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燕燕
(北方民族大學 外國語學院,寧夏銀川 750021)
《檀香刑》是中國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莫言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出版于2001 年,這部小說在結(jié)構(gòu)、語言等方面都體現(xiàn)出了向民間傳統(tǒng)的回歸,也就是作者所說的“大踏步撤退”。 語言上向民間傳統(tǒng)的回歸,主要體現(xiàn)在大量俗語、方言的使用,尤其在開篇和結(jié)尾的“鳳頭”“豹尾”部分,采用第一人稱限知視角陳述,根據(jù)人物特點,變換話語風格,出現(xiàn)了大量的俗語、諺語、歇后語、成語等漢語特色語言,充滿鄉(xiāng)土氣息。 此外,從宗教到建筑、食物、服飾等,小說中還出現(xiàn)了大量特定社會歷史背景下的中國特色文化事物。
鄉(xiāng)土氣息的語言風格和大量中華傳統(tǒng)文化負載詞給這部小說的外譯帶來難度。正如莫言本人所說,“《檀香刑》是很難翻譯的,我的所有小說都是很難翻譯的……《檀香刑》要翻成外語幾乎不可能,即使翻過去,也是譯一個故事梗概,我真正寶貴的東西在翻譯過程當中也會流失掉,像肥料經(jīng)過水洗過以后,真正的肥料都流失了”[1]。
基于《檀香刑》的上述特點,本文以這部小說及其日譯『白檀の刑』(吉田富夫譯本)為文本,分析小說中文化負載詞的日譯策略或具有規(guī)律性的翻譯原則,并考察吉田譯本中中華文化元素的保留狀況。
文化負載詞,也叫文化承載詞、文化關聯(lián)詞、文化內(nèi)涵詞,廖七一將其定義為“標志著某種文化中特有事物的詞、詞組或習語,它們反映了特定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逐漸積累的,有別于其他民族的,獨特的活動方式”。
翻譯作為一項跨文化交際活動, 在不同文化背景的語言之間進行符號轉(zhuǎn)化, 必然會涉及文化沖突乃至空缺,而其復雜度往往取決于文化差異的程度,對不同語言的翻譯一定是根據(jù)兩種文化間的交流狀況而各具特色。中日兩國交流源遠流長,在歷史上日本從中國吸收和借鑒了包括漢字在內(nèi)的大量文化;近代以來, 也有大量現(xiàn)代社會及科技詞匯從日本流入中國。和對英語等的翻譯相比,中對日語翻譯存在一定特殊性,較多使用漢字移植的方式。需要注意的是,盡管兩國語言中有大量同形或形近漢字詞匯,但因為地理環(huán)境、歷史發(fā)展、社會文化背景的不同,也必然存在不小的差異。
關于文學作品中的文化負載詞翻譯, 有不少研究在理論層面或應用層面提出了指導意見及建議。如孟琛從歸化、異化角度對《檀香刑》英譯本中文化專有項的翻譯進行了定量、定性分析,得出除生態(tài)文化專有項外,有傾向于異化的結(jié)論,并總結(jié)出葛浩文譯本中文化專有項常用直譯法、意譯法和音譯法[2]。李結(jié)林從“詞匯”“句子”“篇章”3 個層面出發(fā),對《檀香刑》吉田譯本中“民間敘事”的翻譯策略進行了考察分析,得出吉田譯本多用“注釋譯”“注音譯”“替換譯”等策略, 極大限度地保留了原作的中國文化特色[3]。趙雁風、宋曉凱圍繞直譯加注釋、直譯意譯相結(jié)合、意譯、文化替換這4 種策略對《紅高粱》中的文化負載詞翻譯進行分析, 并得出在翻譯文化負載詞需要深刻理解雙方文化, 并根據(jù)不同類型的詞匯采用不同的翻譯方法[4]。 康婧從功能對等翻譯理論出發(fā),將文化負載體分“生態(tài)文化負載詞”“物質(zhì)文化負載詞”“社會文化負載詞”“制度文化負載詞”“精神文化負載詞”“語言文化負載詞”6 類,對《紅高粱》日文譯本中文化負載詞的翻譯情況進行了分析, 并指明功能對等理論三原則,即“功能對等性”“忠實性”與“一貫性”在文化負載詞翻譯中的適應性[5]。
廖七一指出為了“使譯語讀者更好地了解原語詞匯的內(nèi)涵意義, 譯者往往采取意譯或加注等手段在譯文中補充相關的文化信息。 雖然這種方法能夠幫助譯語讀者建立起部分近似于原語讀者所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但是源于詞匯的含蓄、深邃之美則在譯文中喪失殆盡”。 從中,可以看到意譯、直譯加注釋,釋譯等譯法的缺陷。 尤其是文學類文本的翻譯和信息類文本的翻譯不同,語言手段、語篇風格、藝術意境等都是選詞時要考慮的重要因素。
例如,《檀香刑》 中三大部分的標題,“鳳頭”“豬肚”“豹尾”。 雖然都是二字詞語,但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既是中國傳統(tǒng)戲劇中的結(jié)構(gòu)名稱,也是傳統(tǒng)文論中的重要概念。 這三大標題在吉田譯本中轉(zhuǎn)化為『頭部』『腹部』『尾部』,以二字漢語詞,實現(xiàn)了節(jié)奏對應,但意義上只實現(xiàn)了一部分概念意義的轉(zhuǎn)化,原有的文化深意則有缺失, 這一缺失在文學作品的翻譯中往往是“無奈”之舉。 廖七一曾指出:“為了求得‘基本相同’的效果或感受,翻譯中增加一些冗余因素不僅是允許的,有時甚至是非常必要的。[6]”但同時“增添冗余信息也存在著一個度的問題,并非冗余度越高越好, 優(yōu)秀的譯文通常是新穎與簡潔有機的結(jié)合?!毙枰凇爸弊g與意譯”“準確與通順”間進行平衡[7]。
作為譯者, 只能根據(jù)翻譯目的, 盡力去還原原作,常常說翻譯是二次創(chuàng)作,應該也是源自于此,關于這一點將在下文結(jié)合實例進一步分析。
尤金·A·奈達(Eugene A. Nida)將翻譯定義為:“從語義到文體在譯語中用最近似的自然對等值再現(xiàn)原語的信息。[8]”其中的“信息”一詞包括原語傳達的各種信息,語義的、文體的、文學形象上的、情景的和心理效果方面等。奈達等人的研究中,多將文化負載詞分5 類,即語言文化負載詞、物質(zhì)文化負載詞、精神文化負載詞、 生態(tài)文化負載詞、 社會文化負載詞。 囿于篇幅,本文結(jié)合《檀香刑》這部作品的語言、敘事風格民間化的特色, 擬分語言文化負載詞和社會物質(zhì)文化負載詞兩類,以第一部分“鳳頭部”為主,對吉田譯本中文化負載詞的翻譯進行分析。
語言文化負載詞,主要指熟語、成語、方言、俚語、俗語等一類語言中的特有表達方式。出現(xiàn)在人物話語中的語言文化負載詞,在體現(xiàn)人物性格,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下面的譯例來自小說中幾位主人公的話語。
例1:孫眉娘:爹,俺最怕的是他們把您打進囚車押送進京,那樣可就“姥姥死了獨生子——沒有舅(救)了”,只要在縣里執(zhí)刑,咱們就有辦法對付他們。
父さん。うちが恐れているのは、あの人たちが父さんを囚人護送車で北京に送ってしまうこと。そうなったら最後、<外祖母(ばばさま)の一人っ子に死なれては——舅(ヂョウ)[おじさん。 発音の同じ“救”にひっかけた]>がなくなる>。 この県での処刑なら、なんとでも打つ手はあります。
例2:錢?。?“子民們,爾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后,田邊地頭,都栽上桃樹。子民們啊,少管閑事少趕集,多讀詩書多種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縣,就是千樹萬樹桃花紅,人民歌舞慶太平的美好日子! ”
県民の皆さん。戻ったら、家の周りや畑の縁に桃の木を植えるのじゃ。<つまらぬことにはかかわらず、一に學問二に桃の木>ですぞ、みなさん。 十年ならずして、 我が高密県は<あらめでたな桃の花。 みんな喜び舞い踴る>太平な世になりますぞ!
例3:趙甲:“行、行、出、狀、元! 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
「どの——職にも)——狀元[科挙試験の一位合格者=第一人者]は——おる! この言葉を誰が言うたか、知っておるか。 」
例4: 趙甲:“即便是犯了事, 也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用不著大驚小怪! 把他們喚進來吧! ”
「悪いことをしたにしてもじゃ、<兵が來たら將で防ぎ、水が來たら土で埋める>、それなりに対処するだけの話、 何も大騒ぎするほどのことはない! その者どもをなかに入れなさい」
小說中孫眉娘和孫丙是民間話語類型的代表,尤其在孫眉娘的語言中出現(xiàn)了大量蘊含民間智慧的俗語、諺語、歇后語等,有較強的方言特色,或幽默或諷刺,讀起來令人回味無窮,將人物性格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錢丁是知識分子話語類型代表,話語中多出現(xiàn)引經(jīng)據(jù)典的熟語、成語、詩句,偏書面化。趙甲作為廟堂話語類型代表,雖身份只是劊子手,但狐假虎威,常??诔觥翱裱浴?。
例1 中“姥姥死了獨生子——沒有舅(救)了”,出自孫眉娘,是有諧音元素的歇后語。這是漢語中的一種特殊表達形式,短小風趣,由前后兩部分組成,前半部分像引子,多用比喻,后半部分像謎底。 在一定語境中,謎底部分常常“歇”去,像是一種語言游戲,常常蘊含深刻的寓意、豐富的民俗文化內(nèi)涵、濃厚的生活氣息。 此處采取了“逐詞直譯+注釋”方式,忠實再現(xiàn)了原文的語義信息及幽默感, 對諧音元素的注釋,保留了中華文化要素。 加入注釋,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到語篇的節(jié)奏和韻味, 為了譯本的連貫性,不宜頻繁使用。 文中多處諧音元素的歇后語,都省去諧音元素, 采取了直譯法, 如 “睜著眼打呼?!b鼾(憨)呢”,直譯為「目を開けたなりで鼾をかいて、寢たふりする気かい」,看似有所缺失,但是從整體上看,并沒有影響語篇的連貫性。
例2 出自縣令錢丁, 像這樣對仗工整的詩句在錢丁的話語中使用較多,譯文多采取逐詞直譯法,并兼顧節(jié)奏,保留了詩文特色。例3 和例4 出自劊子手趙甲,劃線處分別為諺語和成語,仍然是以“逐詞直譯+”為主。例3 對“狀元”一詞進行了簡單注解,并以破折號代替頓號, 基本重現(xiàn)了原作人物一字一頓的節(jié)奏和語氣。 例4 在逐詞直譯之外, 還增加了釋譯「それなりに対処するだけの話」,在忠實原文,保留漢語文化特色的同時,兼顧了譯文讀者的理解。
本文關于文化負載詞的研究, 主要從其涵蓋的物質(zhì)、社會、精神等領域舉例分析。
例5:這下熱鬧了,一個親爹,一個公爹,再加上一個爹,三爹會守在大堂。 俺唱過《三堂會審》,還沒聽過三爹會審呢。
コイツは傑作だわ。 実の父親に亭主の父親に義理の父親—-三人の父親がお裁きの場で顔を合わせるなんて?!度脮彛à丹螭嗓Δい筏螅穂名妓と貴公子の愛情物語《玉堂春》の裁判の場面を特にこう呼ぶ]ならうちも唱ったことがあるけど、三父會審なんて、聞いたこともない。
例6:他說那玩意兒是射箭用的扳指,是用絕好的翡翠雕琢而成,比金子還要貴重,只有皇親國戚、王公貴胄家才可能有這種寶貝。
射弓に使う弓懸だと仰いましたーー極上の翡翠を彫刻して作るから、金より貴重で、こんな寶物が持てるのは皇室の一族か王侯貴族しかない、と。
例7:他把我?guī)У缴板伨语埱f,點了一個魚頭豆腐,讓我吃。
その人はわしを土鍋の飯屋に連れて行くと、魚頭豆腐(ユイトウドウフ)[魚の頭をだしに豆腐を炊いた安い鍋]を注文してくれた。
例8:高密縣令,就算他是老虎班出身,也不過是個戴水晶頂子單眼翎子的五品官[9]。
高密県の県知事なんど、たとえ、“老虎班(ライフ-バン)”[科挙の最高試験合格者の進士のうち、一時地方官をして中央の定員空きを待つグループ。將來中央の高官になるところから、その潛在威力を虎になぞらえた]の出であろうと、水晶の頂戴に一つ目の羽飾り[地位が高いと、一つ目の孔雀の羽飾りを制帽につけた]をつけた五品官に過ぎん[10]。
例5 中的《三堂會審》,是中國傳統(tǒng)戲劇中的經(jīng)典劇目名,另外“三堂會審”一詞還指中國古代社會大理寺、刑部、都察院,3 個中央司法機關會同審理案件。 在這兩個意義上,都契合此處情節(jié),表層含義是孫眉娘所唱地方戲“貓腔”中《三堂會審》,而孫眉娘由戲文內(nèi)容,即文化內(nèi)涵聯(lián)想到3 個“父親”共現(xiàn)公堂的場景,《三堂會審》 一詞對推動小說情節(jié)有重要作用。 譯本中采取了“移植+音讀+注釋”的方式,注釋內(nèi)容意為“專指名妓和貴公子的愛情故事《玉堂春》中公堂審判的場景”,只翻譯出了作為經(jīng)典劇目名稱的一層意義, 筆者認為對于不了解中國傳統(tǒng)戲劇文化的日文讀者來說, 這一翻譯失落了另一重意義,也失落了《三堂會審》出現(xiàn)在這一情節(jié)中的部分契機。 在文學作品的翻譯中,考慮譯文的流暢性,可讀性,在不得不加注的情況下,盡量簡潔,這是很多文化信息失落的重要原因。
例6 采取了意譯的方式,將“扳指”譯為「弓懸」,雖然樣子和材質(zhì)都不同, 兩者都是射箭時保護手指的工具。 但其實原文中的扳指是孫眉娘的公爹趙甲送給她的見面禮,不光是射箭時使用的工具,更多是一種翡翠飾品。日語「弓懸」則主要是指射箭工具。所以此處意譯為「弓懸」,較難使譯者建立起正確聯(lián)想。
例7 中“魚頭豆腐”是中國傳統(tǒng)特色菜,中國特色食物在這部小說中出現(xiàn)較多,如“大餅” “糖瓜”“糖球——葫蘆——!瓜子——花生——!”“天津十八街的大麻花”“包子”“火燒”“豆腐腦”等,多采用“漢字移植+音譯+注釋”的方式。 對不了解中國特色食物的譯文讀者來說, 既傳達了信息又介紹了文化。“魚頭豆腐”處的注釋「魚の頭をだしに豆腐を炊いた安い鍋」,意為“以魚頭煮湯燉豆腐做成的便宜火鍋”,除“漢字移植+音譯+注釋”外,還有增譯了“便宜”,對讀者理解作品情節(jié)有一定幫助。
例8 中“老虎班”采取了“漢字移植+音譯+注釋”的方式,注釋為“通過科舉考試最高級別考試的進士中,暫任地方官等待中央空缺職位的人。因為將來會升任中央高官,以老虎比喻其潛力之大。 (筆者譯)”“帶水晶頂子單眼翎子的五品官”處,“水晶頂子”和“翎子”,在前文出現(xiàn)時已有過注釋,此處采用“直譯”,只注釋了初次出現(xiàn)的“單眼”翎子的象征性意義。
例5 至例8 中包括精神(歷史) 文化(三堂會審)、物質(zhì)文化(扳指、魚頭砂鍋)、社會文化(老虎班、水晶頂子、單眼翎子、五品官)負載詞。在物質(zhì)文化負載詞中生活生產(chǎn)工具的翻譯中,出現(xiàn)了替換譯法(扳指),即用譯入語中等值詞匯替換的直譯方式,這類譯法存在替換詞的語言信息、 文化信息和原文不對等的情況。 此外同類詞匯的翻譯中也有“漢字移植(+)(長命鎖、瓜皮小帽、長袍馬褂、太師椅子)”的方式,根據(jù)語境、詞語所負載信息在日語文化受眾中的認知程度,輔以音譯、音讀、注釋、增譯等手段,充分重視了譯文的可讀性。 還有一點值得關注的是在音譯中,有片假名“音譯法(老虎班、魚頭豆腐)”,也有使用“音讀法(三堂會審)”。
本文以莫言小說《檀香刑》中第一部分“鳳頭部”為文本, 比較分析了原作及其日譯吉田富夫譯本中的文化負載詞, 可以看到吉田譯本較多保留了原著中的文化要素,兼顧了文本特色和語篇功能。
在語言文化負載詞翻譯中,吉田譯本多用“逐詞直譯(+)”的異化手法,根據(jù)必要輔以增譯或簡單注釋,一定程度上重現(xiàn)了原作鄉(xiāng)土氣息重的語言風格,并兼顧了原文的形式、節(jié)奏、語氣。
社會物質(zhì)文化負載詞翻譯中, 可以看到文化信息在譯入語文化中的認知程度(傳播狀況)和譯文受眾選擇性認知的影響, 選擇性認知是受眾在接受信息時的選擇傾向,影響其選擇、閱讀目的。飲食、穿戴等中國特色文化負載詞多用 “漢字移植+音譯+注釋”的方式,保留了原文中濃郁的地方特色,契合了多數(shù)譯文讀者想要了解異域文化的心理?!鞍庵浮薄伴L命鎖”這樣中國特色生活、生產(chǎn)用具的翻譯則較為靈活,根據(jù)該文化信息在譯入語中的認知程度,有日語詞匯替換法,也有漢字移植法、釋譯法等。
文學作品中文化負載詞的翻譯策略不僅需要從譯學角度思考,還要有傳播學理論指導,兼顧譯者的接受性,才能實現(xiàn)良好的傳播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