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悠然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作為宋詞大家,蘇軾對于詞體境界的縱深、題材的開闊與風格的創(chuàng)新有著極大的貢獻,他的名作《念奴嬌·赤壁懷古》以橫通古今、縱貫天人的襟懷、運史入詞的形式題寫了士人失意這一主題,并在后世得到了眾多文人的呼應。對原作進行次韻創(chuàng)作,是作為批評者和創(chuàng)作者的詞人這個接受群體對詞作的一種特殊的接受方式。[1]詞人作為接受者,對原作的形式與意涵進行摹仿承接,又以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接受情感范式的書寫傳統(tǒng),為題材增添新的意趣與蘊涵。

一、歷代《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詞概況

根據(jù)歷代詞總集(1)現(xiàn)已出版的歷代詞總集有:唐圭璋編《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孔凡禮編《全宋詞補輯》(中華書局,1981)、唐圭璋編《全金元詞》(中華書局,1979)、饒宗頤、張璋編《全明詞》(中華書局,2004)、周明初、葉曄編《全明詞補編》(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編《全清詞·順康卷》(中華書局,2002)、張宏生編《全清詞·順康卷補編》(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張宏生編《全清詞·雍乾卷》(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張宏生編《全清詞·嘉道卷》(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曹辛華編《全民國詞》(第一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咸同至光宣時期總集整理工作尚在進行中,本文以嚴迪昌編《近代詞鈔》(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對這一時段詞家次韻情況進行統(tǒng)計,結(jié)合咸同以后至民國期間各家詞集進行檢閱整理,人工檢閱統(tǒng)計得出以上唱和數(shù)據(jù)。,我們檢閱得出:歷代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詞數(shù)量共計433首,共有227位詞人參與其中;在歷代《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詞中,與原作詞牌同名者220首,異名《大江東去》116首、《百字令》68首、《酹江月》21首、《喜遷鶯》3首、《百子令》2首、《壺中天》2首、《繞佛閣》1首。為了更加直觀地看出歷代詞人和詞創(chuàng)作數(shù)量、人數(shù)與和詞數(shù)量層級關系,我們將歷代次韻作品數(shù)據(jù)進行了統(tǒng)計(表1)(2)徐士俊、孫永祚、吳景旭、彭孫貽、儲貞慶五位詞人是明清之際詞壇中興時期的人物,其創(chuàng)作于《全明詞》與《全清詞·順康卷》中有重復,統(tǒng)計總唱和人數(shù)與作品數(shù)量時歸入明代時期。。

表1 歷代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詞唱和數(shù)量層級統(tǒng)計

唱和活動作為接受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對蘇軾歷代接受情況的呈現(xiàn)具有代表性意義,因為和者集讀者、批評家、創(chuàng)作者三重角色于一身[2],而這種文學活動的進行過程中,外部環(huán)境、群體價值認定是在動態(tài)變化中的。由于蘇軾元祐黨人的身份,蘇軾及其門人的作品在徽宗時期受到打壓,蘇軾的作品集亦被下令禁毀;然而在南渡之后,政策風向有所轉(zhuǎn)變,《念奴嬌·赤壁懷古》的追和之作也是從此出現(xiàn)的,且這一時期的和詞多出自辛派詞人之手。在金代,上層階級對唐宋大家作品的留心學習與收集、社會變遷與矛盾之中借助詩詞排遣腹憂的心理需求使得追和活動并未停止[3],盡管數(shù)量上有所減少,但當時文壇上較為重要的文人都參與其中。到了元代,對赤壁詞的唱和接受便僅以個人追和形式存在、發(fā)展了。

在處于唱和詞衰歇期的明代,《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詞數(shù)量高峰的出現(xiàn)離不開嘉靖文壇中以夏言為中心的和韻潮流。夏言、嚴嵩對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詞創(chuàng)作十分推崇,二人的和作加起來占歷代唱和數(shù)量總和約八分之一,與之同時期的仕宦也依韻與之唱酬,如以扈蹕渡河為題材的應制唱酬詞便有十三首。明末清初時期,詞學中興帶來了正變兼尊并舉的詞學觀念,一方面新樂府實錄精神解放了赤壁詞和作的創(chuàng)作題材,一方面也帶來了和詞數(shù)量的大幅度增長。到了民國,盡管數(shù)量上遠不如前朝,和詞的情感卻要較明清多數(shù)應酬閑逸之作更為濃烈動人,呈現(xiàn)出“少而精”的創(chuàng)作特點。

二、歷代和詞對《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情感接受

《念奴嬌·赤壁懷古》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此時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處于人生低谷時期。詞篇主要蘊含了三層情感:第一層是功名難成的憤懣不平,詞人借“假赤壁”發(fā)端,大書特書古時赤壁大浪滔天、周郎風流佳話,借千古風流人物映襯現(xiàn)實世界中的失意;第二層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中蘊藏的歲月蹉跎的自嘲與慨嘆;第三層是“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悵惘與傷感。詞人借千古風流人物映襯現(xiàn)實世界中的失意,將文人心境引入詞體的書寫空間之中,并以強烈的音聲文情在后代引起了眾多文人的共鳴。

和詞接受的第一個情感維度,即功名難成的憤懣不平。“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4],處于歸隱帶湖之際的辛棄疾于酒酣耳熱時和東坡赤壁韻,在詞中喟嘆:“世事從教,浮云來去,枉了沖冠發(fā)”(《念奴嬌·用東坡赤壁韻》),與赤壁磯旁壯志難酬的蘇軾形象兩相交疊。但辛棄疾的落寞之音背后因多了一重家國之恨而平添許多悲涼,此時詞人因與偏安朝廷政見不合被棄之如敝履,“藥籠功名”的憂國之心無以復加,卻因“酒壚身世”終不得用,愁腸郁結(jié)在字里行間中溢出。黃中輔的和作與辛詞同樣蘊含國恨身愁,但黃詞中的憤慨不平之情要更為激烈:

炎精中否,嘆人材委靡,都無英物。胡馬長驅(qū)三犯闕,誰作長城堅壁。萬國奔騰,兩宮幽陷,此恨何時雪。草廬三顧,豈無高臥賢杰。 天意眷我中興,吾皇神武,踵曾孫周發(fā)。河海封疆俱效順,狂虜何勞灰滅。翠羽南巡,叩閽無路,徒有沖冠發(fā)。孤忠耿耿,劍铓冷浸秋月。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記此詞出處:“近時有人和此詞,題于郵亭壁間,不著其名,語雖粗豪,亦氣概可喜”[5],經(jīng)元人黃溍在《記居士公樂府》考證,其詞為黃中輔在金兵入侵、南宋危急之時題于烏江橋的義憤之作[6],在抒發(fā)個人落寞之外,更添一份山河不復、愁籠萬里的蕭瑟之感。詞人于危急存亡之際想要報效家國,卻是“叩閽無路,徒有沖冠發(fā)”。從上片“萬國奔騰,兩宮幽陷,此恨何時雪”“草廬三顧,豈無高臥賢杰”的接連發(fā)問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詞人對南宋朝廷的迫切關心與滿腔忠情,然而報效無門的現(xiàn)實卻澆滅了詞人一片熱忱,呈現(xiàn)為“孤忠耿耿,劍铓冷浸秋月”凄冷壓抑的情感色彩。

和詞接受的第二個情感維度,是對歲月蹉跎、早生華發(fā)的慨嘆。年華似水,歲月不待讓詞人們難以自持,他們或是如顧鼎臣《念奴嬌·閣前紅芍》“老子衰遲,金尊羞照我,滿簪華發(fā)”般自嘲,或是如張名由《念奴嬌·京口》“袴褶新裁,塵囂未試,無奈生華發(fā)”般無可奈何。在這些和作中,文天祥的兩首和詞最具代表性。作為南宋的抗金將領,文天祥的兩首《酹江月》不似代表詩作《過零丁洋》那般鏗鏘激昂,而是呈現(xiàn)出“廉頗老矣”酸楚低沉的一面。連年征戰(zhàn)的漂泊生涯時而使得詞人催發(fā)羈旅之愁,時而長嘆時間亦如流水逝去,“三十年來,十年一過,空有星星發(fā)”(《酹江月·南康軍和蘇韻》);然而第二首和作雖然情調(diào)依舊低沉,面對風雨牢愁、寒蟲四壁的苦境卻仍保持著老驥伏櫪的決心與氣勢——“乾坤能大,算蛟龍、元不是池中物”“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酹江月·又和》)。兩首和詞雖然同與《念奴嬌·赤壁懷古》表達了時不我待的落寞之情,卻在心聲心畫的描摹、在自我能動創(chuàng)造與個體情感體驗的補充之中賦予了和作新的情感意蘊。

和詞接受的最后一個情感維度是面對世間滄桑、“人生如夢”的惆悵感傷。這類和詞繼承了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悲觀消沉的一面,面對滾滾東去的歷史長河油然而生的渺小與茫然之情無以為解,只能通過達觀無執(zhí)的人生態(tài)度、寄情山月的方式尋求解脫。在時間層面,王汝玉《念奴嬌·楚天秋暮》寫道:“回頭人世流年,不知春秋幾度,花殘花發(fā)”,戴澈《念奴嬌·赤壁懷古,步坡翁原韻》感慨“悼世襟懷,人世虛添歲月”,這是詞人歷經(jīng)滄桑的心聲;在空間層面,自身的渺小映射在現(xiàn)世之中,呈現(xiàn)為命運不能自我掌控之悲哀。陳紀在《念奴嬌·釣鰲臺用東坡赤壁韻,臺在亭頭海濱》寫人生寂寥:“粟粒太虛,蜉蝣天地,懷抱皆冰雪”,周暟《念奴嬌·過洞庭湖,用東坡韻》叩問天公“性命輕如何物”。這些脆弱的情緒使得和詞情感略顯萎靡,因而不少詞人競相效仿蘇軾寄情山月,有如“當時曾照,更誰重問山月”(葉夢得《念奴嬌·云峰橫起》)、“中秋此夜,古人千里明月”(周用《百字令·中原舊日》),將有限的人生視野置放到無窮的千里明月之外,借無邊風月獲得有盡與無窮之間的平衡,在接受原作情感同時,展現(xiàn)了唱和接受過程中的能動作用。

三、歷代和詞對《念奴嬌·赤壁懷古》的語言接受

在文本內(nèi)部的接受層面,盡管和詞唱和形態(tài)迥異、表述形式多樣,但在和詞中,我們依舊可以看見“點鐵成金”的痕跡。歷代和詞對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的語言接受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層面,一是語句描寫的直取或模仿,二是意象構建的引用或化用,三是句式結(jié)構的承襲。

首先是語句描寫的接受。《念奴嬌·赤壁懷古》通過“故國神游”領略當年赤壁人物風流,描寫了周公瑾“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的高光片段。赤壁大戰(zhàn)之時的周瑜已過而立之年,并非如《念奴嬌·赤壁懷古》所寫那般“小喬初嫁”,這里詞人創(chuàng)作的“破綻”,通過對歷史人物的藝術加工,建構起了“三國周郎赤壁”的聯(lián)想軸,與“早生華發(fā)”的詞人兩相對比,更添自嘲之意。在和作之中,有詞人直接接受了原作中“小喬”描寫,如“笑殺銅雀癡翁,小喬嬌婿,相顧雄心發(fā)”(彭孫貽《念奴嬌·江山千古》)、“賴是吳蜀同心,小喬迎賀,曲為周郎發(fā)”(卓人月《百字令·漢人亡鹿》),以才子佳人美話為周瑜形象增添了一份旖旎色彩;除了佳人的正面襯托,和詞中也有用曹操作為反襯者,如“為羨年少周郎,指揮如意,妙算爭先發(fā)。談笑功成千載后,只有阿瞞灰滅”(楊春星《念奴嬌·舟過赤壁,用坡公韻》),以議論的筆調(diào)將意氣風發(fā)的周瑜與赤壁中的敗者曹操進行對比,展現(xiàn)了和者在原詞片段基礎上不同的戲劇性構思。

其次是意象構建的接受。俞文豹《吹劍續(xù)錄》言“須關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7]424,這是因為《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多見“壯語”,給人帶來了強烈的視聽聯(lián)覺。詞中有一處意象群的營構最為生動,即“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這一壯語“挾海上風濤之氣”[7]397,令人如身臨其境。歷代和詞對此處意象的模仿焦點在于對拍岸河浪壯闊氣勢的借鑒。比如,“卷起千堆雪”將浪翻白沫比作千堆白雪,比擬形容可謂十分纖密,釋達塵《念奴嬌·祝譽廷司馬廣陵觀潮圖》直接取用這一語象,也有詞人對之進行了一定的變形,如“濤浪翻晴雪”(瞿佑《念奴嬌·王編修汝玉和東坡赤壁詞,因續(xù)賦此》)、“萬里濤飛雪”(史詮《念奴嬌·玉帶生硯,用東坡體》)、“白浪輕翻雪”(朱文泰《念奴嬌·江塵鐵練》)等;歷代和詞對濤聲的著意描摹,將濤聲擬作其他具有急促、驚駭特征的聲音,如“聲若轟雷,勢如奔馬”(費寀《大江東去·圣駕渡河恭聞識喜》)、“廢壘鴉啼,驚濤鯨吼”(丁煒《酹江月·赤壁懷古,用坡公韻》),這些自然界中的雷聲、動物的嘯聲對于感官具有強烈的刺激性,能夠滿足情境復原、視覺想象以及人們對其所傳達的情緒的期待。還有一些和作意象取景學習了原作中天、浪、石渾然一體的構景,如“勢迥粘天,波驚轉(zhuǎn)石,鎮(zhèn)日飛晴雪”(劉堯誨《大江東去·渡河讀夏桂洲大江東去詞牌用韻》)、“駭浪爭奇,浮云減色,水面堆晴雪”(周暟《念奴嬌· 過洞庭湖,用東坡韻》)等。和詞通過環(huán)境氛圍的烘托,或是取景手法的模仿,實現(xiàn)了具有個性的意象群構建。

最后是句式結(jié)構的承襲。歷代詞人對原作中幾處名句進行改造化用,繼承了原作句式結(jié)構與布局安排的精妙之處。

第一處是對起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接受。《念奴嬌·赤壁懷古》甫一開始,便通過“大江東去”打開了空間,而后通過滾滾東流逝水帶出千古長空,實現(xiàn)了空間造境的拓寬、時間格局的開闔?！按蠼瓥|去”這一意象作為《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標志意象之一,啟發(fā)了《大江東去》這一詞牌名稱,有和者直取原句為開頭:“大江東去,是吾家、一段畫奩中物”(陸深《念奴嬌·秋日懷鄉(xiāng),用東坡韻》)、“大江東去,金飚起、淘洗一時風物”(吳綺《大江東去》),更多詞人靈活學習、運用這一句式的時空藝術特色,如劉堯誨《大江東去·渡河讀夏桂洲大江東去詞牌用韻》“一派長河,流不盡、今古許多人物”,通過句式化用繼承了原作的精髓——“起筆,點江流浩蕩,高唱入云,無窮興亡之感,已先揭出”[8]。

隨著社會發(fā)展，人們物質(zhì)生活水平得到了顯著的提升，閑暇時間更加充裕，社會經(jīng)濟的增長在為人們提供優(yōu)質(zhì)生活條件的同時，也為人們帶來了更多的休閑娛樂服務。當前的體育運動已不再是專業(yè)運動員的專屬項目，而是逐漸進入了人們的生活中，成為當代休閑方式的主要內(nèi)容。其中健美操運動就是休閑體育的一種形式，它以豐富多樣的內(nèi)容和形式受到了社會大眾的歡迎與喜愛，并且也受到了各大院校的高度重視，許多學校的體育課程中，都將健美操運動作為重要的教學內(nèi)容。由此能夠充分看出，健美操運動已成為當下較為流行的休閑運動方式，并存在社會各個角落，對人們?nèi)粘Ｉ顜砹朔e極的影響。

第二處是對下片換頭句“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的接受。蘇軾通過這處換頭實現(xiàn)了從三國赤壁不盡風物人杰到年少周郎的引渡,和者亦通過換頭句實現(xiàn)視野的轉(zhuǎn)換,如“試看百二山河,奈君門萬里,六師不發(fā)”(胡世將《念奴嬌·秋夕興元使院作,用東坡赤壁韻》)、“遙想陸賈風流,伏波勛業(yè),今古相輝發(fā)”(黃易《大江東去·次蘇韻》)、“憶昔割據(jù)縱橫,臨風釃酒,戰(zhàn)櫓連江發(fā)”(朱文泰《念奴嬌·題復游赤壁圖,用東坡詞韻》),這種句式吸收借鑒了《念奴嬌·赤壁懷古》結(jié)構上的精妙之處,對于全篇銜接過渡起著中樞作用。

第三處是煞尾“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接受。和作詞人大多化用了這一結(jié)尾,對原句的字句意涵進行了最大程度的保留:

人生有酒,金樽頻倒明月。

(孫樓《念奴嬌·功名誰準》)

云山樵水,一樽同醉江月。

(鄭俠如《念奴嬌·題阮晉林顏米書,用東坡韻》)

停橈無事,攜樽還酹江月。

(徐旭旦《大江東去·風阻燕子磯,坐山亭望江》)

除了以上三處句式,《念奴嬌》全篇都有被后人模仿點鑄之處。元好問評《念奴嬌·赤壁懷古》:“詞才百余字,而江山人物無余蘊,宜其為樂府絕唱”[9]818,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句式接受是服膺于《念奴嬌·赤壁懷古》的詞篇結(jié)構的?！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肥翘K軾“主文不主聲”詞學創(chuàng)作理論的一次成功實踐,宋人晁補之《復齋漫錄》評其詞“橫放杰出”[7]425,讀《念奴嬌·赤壁懷古》,只覺如同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毫無斧鑿痕跡。歷代和詞并非按照斟字酌句的方式學習原作,而是通過對原作結(jié)構的把握,承接了原詞中的節(jié)奏之美,也使得眾多和詞呈現(xiàn)為鹽溶于水、有味無痕的接受形態(tài)。

四、歷代次韻《念奴嬌·赤壁懷古》原因探析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得以在后世流傳過程中獲得眾多唱和,它背后的傳播與接受路徑是多元的,離不開蘇軾本人的影響力、文藝創(chuàng)作的相互參照、后世詞人的再創(chuàng)作與再接受多個環(huán)節(jié)的相互作用。

(一)對東坡的崇拜與學習模仿

在《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詞隊伍之中,不少人都對蘇軾展現(xiàn)出了贊賞、喜愛的態(tài)度。首先,對于蘇東坡其人其事的追憶記錄、東坡真跡題詩題詞等行為構成了個人崇拜的整體。葉夢得在《建康集》《石林詩話》《石林燕語》中記載了四十六則東坡事跡,后人如瞿佑、尤侗、宋翔鳳等皆在筆記之中提及東坡軼事。金元時期,蘇軾其人及其詞也隨著被俘遼宋兩朝士大夫得以傳播留存,趙秉文、元好問等皆得觀東坡真跡,趙秉文更是大量為之題詩:“傾囊倒軸精妙乃如此,世間惟有眉子石硯吾家詩”(《題東坡眉子石硯詩真跡》)[10]33、“東坡戲墨作樹石,筆勢海上驅(qū)風濤”(《題東坡畫古柏怪石圖》其三)[10]129。到了明清時期,雖然大多數(shù)崇拜者難以品玩東坡真跡,但他們在序跋、詞話中留下對蘇軾其人其詞的贊嘆:“坡公‘大江東去’卓絕千古”(尤侗《梅林詞序》)[9]1101、“ 東坡以騏驥不羈之才,樹松檜特立之操,故其詞清剛雋上,囊括群英”(鄧廷楨《雙研齋詞話》)[9]1487。這種對于蘇軾及其創(chuàng)作的喜愛、崇拜之情,與和詞實踐一同組成了蘇軾接受的有機成分。

猶想居士胸中,倚天千丈氣,星虹閑發(fā)。

(李齊賢《大江東去·三峰奇絕》)

曾似后日坡仙,登高吟賞罷,扁舟宵發(fā)。

(瞿佑《念奴嬌·白鷗飛過》)

忽看瑤簡飛傳,似坡仙高唱,玉薤琳瑯輝發(fā)。

(嚴嵩《百字令·弘治年中》)

和詞對蘇軾的緬懷議論,一如《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蘇軾書寫公瑾當年光景。除了周公瑾與詞人自身處境形成對比之外,蘇軾對周公瑾的書寫被認為蘊含著更為復雜的情緒。元好問評“東坡赤壁詞殆戲以周郎自況也”[9]818,黃蘇《蓼園詞選》亦言“題是懷古,意謂自己消磨壯心殆盡也……周郎是賓,自己是主。借賓定主,寓主于賓”[7]425,詞人對于“小喬初嫁”這一歷史真實的藝術加工、對赤壁周郎形象的著重皴染之上,有著將部分自我期待投射至懷古人物身上的代償成分。和詞中大量的詠懷之作同樣接受了這一幽微的心理期許,有如陳文述《念奴嬌·溯江西上》“更想坡老當年,兩篇詞賦,清興為君發(fā)……我亦年來,江關羈旅,攬鏡悲華發(fā)”。或許正是因為《念奴嬌·赤壁懷古》這樣“寓主于賓”的委曲情感結(jié)構,使得曾經(jīng)的觀照者在和詞之中,實現(xiàn)了得意者與失意者的身份互置,變成了后人眼中的被觀照者,成為后人的理想寄托。

(二)東坡赤壁題材創(chuàng)作的影響力

《念奴嬌·赤壁懷古》唱和數(shù)量凌駕其他詞作之上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詞作與蘇軾前后赤壁賦共同的“赤壁”母題的吸引力。除了詞作自身,我們應該將《念奴嬌·赤壁懷古》聯(lián)系前后赤壁賦一并看待,注意到詞作與前后赤壁賦思想和人格精神的相互映照?！皢柸昶缴I(yè),黃州惠州儋州”(蘇軾《自題金山畫像》),這些作品皆作于蘇軾歷經(jīng)烏臺詩案后被貶黃州時期,是蘇軾人生中“路長人困蹇驢嘶”(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的至暗時刻,站在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點中思索前路何方的時期,因而這一時期他的文藝創(chuàng)作是矛盾的、復雜的,也是最為動人的。前后赤壁賦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十五、七月十六日,采用主問客答的形式完成了蘇軾自身對于人生浮沉、大是大非的叩問與解脫?！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放c前后赤壁賦呈現(xiàn)的是蘇軾消弭人生痛苦的一個完整過程,構成一個整體。賦蘇軾是偉大的哲學家,窺見了宇宙亙古不變的運轉(zhuǎn)法則;詞蘇軾則是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他在命運困厄中的不甘、忿忿與掙扎之后暫時平靜,呈現(xiàn)的是真實的人性。這些作品共同構建了一個“赤壁”母題,使之承載了蘇軾人格魅力的高光片段,留給后世瞻仰者無盡遐想。

在經(jīng)典效應下,《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詞內(nèi)容不免受到赤壁書寫傳統(tǒng)的影響。遵循《念奴嬌·赤壁懷古》詞韻形式的和詞創(chuàng)作中,也存在櫽括《赤壁賦》的作品,如明人徐士俊二首《百字令》,分別櫽括《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在步韻的限制之下描寫賦中情境,緊扣原意同時加以自身的想象,以原賦之境詠自身之嘆:“披衣醒起,東方白似明月”(《百字令·次坡公赤壁韻,檃括前赤壁賦》)、“更放中流,寂寥四顧,滿目煙如發(fā)”(《百字令·再次坡公韻,檃括后赤壁賦》)。這類櫽括詞的存在,揭示了赤壁書寫傳統(tǒng)之下歷代和詞匯流的多元化,也從側(cè)面例證了赤壁母題對《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詞寫作的牽引力。

此外,文藝創(chuàng)作的相互參照作為赤壁和詞的重要一環(huán)應被考慮進影響因素之中。巫鴻曾提出:“蘇東坡的《前赤壁賦》和《后赤壁賦》激發(fā)了視覺藝術表現(xiàn)中的‘赤壁圖’傳統(tǒng)”[11],作為中國題畫的勝跡之一,歷代赤壁主題畫作層出不窮,現(xiàn)今仍流存于世的有如喬仲?！逗蟪啾谫x圖》(美國納爾遜藝術博物館藏)、武元直《赤壁圖》(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文徵明《仿趙伯骕后赤壁圖》(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等。蘇軾的赤壁書寫催發(fā)了赤壁題材的繪畫創(chuàng)作,而赤壁圖像又帶動了題畫詩詞的出現(xiàn)。不少人題詩東坡赤壁圖,如趙秉文“何時謫仙人,騎鶴下瀛洲,相期游八表,一洗區(qū)中愁”(《東坡赤壁圖》)、楊慎“名姓識兒童,書圖燦金碧。赤壁幾千秋,山青江月白”(《題赤壁圖》),與此相應,題畫詞的創(chuàng)作亦不甘落后。在赤壁題畫詞創(chuàng)作之時,同為赤壁題材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進入了創(chuàng)作者的接受視野,通過次韻的形式,后人對蘇軾赤壁詞結(jié)構、情感、語碼、表述形式進行了多方位的創(chuàng)作承接。到了明清時期,隨著赤壁圖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以題畫為主題的和詞數(shù)量也有所增加,如邱濬《念奴嬌·黃州遷客》、周暟《百字令·山川無語》皆為赤壁題畫詞。盡管在整體和詞中題畫詞數(shù)量占比不大,但它側(cè)面體現(xiàn)了赤壁書寫傳統(tǒng)生成過程中與藝術創(chuàng)作相結(jié)合發(fā)展的新路徑。

(三)后世唱和的再接受與再創(chuàng)作

在以上種種生成路徑基礎上,我們還應考慮到赤壁詞唱和過程中的再接受環(huán)節(jié)。首先,赤壁詞和作之中有不少優(yōu)秀作品,如文天祥《念奴嬌·南康軍和蘇韻》,宋人劉詵評此詞:“信國文公所和,雄詞直氣,不相上下”[7]3887,另一首《念奴嬌· 驛中言別友人》被云間詞派領袖陳子龍贊譽“氣沖斗牛,無一毫萎靡之色”[7]3889。俞陛云在《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評葉夢得《念奴嬌·云峰橫起》“下闋追慨孫郎,‘落日’‘云屯’二句英詞壯采,頗似東坡”[12]331,評辛棄疾《念奴嬌·用東坡赤壁韻》“激昂雄逸,頗似東坡”[12]372,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這些氣勢雄壯的和作奠定后世和詞傳情基調(diào),在前人對于《念奴嬌》詞唱和主題、風格的構建影響之下,后人的共情契機也不再局限于個人的身世感懷,每每在時局動蕩時期,這種書寫都將成為追和詞人群不約而同的共識:

鵝鸛聲嬌,鼠狐伎狡,臣恥誰能雪。海東軍壯,一時爭盼英杰。

(陸鐘祥《念奴嬌·江光如練》)

遙睇莽蕩神州,咸池夕浴,瞰扶桑晁發(fā)。廿四陳編俱點鬼,狐貉一邱生滅。

(周岸登《念奴嬌·大千塵劫》)

麟閣功名,龍門史筆,不負將軍發(fā)。一杯笑屬,漢家無恙明月。

(徐震堮《念奴嬌·劫灰紅處》)

和者題材的開拓為后世和詞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多書寫情境。隨著《念奴嬌·赤壁懷古》和作隊伍不斷壯大,和者們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追和形態(tài)與寫作范式,詠物、祝壽、交游、題詞、說理等新的題材進入《念奴嬌·赤壁懷古》唱和視野,為“和而不同”的和詞創(chuàng)作提供更多新的寫作空間,也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書寫可能性,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與《念奴嬌·赤壁懷古》影響力相當?shù)脑~作或者蘇軾名作眾多情況下眾人對這一首詞情有獨鐘。自明代起,詞人以譜填詞,追和詞自此數(shù)量大幅增加,且交際功能也大為凸顯,此前《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和作與原作一同給予了新和者啟發(fā)?！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泛驮~從一開始便出現(xiàn)了多樣化的題材,如宋人石孝友《念奴嬌》“上洪帥王予道生辰正月十六日,用東坡韻”、辛棄疾《念奴嬌》“三友同飲,借赤壁韻”等,這些和作皆從原詞思想內(nèi)容道路中剝脫而出,進行了新題材的開創(chuàng)工作?！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吩俳邮艿倪^程與赤壁書寫相互對照而形成的赤壁文化圖像共同生發(fā)的后作用力,或許是赤壁和詞明清時期數(shù)量大爆發(fā)、整體唱和數(shù)量大發(fā)展的又一重要成因。

作為“宋詞金曲榜”的第一名,《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詞眾多背后離不開蘇軾這位大家的光環(huán),離不開作品本身的優(yōu)秀。赤壁作為蘇軾人格與精神世界接受的重要地點,被后人視作東坡曠達自適人生哲學的精神圖騰,《念奴嬌·赤壁懷古》唱和創(chuàng)作作為接受的一環(huán),離不開詞作本身與前后赤壁賦的相輔相成。在歷代唱和赤壁詞這一現(xiàn)象背后,我們可以看到復雜的接受過程,它驗證了蘇軾在后世的重大影響力,也驗證了《念奴嬌·赤壁懷古》的經(jīng)久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