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仁聰

途中：北京至濟南

麥田中的墳堆被綠色擠壓著

它不斷縮小，不再試圖統(tǒng)攝大地

用不了多少年，墳上就會種滿麥子

它野罌粟般的塑料花會被一個未醒世的孩子

拔走，把它重新種在一條狗的墳上

并祈禱這條狗能夠擺脫六道輪回

這是我年幼時候干過的事

如今它成為我的經(jīng)歷，我相信它也會

在別人的身上發(fā)生

墳?zāi)箍傆幸惶鞎荤P除，墳?zāi)挂渤蔀樗劳?/p>

從此無人知道那里埋著一個人

更無人想去了解他怎樣結(jié)婚？怎樣建房子

怎樣穿過麥田去另一個村莊務(wù)工

怎樣維持婚姻怎樣才熬到晚年

麥田上空的風(fēng)車正在旋轉(zhuǎn)

它在證明輪回的可能

電線給城市送去的是燈，而不是光明

光明在一條鐵路隧道中存在

光明是我的朋友

他住在比北京更遙遠的廣州

他在一家中介公司，當(dāng)一名銷售員

想起昨天我們在北海公園談?wù)撍劳?/p>

輕盈如同健康時的夢境

章玉說，我為死去的病友感到難過

她曾睡在我的鄰床

年紀(jì)輕輕

馬與荷爾德林

我們都渴望夢見出生時的房子

地板血腥，母親躺成一幅虛弱的油畫

那匹馬花色復(fù)雜，它又從窗戶外面

把頭顱伸進房間，嘴上套著籠子

仍然呼喚我，讓我給它點草嚼嚼

像是一個人煙癮發(fā)作，求我遞給他一個火機

可是我的馬兒早已死在趕集歸來的崖底

在我的十五歲，它因為伸長脖子

吃懸崖上的草而跌進山谷，那時它九歲

是我的朋友

多年后我想起我的悲傷，并試圖安慰自己

萊布尼茨說，單子沒有窗戶

我們依次排列在世界上，無法溝通

所以我偶爾夢見它

它也不知道我嘴里嘀嘀咕咕是為了

追憶我騎著它去山中的日子

“雖然屠夫從母親的手底下買走它的肉體

可是至少，它死于飛翔”

這是我給自己最后的安慰

我們在夢境中交流的難度日益擴大

只能在自己的床上自己的房間自說自話

有聲音說，你該走了，你要工作

你不要帶上馬，應(yīng)該帶走窗臺上的荷爾德林

就是此刻放在臺燈下的這本書

浪游者，荷爾德林著，林克譯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我確定我在夢里帶走的就是它

我將它置于變成梯田的草原上

看見我的馬披頭散發(fā)

請我給它讀一首詩

（它何時也染上讀詩的癮？）

它就要出門，希望得到慰藉

我的馬聽不懂漢語，它在草地上搖搖頭

鬃毛甩出大量大量雨水

下單后商家打電話說

這是一本二手書，上面有一些閱讀印記

因為急于得到它

就接受了它的瑕疵，它的不完美

它從北京寄來時，我在一個下雨的傍晚

找搬家搬丟的雨傘，這場雨現(xiàn)在還在下

傘始終沒有找到

已是深夜，雨沒有要停的意思

這場雨過后，大地就要發(fā)瘋

它必須用漫長的時日準(zhǔn)備

浪游者扉頁上寫著一個名字，孫智正

我知道他一定是一位寫詩的人

否則不會對這位精神病人感興趣

他認真讀完了，在最后一頁

我看見他寫下的句子，是時候把頭垂下

這令我一驚，我的馬永遠垂頭喪氣

而我們也不曾將頭顱抬起來過

此時窗外，城市已經(jīng)滅燈

終于沒有大卡車轟隆隆從窗下經(jīng)過

它們也在雨中休息

只有雨在去往沒有故鄉(xiāng)途中

盲目下著

看訃告的人

在水富市我看見他們把訃告貼在信息欄上

在最熱鬧的十字路口，幾個人駐足觀看

這其中必定有他們的親人、熟人、最好的朋友

或是曾經(jīng)和他們在同一個城市收看新聞的人

不管怎樣訃告上的人已經(jīng)死了

不管他們活了多少歲，時間已經(jīng)凝固

在我看訃告時一位老人站在我的左邊，他在想

總有一天他的名字會在白紙上出現(xiàn)

他的死亡訊息就這樣被傳播

流向有棕櫚樹的街道，流向帶菊花的大堂

一位背著孩子的奶爸站在我身后

這時候，城市的喪鐘敲響（也許是卡車的笛音）

他背上的嬰兒，被嚇了一跳

離開故鄉(xiāng)的早晨

坐在公交車上我看見鄉(xiāng)親們的面孔

在早晨的霧中，從一條街飄到另一條街

賣早餐的人最先出門，他們的手推車上

冒著霧氣，桂花樹正在結(jié)冰

鮮魚店門口，冷水缸中的牛蛙還沒有蘇醒

它們懸浮在水中一動不動，它們擠在一起

黃褐色的肚皮們面向我，在預(yù)示我的命運

有點恐怖，有更多的荒誕

在這樣的恐懼中沒有人和我道別

我離開故鄉(xiāng)如同離開一個陌生的地點

悲 劇

人老了就變成三條腿的動物

俄狄浦斯知道，他因此陷入命運的圈套中

此時我的書桌上就放有索?？死账贡瘎〖?/p>

將書毀滅，也無法改寫俄狄浦斯的命運

世界上還有無數(shù)復(fù)制本

將它們?nèi)繗?/p>

它也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之中

我無法管理那些來到我夢中的人

他們排著隊，進入轉(zhuǎn)動的房間

隨后，我們徹底陷入見不到陽光的悲哀之中

我們身體挨著身體

聽著每個人，沉重的呼吸

聽著他們彼此溫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