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克芳
一
山村的春天仿佛來得格外晚。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中桃花始盛開。”節(jié)氣到了清明,這個沂蒙山腹地的山村才看到春天的影子,柳葉從枝條里鉆出來,毛茸茸的像一條條毛毛蟲趴在柔軟的枝條上。不過春天說來也快,太陽懶洋洋地從山那邊爬上來,西北風(fēng)馬上變成了東南風(fēng),徐徐地掠過山川和大地,帶著早春淡淡的花香,土壤立刻變得松軟起來,蠢蠢欲動。田野里春耕的耙犁慢慢多了起來,犍牛在土地上撒開腳步,身后的犁鏵翻開沉睡的土地,立刻就有新鮮泥土的氣息和鞭哨的脆響飄蕩開來。
柳葉挑著水桶往井臺上走去,井臺不知什么時候綠了,薄薄的一層青苔,使腳底滑膩膩的,她小心地邁著腳步,以保護著自己剛做的新鞋。踏上井臺放下水桶,她習(xí)慣地看一下四周,天陰得很低,云蜷縮著,仿佛一塊灰毛巾,隨時都可以擰出水來,遠處的山和樹都隱在一片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井邊的幾株刺槐仿佛一夜之間長出小小的花蕾,垂柳輕揚著柔軟碧綠的枝條,真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早晨。
柳葉把水桶放進井里,很快就打上一桶泉水。這眼泉不知何年何月誰開掘的,反正從很久很久以前,全村人就靠這眼泉水活著,泉水冬暖夏涼,清冽甘甜。水里不知什么時候有了纖細的水草,在桶里軟軟的扭著腰肢,柳葉覺得好奇,俯下身去看桶里的水。這是一只老式的水桶,因為生銹,桶底呈黑褐色,使得桶里的水面像一面鏡子。
柳葉就在這面水鏡子里看見了自己,彎眉細眼,眼波流轉(zhuǎn),皮膚光潔,一如井邊初鉆出柳枝的柳葉,讓她很為自己的名字自豪。
村里的人都說她像極了年輕時的柳葉娘。柳葉娘年輕的時候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美人,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但是家境貧困,為了讓她的哥哥也就是柳葉的舅舅能有個媳婦成個家,她被逼迫嫁給了一貧如洗、老實本分的爹,爹的妹妹也就是柳葉的姑姑嫁給了柳葉的舅舅。
沂蒙山千百年來有換親的風(fēng)俗,這叫對門換親。換親的方式有很多種,除了對門換,還有三門換、四門換。這是家里窮娶不起媳婦的家庭自發(fā)組織的一種自救措施,女兒大了,早晚要嫁人的,還不如用女兒換個媳婦回來?!安恍⒂腥?,無后為大”,有什么法子呢。
柳葉爹天生老實忠厚,柳葉娘雖然是換親嫁過來的,倒沒有挨打挨罵,只是窮,在柳葉的記憶里,家里好像從沒有寬裕過,只有幾畝薄地,緊緊巴巴地剛夠溫飽。
因為窮,柳葉的上面本來有兩個姐姐的,但是因為沒錢治病,眼睜睜看著夭折了。
柳葉娘在這看不到盡頭的貧困中漸漸失去了顏色,才五十出頭的人,頭發(fā)白了大半。特別是六年前,為了準(zhǔn)備給柳葉的哥哥柳青蓋新房的石料,柳葉爹在石料場打石頭,不料石料場塌方,柳葉爹被埋在了石料底下,命雖然保住了,卻癱瘓在床,再也不能下地干活,這個本來就風(fēng)雨飄搖的家一下子就垮了下來,柳葉娘最大的心事就是哥哥都快三十歲了,還沒有娶上一房媳婦成個家。
柳葉想到這里輕輕搖了搖頭,仿佛一搖頭就可以擺脫這愁悶的思緒。她把扁擔(dān)的兩個掛鉤勾住水桶的提手,把扁擔(dān)放在肩膀上,一使勁,水桶就穩(wěn)穩(wěn)地挑起。春天一來,整個人都舒展開了,渾身仿佛有使不盡的力氣,她甩動胳膊,以平衡壓在肩膀上的擔(dān)子,隨著她的腳步,水在桶里來回地蕩漾,漾出一圈圈漣漪。
柳葉回到家的時候,額頭上已經(jīng)全是細細密密的汗珠,她跑進屋里拿了毛巾輕輕擦汗。
灶房里傳來風(fēng)箱的呼嗒聲,風(fēng)箱是老風(fēng)箱,隔著老遠就可以聽到那粗重的聲音,隨著風(fēng)箱的呼嗒,一縷炊煙從煙筒里鉆出來,瞬間就消散在灰色的天空,不見蹤影。
柳葉轉(zhuǎn)過身往灶房走去,她知道娘在煮雞蛋,清明節(jié)插柳枝松枝、煮雞蛋、掃墓,是沂蒙山千百年流傳的老風(fēng)俗了。一早起床她就把哥哥昨天帶回來的柳枝和松枝插到了低矮的門口,挑水的這會兒,娘一定把雞蛋煮好了,吃過早飯,娘就要去姥姥家給姥爺掃墓,這是從記事起柳葉對清明節(jié)的全部記憶。
雖然不是小孩子了,但柳葉對那染成紅紅綠綠的雞蛋有著不可抗拒的愛好,小時候,過完春節(jié)和元宵節(jié),就開始盼望過清明節(jié)了。春節(jié)可以穿新衣服,元宵節(jié)可以用蘿卜和白菜根做各式各樣的花燈,而清明,染成紅紅綠綠的雞蛋就是最大的吸引。她們用頭繩編細細密密的網(wǎng)兜,把雞蛋裝在里面,互相比較誰的雞蛋染得均勻,誰的網(wǎng)兜編得密實,快樂和幸福是那樣的簡單。
果然,等她把桶里的水倒進水缸來到灶房的時候,娘已經(jīng)把雞蛋從鍋里撈出來。廢棄的陶瓷碗里已經(jīng)調(diào)好了染料,紅的發(fā)紫,綠的發(fā)黑,雞蛋放進去,在碗里打個轉(zhuǎn),瞬間變成了鮮艷的顏色,變戲法一樣。
柳葉的腳步很輕,娘低著頭,手里機械地轉(zhuǎn)著雞蛋,但眼睛落在別處,像陷進某種回憶里。晨曦亮了一些,透過狹小的窗口射進來,擦亮娘的半邊臉,娘灰白臉上的皺紋像核桃一樣,讓柳葉的心里一陣心酸。
到現(xiàn)在,村里人說起柳葉娘年輕的時候,還是一臉惋惜的神情,說那么漂亮賢惠的一個人,面若桃花,細腰長腿的身段,仙女一般,怎么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柳葉聽得多了,對娘當(dāng)初為什么答應(yīng)為舅舅換親,嫁給老實但窩囊的爹有很多疑惑,憑娘謙和的為人和才貌,應(yīng)該可以嫁到一戶好人家,過衣食無憂的日子,可是她居然嫁給了一窮二白的爹,這讓柳葉為娘的軟弱悲哀,一個人的終身大事,自己不愿意,家里人還能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你點頭?
但是疑惑歸疑惑,柳葉一直不敢問出口,因為她知道,娘一直很不開心,在她的記憶里娘很少笑,像個陀螺一樣整天沉默不語的忙著家里地里的活計。
柳葉在娘的面前蹲下來,伸出尖尖的手指去戳娘手里的雞蛋,那雞蛋還帶著鍋里的溫?zé)?,讓人舍不得貼上去舍不得拿開。雞蛋瞬間就把手指頭染紅了,娘的手碰到柳葉的手嚇了一跳,急忙收回目光,嗔怪地說:“你個死妮子,嚇俺一跳。”
柳葉嘻嘻笑著說:“娘,你想什么想那么迷,連俺進來都沒看到?”
娘低下頭,將染好的雞蛋放進旁邊的竹筐里,抬手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說:“俺想你姥爺呢,真快,轉(zhuǎn)眼就走了十幾年了?!?/p>
柳葉不由自主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娘,你想他做啥?他做主把你給舅舅換親,讓你吃一輩子苦,有啥可想的?”
娘抬起頭看柳葉,烏黑的瞳仁像兩汪清泉,頭發(fā)編成麻花辮垂在胸前,臉蛋紅撲撲的,配著頎長潔白的頸子,簡直是自己年輕時的翻版。她在心里輕嘆一聲,低聲說:“天下有狠心的兒女,沒有狠心的父母,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受苦哇?!?/p>
柳葉無形中抬高了脖子,說:“我才不信呢,俗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為了兒子的婚事毀了閨女一輩子幸福的父母哇?”
娘此時正要將染好的雞蛋往籃子里放,聽到這里,手猛地一抖,染好的雞蛋落在地上,發(fā)出一聲脆響。柳葉偷偷看娘一眼,娘灰白的臉更加白,沒有一點血色,她急忙彎身撿起雞蛋,拿在眼前仔細查看,雞蛋的一頭磕出了一個洞,渾圓的地方凹進去一塊,像一張完美的臉龐刻上一道明顯的傷疤。
這樣的爭執(zhí)戛然而止。娘看著柳葉捧著雞蛋離開,仿佛不認識了似的看著柳葉,柳葉今天穿了一件藍底碎花的罩衣,裁剪合體,更顯得柳葉的身材勻稱,細腰長腿,胸部鼓鼓的像兩個小山包。她在心里感嘆,這還是那個整天拖著長長的鼻涕,跟在身后撿柴火的柳葉嗎?
二
娘還是要到姥姥家去給姥爺上墳,柳葉于是不再說什么,冷眼看著她把東西一點一點收拾到籃子里,神情莊重得像是赴一席盛宴。娘一出門,她也隨著出了門,肩上還是挑著一副水桶,但步子輕快了很多,時常伸手摸摸兜里的雞蛋。
娘臨走的時候特地給她留下了兩個雞蛋,一個紅一個綠。她把雞蛋捧在手里端詳了半天,染了顏色的雞蛋像穿了新衣的姑娘,格外可愛。那雞蛋她已經(jīng)磕了一個,給躺在床上的爹吃了,磕雞蛋的時候,她特意閉著眼睛,不忍心看那件完美的外衣瞬間破碎。剩下的一個,她裝在衣兜里,這樣衣兜就鼓鼓的,走起路來像揣了一個會蹦的青蛙。
從家里到井臺的這段路,柳葉不知走過多少次,閉著眼睛也可以摸到。自從爹癱瘓以后,挑水的任務(wù)就落在她的肩上,哥哥總是太陽升起來就到地里忙活,太陽落山才回來。
柳葉喜歡挑水,倒不是挑水有多大的樂趣,是因為挑水可以路過魯生的家。柳葉什么時候喜歡上魯生的,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到地里挖野菜,一起到河里捉小魚,同樣的童年給了他們美好的記憶。他們本來一起上學(xué)的,娘一直覺得女孩和男孩一樣,讀書都是好事情,但是六年前爹在石料場打石頭出事以后,家里再也供不起她上學(xué)了。而魯生卻考上了高中,到縣城去讀書了,為此她偷偷地不知哭過多少次。
魯生家里窮,但人長得白凈,瘦瘦高高的,和村里黝黑粗壯的漢子站在一起,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柳葉每次見到他,心總是咚咚跳得厲害,像揣了一只兔子。魯生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如果不是他爹前幾年得了癆病去世了,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考上大學(xué)去了北京或上海,如果那樣,柳葉反而死了心,她知道自己雖然喜歡他,但配不上他。
但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魯生家給他爹治病花了不少錢,他爹去世辦完喪事后,就家徒四壁了,魯生沒有再回學(xué)校,而是和村里的人一樣,扛起犁耙下地干活。他那么白白凈凈的一個人,每天在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得像一尊雕塑。柳葉看在眼里,除了為他惋惜,還有一絲莫名的竊喜。
魯生的家和柳葉的家是村里最顯眼的兩家,矮矮的墻上是霉?fàn)€成黑色的茅草,每逢夏天,屋頂會生出一團一團的青苔,像是黑色幕布上的一團團補丁,在村里慢慢起來的一大片白墻紅瓦的新房中,格外顯眼。
柳葉挑著水桶往坡上走的時候,就看到魯生從家里走出來。太陽終于戰(zhàn)勝了云霧,從厚厚的云層里掙脫出來,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地面因為陽光的照射泛著白光,柳葉覺得太陽晃得眼睛亂亂的,心里也亂亂的。今年的清明真是奇怪,居然沒有下雨,天氣暖了,魯生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學(xué)生裝,有一股濃濃的書生氣,他肩上也挑著一副水桶,水桶隨著他的腳步來回游蕩,在他的肩膀上打著秋千。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柳葉的腳步越來越瑣碎和錯亂。一只麻雀撲棱著翅膀從頭頂掠過,柳葉仿佛受了大驚,腳慌亂中踩到一塊石頭上,她的身子搖晃一下,水就跳躍著從水桶里跳出來,跌落在地上,瞬間被泥土吸收。
魯生遠遠地看著柳葉,陽光明媚,柳葉藍底白花的上衣將她的身體勾勒出優(yōu)美的曲線,活像一片嬌嫩的柳葉,他的心不由得顫動起來。他快走幾步來到她的面前,就那么含笑看著,仿佛永不厭煩的風(fēng)景。
柳葉在這樣的注視下感覺自己要變成一團輕柔的柳絮,在春風(fēng)的吹拂下慢慢地飄起來。她索性把擔(dān)子放到地上,臉紅得像只紅蘋果,但還是調(diào)皮地說:“你早不挑水,晚不挑水,怎么人家挑水你也挑水?”
魯生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仿佛被看透了心事,他看了看,四下沒人,就大膽起來,他揶揄著說:“你挑過的水里有香味,所以我就去挑了存下來,看到水就看到你了?!?/p>
作為讀書人,他們和村里人還有一個大的區(qū)別,村里人說我都是用俺,但他們不,“我”,干脆利索。
柳葉覺得這個字仿佛是他們特屬的,她聽了他的話臉更紅了,抿著嘴笑罵道:“德性?!?/p>
柳葉嘴里罵著,手卻從衣兜里掏出被身子焐熱的雞蛋。這是一個紅雞蛋,染得均勻細膩,沒有一點瑕疵,像生下來就是這個顏色,現(xiàn)在被柳葉用手捧在太陽底下,又被太陽鍍了一層光輝,簡直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魯生不由得看呆了。
柳葉看著他呆呆的樣子,噗哧一下笑出聲來,她把雞蛋塞到他的手上,轉(zhuǎn)過身來挑起自己的擔(dān)子就快步走去。魯生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出了好幾步,他快走幾步追上她,在她身邊低聲說:“今天晚上棗花峪有電影,咱們一塊去看電影吧。”
柳葉欣喜地抬頭看他,他期待的目光里閃著點點星火,她使勁點點頭。
柳葉和魯生好上是前不久的事。冬已去,春未來,他們都要趁著大雪化盡,春忙沒有開始之前,給家里準(zhǔn)備下足夠春忙期間的柴火。那天柳葉看到魯生一個人帶著拾柴的家伙進山,也急忙抄近路來到進山的路口。那樣的機遇她等待了許久,所以在路口看到魯生向自己走來的時候,柳葉的心差點從胸膛里跳出來。他們長大以后,礙于村里的流言蜚語,他們已經(jīng)找不到兒時的無拘無束,越來越生疏。
那天魯生見到她,只說了一句:“你一個女孩子,一個人進山多危險,和我一塊吧。”柳葉的心里一陣竊喜。她像牛皮膠一樣緊跟在魯生的后面,他在樹上用斧頭砍樹枝,她就在樹下拾撿,很快就捆了兩大捆。俗話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那天他們砍完柴后看時間還早,兩個人都興致勃勃,就坐在山上講起了童年的趣事,竟然越講越來勁,到了太陽落山還意猶未盡。
最后,魯生捉住柳葉的手說:“柳葉,和你說說話真好,不上學(xué)的這幾年,我從沒有說過這么多話,我這心里都快要憋死了。其實我一直是喜歡你,可我們家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怕配不上你?!彼哪樤谌缁鸬南﹃栂?,有著異樣的紅暈。
柳葉心跳如鼓,幸福來得太突然,她一下?lián)溥M魯生的懷里,喜極而泣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苦,以后我們永遠在一起?!?/p>
年輕的心是干柴烈火,他們經(jīng)常躲開村人的目光,一起進山,乏味的勞動變得多姿多彩。
柳葉覺得生活原來可以這么美好,兩情相悅,吃苦都是一種樂趣。他們在山里追逐,忘卻生活的困頓與煩惱。魯生讓柳葉給他時間,他會用自己的雙手和智慧創(chuàng)造新的生活。柳葉捂住魯生的嘴,說不管他窮與富,她都會永遠和他在一起。
三
但是隨著春耕,他們沒有再進山的理由,失去了天然的屏障,他們就失去了在一起的自由。柳葉和魯生好,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是自古以來的老傳統(tǒng)。農(nóng)村雖然閉塞,但兩個人有情有意,托個媒人到柳葉家里去說說,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他們只能偷偷摸摸地好,原因只有一個,因為柳葉的哥哥柳青還沒有對象。
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一個家里,小的絕不能比大的先成家,如果小的比大的先結(jié)婚,就說明大的是娶不上媳婦的光棍或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柳葉的哥哥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在農(nóng)村,這個年紀(jì)的人孩子都要上小學(xué)了,柳葉家因為沒有給哥哥蓋起一套結(jié)婚的新房,媳婦也就沒有著落,所以柳葉堅決不讓魯生去提親,她知道娘是絕對不會答應(yīng)的。
這天,晚飯后柳葉勤快地洗碗。月亮從山后悄悄地爬上來,月色清涼如水,哥哥吃完飯就出門了,晚上才是他自己的時間,娘忙著喂她當(dāng)成寶貝的豬狗鵝鴨。她悄悄溜到村口,遠遠看見魯生,拖著長長的影子,在月光下慢慢踱步。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柳葉跟在魯生的后面,亦步亦趨地踩著他的腳印。她內(nèi)心甜蜜,月色從天空中流瀉下來,一切失去了白天的清晰,反而變得更美,微風(fēng)吹來,夾裹著泥土的氣息。
柳葉低著頭,以便準(zhǔn)確地踏著魯生的腳印,好像只有這樣,她的心里才格外踏實。棗花峪和他們所住的槐花峪是鄰村,中間隔了有五里地的路程。這里地處沂蒙山腹地,繁華與這里沒有任何關(guān)系,雖然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了整整十年,卻遲遲沒有吹到這窮鄉(xiāng)僻壤,沒有路,山里的作物運不出去,山外的商品運不進來,這里仿佛成了被遺忘的世外桃源。
沒有電,就代表著沒有任何娛樂項目,每年縣里會安排幾次下鄉(xiāng)的普及教育電影,放映的時候就成了村里青年的節(jié)日,不管多遠,大家都會翻山越嶺去觀看,什么片子倒不重要,關(guān)鍵是年輕的心渴望有個理由離開熟悉的村子放松一下。去棗花峪要穿過一片槐樹林,月光把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這樣崎嶇的小路就衍生出很多枝枝杈杈。柳葉更加小心地跟在魯生的后面,黑夜像個巨大的網(wǎng),將田野、山川都收進網(wǎng)里,變得影影綽綽起來,她一直是懼怕黑夜的,但因為有了魯生,黑夜變得神秘可愛起來。
在將要走出松樹林的時候,魯生猛然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這讓專心走路的柳葉猝不及防,一頭撲進魯生的懷抱里。這樣的突如其來讓柳葉一陣眩暈,她不得不把頭向他靠得更緊,她還是第一次和他如此緊密的接觸,以前的一切仿佛都做了今天的鋪墊和序幕,心照不宣蓄謀已久。沒有語言,他用雙手密密實實地纏住她,讓她感覺一點一點融化在他的懷里,像一片雪花,被握在溫暖的手中,甜蜜地淪陷。
他的吻落下來,先是落在頭發(fā)上,額頭上,雨點一般劈頭蓋臉。柳葉覺得自己慢慢燃燒起來,魯生的嘴里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像春天初開的槐花,甜蜜而芬芳,讓她有著難以抗拒的吸引。
清醒也來得猝不及防,當(dāng)魯生的手伸向她的腰帶的時候,她出于本能抓住了他的手,“別,魯生,我覺得不合適,我想等到那一天。”
魯生喘息著,但像個聽話的孩子,讓她心里升起淡淡的失落。他們就那樣顫栗地擁抱著,忘記了黑夜,忘記了電影?;丶业臅r候,柳葉的心是輕快的,她的手在他的手里冒著細細的汗,手心里全是濕的,這樣的親密在柳葉看來,她就是他的人了。
夜已深,整個院子里響著均勻的睡夢中的喘息,低矮的草房在月光下更加破敗,這讓她興奮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仿佛萬里晴空飄來一片烏云,她站在院子里嘆口氣,在月光下拖著自己的影子,來到自己住的廂房。
柳葉越甜蜜越覺得對不起娘,她知道今年一開春,娘比往年更著急。今年是關(guān)鍵的一年,哥哥柳青明年就三十歲了,這在農(nóng)村是個關(guān)鍵的年齡。往小里說,還是二十多歲,托媒人去說媒,也還好說一些。可是一過三十,就是鐵定的光棍年齡了,大多數(shù)人家一聽,連條件也懶得打聽了。
其實哥哥原來有一個相好的姑娘,是鄰村棗花峪的,名字叫三鳳。因為三鳳娘連續(xù)生了五個閨女,取名五個鳳凰,三鳳排行老三,當(dāng)然是三鳳。三鳳長得濃眉大眼,雖然黑黝黝的,但是很好看,一笑臉上就出現(xiàn)兩個酒窩。
閉塞的山村,也會衍生出愛情,每年幾次的下鄉(xiāng)電影,就是農(nóng)村愛情的溫床。哥哥是在棗花峪看電影的時候和三鳳認識的,他們一見鐘情。三鳳是個潑辣大方的姑娘,家里地里是一把好手,爹娘都很滿意,于是就經(jīng)常在村頭的青紗帳里看到柳青和三鳳的身影。
那時的柳葉還小,看到哥哥和三鳳在野地里牽手,就跑回家和娘匯報:“娘,俺看見哥哥和那個女的拉著手呢?!?/p>
娘一邊笑一邊烙煎餅,“死丫頭,你懂什么?你哥是大人了,你沒看見你爹現(xiàn)在天天在石料場打石頭,那是準(zhǔn)備給你哥哥蓋房子結(jié)婚哩。等過幾天娘就準(zhǔn)備好點心匣子,去給你哥哥提親去。但是你個小丫頭可不要跟你哥學(xué)啊,好閨女要等到人家來提親的。”
“娘……”柳葉的臉紅到脖子根,拉長聲音嗔怪地跑開了,正午的陽光追著她的影子。
三鳳和哥哥的婚事最終沒有修成正果,原因是爹在石料場出事了,他們結(jié)婚的新房成了泡影。對于戀愛的人來說,是沒有任何困難可以攔阻愛情的腳步的,但是三鳳的父母強烈阻止三鳳和哥哥繼續(xù)來往。作為過來人,他們深知生活的艱辛,在他們的眼里,如果同意這門親事,就相當(dāng)于眼看著自己的閨女往火坑里跳。
于是開始了劇烈的拉鋸戰(zhàn),威脅、利誘、打罵、眼淚,三鳳最終向父母妥協(xié),愛情相對于醇厚的親情,還是薄弱了一點。那件事情對哥哥的打擊很大,他幾乎變了一個人,暴躁、多疑,從前的溫和善良在村里人的善意的取笑中消磨殆盡。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六年過去了,現(xiàn)在柳葉回憶起那時的情景,恍如昨日,可哥哥馬上就要三十歲了。如果繼續(xù)耽誤下去,哥哥的一生就毀了,這個事情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栽下梧桐樹,才能引來金鳳凰。
如果他們家能馬上蓋起五間寬敞明亮的大瓦房,也不愁沒有姑娘看上柳青,柳青雖然木訥,但是人長得濃眉大眼,還是挺招人喜歡的。可是自從爹出事以后,家里為了給爹治病,能賣的都賣了,到現(xiàn)在還欠了很多外債。現(xiàn)在物價上漲,這里地處偏僻,運輸不便,蓋一棟紅磚瓦房,最少也要幾萬元,這對風(fēng)雨飄搖的家來說,無疑是天文數(shù)字。
四
時間是漏斗,而生活是塵埃,無論怎樣,生活總會繼續(xù)下去。
貧苦的愛情也是甜蜜的,柳葉在愛情的滋潤下出落得更加水靈。他們經(jīng)常在村里碰見,一個眼神,就可以讓心慌亂地跳很久。在田野里勞作,抬一抬頭,就可以看到不遠的地方有自己心愛的人,汗水也是暢快的。
在愛情的鼓動下,柳葉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她渾身充滿了力氣,貧窮并不可怕,只要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喝涼水也是甜蜜的。她像只蜜蜂一樣辛勤地勞作,希望可以通過自己的勤勞早點幫哥哥完成成家的資本積累,自己也好快點投入到自己的歸宿。
春去冬來,田野里黃了綠,綠了黃,終于一片沉寂。村莊還是舊模樣,家里并沒有因為一年的勞作而富裕起來。秋收的糧食賣給外面來的販子,價錢壓得很低很低,錢自然沒有多少,還了爹治病欠下的債,哥哥結(jié)婚的房子還是遙遙無期。
現(xiàn)在,爹整天靠在炕頭上長吁短嘆,捶著兩條病腿,整天說自己怎么不早點死,連累家人。哥哥隨著年齡越來越大,話越來越少,一天到晚在地里勞作,有時一天也說不了一句話。娘更加頻繁地出門,柳葉知道她是出去托媒人說媒,三姑六婆,所有能托的人,娘都給人家說盡了好話,條件也一降再降,只要對方愿意,離婚的或者稍微有點殘疾的也可以,即使這樣,還是沒有一點讓人愉悅的回音。
再見到魯生的時候,柳葉難免就沉靜下來,再不是調(diào)皮的像只麻雀嘰嘰喳喳的樣子。他們走在秋后荒涼的田野上,秋收過后的土地露出貧瘠的脊梁,任由牛羊在上面尋找可以果腹的食物,田野空曠的讓人沒著沒落的。
魯生也沉默,他的家還是像從前一樣,勞作并沒有帶來豐厚的回報。面對生計,愛情變得那么渺茫。他們就像兩只怕冷的麻雀,因為渺小而無法靠著取暖。
柳葉回到家的時候,家里反常的亮著如豆的燈光。爹娘還沒有睡,好像專門在等她,娘坐在炕頭上把玉米秸掰碎了,一點一點填進灶膛,她的眼睛望著火光,看上去滿懷心事。爹趴在土炕沿上使勁地抽著自己卷的煙葉,屋里彌漫著淡淡的煙霧,和玉米秸燃燒過的氣息。
沂蒙人是不習(xí)慣睡炕的,這炕是特地給爹盤的,他一年到頭躺在上面,冬天沒有一點熱氣是捱不過去的。屋里彌漫著淡淡的煙霧和玉米秸燃燒過的氣息使柳葉發(fā)出一聲輕咳,她詫異地往屋里走去。爹看到她進來,因為吸煙過猛嗆咳起來,那聲音突兀而長久,仿佛連五臟六腑都咳了出來。
“爹,您的身子不好,就少抽點煙吧?!绷~急忙撲上去,用手輕輕拍著爹的后背,
爹說不出話,只有不住地點頭,等到氣稍微順一點的時候,爹才沙啞著嗓子說:“柳葉你坐下,爹娘有話和你說?!?/p>
月如鉤,從窗縫里斜斜地照進來。娘像是一團暗影從灶膛里飄出來,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柳葉的面前,她不安地搓著雙手,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像兩塊砂紙互相摩擦。過了很久娘才說:“葉子,你也不小了,這么多年家里窮,也沒讓你過幾天好日子?!?/p>
柳葉急忙去拉娘的手,說:“娘,你說哪里的話,俺有爹疼,有娘愛,還有哥哥寵著,幸福著哩?!?/p>
娘抬手擦淚,一只手還緊緊抓著柳葉的手說:“真的?你這樣想爹娘的心里就好受多了,他爹,看來咱們柳葉真的長大了、懂事了?!?/p>
柳葉伸出手,在娘的臉上輕輕擦著,娘的臉上沒有年輕時的平滑,到處是山核桃一樣縱橫交錯的皺紋,這讓柳葉的心里一陣酸楚,柔聲說:“娘,看你,怎么動不動就淌水抹淚的?”
娘輕輕嘆口氣,把柳葉的手放在手里撫摸著,繼續(xù)說:“葉子,你覺得你哥對你好嗎?記得你們小的時候,娘給你們兩個留的好吃的,你哥從來都會把自己的再分給你一半?!?/p>
“是呀,娘,俺都記得哩,俺還記得小時候隔壁的二狗子欺負我,哥把他的門牙都給打掉了。”說起往事,柳葉的心里涌起一股溫暖,小時候真好,盡管苦,可心里是快樂的。
房間里忽然安靜下來,村里不知誰家的狗突然叫了起來,吠聲尖厲。娘受了驚嚇?biāo)频?,猛然放下她的手轉(zhuǎn)過身去,她的背影挺直,沒有任何表情。
柳葉把目光轉(zhuǎn)向爹,爹不說話,把紙卷的旱煙吸得吱吱作響,她的心因為長久的等待而不安起來,她感覺黑夜一點一點漫進屋里,緊緊把她包圍,里面藏著不知名的怪獸,讓她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娘終于開口,她的聲音幽幽的,像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她說:“葉子,今天有媒人來說媒,俺和你爹商量過了,想讓你給你哥換門親。你哥轉(zhuǎn)年就三十歲了,和你哥同歲的小伙子,孩子都要上學(xué)了,這樣耽誤下去,你哥這一輩子就毀了……”
柳葉覺得被人當(dāng)頭一棒,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耳朵里也嗡嗡作響,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驚訝地說:“娘,你說什么?給俺哥換親?俺沒有聽錯吧?“
娘的聲音顫抖著,又重復(fù)了一遍。柳葉聽得真切,心就像家中的蘭花瓷碗,砰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搖晃了幾下,腿軟軟地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說:“娘,不能這樣啊,只要咱們?nèi)倚脑谝粔K,就會有辦法給我哥娶上媳婦的,俺今后一定更加好好干活,咱們?nèi)乙黄饠€錢給哥蓋房子,俺哥一天娶不上媳婦,俺就一天不嫁,陪著他……”
娘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燈光,柳葉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嘆一口氣說:“柳葉,娘知道這事委屈你了,可是爹娘實在沒有法子,但凡有一點辦法,爹和娘也不會讓你走這一條路。咱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女娃大了,早晚都要嫁人,娘養(yǎng)你二十年,你給娘了結(jié)了這塊心病,也不算娘白疼你?!蹦锏穆曇暨煅势饋?。
柳葉搖著頭,就那么跪著上前使勁抓著娘的手,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說:“娘,不行啊,俺不能答應(yīng),俺有件事其實一直想告訴你和爹的,俺喜歡的是魯生,俺們已經(jīng)說好了,等俺哥娶上媳婦,他就來提親……”
娘的身子一沉,她的手反過來抓住柳葉的手,力道大的讓柳葉感到一絲痛楚。
“柳葉,你說什么?你和魯生好?”娘說。
娘的聲音充滿急切,使柳葉心里升騰起希望,她急忙大聲說:“是呀,娘,俺一直想和你說的,但看到你為哥哥的事情一直奔波,怕你和爹為難……”
柳葉善解人意的回答,聲音因為希望而變得響亮。
“葉子,快告訴娘,你們什么時候好上的?到什么程度了?”娘繼續(xù)追問。
柳葉的頰上飄過一朵紅云,娘在黑暗里看不見,她嗔怪地拉長聲音:“娘……”
娘的手顫抖著,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俺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俺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老天啊……”
柳葉沒聽真切,搖晃著娘的手正要繼續(xù)撒嬌的時候,娘突然甩開她的手,聲音高了起來:“你個死丫頭,還長本事了,自己出去找婆家,也不嫌害臊,你要是有本事就找個正經(jīng)人家,幫襯著你哥把新房蓋起來,給你哥說門好親事,娘也不好阻攔,可你看看你找了個什么人家,連個屋子底沒有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呼嘯的風(fēng)急急地從屋頂掠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匆忙的不知奔向何方,初冬的土地格外生硬,柳葉就那么跪在地上,冷氣從地縫里冒出來,仿佛要鉆進她的骨頭里,她在瑟縮中尋找抗衡的力量,愛情成了她最堅硬的盾牌,她定定地看著娘,幾乎是喊出來說:“娘,你也年輕過,你就忍心看著俺走你的老路嗎?”
黑影里,娘的影子猛地搖晃了幾下,像被人當(dāng)頭打了一棒,用手扶住旁邊的桌子才沒有摔倒,她慢慢轉(zhuǎn)過身,如電影里的慢鏡頭一般。
慘淡的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娘的臉看上去慘白如紙,柳葉跪在地上的身子繃緊了,她覺得大朵的云在頭上盤旋,狂風(fēng)暴雨迫在眉睫。
柳葉沒有想到娘的身子直直地跪下來,像一棵大樹轟然倒地,柳葉聞到腳下的灰塵飛揚起來,輕輕地鉆進了鼻孔,讓她的鼻子癢癢的。
“娘。”柳葉一聲驚呼,手腳并用從地上站起來,由于跪了太久,她的膝蓋已經(jīng)沒有知覺,在手的幫助下才從地上站起來。
柳葉幾乎撲在娘的身上,用手扯住娘的衣服,那衣服靠近肩膀的地方是厚厚的補丁,那補丁像針一樣把柳葉的心狠狠扎了一下,她聲音顫抖地說:“娘,您別這樣,起來說話行不?”
娘跪著身體直直地,像一節(jié)牌坊,她聲音不大但堅定地說:“葉子,你今天不答應(yīng),娘就一直跪在這里,娘對不起你,就當(dāng)給你賠罪了。”
柳葉使勁拉著娘的手臂,兩個人在暗夜里拔河一樣僵持著,勢均力敵,不相上下,昏黃的煤油燈在房間里跳躍著,讓人的影子忽長忽短,偶爾火光一跳,發(fā)出噼啪的聲音。
夜涼如冰,柳葉竟覺得襖子的里面一片濡濕,看著自己的影子一搖一晃,感覺自己被自己分割開來,她的思緒忽東忽西,像搖擺的天平,魯生黑亮的眸子砝碼總是傾斜一些。
黑暗的夜,柳葉覺得自己的腿一點一點失去知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在腦海里搜索解決的辦法,忽然想起三十六計中的緩兵之計,于是對娘說:“娘,這事太突然了,你先起來,這么大的事總得讓我想想吧?”
娘抬起頭,半信半疑地看著柳葉,柳葉急忙躲開那探究的目光,娘如釋重負地說:“好,葉子,你好好想想,想想你哥對你的好,想想我和你爹的不易。”
柳葉點點頭,覺得鼻子酸酸的,娘看到柳葉點頭,像突然有了力氣一樣站起來。
五
柳葉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哥哥柳青的身上,從小哥哥是很疼她的,有一點好吃的,他也會分給她一半,哥哥在她的心中,是兄長更是保護神,這件事情主要是哥哥的態(tài)度,她相信哥哥一定不會讓她受這樣的苦。
北風(fēng)嗚嗚地刮,房頂?shù)目莶菰陲L(fēng)里嗚咽,太陽被風(fēng)驅(qū)逐到遙遠的地方,從屋里望去天地一片混沌。
柳葉坐在風(fēng)箱旁,拿麥秸放在牙齒間一下一下咬著,一聲不吭看著柳青。
柳青蹲坐在門檻上專心地對付手里的半截?zé)燁^,他深吸一口,煙頭冒著紅光向后縮去,隨即一陣煙霧升騰,柳葉發(fā)現(xiàn)哥哥原本挺直的背不知什么時候佝僂下來,頭發(fā)像一堆枯草,不由得想起從前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哥哥。
時間像被凍結(jié)了,柳葉從哥哥冰封的臉上看不到半點答案,心里不由地發(fā)了急,說:“哥,你倒是說句話呀。”
柳青把幾乎燒到手指的煙頭扔在地下,那煙頭忽閃幾下就灰飛煙滅,柳青看著煙頭堅決地說:“葉子,如果你要嫁給魯生,還不如嫁到柳樹灣去,那個人雖然腿腳不好,但是有手藝,比在這里受窮好多了。”
柳葉的希望像斷線的氣球,她看著它越飛越遠,心有不甘?!案纾阍趺醋兂蛇@樣?你喜歡過別人的,你應(yīng)該明白的,兩個相互喜歡的人在一起,窮富不是最重要的?!?/p>
柳青忽地從門檻上站起來,紅著眼珠,咬牙切齒地說:“喜歡算什么,三鳳喜歡我,她還不是和別人生了孩子,看上去過得很好?!?/p>
柳葉無語,三鳳嫁給了后村里的張屠戶,結(jié)婚后回娘家從村里路過,真正是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背上還背著個胖娃娃。
這天吃過午飯,柳葉把碗筷放進炕頭的大鍋里,倒上熱水準(zhǔn)備洗碗,門口傳來叫門聲,柳葉依稀聽見是魯生的聲音,急忙放下挽起的袖子,自從換親的事情提上日程之后,事情成了拉鋸戰(zhàn),一對三的局勢,柳葉明顯處于下風(fēng)。
冬日沒有農(nóng)活,娘和哥哥輪番看著她,根本出不了門,她感覺自己的力量越來越薄弱,這讓她心里十分著急,在潛意識里她需要他強有力的支撐。
柳葉往門外走的時候,被娘推回屋里,“你不要出去,就在屋里呆著?!?/p>
她只好站在門口,眼巴巴看著。
柳葉娘把門打開,柳葉看見果然是魯生,幾天沒見,他瘦了很多,臉色陰沉沉的。
柳葉娘看到是他,急忙把門往外推,嘴里低聲喝道:“你來干什么?”
魯生使勁推著門,利用技巧及力量使那扇門不能合上,一邊懇切地說:“大娘,你聽我說,我一定會讓柳葉過上好日子的,別讓她換親,讓她嫁給我吧?!?/p>
娘使勁往回推著門,使得那扇門搖搖欲墜,她繼續(xù)低聲說:“你還好意思提柳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們家那破墻爛院還想娶俺家柳葉,你死了這份心吧。”
兩個人正在僵持的時候,柳青從茅房里出來,看到這個情景火冒三丈,他上前把門大開,一把把魯生推出很遠,魯生猝不及防,一下跌坐在門口的土地上。
柳葉急忙沖出門去,被柳葉娘攔住,她眼巴巴地看著魯生吃力地從地上站起來拍拍手上的土。
魯生看到柳葉求助的眼神,他眼里的火苗仿佛澆了汽油,騰地點著了,他上前一步指著柳青的鼻子喝道:“柳青,你一個大男人,有本事自己去討老婆,拿自己的妹子換老婆,算什么本事?”
柳青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沖著魯生就是一拳,邊打邊說:“小子,你給我聽好了,不管我妹妹嫁給誰,不管我妹妹去干什么,你管不著?!?/p>
魯生挨了打,又是在自己最心愛的人面前,年輕氣盛的本性一上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反撲,柳青也不甘示弱,兩個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柳葉看著眼前的情景,感到自己的心被分成了兩半,她的眼珠隨著兩個人的動作快速地轉(zhuǎn)動著,雙手無助地揮舞著大聲地喊:“別打了,別打了?!?/p>
山村寂靜無聲,一點聲音就飄出很遠,鄉(xiāng)親聽到聲音紛紛從家里跑出來,柳葉家的門口很快就聚集了很多人,山村的新鮮事少,人們一邊拉架一邊低聲議論著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人人臉上都是無法掩飾的興奮的紅暈。
柳葉看到很多人暗暗地對著她指手畫腳,她知道在村里姑娘的名聲比姑娘的相貌還重要,大家今天這樣說,明天就不知被傳成什么,她捂著臉站在那里,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屋里傳來一聲凄厲的叫聲,隨即是“咚”地一聲,柳葉娘的肩膀迅速抖了一下,顧不上扭打的后生和嘈雜的人群,發(fā)瘋般往屋里跑去,嘴里失聲尖叫著“他爹”。
大家擁進屋里,發(fā)現(xiàn)柳葉爹的身子忽然矮了下去,頭無力地靠在旁邊的墻上,借著窗外微弱的光亮,大家看到一行黑黑的東西從柳葉爹的頭上緩緩流下來。
柳葉用手摸了一下,熱乎乎的,是血。大家七手八腳把柳葉爹從被窩里扒拉出來,冒著嚴(yán)寒走幾十里山路把他送到縣城醫(yī)院,他的傷勢連醫(yī)生都很吃驚,一個不能行動的人居然能自己碰在墻上把腦袋碰開了花。
柳葉爹沒有死,柳葉家卻因此背上了更沉重的債務(wù),因為沒錢,柳葉爹沒等痊愈就被柳青用牛車?yán)亓思?,家里開始常常響起爹的哭聲:“讓俺死吧,俺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你們救俺干什么,花那么多的錢,就是讓俺在這里看著一家人活煎熬呀?!?/p>
男人哭起來,比女人更凄厲。
這年冬天,格外漫長格外冷,雪一場連著一場,總是舊的未化,新的一場又鋪上來,屋檐下是凝垂的冰凌,像一把把短柄的利劍掛在房檐上。
柳葉在爹的哭聲里惶惶不可終日,她一直覺得自己沒有那么容易被打敗的,愛情是最堅硬的盾牌,她以為自己變得格外強大。如果父母打她,罵她,甚至禁閉她,她都可以舉起自己的盾牌,極力反擊,可是面對父母蒼老的面容和布滿滄桑的哭聲,她立刻就感到了盾牌的虛弱。
愛情因為生活的重壓變得不再美好,每次見到魯生,她都看到爹的頭上緩緩流下來的血,她沒有辦法拋開家人來坦然享受自己的愛情。
換親的對方傳過話來,說要是這邊沒有準(zhǔn)信,他們就要定另一家了,換親也要講行規(guī),有個先來后到的,娘這樣說著的時候,眼睛看著柳葉,語氣淡淡的。
一年之間,娘仿佛老了十歲,因為著急,嘴上起了大大的燎泡,站在寒風(fēng)中,真正是塵滿面,鬢滿霜,讓柳葉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六
這天天氣很冷,天空蒼茫茫的找不到太陽的影子,白楊光禿禿的枝條在風(fēng)中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柳葉走進魯生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山村冬日的夜晚是從被窩開始的,吃完晚飯,為了抵御冬日的寒冷,一家人早早上床,互相在被窩里通腿取暖。
柳葉推開虛掩的柴門,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從門旁玉米秸堆里竄出來,沖著柳葉狂吠,柳葉就站在那里看著它使勁掙著脖子上的鐵鏈,青筋暴起,聽它的吠聲劃破寂靜的夜空,仿佛看一場舞蹈或者聽一場交響樂。
魯生聽到狗吠聲從屋子里走出來,看到是她仿佛什么也沒有看到,面無表情。他大聲地呵斥著瘦骨嶙峋的狗,然后默然轉(zhuǎn)身。
“魯生”,柳葉叫著,聲音之大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魯生轉(zhuǎn)過身,她的聲音立刻小了下來,幾近哀求:“讓俺進來吧,俺有話和你說。”
魯生看著她沒有說話,沖著狗打了一聲呼哨,狗立刻聽話地鉆進玉米秸堆。他在前面走,她無聲地跟在他的后面,如影隨形。
月亮隱如厚厚的云層,天地混沌,柳葉看不到魯生的腳印,只好支起耳朵判斷他落腳的位置,以便讓自己準(zhǔn)確踩上去,這讓她十分懷念那月華如水的夜晚、枝枝杈杈的小路。
院里很靜,魯生娘估計已經(jīng)睡下了,堂屋的燈暗著。柳葉輕輕邁動,腳步像貓一樣悄無聲息。魯生打開屋門,站在門口看她默默進門,屋子里熟悉的氣息迎面撲來,讓柳葉的眼前一熱。
沒有凳子,柳葉在床邊坐了下來,手下意識地摸摸褥子的厚薄。魯生跟進來立在墻邊,雙手抱著胳膊冷眼看著她。
屋里和外面一樣冷,能感到有風(fēng)從墻縫里鉆進來,輕輕切割裸露的皮膚,柳葉坐在床前,因為寒冷而瑟瑟發(fā)抖,借著昏暗的燈光,她看著魯生,幾天沒見,他瘦了,顴骨突兀了很多,使得眼窩深陷,如秋水一樣深沉。胡須有幾天沒刮了,胡茬像秋后的枯草,扎得她的心一陣疼痛。
“你都要嫁給那個瘸子了,還來這里干什么?”魯生的眼睛像是一把尖刀,直抵柳葉的內(nèi)心,她看到鮮血涌了出來。
“魯生,俺知道是俺對不起你,以后……你一定會遇到合適的姑娘的?!焙涫沽~的聲音發(fā)顫。
“如果你來是和我說這個的,那你可以走了。”魯生聲音冰冰的,比外面的北風(fēng)更冷。
柳葉躲開魯生尖銳的目光低下頭去,昏黃的煤油燈放在床頭,一本翻開的書倒扣著,她一下一下?lián)崦菚瑴I水不聽使喚的一滴一滴落下來。
柳葉仰起滿是淚水的臉頰說:“魯生,俺來就是想告訴你,俺雖然人嫁過去了,但心在你這里。今晚,俺就證明給你看?!?/p>
柳葉說完,眼睛定定地看著魯生,沒有一絲慌亂,一只手迅捷地攀上自己領(lǐng)口的衣扣,手指飛快地翻轉(zhuǎn),紐扣像中槍的敵人一樣應(yīng)聲投降,一顆、兩顆,她潔白頎長的頸子露了出來。
時間仿佛很長又仿佛很短,等魯生反應(yīng)過來去看的時候,柳葉的紐扣已經(jīng)全部散開,棉襖敞開露出里面的紅肚兜,血紅的肚兜上面繡了鴛鴦,一只紅一只綠,交頸親密。
棉襖緩緩從肩頭滑落,魯生直覺得熱血一下涌上腦門,臉一瞬間成了大紅布。屋里很冷,裸露的肌膚迅速涌出細細密密的疙瘩,出疹子一般,他想要彎下腰去給柳葉撿起地上的棉衣,卻被柳葉制止。
柳葉把魯生的頭攬過來,抵在自己的胸前,他的臉立刻被一片柔軟包圍,他瞬間感覺到某種舒服,在夢里經(jīng)常有過的場景。她彎下身去,吻著他的后頸,唇火熱,所到之處燃起了熊熊大火,他不由自主發(fā)出低沉的呻吟。
柳葉的手從后面環(huán)住魯生的腰,他立刻感染了她的顫抖,如秋風(fēng)中的落葉。
柳葉的手有目的地摸索,終于停留在魯生的衣扣上,片刻的思索之后,她的手慌亂地去解他的衣扣。
魯生清醒過來,急忙想把柳葉推開。她不折不撓,繼續(xù)偎上去,因為寒冷而靠得很緊,她的額抵在他的下巴,她可以感覺到胡茬鉆進皮膚的痛楚。
魯生再次推開柳葉,她看著他的眼睛,像兩團火,她哭叫了一聲:“我明天就結(jié)婚了。”
這句話像一?;鸱N,猛地丟進干枯荒蕪的原野,他眼里的兩團火忽地?zé)似饋怼K话驯ё×~,兩條強有力的手臂箍得她透不過氣。
他們糾纏在一起,同時向床上倒去。
七
山是連綿的,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尾,像沒有盡頭的長城綿延不絕,山很高,天空只剩下窄窄的一條縫,灰蒙蒙的說不清是陰天還是晴天,讓人不由得心里發(fā)堵,近處是幾株白楊,葉子早就落光了,光禿禿的枝條在風(fēng)中左右搖擺,像是無助的呼喚。
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過一支迎親的隊伍,柳葉穿著大紅嫁衣坐在獨輪車上,獨輪車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她回一回頭,生她養(yǎng)她的山村漸漸隱沒在土黃色的山丘之間。
樹上的柳葉從綠變黃,又從黃變綠。一年過去了,柳葉隔三岔五會回娘家,她也像所有回娘家的閨女一樣,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背上還背著個胖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