來的,而跟著他好幾年的一匹逐漸衰老的賽馬,才被他賣掉了。在他手里,已經(jīng)這樣賣掉了二十匹馬。它們在奔跑中耗光了力氣。烏姆爾的爸爸手里曾有七十多匹馬,他從七歲開始參加賽馬比賽,在馬背上一直長成十五歲的少年。和馬分別的日子,就像失戀一樣,這是烏姆爾的心里話。馬腿踢踏著他的小腿,馬鬃深深地扎進了烏姆爾的胃里;馬耳朵長進了他的耳廓里,在人群中對他說話。走在馬路上,他總是沖動地,想要像馬一樣仰起脖子,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嘶鳴。牧村里的年輕人都騎著摩托上山,開著小車放羊了。他們身體里的馬,像衰老的葉子,逐漸飄落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烏姆爾回到鄉(xiāng)里,開始自己馴馬。

現(xiàn)在的他靠放牧和賽馬養(yǎng)活自己。賽馬和土馬配種生下的馬駒,也會賣出一個好價錢。騎馬是需要天賦的,我花一個半月的時間就能訓(xùn)出一匹好賽馬。我的賽馬常常去參加一些私人舉辦的比賽,有時頭等獎金是一匹駱駝和一匹馬。有錢的哈薩克族人舉辦婚禮時,就會同時舉辦這樣的賽馬和叼羊比賽。烏姆爾說。烏姆爾的賽馬,每逢要出去參加比賽時,都會提前知道這件事。因為比賽的前幾天,賽馬必須拉出去發(fā)汗,給的草料也和平時不一樣。

烏姆爾每次都是從馬的眼神和反應(yīng)中,知道馬通曉一切:我們就是這樣交流的,沒有語言,確實能讓事情輕省不少。

我們在午后的陽光中,撫摸著他的新朋友,它像黑色的山巖,陽光通透地停留在它的皮毛和四肢中。

你們?yōu)槭裁吹竭@兒來?我仿佛聽到它在發(fā)問。但是,它并不顯得好奇心很重。它安心受命,等待時機。而他必須和它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建立感情和信任。他讓我騎上去,它是那么高大,我不及它的馬背高。它以高出人的角度直視著眼前的世界。我們連坡上的小路都沒去,白雪閃耀在村莊中,除了人,除了房屋,除了樹木,到處都是白色的。溜了一圈,馬出汗了。烏姆爾開始用手梳理馬又硬又黑的鬃毛,他細心的樣子,堪比最好的情人。他從不計算和馬在一起的時間,清晨、上午、午后、傍晚。那些時間,以馬的形象出現(xiàn)。只要有空,他就會離開家人朋友,和馬在一起。應(yīng)該說,馬是最好的借口。馬占據(jù)了騎手歲月一半的重量。

我就是喜歡騎在馬上的感覺,他說。烏姆爾多數(shù)時間里都是個沉默的人。這是一種事物進入另一種事物的最奇妙的感覺。這是一種時光和另一種時光并生在一起的創(chuàng)造。他們喝馬奶、吃馬肉,騎在馬上看世界,馬減緩氣流,馬創(chuàng)造風(fēng)速,這么深的憑借,會帶來什么?

烏姆爾骨骼健美,脖頸肌肉均衡而有力量,我越看他越像一匹馬。因為他的身體里有一匹馬,所以顯得更加年輕。不像別人,身材早早走樣。如果我喝醉了,請把我放在我的馬上,它會馱我回到家里。他漲紅著臉說。巴巴克體內(nèi)的馬正在老去,就像等著他衰老一樣。開餐館的哈吉的馬已經(jīng)離開了他的身體。偶爾,馬的響鼻會盤旋在他的口唇上??柹眢w里的馬若隱若現(xiàn),也許他還沒有馴服它。馬知道他還是一個沒有經(jīng)過世事的馬駒。在鄉(xiāng)里天天開車上班的沙納爾,和馬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

在幾個牧村組成的博斯坦鄉(xiāng)的中心,我看到深夜還未關(guān)門的店鋪、餐館,這些地方出售各種各樣和馬有關(guān)的東西和食物。

聽說這里最初是十八家養(yǎng)畜大戶形成的地方。村莊里的馬正在低聲私語:這里充滿了我們的氣息,雖然我們不開口,但也,是我們哺育了牧人的生活。它們的話語一直飄到白楊樹梢的影子上。

沒有馬在路上游蕩,它們在村莊的呼吸中過夜。只有人不安于命,在夢中還在奔波。

在山里和關(guān)在后院的馬,它們的馬皮緩緩地鋪開,裹住這個冬天。

我聞到馬皮散發(fā)的腥熱的氣味。一些離開的馬在荒野中佇立,它們離開了曾經(jīng)的朋友和主人,它們是黑夜的子嗣。這個晚上,巴巴克睡得很踏實,他的馬在圈棚里為他守夜。它們的呼吸充滿在空氣中。清晨來臨時,他還有四十匹的乳馬要擠奶呢。

他們以馬的姿容和脊髓來想象自己,以熟悉的牲畜來觀照自己,在牲畜和野物的死亡中尋求詩意,了解生命。他們的頭骨與它們相連,他們的腿骨與它們相連,他們從它們之中獲取野性,也獲得美與公正的力量。

打? 草

草長滿了馬哈太的一生。在他沒有睡熟的夢中,山谷間的草地,已經(jīng)越過山峰黑色的邊際,夠到云層,扎進了燙手的星星里。他那雙夢里豎起的耳朵,和那雙曾馴鷹打獵的眼睛,尋找著,這片從自己童年就出發(fā)的草地,長進了自己的老年。自己已經(jīng)老了,它卻還是青澀的。

在涼意卷曲的草的黑暗中,土炕上的馬哈太翻了個身,聽到馬蹄踏過圍欄的聲音挨著胡瑪爾家打草場山坳的一邊,向東而去。他在聲音里數(shù)了數(shù),這是至少有九匹馬的馬群。他聽到它們結(jié)實的牙口正大口吞食著草葉,草窩一簇簇矮下去,留下饑餓的深洞。發(fā)光的汁液進入了馬群的腸胃。

馬哈太著急起來,他披上衣服,拿起馬鞭,沒有叫醒睡在另一邊的兒子。坡上的空羊圈被月光涂白,他的馬在黑暗中打了一個響鼻,好像早就在等著他。馬哈太牽過自己的老馬,向山坳那邊行去。

胡瑪爾已經(jīng)不會再回來打草了。六年前,他就跟著子女去城市里享福了。前年夏天過古爾邦節(jié)前,他托人在馬哈太的大兒子那里買了兩只肥羊獻牲。這片草場他以合適的價格轉(zhuǎn)給了一位遠房親戚。馬哈太想,現(xiàn)在的老胡瑪爾睜開眼睛閉上眼睛聞到的都是水泥那僵硬冰涼的味道了。兒時,他們在這片打草場中度過的歡樂時光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群山環(huán)繞不休,高處的幾顆星星從山頂落進谷地,又被另一座山頂起來,柔密幽深地顯出阿克闊拉茫茫的山脈。馬哈太穿過一片長有金光菊和酥油草的草灘,在星星和松綠色的月光里,睡著了似的騎行著,仿佛是一個從過去回來的幽靈。在打草季開始前,這里是多么寂靜啊。黑色的山峰倒垂在云層上,遮住了外面的世界。他想起小時候,跟著大人趕著牛車騎著駱駝來這里打草,在草場上一住就是一個多月。那時,整個牧村的人都會聚在一起,人們像迎接節(jié)日一樣迎接打草季的到來。后來,他有了自己的營盤和妻兒,又帶著孩子們進山打草。

濡著泥土的青草香,隨風(fēng)而盛,讓老馬哈太的鼻孔和胸腔都癢癢的。在這離村莊很遠的地方,牧草每天都長滿了他一個人的夜晚。白天,草躲過人生長,綠色藏在萬物的聲音和腳步里,人什么都看不出來。晚上,露水重,人睡,草不睡,人做夢,草長個。等老馬哈太再次揉著眼睛走出廢棄的屋子,太陽照耀山谷,草地又長高了一個山頭。

你們不需要像那些懶鬼一樣坐下來喝茶,半天也不挪屁股,也不需要油腔滑調(diào)談情說愛,就一心一意地使勁長吧。這種時候,他常常自言自語地說。這樣可以為阿克闊拉村多出過冬草料啊。

在稠燦的風(fēng)中,他感覺眼前的雜花草地正對他微笑點頭。

可他也知道,草木的生長急不得,就像一個人長成熟一樣急不得。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時間。

初春,草還沒有冒出來的時候,村書記就找到了馬哈太,讓他管理山里上千畝的草場,直到七月下旬打草前。還說每戶牧民愿意出每畝三十元的管理費。東地草場在蒼茫山野間,有上萬畝,是阿克闊拉村牧民的打草場。這片山脈的西邊還有一片草場,也是村莊的。村里的二萬多只小畜,五千多頭牛馬駱駝,都要靠東西草場打下的草料過冬。

這片土地干旱少雨,草木稀疏,加上草原禁牧限制小畜上山,牧民需要儲備更多的過冬草料,所以,這兩片草地就像牧民的眼珠子一般,格外珍貴。這兩處草場也是春秋草場,往年,還沒到打草的季節(jié),草就被饑餓了一冬的牛羊,跑進去吃掉了不少。

七十多歲的馬哈太接下了這個活兒。除了經(jīng)濟上的考慮,他覺得看護草場是他還能做的事。草場離村莊有五十公里遠,山道很不好走,在打草季開始前,沒有人煙。馬哈太就和小兒子哈蘇住進了一處臨時的冬窩子里。每天天不亮,他們就騎馬出發(fā)了。他們帶足水和干糧,沿著荒涼寂寞的山坳,巡查草場,用家里找來的鐵絲木條,修補殘破的圍欄,防止急紅眼的牛馬和羊鉆進草場,吃了留到冬天活命的草。

這片灰蒙蒙長滿石頭的山脈,屬于風(fēng)區(qū)。山道上大風(fēng)像石子一樣,但到了山坳里,風(fēng)就被一座座山擋住了,速度減緩下來,風(fēng)變寬變淺了。神奇的草甸就繞山生長在谷地間,被山脈隔著,一片望不見一片。山間有些地下泉水,細細地冒出來,一塊塊濕潤眼睛的綠草地,就這樣自然生長起來,藏在被遺忘的山中。

自從馬哈太接下看管這片草場的事兒,他自己就變成了一棵懸在空中的草,即使在夢中,他也細聽著露水浸濕草根的聲音,分辨著牛羊從遠處傳來的氣息。白天,走了沒多遠,老馬哈太就看到塔熱克家草場靠圍欄的一邊,被牛犄角頂開了一角,馬哈太嘴里吆喝著,讓馬緊跑了幾步。在一片長滿了蘆葦和酸模草的深草叢中,幾頭黃牛,正在滿足地貪吃呢。

這些神態(tài)安詳?shù)募一?,看見綠汪汪的草地,舌頭就像著了火一樣。除了牛、馬這些大畜,駒里(山羊)吃起草來,也是讓人頭疼的。尤其是分散在草場中的山羊,看見馬哈太,就往山上跑,或是躲進有水的草叢里,和他捉迷藏,讓馬哈太這個老騎手,像追攆不聽話的孩子一樣,往東跑一陣兒,又往西跑一陣兒。他和兒子揮舞著馬鞭,嘴里吆、吆地呵喊著,聲音掠過草尖,碰撞在干燥的巖壁上。這些頑皮又漂亮的家伙,真是讓人頭疼啊。

日頭一晃就偏西了,一天下來,老馬哈太的腰骨都快散架了。盡管這樣,總有防不住的時候,不管誰家的牛馬羊總是能吃到幾口鮮草。

一只椋鳥從草叢中驚飛起來,打斷了老馬哈太的思緒。他不由想起關(guān)于這草場的傳說。

“黑眼睛草場啊,住著我的黑眼睛姑娘。黑眼睛草場啊,你是我心上的草場?!?/p>

這首古老的歌謠就是兒時打草時,馬哈太在祖母懷里聽到的。沒有人心的眷戀,草原就會枯萎。失去草場,人們將會去往何方呢?老馬哈太心里涌上了一陣惆悵。

三個月的時間轉(zhuǎn)眼過去,打草季就要開始了。馬哈太坐在自己的老馬上,挺直腰,揉了揉眼睛。晨曦已經(jīng)照在翡翠色的草地上,開克烈草、酥油草、白刺草、蘆葦、酸模草、芨芨草混生的草地,隨風(fēng)舞動,向遠處延伸著。群山間的一片片草地,帶著喜人的綠色,一直漫到山腳和山壁上,蒙著塵土的石頭山,瞬間明亮了起來。

這是他從小放牧打草的地方啊。馬哈太的父親當(dāng)年跟著爺爺從阿勒泰一直向東走到了大石頭的山里,就把老骨頭埋在了這里。老馬哈太再次揉了揉發(fā)潮的眼睛,仿佛看到小時候,自己和小伙伴玩耍的草地又回到了眼前。他在小兒子哈蘇的臉上看出同樣的喜悅,父子倆在馬背上輕抽了幾下,勒緊了馬肚帶,向草地奔去。

那天晚上,馬哈太在夢里呼呼地睡著了,他隨著流光的草原飛升起來,夢中滿是青草的味道。

遠處的地平線還掛著白霜時,牧民們就陸續(xù)來到了草場上。各家的女人撿來石頭,在避風(fēng)的地方壘起土灶,放上爐圈,用干牛糞和煤,煮起了打草場上的第一壺奶茶;男人們嘴上叼著煙,已經(jīng)開著玩笑,用釤鐮在打草了;男孩和女孩學(xué)著使用工具,用耙子清理打過的草地;更小的孩子則在草地上奔跑嬉鬧著。

沙吾列家的草場挨著水源地,茅草和酥油草長得又深又密。庫斯兄弟和來幫忙的鄰居家的姑娘們有說有笑,結(jié)實有力的臂膀上下?lián)]動著釤鐮,草地隨之唰啦唰啦地響著,像剪羊毛一樣,不斷露出平坦的綠色,草葉的清香在空氣中飄散開來。麗娜爾不想應(yīng)付打草的幾天光陰,她讓丈夫努爾江開著皮卡車帶來了爐子和鍋具,以及滿滿的水桶和案板,在土臺上架起了煙囪,還不到中午,就用大鍋煮上了香噴噴的羊肉湯,揪起了那仁面。

達肯一家昨天就進山打草了,正是放暑假的時候,兩個小孫子也跟著來了,他們會在這里重溫祖輩的生活。寂寥的山間突然熱鬧起來,割草機和打包機也開進了草場。

中午休息的時候,人們就躺在厚厚的草甸上,嘴里嚼著身邊的青草,說著眼前的話兒,替牛羊想著遠處的事情。

幾個孩子在草地上蹦跳追逐著,小巴特越過一條泉水隔著的草地,酸模草開滿了絳紅色的花穗。他和努力奶奶家的孩子一起,趴在草地上,透過細長的草葉,觸摸著豆綠色的太陽光。那些綠茸茸的光芒正進入他們的小身體,讓孩子們在草尖上飛起來,飛到一個沒有名字的遠方。

馬哈太微笑著端坐在馬上,和來打草的人們打著招呼,有時和幾個老朋友盤膝坐在草地上,東拉西扯地說上一陣話兒。他心里忽忽悠悠的還是有些不踏實,大部分的人家都對他看管草場的結(jié)果表示滿意,他懸著的心稍微放松了些。他的大兒子在西邊的山里打草,還不知道能拉回多少草料讓大畜過冬。

此時,人們好像已經(jīng)望見了冬天的光景。光棍瑟克瑟烏勒兩眼放光沿著草地向馬哈太跑來。他的草場在圍欄邊上,葦草茅草已經(jīng)沒腰了,指定是每畝可以多出一些草料了。瑟克瑟烏勒是個癩痢頭,一直沒娶上媳婦。馬哈太看到他的眼神比草甸還深,深得已經(jīng)夠上了冬天。他的侄子用釤鐮打出了一片草路,草甸濕漉漉的,積存了輕如金箔的光線。有兩匹馬向圍欄這邊跑來,他也只是把它們趕遠了些。

馬哈太記得瑟克瑟烏勒去年沒有打下多少草。秋天,村里人開始從外面買草料時,他一直在觀望。等落了第一場雪,農(nóng)區(qū)的飼草料從一包三元變成了五元,最后漲到一包九元,瑟克瑟烏勒不得不從口袋里往外掏錢,一天扳著指頭幾包幾包地買草料。那時,他的十幾頭牛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了。

每個秋天,人們都覺得牛羊還能找到草吃,指望它們能把冬天忘記,可是,哪一個冬天也沒有被人們躲過去。白茫茫的冬天,覆蓋了所有的草場和山野,也落入了人的心中,讓人冷冷地看清自己的幻想。

草有深有淺,帶著打草人家的心忽上忽下。人們看見那綠色,甚至比牛羊還要饑餓。有時,馬哈太覺得人是草木的子孫。草變成牛羊的骨肉,牛羊又變成人的骨肉。草在結(jié)籽的時候,不會想到人也是一顆種子吧。裝載食物和工具的車還沒到自家的草場上,遠遠地望一眼,就知道今年草的顏色是厚還是薄,草情瞬間明了,也就同時露出笑容或皺緊了眉頭。

許多打草的人家,都是頭天就騎著摩托車來看過的。要幾個勞力,幾天能打完草,帶的生活用具和食物是繁是簡,需不需要租用打包機、割草機也就都清楚了。

阿合提汗的心情高興不起來,他的草場在山邊,靠著黑褐色的石崖,因為干旱,草地發(fā)黃,雜草只到小腿肚子。去年他的草場出了五百包草料,今年看樣子只能出三百包草,一包草按十二公斤算,家里的二百只羊,今年可能要買二萬元的飼草料了。這一帶只有他和另一戶牧民在打草。盡管草情不好,他還是雇了打包機和割草機,打包機每包草要付三元錢,割草機一畝要付四十元錢。那些長不高的干草仿佛在拉他的心,讓他愁眉緊鎖。他無心在草場上多待,連過夜的簡易窩棚都沒有搭。

打包好的草捆子稀稀拉拉的,躺在有些荒涼的草地上,等著拉走。騰空的淺黃草地已經(jīng)像秋天的樣子,那空掉的部分,對阿合提汗來說,永遠荒在這一年的打草季節(jié)和他的心里。

巴斯家的草場在向陽背風(fēng)處,地勢開闊,今年的草情很好。他的臉上始終滿意地微笑著,眼前的蒿草仿佛也在風(fēng)中,朝他微微點頭。親戚朋友們聚在一起,在草地上鋪開了鮮艷的餐布,品著酥馕和釅茶,聊著家常。庫圖爾和老伴將近黃昏時,才來到草場上。這片草地周邊的山丘不高,長滿了芨芨草和酥油草。兒子開來了割草機,老伴迪亞姆用兩扇紅柳圍墻,在草地上搭成了一個小型的氈房骨架,晚上他們就將住進這個暫時的家。不知道迪亞姆想起了什么往事,臉上竟涌出少女般的神情,也許是打草的時光將她帶回了年輕時候。

更多的人家,都只是把氈房的房頂架支在地上,再圍上幾塊氈子,里面鋪上一塊薄氈毯,一家人就可以躺進去睡覺了。打草的日子低到一塊草皮上。

草地面朝天空,年年枯了又綠。牧民的生活也像草地面朝天空。他們用幾塊石頭搭起野灶,在野地里生火煮飯,在野地里朝天睡醒。盛夏的夜里,年輕人幾乎就睡在草甸上,枕著青草的氣息,看著頭頂上沒過山谷的天空,時間漫漫回到一棵草的青翠根部。翻過山崖的夜色,是千萬株草的樣子,草的語言、草的氣息,充滿了人們的心肺。直到黎明。

打草的日子里,人們的身體低下去,心靈也低下去,匍匐在這荒寂的草野上,發(fā)出草木一樣的呼喊。他們相信,草木通天。盡管草情有厚有薄,但是人們卻不愿意薄待生活。

但沒多久,馬哈太的煩惱也隨之來了。他看管的草場雖然草情要好于往年,還是有兩家因為牛羊跑進去吃了牧草,不愿意付之前說好的管理費。有一兩戶人家在山邊上,因為雨下得少,牧草長得不好,壓根就沒有來打草,草就這樣荒長了。

還有一件事情,也讓他和村里人擔(dān)心。國家的風(fēng)能項目落在這片山區(qū),拉設(shè)備的大卡車已經(jīng)開進開出,壓壞了山邊的不少草地,村委會和項目上的人進行交涉,補償了牧民的損失。工程上的人要在每一座山頂上都架設(shè)風(fēng)力發(fā)電機,修砂石路,讓繞山的羊腸子一樣的風(fēng),變成直來直去的風(fēng),風(fēng)能的路也會從幾十公里變成一百多公里,這樣一來,牧民拉草拉牲畜就會方便得多,這是好事。但村民們還是有點不放心,他們擔(dān)心直來直去的風(fēng),會刮壞草地,會像停在山谷上的一片烏云,遮住雨水和太陽。那些大卡車的聲音也會影響草地生長,草的耳朵通進草心里,噪音會把草耳朵嚇閉住。被大車碾壓過的草數(shù)年都不會再長。

他們總覺得,那些草輕的像塵土一樣,像一陣風(fēng)和一朵云,甚至輕得像一個地上的影子,像一個影子的夢,只有被牛羊吃進嘴和胃里,才會是實實在在的。

兒子哈蘇對不兌現(xiàn)管理費的人家很惱火,勸父親明年不要再管草場的事兒。打空的草場,也空在馬哈太的心里,讓他的心荒荒地長出一片草來,不知何時割去。

打草的季節(jié)很快就結(jié)束了,摩托車、皮卡車、割草機帶著心懷各種心情的人們離開了這片山脈。大山重新寂靜下來。對馬哈太來說,打草的光陰已經(jīng)短成一截草皮,很多人已不再依靠草場生活了。不知道明年還會有多少人來打草,老馬哈太心里嘀咕著。馬哈太的大兒子繼承了家里養(yǎng)牛養(yǎng)駱駝的生計,也許,他會和父親一樣,把牧人的時光過完。小兒子卻一直想到遠處謀生,他去過的那些熱鬧地方,對老馬哈太來說,是一片更加陌生的草地。

這片山谷又空了下來,甚至更加寂寞。草地像被剃光了腦袋似的,灰禿禿的。馬哈太心里有些發(fā)慌,他揉了揉被刺痛的眼睛,割空的草地好像紅著眼與他對望著。他挺了挺腰脊,騎在自己的棗紅馬上,穿過一座又一座大山,繞過一片又一片谷地。

路上,他和老馬不斷遇上風(fēng)能發(fā)電的大卡車,卡車上裝著巨大的電機,在一個山谷中,他看到幾十米長的風(fēng)輪葉片躺在枯地上,占據(jù)了曾長滿牧草的河灣。

馬哈太的臉紅紅的,那是風(fēng)和太陽的杰作。他的腰背還一點都不彎,端直地坐在自己的老馬上,像一座孤獨的雕像。只是他的心里,好像比這打過草的草地還要空。幾座山頂上,風(fēng)輪已經(jīng)豎起來,好像那群山上面又長出一個巨大的東西來。那東西是他不認識的。轉(zhuǎn)動的風(fēng)流聲擦過老馬的耳梢,馬哈太勒了勒韁繩,瞇著眼睛向遠處望去。山頭晃晃地,像映在水里,草地也晃晃地,消失在朦朧的光影中。

出了山,他將吆著自己的幾百只羊,穿過東南面的戈壁,那是一片更大的荒蕪,幾乎寸草不生。

一輩子都在放牧的馬哈太,還不知道今年自己羊群過冬的草料在哪里呢。草是不動的,不像人會漂移。草木是牧人永遠的故鄉(xiāng)啊。他俯下身拍拍自己的老馬,輕聲說道,老伙計,我們又要出發(fā)了。隨著羊群,馬哈太要穿過荒長的秋天,去別的土地上找糊口過冬的草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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