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鑫
天不亮,奶奶從老家打來電話。
奶奶囑咐我們不用擔(dān)心了,爺爺?shù)母邿讼铝恕粋€月后的清明節(jié)要回家早說,她好與別人噶伙兒,多烙點我愛吃的單餅……家前我最喜歡的那棵白果樹,開了滿樹的花,這個秋上一定能拾到足量的我喜歡的白果子了……
我頭一次聽她由著性子啰嗦完。
說實話,我并不怎么特別愛吃奶奶烙的餅,她用料總是過量,又厚又粘,與街口賣的那家比,首先就失了口感。我還不怎么愛吃奶奶填餡填得像包子一樣的水餃。我也一樣不是怎么特別喜歡家前的那棵白果樹,我甚至都記不得它還會開花。我也不太愛吃那有點苦頭的白果子,奶奶卻一再夸大它的保健功效,每年秋天都去樹下?lián)焐洗蟀肼榇瑫窀闪?,分成若干份,一年到頭隔三差五就催我們回家取。
但我依然盼望著回家,回到那個我日夜思念的小村莊。
是個乍暖還寒的季節(jié),該起風(fēng)了。
在這類季節(jié)里,只需一絲冷暖相宜的微風(fēng),再深邃的回憶,也會被折疊起來。只是偶爾會忘記了季節(jié),時間也會模糊……但那總是我的故鄉(xiāng)。
那總是清晰的。那一排排紅白相間的小院兒,那如一雙明眸般嵌入圍墻的黑漆木門,那木門上張貼的紅彤彤的喜慶,同樣是風(fēng)一起——那門前沾染了喜慶的白果樹葉,那沁人心脾的嘩啦,嘩啦,嘩啦啦……
“香油馃子——豆?jié){——”
這應(yīng)該是最熟悉的一句了,那股濃濃的泥土味兒,伴著淡淡的青草香,隨著這走街串巷的吆喝,總會見到一個年過半百的男子,他的頭發(fā)是花白的,閃著并不刺眼的光芒,卻不蓬亂,更不見一根雜草,我想是虧了那個季節(jié)的風(fēng)和陽光,總是和煦的。看得出他挑的擔(dān)子很重,他時不時用搭在脖子上的粗毛巾去擦額頭沁出的細(xì)汗,擦不了幾次就會放下?lián)有⒁幌?,那一聲聲的抑揚(yáng)頓挫,就是在歇息的空當(dāng)喊出來的,那一刻,我會故意看不到他臉上的皺紋和手上的老繭。我會閉上眼睛,只選那句我喜歡極了的“香油馃子——”百聽不厭。
家鄉(xiāng)的人們,都習(xí)慣把油條叫作香油果子,那時的香油馃子并沒有如今早飯桌上的普及,那香油馃子的叫賣也就不會日復(fù)一日像公雞報曉一樣的頻繁而準(zhǔn)時,平常大概率的是一個月能來個三兩次,也大都是前日里鄉(xiāng)村大集上賣剩下的隔夜貨。獨(dú)有臨近年關(guān)的捉豬時節(jié),這香油馃子的叫賣聲,幾乎每天天不亮就在村子里穿街走巷。
剛?cè)肱D月,家家戶戶養(yǎng)了一年的肥豬,便要捉起來去賣掉置辦年貨,鄰居們熱心,便會排好日期,每天天不亮就號召在一起一家一家的幫忙捉豬。喂養(yǎng)了一年的肥豬心寬體胖,個大勁足,三五個壯漢總要費(fèi)上幾個小時的工夫,方能把那頭兩百多斤的巨物在粗棍上綁好,抬到鎮(zhèn)上的屠宰場。等到大家氣喘吁吁地返回捉豬戶,戶里的女主人早早地用熱豆?jié){泡好了香油馃子,每人一大碗,擺在了早飯桌上。壯漢們也不客套,“呼嚕呼嚕”吞上幾口,就各自回家忙自己的農(nóng)務(wù),每只碗里都會留下一半的豆?jié){油條。屋里假睡的孩子們早一擁而出。女主人會把碗里的剩物分成幾份,老人、丈夫、孩子……
“貨到——頂針線頭布條——”
一陣輕重緩急的波浪鼓點,把我從豆?jié){油條的香氣中拉了過去,貨郞來了。還有他的撥浪鼓。還有我的玻璃珠子和大蝦酥。
只要不是肚子餓得特別緊,孩子們對貨郎的期待并不亞于油條大叔。
在我的記憶中,撥浪鼓一般會在午飯后響起,不分季節(jié)。貨郎也并不全是男人,這次就是個上了年紀(jì)的婦女,我看不出她的具體年齡,從我多年前接過她的第一粒玻璃彈珠,她就一直這個模樣,慈祥而憨厚,就連包在頭上的圍巾好像也沒變過,我記得那朵大紅牡丹的圖案,下面總有幾片暖綠暖綠的葉子。
新年剛過,我總是有幾個小錢的,只消再伴上一聲甜甜的“大娘”,那枚火紅色的玻璃珠子準(zhǔn)是我的。如果再多叫幾聲,母親買完針線布頭的零錢,也都會以最優(yōu)惠的折扣兌現(xiàn)成一塊大蝦酥或幾粒橘子糖。甚至有一次的烈日下還撿漏過很少見的一包薄荷糖,那可是童年里記憶最為深刻的一種神奇,暑假里小伙伴們玩得汗流浹背,一需要往嘴巴里含上半顆,暑氣頓消。
老人為我包貨的那雙手從不干枯,摸在我的頭上也是溫暖而濕潤,像她夸贊我的那些話,我卻大部分時間顧不上去答謝,滿心歡喜地一溜煙跑回了家。老人的吆喝便漸行漸遠(yuǎn)了,即便我心頭涌起一絲留戀,好在手里的玩物,嘴巴里的清爽和甘甜,瞬間令我心安。
“收破爛兒來——”
若是農(nóng)閑,下午再晚些時候,定能時常聽見這聲吆喝。
“師傅”是個更老一點的男人,他胯下的那輛三輪車,比他年輕不了多少,這倒與車斗里堆滿的零零碎碎相得益彰。我欣賞他的吆喝,只有他的吆喝里透著醉人的滄桑。
當(dāng)然,他也注定是個滄桑的男人,他的臉上溝壑縱橫,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疲憊與無奈,有一次我故意把自己最喜歡的銅陀螺賣給了他,都不見他有半點歡喜。但我依然相信他的生命里有太多的故事,他的故事比他收納的破爛兒要多得多,我相信他在靠販賣自己的記憶而步履輕盈地生活……我還相信他的生活恰如一壇沉封的佳釀,會愈久彌香。
我相信那句單調(diào)而豐腴的“收破爛兒來——”正是他一個人的陶醉。我相信他陶醉于這種伴著幸福的憂傷。經(jīng)過時間這把文火的慢慢熬煮,這句吆喝,早勝了瓊漿玉露,超了百味雜陳。
風(fēng)越來越大了,那些個記憶的碎片,被肆意撕扯著,拼接著,卻終是連不成大大的一片了,再強(qiáng)行努力著,心便疼了起來。那些個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那些個滄桑而唯美的吆喝,那些個甜蜜而晦澀的瞬間,揉在一起,像一團(tuán)干硬的荊棘,在我的軀體里四處翻滾。那吆喝聲早不再響起,那濃重的鄉(xiāng)音也只在夢里化作記憶的縮影。
豆?jié){油條早已成了家常便飯,只是沒了“香油馃子”的名頭;大小超市星羅棋布,里面的貨物更是琳瑯滿目,獨(dú)獨(dú)聽不到心儀的撥浪鼓;“收破爛兒”倒是個朝陽產(chǎn)業(yè),商販們個個開著卡車,加著馬力,只會裝著成堆成堆的二手電器,揚(yáng)長而去……我想就算我拿出自己最心愛的舊陀螺,他們看都不會看一眼。
不知從哪一年起,也不知從哪一場風(fēng)兒過后,一切都變了,變沒了。那些吆喝,那些我無比珍惜過的童年,那些祖祖輩輩口傳心授的勤儉……突然就沒了,全沒了。
這是哪一年哪一場風(fēng)的到來!我不止一次尋著斑駁的鄉(xiāng)音,從夢中哭醒。但我不舍得放手,我會刻意銘記著那一個個瞬間。我害怕一睜眼甚至記不清他們的音容笑貌了,我害怕忘記寒風(fēng)中那雙捧著香油馃子的手,還有那塊帶著暖綠葉子和大紅牡丹的棉頭巾,還有那眼神,那汗水……但那幾聲氣貫長虹的撥浪鼓點和“收破爛來——”我是不擔(dān)心忘掉的。我總會在風(fēng)兒最烈的時候,迎風(fēng)吼幾嗓子。
夢中,那藏在風(fēng)中的桑梓之音又惹我落淚。若是醒來,我會用心祈禱著,風(fēng)起,不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