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律疏議》中的“法”出現(xiàn)頻次極高、分布極廣,絕大多數(shù)表達了與“法律”相關的含義。各篇“序疏”中的“法”指稱較為廣義的“法律”、較為抽象的“法”或特定法典及其篇目;律典條文中的“法”表述形式復雜,但整體特征清晰,皆有明確的規(guī)范指向,即指稱律、令、格、式以及其他法律淵源中的具體規(guī)范。“罪法”“理法”“正法”等較為特殊的表述形式,仍與“法”表意的整體特征及具體用法一致。以“法”指稱具體規(guī)范是立法或注律的常規(guī)模式,此種指稱圍繞“正刑定罪”展開,是傳統(tǒng)法發(fā)現(xiàn)、論證具體規(guī)范不可或缺的技術手段。
關鍵詞:《唐律疏議》;法;立法語言;正刑定罪;立法技術
中圖分類號:D9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3)02-0134-09
作者簡介:劉曉林,吉林大學法學院教授(長春 13001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秦漢至唐律令立法語言分類整理、譜系建構與數(shù)據(jù)庫建設”(21&ZD197)、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唐律中的‘法‘理與‘法理研究”(20BFX021)
① 此處統(tǒng)計不包括各條條標中出現(xiàn)的“法”,《唐律疏議》條標中“法”出現(xiàn)19次,如《名例》“除免官當敘法”條(21)。另,本文涉及唐律條文皆引自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劉俊文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文中僅標注篇名、條標與總條文數(shù),不再一一注明出處。
② 律典中未直接涉及“法律”相關含義的“法”僅出現(xiàn)13次,主要有三種用法:一是作“仿效”或“效法”,此類用法出現(xiàn)3次,涉及3條律文,如《名例》“八議”條(7)《疏》議曰:“謂賢人君子,言行可為法則者。”“八議”中“議賢”之人皆為賢人君子,其言行可作為民眾效法之準則。二是作“方式”或“方法”,此類用法出現(xiàn)9次,涉及6條律文,如《斷獄》“拷囚不得過三度”條(477):“若拷過三度及杖外以他法拷掠者,杖一百。”“他法”即拷囚之法定方法之外的其他方式。“法”的此種用法易于被忽略,而忽略此種用法的直接影響,就是誤解相關表述與“法律”相關。三是作專有名詞,此類用法出現(xiàn)1次,涉及1條律文,《戶婚》“私入道”條(154)《疏》議曰:“斷后陳訴,須著俗衣,仍披法服者。”“法服”即僧道尼等專門著裝。
法律條文中的典型術語對于法律制度史的研究意義重大,如果要在傳統(tǒng)律典與律令體系的形成、演進過程中選擇若干重要術語進行集中探討,“法”一定包含其中;若要選擇具體素材,《唐律疏議》一定是理想對象。鑒于“法”本身的豐富含義,加之正史文獻、經(jīng)典及其注疏中“禮法”“德法”等固定表述,以及近代以來“情理法”“法理”等學術話語的深入影響,作為典型立法語言的“法”在律典中表達的含義及其用法值得我們系統(tǒng)梳理。具體而言,這些具有重大影響的固定表述,易于使我們形成針對傳統(tǒng)法的定式思維;會使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傳統(tǒng)法中必然存在相關表述,進而忽視作為立法語言的“法”本身的含義與用法,并進一步遮蔽傳統(tǒng)法的特質。目前尚未見到立足法律規(guī)范,針對“法”的含義與用法進行系統(tǒng)梳理的成果?;诖?,本文擬從《唐律疏議》中“法”的表述形式、含義與用法出發(fā),結合律典結構對之進行探討,并從技術視角對唐律立法的特質稍作總結。
一、分布與特征
《唐律疏議》中“法”共出現(xiàn)1128次,①其中1115次表達的是法律規(guī)范、法典及其篇目等含義,②此種用法占總數(shù)的99%。作為律典中分布如此之廣、出現(xiàn)頻次如此之高的常見詞匯,表意呈現(xiàn)此種特征顯然是立法者有意為之,即立法者刻意回避其通常用法,如“方法”“效法”及其他專門用法。律典中的“法”表達“法律”相關之含義時具體形式較為豐富,但特征清晰,如表達特定法典及其篇目的“法經(jīng)”“盜法”“賊法”等;表達特定法律規(guī)范“斗法”“贖法”“本法”等。另外,還有一些專門表述,如“法杖”“法官”“法司”等。當然,結合具體條文,與“法”相關的表述形式呈現(xiàn)更加豐富且復雜的形態(tài)。律典中表達“法律”相關含義的“法”分布情況詳如下表。
“法”作“法律”相關含義時集中于《名例》,占總數(shù)的32%;從涉及的律條來看,律內有312條出現(xiàn)了相關表述,可見分布極為廣泛?!九c“情”“理”等相關典型術語相比,“法”在《唐律疏議》中出現(xiàn)頻次之高、分布之廣是顯而易見的。關于《唐律疏議》中“情”“理”含義與用法的統(tǒng)計、分析可參見劉曉林:《〈唐律疏議〉中的“情”考辨》,《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劉曉林:《〈唐律疏議〉中的“理”考辨》,《法律科學》2015年第4期?!啃枰⒁獾氖?,律典中分布與出現(xiàn)頻次達到此量級的典型術語并不多見?!居幸粋€基礎性問題需要說明:文獻電子化的背景之下,針對特定字詞的統(tǒng)計難度不大,此種研究意義何在?從技術角度來說,統(tǒng)計固然沒有障礙,但無法越過的障礙有兩個:首先,如何確定統(tǒng)計的對象;其次,單純的統(tǒng)計不等于基于統(tǒng)計的分析。以本文為例,為何針對《唐律疏議》中的“法”進行統(tǒng)計?顯然是基于制度載體、律典演變等方面的考慮;律典中“法”的含義、用法及其特質并未通過數(shù)據(jù)直接展現(xiàn),但逐條梳理、分類探討必須基于相關統(tǒng)計。尤其是針對分布與出現(xiàn)頻次達到如此量級且表述形式極豐富的專門術語,立足于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分析更顯必要?!烤推浞植寂c涉及的條文作初步梳理,可以看出形式與內容兩方面較為明顯的特征:形式方面,“法”在律條各部分的分布較平均,其出現(xiàn)在律、注、疏中的比例分別為12%、4.6%、83.4%。這與律典中典型術語分布的平均值基本持平?!尽短坡墒枳h》中律、注、疏的比例分別為:15%、3%、82%,這個比例大致也是其中典型術語分布的平均值。參見劉曉林:《唐律中的“殺”與“死”》,《政法論壇》2020年第3期?!恳簿褪钦f,唐代大規(guī)模修律之前,“法”作為典型立法語言在律典中表達的含義與用法已較為成熟與穩(wěn)定。內容方面,篇首“序疏”中的“法”與律條中的“法”差異顯著,當然,這取決于各篇“序疏”與具體律條截然不同的性質;律典中絕大多數(shù)“法”出現(xiàn)于律條,其表達的含義與相應用法具有明顯的特征。
二、“序疏”中的“法”
《唐律疏議》12篇中有8篇“序疏”出現(xiàn)了“法”,共計30次?!揪唧w包括:《名例》“序疏”17次;《衛(wèi)禁》《職制》《擅興》“序疏”中各1次;《賊盜》“序疏”4次;《雜律》《捕亡》《斷獄》“序疏”各2次?!拷Y合律典各篇“序疏”的內容與特征,我們產(chǎn)生如下認識:首先,律典各篇“序疏”獨立于具體條文,通常所說的律典“12篇、30卷、502條”,各篇“序疏”分別包含于“12篇”之中,但不屬于“502條”,【錢大群先生謂:“各篇之篇序,其內容都不可歸屬于任何律條?!鼘儆凇粚儆凇畻l?!卞X大群:《唐律疏義新注》,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頁?!恳虼耍靶蚴琛敝泻茈y說“規(guī)定”了什么具體內容;【當然,若不談具體的行為模式與法律后果,說“序疏”中包含了規(guī)范內容亦無不可。如張晉藩先生謂:“唐律所規(guī)定的‘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使禮法之治與德法之治密切結合,形成了禮治、德治、法治三者的統(tǒng)一?!睆垥x藩:《弘揚中華法文化,構建新時代的中華法系》,《當代法學》2020年第3期?!科浯?,各篇“序疏”中出現(xiàn)的“法”所表達的含義與其體例相符,呈現(xiàn)專門的旨趣與特征;最后,《名例》“序疏”為各篇“序”中表達最充分者,其中出現(xiàn)的“法”亦最具代表性?!尽睹贰靶蚴琛笔轻槍Α睹范鳎U述了《名例》之主要內容、淵源與特征;亦是針對整部《律疏》而作,表達為“律”與“注”制作“義疏”的旨趣?!睹贰靶蚴琛卑怂姆矫鎯热荩赫f明了古代圣王治理國家采用刑罰與教化并舉的手段;闡述“律”的創(chuàng)始及“義疏”產(chǎn)生的必要性;解釋唐律“義疏”的內容、意義及其必要性;描述律典中《名例》的形成與演變軌跡。因此,《名例》“序疏”體量遠大于其他各篇,涉及“法”的具體表述出現(xiàn)頻次自然更多。而其他各篇“序疏”皆為篇目沿革之簡述,極少出現(xiàn)闡釋性內容。】基于此,我們對《名例》“序疏”中涉及“法”的相關表述及其表意稍作探討。
《疏》議曰:“……莫不憑黎元而樹司宰,因政教而施刑法。……其法略存,而往往概見,……律者,訓銓,訓法也?!抒屃枯p重,依義制律。《尚書大傳》曰:‘丕天之大律。注云:‘奉天之大法。法亦律也,故謂之為律。……穆王度時制法,五刑之屬三千?!何暮顜熡诶镢?,集諸國刑典,造《法經(jīng)》六篇:一、《盜法》;二、《賊法》;三、《囚法》;四、《捕法》;五、《雜法》;六、《具法》。商鞅傳授,改法為律?!瓡x命賈充等,增損漢、魏律為二十篇,于魏《刑名律》中分為《法例律》。……爰至北齊,并《刑名》《法例》為《名例》?!T篇之刑名,比諸篇之法例?!?/p>
作為整部《律疏》與《名例》共同的“序”,其體量與表意的包容性非常明顯,各篇“序疏”中出現(xiàn)的“法”近60%都分布于此,這些內容清晰地表達了兩種含義。
首先,表達廣義的“法律”或較為抽象的“法”。《名例》“序疏”中“法”做此用法出現(xiàn)6次,“法亦律也”;“律者,訓銓,訓法也”,“律”“銓”“法”皆為“評價依據(jù)”?!耙蛘潭┬谭ā北磉_著與“依義制律”相同的含義,而“依義制律”的意圖顯然在于“銓量輕重”。此種表意并不指涉具體的條文或規(guī)范,當然,這與其在律典中出現(xiàn)的位置直接相關,即篇首“序疏”中出現(xiàn)的“法”與其作為法典及其各篇之“序”的主旨與功能一致。作為泛指的法律規(guī)范,其表述形式并不固定,如“施刑法”,即制定、實施相關法律規(guī)范;又如“其法略存”,即傳說中的法官皋陶制定的法律規(guī)范大多散佚,僅有只言片語得以流傳?!缎l(wèi)禁》《職制》《擅興》《斷獄》各篇“序疏”中亦有表達廣義法律規(guī)范的“法”4次?!揪唧w包括:《衛(wèi)禁》“序疏”中的“衛(wèi)者,言警衛(wèi)之法。”《職制》“序疏”中的“言職司法制,備在此篇?!薄渡门d》“序疏”中的“大事在于軍戎,設法須為重防?!薄稊嗒z》“序疏”中的“此篇錯綜一部條流,以為決斷之法,故承眾篇之下?!薄?/p>
其次,指稱特定法典及其篇目?!睹贰靶蚴琛敝小胺ā弊龃擞梅ǔ霈F(xiàn)11次,此種表意具有固定的表述形式,如《法經(jīng)》六篇及其篇目?!顿\盜》《雜律》《捕亡》《斷獄》各篇“序疏”中亦有特指《法經(jīng)》及相關篇目的“法”9次?!顿\盜》“序疏”:“《賊盜律》者,魏文侯時,里悝首制《法經(jīng)》,有《盜法》《賊法》,以為法之篇目?!薄胺ń?jīng)”乃里悝首制之法典,“盜法”“賊法”是其中包含的篇目;而“賊盜律”取代“盜法”“賊法”,即《名例》“序疏”中所說的“商鞅傳授,改法為律”,或稱之為“法律形式”的演變。
三、條文中的“法”
《唐律疏議》中的“法”,99%表達了與“法律”相關的含義,且絕大多數(shù)具有明確的規(guī)范指向?!酒渲袃H有個別作較為宏觀的用法。如《名例》“死刑二”條(5)《疏》議曰:“古先哲王,則天垂法,輔政助化,禁暴防奸,本欲生之,義期止殺。”“則天垂法”即傳說中的統(tǒng)治者遵循天道、天理頒布法律,“法”表達著非常廣泛的含義,并未指向律典內外的具體規(guī)范?!胺ā弊鞔朔N含義所見不多,就分布來看,除了各篇“序疏”之外,多出現(xiàn)于《名例》?!俊胺猜梢哉潭ㄗ铩?,【李林甫等:《唐六典》卷第六,陳仲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85頁?!柯蓛雀黝愋g語及其設計皆圍繞“正刑定罪”展開,但較之“序疏”,律典條文中的“法”更加直接地指向針對具體行為的量刑及其實現(xiàn)。鑒于條文中的“法”出現(xiàn)頻次過高,具體表述形式亦有交叉,清晰、有效的分類探討難以實現(xiàn)。因此,我們采取整體特征與具體用法相結合的漸次分析,以觀察其表意方面的特質。
(一)整體特征
初步梳理各篇條文中的“法”,整體特征顯著,較為直接地“觀感”是大量復雜表述形式多樣性背后隱含的同質性。具體來說,各篇、各條涉及的行為、情節(jié)千差萬別,加之等級、身份的復雜影響,表述形式極為多樣。但稍加梳理便不難發(fā)現(xiàn),條文中出現(xiàn)的“法”都指稱具體規(guī)范,是對特定條文中復雜內容的簡稱。當然,不同表述形式的表現(xiàn)程度存在差異。有些表述形式較為直接地展現(xiàn)其所指稱的規(guī)范內容,如針對特定行為的“毆法”“故殺法”等,針對特定身份的“部曲法”“親姑之法”等,亦有兩者交織的表述方式,如“妾子與父妾相毆法”“凡斗法”等,還有針對特定標準的“刻漏法”“校法”等;有些表述形式則不易直接看出其所指稱的規(guī)范內容,如“上法”“本法”等;還有一些不易辨別的表述形式,如“常法”“非法”等,但結合條文內容,其指向的具體規(guī)范非常清晰?!救纭堵氈啤贰俺溯浄锍肿o修整不如法”條(105)《疏》議曰:“乘輿所服用之物,皆有所司執(zhí)持修整,自有常法。不如法者,杖八十?!逼渲小俺7ā敝硎鲆子谧鳠o具體指向的廣義理解,但其所指為《唐六典》“殿中省”條之規(guī)范:“殿中監(jiān)掌乘輿服御之政令,總尚食、尚藥、尚衣、尚乘、尚舍、尚輦六局之官屬”,具體內容極為詳細。參見李林甫等:《唐六典》卷第十一,第322-332頁。違反了這些具體規(guī)范就是“不如法”?!空w來看,律典條文中“法”的各種表述都指稱具體的規(guī)范,極少有表達宏觀、抽象層面的原理、觀念等用法。
1.指稱具體的規(guī)范
律典條文中的“法”絕大多數(shù)是具體法律規(guī)范的簡稱,最為普遍的表述形式為“……法”,【亦包括其稍有變通的表述形式“……之法”,雖然具體形式稍有不同,但用法一致?!爸睘楦痹~,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而使我們確信注律者未將兩者作實質區(qū)別的證據(jù)在于注律者本身的表述。如《賊盜》“以毒藥藥人”條(263)“問答”:“若犯尊長及貴者,各依謀殺已殺法;如其施于卑賤,亦準謀殺已殺論。如其藥而不死者,并同謀殺已傷之法?!薄爸\殺已殺法”與“謀殺已傷之法”并無功能上的區(qū)別,同樣增加或省去“之”亦無表意方面的不同。立法者或注律者于同條中交叉使用兩種表述形式,主要是基于文辭工整的考慮。】此類表述指向非常明確。如《衛(wèi)禁》“私度有他罪”條(85)《疏》議曰:“不知罪人別犯之情者,依常律‘不覺故縱之法。”“不覺故縱之法”指的是《衛(wèi)禁》“闌入廟社及山陵兆域門”條(58)中針對看門守衛(wèi)規(guī)定的罰則:“守衛(wèi)不覺,減二等;主帥又減一等。故縱者,各與同罪?!庇纱硕?,需要進一步探討兩個問題。
首先,此類表述的根源?;趥鹘y(tǒng)法客觀具體的立法體例,定罪量刑過程中不同行為及相應量刑條款之間的援引是常態(tài),也是針對具體行為有效量刑的基礎。如《名例》“無官犯罪”條(16)《疏》議曰:“其父祖或五品以上,當時準蔭得議、請、減,父祖除免之后事發(fā),亦依議、請、減法?!薄白h、請、減法”指稱的是“八議”“上請”“減罪”等數(shù)條中的具體規(guī)范,于本條中具引正文,既不可能,亦無必要。因為“議、請、減法”已清晰指稱具體規(guī)范。因此,律設此語旨在提高律典體系化程度。
其次,指稱對象的性質。并非所有規(guī)范皆需以“法”指稱,那么,律典條文中“法”所指稱的規(guī)范內容自然有所不同。結合具體內容,其形式方面較為顯著的特征是一定范圍內的普遍適用性,標識在于“法”所指稱的規(guī)范多與“準此”“不用此律”等特定術語連用。如《名例》“犯流應配”條(24)律注:“下條準此。”《疏》議曰:“謂下條云:‘流人逃者身死,所隨家口仍準上法聽還。上有‘下條準此之語,下有‘準上法之文,家口合還及不合還,一準上條之義?!庇帧睹贰盁o官犯罪”條(16)《疏》議曰:“若犯十惡、五流,各依本犯除名及配流,不用此條贖法,故云‘不用此律?!碧囟ㄐg語清晰標識了所準之“上法”與不用之“贖法”所具有的通則性條款的性質?!緟⒁妱粤郑骸短坡芍械摹坝鄺l準此”考辨》,《法學研究》2017年第3期;劉曉林:《唐律立法體例的實證分析——以“不用此律”的表述為中心》,《政法論壇》2016年第5期?!慨斎?,并非“法”指稱的所有規(guī)范皆有如此普遍的適用效力,但其必然是一定范圍內普遍適用的。
2.指稱內容來自律、令、格、式以及禮與典制
律典條文中的“法”除了指稱律內適用范圍較廣的規(guī)范之外,還用以指稱其他法律形式以及禮與典制中的具體規(guī)范。如《名例》“除免官當敘法”條(21)中“敘用之法”指稱的是《選舉令》《刑部式》中的相關規(guī)范?!对p偽》“妄認良人為奴婢部曲”條(375)“問答”:“依別格:‘隨身與他人相犯,并同部曲法。即是妄認良人為部曲之法?!薄巴J良人為部曲之法”是對所引《刑部格》【錢大群先生謂:“此條中所引格條的內容,涉于犯罪主體之法律適用,其性質當為《刑部格》?!卞X大群:《唐律疏義新注》,第813頁?!肯鄳獥l文的指稱?!胺ā敝阜Q律、令具體規(guī)范是最為普遍的用法,指稱格、式的情況也較為常見,相關表述概括且簡明。從注律者的表述中,亦能看出“法”所指稱的內容?!抖吩A》“監(jiān)臨知犯法不舉劾”條(361):“諸監(jiān)臨主司知所部有犯法,不舉劾者,減罪人罪三等?!甭伞妒琛穼ⅰ胺阜ā苯忉尀椋骸坝羞`犯法、令、格、式之事?!笨梢娏?、格、式與律相同,皆是“法”所指稱的內容。
律典條文中亦見以“法”指稱禮與《唐六典》具體規(guī)范的用法。如《職制》“乘輿服御物持護修整不如法”條(105)《疏》議曰:“依《禮》:‘授立不跪,授坐不立之類,各依禮法?!薄岸Y法”即《禮記·曲禮上》所列舉的規(guī)范?!顿\盜》“夜無故入人家”條(269)《疏》議曰:“‘夜無故入人家,依刻漏法:晝漏盡為夜,夜漏盡為晝?!薄耙埂钡呐袛鄻藴适恰翱搪┓ā?,具體內容為《唐六典》中的具體規(guī)范?!尽瓣鼔卣⑺境秸浦┛???讐貫槁?,浮箭為刻,以考中星昏明之候焉”。注云:“箭有四十八,晝夜共百刻。冬、夏之間有長短:冬至,日南為發(fā),去極一百一十五度,晝漏四十刻,夜漏六十刻;夏至,日北為斂,去極六十七度,晝漏六十刻,夜漏四十刻;春、秋二分,發(fā)斂中,去極九十一度,晝、夜各五十刻。秋分已后,減晝益夜,九日加一刻;春分已后,減夜益晝,九日減一刻。二至前后則加減遲,用日多;二分之間則加減速,用日少。”李林甫等:《唐六典》卷第十,第305頁?!?/p>
(二)具體用法
律典條文中“法”指稱的規(guī)范在一定范圍內具有普遍適用性,此種指稱意圖是實現(xiàn)“正刑定罪”。那么,“法”指稱的規(guī)范必然直接決定針對具體行為的量刑、必然與條文中列舉的量刑條款具有密切關聯(lián)。簡而言之,我們進一步探討的問題是“法”指稱的規(guī)范是什么、指稱的規(guī)范如何決定量刑。
1.“法”指稱的內容是操作性、技術性較強的規(guī)范
從分布來看,律典中出現(xiàn)“法”的條文有312條,占總數(shù)的62%。也就是說,以“法”指稱具體規(guī)范是立法或注律的常規(guī)模式。此種常規(guī)表述形式之所以出現(xiàn),自然與“法”所指稱的規(guī)范自身的性質具有密切關系?!胺ā敝阜Q的內容多為操作性、技術性較強的規(guī)范。此類規(guī)范具有兩個顯著特征:一是內容較為細致、復雜;二是適用范圍較為廣泛?!胺ā迸c具體刑種、刑等及執(zhí)行方式連用的表述,多指稱此類規(guī)范。如《名例》“死刑二”條(5)“問答”:“笞以上、死以下,皆有贖法?!薄摆H法”所指為唐律“五刑二十等”對應的具體贖銅數(shù)額,如笞一十贖銅一斤、杖六十贖銅六斤、徒一年贖銅二十斤、流二千里贖銅八十斤、二等死刑贖銅一百二十斤等。具體計算標準規(guī)定于律內相應條文中,【具體內容參見《名例》中的“笞刑五”條(1)、“杖刑五”條(2)、“徒刑五”條(3)、“流刑三”條(4)、“死刑二”條(5)?!看颂幰浴摆H法”指稱相應規(guī)范使得條文表述流暢。另有一些本身包含了加減計算規(guī)則的表述形式,如“加法”“減法”【雖然唐律中“減法”既有表達一般主體刑罰適用的規(guī)則,亦有表達特殊主體刑罰適用的規(guī)則,還有表達針對特定情節(jié)刑罰適用的規(guī)則。除去身份因素,其指稱刑等計算標準與規(guī)則的用法是確定的。其中,針對特殊主體刑罰適用的規(guī)則特指《名例》“皇太子妃(請章)”條(9):“諸皇太子妃大功以上親、應議者期以上親及孫、若官爵五品以上,犯死罪者,上請;(請,謂條其所犯及應請之狀,正其刑名,別奏請。)流罪以下,減一等。”律《疏》中將特定主體量刑“減一等”之優(yōu)遇稱為“減法”?!俊傲鳌⑼郊诱确ā薄胺噶骷诱确ā薄胺p五等”“并滿之法”等,指稱內容皆為具體計算標準與規(guī)則。當然,并非只有與刑種、刑等連用的“法”才指稱量刑技術規(guī)范,只是此類表述的形式特征更加明顯。其他表述形式如《廄庫》“乘官畜脊破領穿”條(201):“‘謂圍繞為寸者,便是瘡圍三寸,徑一寸;圍五寸一分,徑一寸七分。雖或方圓,準此為法,但廉隅不定,皆以圍繞為寸。”駕乘官有牲畜致其頸背處磨破需處罰駕乘之人,具體量刑條款為:“瘡三寸,笞二十;五寸以上,笞五十(謂圍繞為寸者)?!毙痰扔嬎?、累加以破損面積為標準?!皽蚀藶榉ā睒俗R了“法”所指稱的計算標準為通則性條款,并為其他條文援引此規(guī)范提供了便利?!胺ā敝阜Q的規(guī)范亦可來自其他法律形式,如《斷獄》“決罰不如法”條(482):“諸決罰不如法者,笞三十;以故致死者,徒一年。即杖粗細長短不依法者,罪亦如之?!薄安蝗绶ā薄安灰婪ā敝傅氖俏催m用《獄官令》中的具體規(guī)范?!尽稊嗒z》“決罰不如法”條(482)《疏》議曰:“依《獄官令》:‘決笞者,腿、臀分受。決杖者,背、腿、臀分受。須數(shù)等??接嵳咭嗤?。笞以下,愿背、腿分受者,聽。決罰不依此條,是‘不如法,……依《令》:‘杖皆削去節(jié)目,長三尺五寸。訊囚杖,大頭徑三分二厘,小頭二分二厘。常行杖,大頭二分七厘,小頭一分七厘。笞杖,大頭二分,小頭一分五厘。謂杖長短粗細不依令者,笞三十?!薄?/p>
2.“法”指稱的內容是量刑條款的組成部分
基于傳統(tǒng)法客觀具體的立法體例,“正刑定罪”的實現(xiàn)依賴一套完整的技術規(guī)范,而相關規(guī)范皆為條文中的直接、詳盡列舉。如贖銅數(shù)額、破損面積、糧食重量等計量標準,這些技術規(guī)范直接決定著是否能夠針對具體行為準確適用相應刑種、刑等。如《雜律》“校斛斗秤度不平”條(417):“諸校斛斗秤度不平,杖七十?!薄安黄健北仨氂枰蕴幜P,但判斷“平”或“不平”需要一套完整的標準或規(guī)范。律《疏》中以“校法”指稱其具體內容,“其校法,《雜令》:‘量,以北方秬黍中者,容一千二百為龠,十龠為合,十合為升,十升為斗,三斗為大斗一斗,十斗為斛。秤權衡,以秬黍中者,百黍之重為銖,二十四銖為兩,三兩為大兩一兩,十六兩為斤。度,以秬黍中者,一黍之廣為分,十分為寸,十寸為尺,一尺二寸為大尺一尺,十尺為丈。”這些計量標準直接決定是否構成“不平”及相應量刑,其內容顯然是立法針對“不平”所設之量刑條款的組成部分,只不過其表現(xiàn)形式是以“法”指稱具體內容,而不必悉數(shù)展現(xiàn)于條文中。對于“正刑定罪”而言,“法”指稱的具體規(guī)范有兩種情況,即適用或不適用,相關表述形式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肯定形式,如“從……法”“同……法”“如法”等;另一類是否定形式,如“不從……法”“不合……法”“不如法”等??隙ㄖ阜Q并非單純引述相應規(guī)范的具體內容,而是明確表達針對特定主體、特定行為的量刑應當嚴格依據(jù)此類規(guī)范;若不依據(jù)此類規(guī)范,則予以處罰。【立法者或注律者以“法”指稱具體規(guī)范,強調必須適用此種規(guī)范與處罰不適用此種規(guī)范的情況旨趣相同。因為兩類表述在律典中出現(xiàn)頻次基本一致。以“如法”為檢索項,《唐律疏議》中共顯示檢索結果62次,其中包括“不如法”33次?!咳纭稁龓臁贰靶螽a(chǎn)抵蹋嚙人”條(207)《疏》議曰:“依《雜令》:‘畜產(chǎn)抵人者,截兩角;蹋人者,絆足;嚙人者,截兩耳。此為標幟羈絆之法。若不如法,并狂犬本主不殺之者,各笞四十?!鼻拔囊咽觥皹藥昧b絆之法”的內容為唐令中的具體規(guī)范,但援引唐令不是目的?!胺ā敝阜Q唐令中的操作規(guī)范落腳點在于:“若不如法,……各笞四十”,即通過指稱具體操作規(guī)范,指出違反此規(guī)范的相應量刑,這也是實現(xiàn)“正刑定罪”的必由之路。律內所見否定形式還有一種用法,即明確表達不應適用“法”指稱的規(guī)范。如《名例》“彼此俱罪之贓”條(32)《疏》議曰:“其奴婢同于資財,不從緣坐免法?!奔磁镜姆傻匚煌谪斘?,不適用配沒人遇赦免罪的相關規(guī)范。
四、幾種特殊表述形式
以上針對《唐律疏議》中“法”的分布及其表意的整體特征、具體用法作了大致梳理,使我們對之有了較為全面的認識。律典條文中的“法”指稱具體規(guī)范,這些規(guī)范來自律、令、格、式以及禮與典制,其內容具有較強的技術性或操作性,是量刑條款的組成部分。律典條文中亦有一些關于“法”的特殊表述形式,相關內容不多,但易于產(chǎn)生理解的偏差。尤其是立足現(xiàn)代法學理論,極易對一些特殊表述形式作宏觀、抽象的理解。故選擇其中較有代表性的特殊表述形式稍作辨別,以印證前述律典條文中“法”的整體特征與具體用法。
(一)罪法
“罪法”出現(xiàn)13次,涉及4條律文。其用法穩(wěn)定,只有“罪法等”與“罪法不等”兩種表述形式?!韭蓛攘碛幸浴白锓ā焙喎Q“罪之法”的表述,共出現(xiàn)7次,涉及7條律文。如《衛(wèi)禁》“犯廟社禁苑罪名”條(79)《疏》議曰:“若有輒向射及放彈、投瓦石殺傷人者,各依斗殺傷人罪法。”即向廟、社及禁苑射及放彈、投瓦石導致他人死傷,依斗殺傷人罪之法量刑。律內亦有直接將“罪法”解釋為“罪之法”者,如《斗訟》“誣告反坐”條(342)律注:“反坐致罪,準前人入罪法?!薄妒琛纷h曰:“反坐其罪,準前人入罪之法。”此“罪法”雖與“罪法等”“罪法不等”具體所指有異,但“法”的整體特征、具體用法同一,即指稱具體規(guī)范。】《名例》“二罪從重”條(45):“即以贓致罪,頻犯者并累科;若罪法不等者,即以重贓并滿輕贓,各倍論。其一事分為二罪,罪法若等,則累論;罪法不等者,則以重法并滿輕法。”“以重法并滿輕法”即“以重贓并滿輕贓”,“重法”“輕法”表意之核心在于“計贓”?!白锓ǖ取笔怯嬟E論罪或論刑的標準、規(guī)則,落腳點為具體刑種與刑等;“罪法不等”是亡失官器仗與毀傷官器仗不同的量刑計算標準。律注對之進行了說明:“罪法等者,謂若貿易官物,計其等準盜論,計所利以盜論之類。罪法不等者,謂若請官器仗,以亡失并從毀傷,以考校不實并從失不實之類?!苯Y合律《疏》所舉事例,“罪法不等”即軍防之地領用官器仗丟失總數(shù)的20%,處杖八十;損壞總數(shù)的40%,處杖八十。由此可見,“罪法”指稱的是非常具體的技術標準或規(guī)則,對之做概括解釋雖不影響整體含義,但顯然遮蔽了條文背后蘊含的技術內容?!救珏X大群先生將此處之“罪法”注解為:“指處罰輕重之內容。不同罪名或不同贓額,可致罪法不等?!卞X大群:《唐律疏義新注》,第200頁?!疤幜P輕重之內容”并非不準確,但不能算精確。至少此種理解可能會使我們放棄探尋“罪法”表意所包含的具體量刑標準。】
(二)理法
“理法”出現(xiàn)1次,《戶婚》“有妻更娶”條(177)“問答”:“一夫一婦,不刊之制。有妻更娶,本不成妻。詳求理法,止同凡人之坐?!北緱l律文規(guī)定,已有妻室再娶婦人為妻,男方徒一年;若女方知男方有妻而嫁,減男方一等處罰,若女方不知情不予處罰。同時,強制解除“再娶”之“婚姻”關系,即“各離之”。司法實踐中可能存在或已經(jīng)存在的困惑在于:有妻而又娶婦為妻,雖然強制“離之”,但“未離之間”,男方與后娶之女及雙方親屬之間是否存在服制關系?這顯然是立法者關注的焦點。根據(jù)“問答”的解釋,后娶之女“本不成妻”。就此而言,“各離之”是說法律強制解除雙方的“事實關系”,因為本不存在“法律關系”?!霸斍罄矸ā北磉_的含義是詳細推究立法原意與法律原理,【僅就此類短語的內涵來看,很難引起學界關注,亦未見專門研究成果。唐律注釋作品往往將其解釋為通常詞匯,而可能遮蔽其豐富內涵與理論價值。如錢大群先生將“詳求理法”注釋為“在情理與法制上充分推究”。錢大群:《唐律疏義新注》,第435頁。此類注釋當然不能稱為錯誤,但顯然失之于模糊?!俊袄矸ā迸c現(xiàn)代語境中的“法理”亦有相似之處。但需注意的是,“詳求理法”或為“詳求理、法”,“法”表達的仍是具體的條文或規(guī)范?!敬餮纵x先生曾指出唐律律《疏》中出現(xiàn)的“理法”及大量相關表述是疏文對律文、注文進行解釋必須遵循的內在要求,即解釋須“合理”。雖然未述及“合理”的具體含義,但結合其所舉之例,可以看出“合理”乃是合于具體的法律規(guī)定與抽象的法律原理。如《名例》“除名”條(18)“問答”載:“各于當條見義,亦無一定之理?!贝魇现^此解釋之意圖在于闡明“概念之相對性”,即通過疏文的解釋,尋求法律概念在不同場合的準確適用。參見戴炎輝:《唐律通論》,戴東雄、黃源盛校訂,臺北: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16頁。】律內雖然再無其他“法理”或“理法”連用的表述,但“法”“理”出現(xiàn)于同條,尤其是出現(xiàn)于同一短語、短句中,其用法皆與此同。如《斗訟》“斗毆以手足他物傷”條(302)“問答”:“至如挽鬢撮發(fā),擒領扼喉,既是傷殺于人,狀則不輕于毆,例同毆法,理用無惑?!蓖瑯映霈F(xiàn)于“問答”中,一定程度上表達了法律適用的困難?!袄碛脽o惑”強調了透過具體條文探尋法律原理與立法原意,“毆法”延續(xù)了律內“法”表意的整體特征,即指稱具體規(guī)范。
(三)正法
“正法”出現(xiàn)2次,《名例》“同職犯公坐”條(40)《疏》議曰:“通判官以下有失,或中間一是一非,但長官判從正法,余者悉皆免罪?!庇帧对p偽》“父母死詐言余喪”條(383):“父母云亡,在身罔極。忽有妄告,欲令舉哀,若論告者之情,為過不淺,律、令雖無正法,宜從‘不應為重科。”“律、令雖無正法”表意清晰,即律令中未有明文?,F(xiàn)有注釋成果對于“判從正法”的注解存在一些不清晰之處,如解釋為“長官最后判決正確”【錢大群:《唐律疏義新注》,第173頁?!炕颉伴L官改判,依法糾正”?!静苈骶帲骸短坡墒枳h譯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27頁?!看祟惤忉寴O有代表性,傾向于將“正法”理解為“正確”之法。但就法律適用角度而言,“正確”就是嚴格依據(jù)條文中的表述。結合《斷獄》“斷罪不具引律令格式”條(484)律《疏》中“斷獄之法,須憑正文”及律內相關表述,“正法”強調的是立法之明確規(guī)定,這也符合律典條文中“法”表意的整體特征。律典中出現(xiàn)的“非法”“亂法”“違法”等表述,強調的也是與具體法律規(guī)范或立法的直接列舉相悖。如《擅興》“非法興造”條(241):“諸非法興造及雜徭役,十庸以上,坐贓論。(謂為公事役使而非法令所聽者。)”《疏》議曰:“‘非法興造,謂法令無文;雖則有文,非時興造亦是,若作池、亭、賓館之屬?!甭勺ⅰ胺欠ā苯忉尀椤胺欠钏牎?,此解釋仍有不清晰之處:“所聽”究竟是嚴格依據(jù)條文的表述,還是依據(jù)立法原意或法律原理?律《疏》的解釋非常清晰,“法令無文”即未有明確規(guī)定,“非時”也與條文的表述不符,如規(guī)定應春夏興造而于秋冬興造??梢姟胺欠ā本褪遣缓狭⒎ㄖ鞔_規(guī)定。與之相同,“亂法”是擾亂禮、令,即不依準禮、令之具體規(guī)定;【如《戶婚》“同姓為婚”條(182)“問答”:“同姓之人,即嘗同祖,為妻為妾,亂法不殊?!稇袅睢吩疲骸㈡粤⒒槠?。即驗妻、妾,俱名為婚。依準《禮》《令》,得罪無別?!笨梢娙⑼諡槠捩詾椤皝y法”,而“亂法”亦是不準《禮》《令》?!俊斑`法”是違反令文之具體規(guī)定?!救纭稇艋椤贰傲⒌者`法”條(158):“諸立嫡違法者,徒一年。即嫡妻年五十以上無子者,得立嫡以長,不以長者亦如之?!甭伞妒琛分型ㄟ^引述唐令條文清晰表達了所違之“法”的具體內容,“依《令》:‘無嫡子及有罪疾,立嫡孫;無嫡孫,以次立嫡子同母弟;無母弟,立庶子;無庶子,立嫡孫同母弟;無母弟,立庶孫。曾、玄以下準此”。立嫡需嚴格依照唐令之規(guī)定,“不依此立,是名‘違法”?!?/p>
結 語
《唐律疏議》中“法”出現(xiàn)的頻次極高、分布極廣,表達的含義非常穩(wěn)定,立法者或注律者主要以其指稱具體規(guī)范。就此來看,以“法”指稱具體規(guī)范是唐律立法或注律的常規(guī)模式。作為律內典型立法語言,“法”并未表達抽象、概括的觀念、原理,在其常規(guī)敘述模式背后,隱含的是客觀具體的立法體例之下,發(fā)現(xiàn)、論證法律規(guī)范并使其準確適用的過程,而此過程也是“正刑定罪”得以實現(xiàn)的技術路徑。結合文中較為詳細的梳理與歸納,總結如下。
首先,律典中的“法”表意非常直接、確定,最為主要的用法是指稱具體規(guī)范,【日本學者谷井陽子將清律中諸如“謀殺人律”“斗毆律”等表述稱為“對法條的稱呼”。參見谷井陽子:《清律的基礎知識》,伍躍譯,《法律史評論》2021年第1卷,第104頁。這種認識給我們帶來極大的啟發(fā),但結合本文的探討,“……法”或“……律”應當是對條文內部具體規(guī)范、具體條款的指稱,而不能作為“對法條的稱呼”?!款l見的表述形式已明確表達其含義,如“斗法”“盜法”“首從之法”等。值得關注的是,唐律中未見“禮法”“德法”“情理法”“法理”等相關表述。我們詳細辨別了“罪法”“理法”“正法”等特殊表述形式,亦未發(fā)現(xiàn)其表達抽象、概括含義的痕跡。當然,并不是說唐律或傳統(tǒng)法脫離了“天理”“人情”等觀念,也不是說其中沒有“法理”,而是說我們應當深入觀察法律條文,揭示這些觀念、原理在具體的法律條文中通過何種立法語言予以表達、如何表達?!就踔緩娊淌谥赋觯骸霸诠糯袊?,盡管實體原則的決定性意義日益彰顯,但對制定法的形式依賴,在唐代以后,始終不同程度地以各種方式頑強存在。單純的道德價值、情理判斷通常并不能獨立門戶,不能繞過制定法直接指向裁判結果?!蓖踔緩姡骸吨贫ǚㄔ谥袊糯痉ㄅ袥Q中的適用》,《法學研究》2006年第5期?!颗c單純的探討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若干現(xiàn)象相比,深入揭示經(jīng)典大義、綱常禮教與法律規(guī)范、立法語言的結合方式顯得更加切實、有效。畢竟法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研究不能脫離法律制度,至少不能與法律條文離得太遠。
其次,律典中的“法”指向具體規(guī)范本身,意圖在于具體規(guī)范的準確適用。基于傳統(tǒng)法客觀具體、一事一例的立法體例,“正刑定罪”的實現(xiàn)依賴一套完整的規(guī)范,其全部內容未必皆于本條有所列舉,部分內容來源于律內別條以及其他法律形式、法律淵源亦為常態(tài)。因此,發(fā)現(xiàn)、論證相關規(guī)范尤其是本條以外的規(guī)范,以組成“正刑定罪”所需要的完整量刑條款,是傳統(tǒng)法適用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技術手段。舉重明輕、舉輕明重、比附援引等法律適用技術產(chǎn)生之根源皆在于此,即發(fā)現(xiàn)、論證“法”所指稱的具體規(guī)范,并使之組成本條所需的量刑條款。律內大量“從……法”“依……法”“同……法”“準……法”等表述,皆可視為發(fā)現(xiàn)、論證規(guī)范與指稱具體規(guī)范之間對接的痕跡,就此而言,“法”或可視為對接法律適用技術的標識。
(責任編輯:劉楷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