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以“且介亭雜文”命名自己1934—1936年間的雜文,強調此間寫作與“周圍的情形”的密切關聯。魯迅用“且介亭”為題強調半租界的環(huán)境,不僅強調地理位置和文化環(huán)境上的雜糅與交叉,更強調資本市場與專制政府的合謀,尤其是其聯手對革命文學進行的壓制。在這樣的壓迫下,魯迅的反抗也就具有了更明確的針對性和具體性。如何在“且介亭”中想方設法寫出詩史般的雜文并使之與讀者見面,如何“帶著鐐銬進軍”,是魯迅彼時最重要的任務。換句話說,“且介亭雜文”本身就是魯迅在這一階段反抗和突破文網的成果,它們既是“且介亭”處境的體現,也是這一處境的產物,因而獨具一種特殊的歷史意義與藝術特征?!扒医橥るs文”一方面是“含胡”的,以迂回、智慧的斗爭方式面對審查;另一方面,魯迅在雜文和《故事新編》里都使用了借古論今的方式,取道歷史而批判現實,這也成為其后期雜文的重要特征之一。
關鍵詞:魯迅;且介亭;后期雜文;藝術特征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3)02-0030-08
作者簡介:張潔宇,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 100872)
① 魯迅:《華蓋集·題記》,《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頁。
一、1935年的最后三天
1935年的最后三天,魯迅是忙碌而“高產”的。三天里,他選錄了1934至1935年間發(fā)表的145篇雜文編為三集,分別題名《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二集》,并為之撰寫了三篇序言、一篇“附記”和一篇“后記”。歲末編集,是魯迅堅持了多年的特殊習慣,而他“在一年盡頭的深夜”①所寫的序跋也往往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何況,這次編就的是他人生中最后三部雜文集,這五篇文字也因此成為最后的序跋,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五篇序跋不只是寫于“一年盡頭的深夜”,而簡直可以說是寫于他“一生盡頭的深夜”了。
這五篇序跋雖是為三部文集而作,但明顯具有內在的連貫性,無論是主題還是情緒,都非常一致,指向對于言論鉗制、文網禁壓的揭露與反抗。在這幾篇序跋中,魯迅回顧自己1934至1935年間的寫作與發(fā)表情況,還原了很多不為人知的真相。他憤怒、沉痛,有搏戰(zhàn)的傷憊,更有頑強的堅持。他說:
一九三四年……那時可真厲害,這么說不可以,那么說又不成功,而且刪掉的地方,還不許留下空隙,要接起來,使作者自己來負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的責任。在這種明誅暗殺之下,能夠茍延殘喘,和讀者相見的,那么,非奴隸文章是什么呢?
我曾經和幾個朋友閑談。一個朋友說:現在的文章,是不會有骨氣的了,譬如向一種日報上的副刊去投稿罷,副刊編輯先抽去幾根骨頭,總編輯又抽去幾根骨頭,檢察官又抽去幾根骨頭,剩下來還有什么呢?我說: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幾根骨頭的,否則,連“剩下來”的也不剩。所以,那時發(fā)表出來的文字,有被抽四次的可能,——現在有些人不在拼命表彰文天祥方孝孺么,幸而他們是宋明人,如果活到現在,他們的言行是誰也無從知道的。
因此,除了官準的有骨氣的文章之外,讀者也只能看看沒有骨氣的文章。【魯迅:《花邊文學·序言》,《魯迅全集》第5卷,第438頁?!?/p>
在今年,為了內心的冷靜和外力的迫壓,我?guī)缀醪徽剣铝?,偶爾觸著的幾篇,……也無一不被禁止。別的作者的遭遇,大約也是如此的罷,而天下太平,直到華北自治,才見有新聞記者懇求保護正當的輿論。我的不正當的輿論,卻如國土一樣,仍在日即于淪亡,但是我不想求保護,因為這代價,實在是太大了。【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序言》,《魯迅全集》第6卷,第225-226頁?!?/p>
這一本集子和《花邊文學》,是我在去年一年中,在官民的明明暗暗,軟軟硬硬的圍剿“雜文”的筆和刀下的結集,凡是寫下來的,全在這里面。當然不敢說是詩史,其中有著時代的眉目,也決不是英雄們的八寶箱,一朝打開,便見光輝燦爛。我只在深夜的街頭擺著一個地攤,所有的無非幾個小釘,幾個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于他的用處的東西?!爵斞福骸肚医橥るs文·序言》,《魯迅全集》第6卷,第3-4頁。】
我們活在這樣的地方,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爵斞福骸肚医橥るs文·附記》,《魯迅全集》第6卷,第221頁?!?/p>
這些段落連綴在一起,非但不顯割裂,反而有一種完整、互文的效果。可以想見,這幾篇文字并非出于魯迅一時的情緒,而是他積累了兩年多的思緒在此時的一次爆發(fā)。在這些序跋中,他花費了大量筆墨詳述上海出版界的狀況,尤其是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如何與出版商聯手,對進步文藝進行卑劣而殘酷的“圍剿”。作為進步文藝領袖的魯迅,處于首當其沖的位置,對種種壓迫與鉗制的感觸是最深切的。這些壓迫與鉗制給他的生活和寫作造成了多方面的影響,令他或投稿不被接收,或文章被刪削,或譯著遭查禁,因而寫作也難以暢所欲言。雖然他已有長期斗爭的經驗,但“搏戰(zhàn)十年,筋力傷憊”,在1934年之后日益感到壓迫的加重,到國民黨中央黨部成立“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在“不斷的禁,刪,禁,刪,第三個禁,刪”之中,【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后記》,《魯迅全集》第6卷,第476頁?!克愿衅溲哉摵臀恼隆皡s如國土一樣,仍在日即于淪亡”。此外,在人際關系錯綜復雜的文壇上,魯迅也常有“子彈從背后來”的孤寒與灰心,被迫“橫站”于敵我陣營之間,但是最終,他總會收起“暫時的憤慨,結果大約還是這樣的干下去”。因為他認定“一切情形,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不能傳給社會,不是失了意義了么?也許還是照舊的在這里寫些文章好一點罷”。【魯迅:《致蕭三》,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頁。】
所以,1934—1936年間的“且介亭雜文”系列,就是在這樣的處境中堅持“干下去”的結果,魯迅自己多次用“帶了鐐銬的進軍”和“帶著枷鎖的跳舞”來形容自己的寫作。他是在用寫作本身來抵抗壓迫、克服灰心,也以寫作本身來為“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代”來“立此存照”,留下“時代的眉目”。
之所以將《花邊文學》在內的魯迅最后三年的雜文統稱為“且介亭雜文”系列,也是基于他本人的自覺。魯迅以“且介亭”命名后兩部文集,并在兩篇序言的末尾處都鄭重標署了“記于上海之且介亭”的字樣。從此,“且介亭”這樣一個耐人尋味的名字就與魯迅最后三年的雜文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了。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且介亭成為后期魯迅的感覺結構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他首度跳脫過去著重文化涵義的一些關鍵詞,如‘華蓋‘三閑二心‘南腔北調等,形成了某種帶有社會空間感的表述”?!緩埰凌骸赌Φ恰じ锩际薪涷炁c先鋒美學》,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4頁。】的確,這樣的“空間感”不僅是物質意義上的,更是社會意義上的。魯迅用“且介亭”這個特殊的名字,指向了以他為代表的革命作家在1935年前后上海文壇上的一種特殊的歷史境遇。他在序跋中明確地提醒他的讀者與評論者:“我以為要論作家的作品,必須兼想到周圍的情形。”“評論者倘不了解以上的大略,就不能批評近三年來的文壇。即使批評了,也很難中肯”?!爵斞福骸肚医橥るs文二集·后記》,《魯迅全集》第6卷,第466、479頁?!克貏e強調“周圍的情形”,強調這種“情形”與“作品”之間的密切關系,就是強調“且介亭”這個特殊階段的處境及其對寫作的影響。因此可以說,“且介亭雜文”標志了魯迅雜文的最后一個重要階段,而只有真正深入理解了“且介亭”的含義以及它所反映出來的魯迅的處境,才能更好地認識和理解這個階段的雜文的生成與風格特征。
二、“且介亭”的深意
“且介亭”算是魯迅書齋的名字,但其實他對這個齋名總共也只用過五次。最早是在1935年11月的《孔另境編〈當代文人尺牘抄〉序》的結尾,后來又在1936年3月為白莽《孩兒塔》作序時用過一次,最后一次則是在他去世前3天的1936年10月16日,為曹靖華譯《蘇聯作家七人集》而作的序中。此外,他只在1934年的兩篇文章末尾使用過“卓面書齋”的齋名。也就是說,魯迅其實本不像舊文人那樣在意書齋的名稱,但在1935年末,他突然集中使用和強調“且介亭”這個名字,顯然是一種有感而發(fā),是他對這個時期的處境產生了特別的感觸,于是以此來對自己的現實處境與生活景況做出概括,并自覺用題名的方式,將之與自己的雜文寫作關聯起來。
魯迅素喜拆字,尤其在不便直言的狀況下,拆字法是他曲折表達的一種途徑?!扒医橥ぁ笔遣鹱值慕Y果。按《魯迅全集》注釋,“當時作者住在上海北四川路,這個地區(qū)是‘越界筑路(帝國主義者越出租界范圍修筑馬路)區(qū)域,即所謂‘半租界?!医榧慈 饨缍种靼搿??!咀⑨?,見《且介亭雜文·序言》,《魯迅全集》第6卷,第5頁?!窟@注釋當然是權威、準確、符合魯迅本意的,但它顯然只是一種字面義,而魯迅的文字往往是不限于字面義的,在“半租界”所指明的地理位置和文化環(huán)境之外,恐怕還深藏著某種魯迅式的“密碼”,透露出他對現實環(huán)境的深刻認識,也藏有決定其后期雜文面貌的特殊基因。在我看來,不深究“且介亭”的深意與真義,就無法真正認識和理解魯迅晚期雜文的生成與藝術特征。
事實上,從1934年初開始,魯迅就在文章與通信中越來越多地談及上海出版業(yè)的苦況。1934年1月,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到,“現在的刊物是日見其壞了?!緛硗?屯炅?,而他們又不許書店停刊,其意是在利用出名之招牌,而暗中換以他們的作品。至于我們的作家,則到處被封鎖,有些幾于無以為生”,【魯迅:《致蕭三》,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第23頁?!俊安粶释??,大約那辦法是在利用舊招牌,而換其內容,所以第一著是檢查,抽換”。這當然也正體現在他本人的遭遇中,他說,“去年在上海投稿時,被刪而又刪,有時竟像講昏話”,【魯迅:《致鄭振鐸》,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第16頁?!俊暗浇衲?,我的一九二六年以后出版的譯作,幾乎全被國民黨所禁止”?!爵斞福骸蹲詡鳌?,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第137頁?!慷饺绽铮皶豢刍蛐偶徊?,這里也是日常茶飯事,誰也不以為怪”?!爵斞福骸吨乱恕?,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第31頁?!?/p>
在這樣的情形下,報刊圖書出版的整體狀況可想而知。報紙“刊出頗難,觀一切文藝欄,無不死樣活氣”,【魯迅:《致姚克》,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第59頁?!慷霭娼鐒t“大不景氣,稿子少人承收,即印也難索稿費”,【魯迅:《致王志之》,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第153頁?!克贼斞赴l(fā)出了“惜此地出版界日見凋苓,我又永受迫壓,如居地下,無能為力”的慨嘆。【魯迅:《致張慧》,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第104頁?!?/p>
但是,也正如他后來所說的,“黑暗之極,無理可說,我自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但我是還要反抗的”?!爵斞福骸吨聞樏鳌罚跏兰?、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7卷,第318頁。】魯迅的反抗,就是在重重暗壓下采取更為智慧的策略,堅持“搏戰(zhàn)”。他的策略,一是改換筆名,二是在話題選擇、表達方式等方面迂回突圍,盡量與壓迫者周旋,盡最大的可能發(fā)出聲音。正如他在《準風月談·前記》中所說,自1933年6月起,他的投稿“就用種種的筆名了,一面固然為了省事,一面也省得有人罵讀者們不管文字,只看作者的署名?!F在就將當時所用的筆名,仍舊留在每篇之下,算是負著應負的責任”。其實,他的有意在編集時保留筆名在原篇之下的做法,除了“應負的責任”外,更重要的是在保存歷史的面貌與真相,如實呈現作家們在文網迫壓下的處境。他說:
集一部《圍剿十年》,加以考證:一,作者的真姓名和變化史;二,其文章的策略和用意,……大約于后來的讀者,也許不無益處。但恐怕也不多,因為自己或同時人,較知底細,所以容易了然,后人則未曾身歷其境,即如隔鞋搔癢。譬如小孩子,未曾被火所灼,你若告訴他火灼是怎樣的感覺,他到底莫名其妙。我有時也和外國人談起,在中國不久的,大約不相信天地間會有這等事,他們以為是在聽《天方夜談》。所以應否編印,竟也未能決定?!爵斞福骸吨聴铎V云》,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第160頁?!?/p>
這當然仍是他要保存“時代的眉目”,為歷史記下“我們活在這樣的地方,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的意思?!昂髞淼淖x者”只有了解這種被圍剿的苦境,才能真正理解其“真姓名和變化史”背后的由來,理解“其文章的策略和用意”,從而真正地認識那個時代的黑暗。雖然,《圍剿十年》未能最終寫出,但誰能說那一系列“且介亭雜文”不具有同樣的意義呢?
至此,我們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且介亭”的真義。所謂的“半租界”,不僅是在地理位置和文化環(huán)境上的兼顧與雜糅、容隙或交叉,更重要的是,它意味著一種資本市場與專制政府的合謀。這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是極為特殊的存在。“租界”而又“半”,是魯迅在帝國主義殖民歷史之外,看到的上海洋場的特殊性,他深深體會到資本買辦的勢力與專制黨政的高壓的聯手與共謀。這種“半…半…”的狀況,不一定意味著將每種勢力各自減半,反而可能是在聯手中令雙方的勢力各自加強,造成更大的壓迫。所以魯迅也常感嘆:“我總以為北平還不至于像上海的?!薄爵斞福骸吨锣嵳耔I》,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第16頁?!?/p>
歷史以其事實印證了魯迅的觀點。1934年6月6日,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在上海設立,此中針對上海的“特殊關照”可見一斑。1935年底,北平、天津、南京、上海等地新聞界請愿,要求“開放輿論”。北平、上海等地文化教育界隨后也舉行集會,發(fā)表宣言,提出“保障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的絕對自由”的要求。由此可以看到,國民黨政府采取的是全面且日趨嚴酷的壓制政策,而上海首當其沖,情況更為嚴峻。除了在上海設立審查委員會直接監(jiān)控之外,由于資本力量與反動文人的協助,幾股勢力的合流,對革命文學形成了更大更復雜的壓制。就像魯迅通過分析自己文章被刪的情況,看出了“申報館的總編輯刪的”與“檢查官刪的”之間,“顯著他們不同的心思”?!爵斞福骸痘ㄟ呂膶W·序言》,《魯迅全集》第5卷,第439頁?!克?935年初給朋友的信中說:“上海出版界的情形,似與北平不同,北平印出的文章,有許多在這里是決不準用的;而且還有對書局的問題(就是個人對書局的感情),對人的問題,并不專在作品有無色采?!麄兊淖炀褪欠?,無理可說。所以凡是較進步的期刊,較有骨氣的編輯,都非常困苦。今年恐怕要更壞,一切刊物,除胡說八道的官辦東西和幫閑湊趣的‘文學雜志而外,較好都要壓迫得奄奄無生氣的。”【魯迅:《致曹靖華》,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8卷,第10頁?!恳虼?,如魯迅所說,一篇文章要遭到多次“抽骨”,“能和讀者見面的”幾乎已經“剩不下”什么了。
在寫于1934年11月的《中國文壇上的鬼魅》中,魯迅集中寫到革命青年與革命文學的境遇,憤懣地指出了反革命政權與資本合流的問題。他說,除了政府“禁止刊物,殺戮作家”“壓迫書店”之外,“中央宣傳委員會也查禁了一大批書,……中國左翼作家的作品,自然大抵是被禁止的,而且又禁到譯本”?!斑@真使出版家很為難,……為減少將來的出版的困難起見,官員和出版家還開了一個會議。在這會議上,有幾個‘第三種人因為要保護好的文學和出版家的資本,便以雜志編輯者的資格提議,請采用日本的辦法,在付印之前,先將原稿審查,加以刪改,以免別人也被左翼作家的作品所連累而禁止,或印出后始行禁止而使出版家受虧”。當然,這樣的審查者絕非真正的文學家或革命者,所以他說,“今年七月,在上海就設立了書籍雜志檢查處,許多‘文學家的失業(yè)問題消失了,還有些改悔的革命作家們,反對文學和政治相關的‘第三種人們,也都坐上了檢查官的椅子”?!坝谑浅霭婕业馁Y本安全了,‘第三種人的旗子不見了,……然而在實際上,文學界的陣線卻更加分明了。蒙蔽是不能長久的,接著起來的又將是一場血腥的戰(zhàn)斗”?!爵斞福骸吨袊膲系墓眵取?,《魯迅全集》第6卷,第161-162頁?!坎坏貌徽f魯迅的目光是犀利深邃的,他所謂的“文學界的陣線卻更加分明了”和“接著起來的又將是一場血腥的戰(zhàn)斗”,都切中了文學界內部的分化和斗爭問題。而對于革命文學與革命青年已遭迫害和必將反抗,他也做出了清楚的預判。
在這里,魯迅充分認識和揭露了文壇反動力量的復雜性。尤其是那些“失業(yè)”文人或“改悔的革命作家”變身為審查官的事實,更激起了他對于投機、變節(jié)和幫兇的憤怒。他在與友人的通信中說:“現在當局的做事,只有壓迫,破壞,他們那里還想到將來?!虾K隹铮灿羞M步性的,也均被刪削摧殘,大抵辦不[下]去。這種殘酷的辦法,一面固然出于當局的意志,一面也因檢查官的報私仇,因為有些想做‘文學家而不成的人們,現在有許多是做了秘密的檢查官了,他們恨不得將他們的敵手一網打盡。”【魯迅:《致劉煒明》,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7卷,第206頁?!俊吧虾R灿性亲骷页錾淼睦习妫潜燃兇馍倘烁瘫?,更兇”?!爵斞福骸吨旅鲜€》,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7卷,第213頁。】也可以說,正是因為這些幫兇的存在,令“當局的意志”得到了更加切實有效甚至變本加厲的落實。
如此說來,魯迅所謂的“且介亭”,不僅不是“兩不管”的自由特區(qū),反而意味著官與商——或曰政治與資本——聯合起來的雙重壓迫。在這樣的壓迫下,魯迅的反抗也就具有了更明確的針對性和具體性。他不僅保持了對于國民黨右翼統治的高度批判,也反抗殖民主義和資本力量的壓迫,同時展開對于知識分子內部投機分子和幫兇力量的揭露和批評。而且,在現實批判的同時,他也以歷史批判的方法和眼光,將一切新變的惡力與“故鬼”般的歷史幽靈結合在一起,深刻地揭示和批判了他們的反動本質。
三、“且介亭雜文”的藝術特征
就在寫作“且介亭”序跋系列之前不久,魯迅在《雜談小品文》中談到“雜文”與“小品文”的差別。他說:“篇幅短并不是小品文的特征?!v小道理,或沒道理,而又不是長篇的,才可謂之小品。至于有骨力的文章,恐不如謂之‘短文,短當然不及長,寥寥幾句,也說不盡森羅萬象,然而它并不‘小?!薄爵斞福骸峨s談小品文》,《魯迅全集》第6卷,第431頁?!窟@是魯迅對雜文精神的一次說明:它“有骨力”、真實、熱情、嚴肅、重大,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深深地切入那個“不是死就是生”的“大時代”?!爵斞福骸丁磯m影〉題辭》,《魯迅全集》第3卷,第571頁。】魯迅用“骨力”概括了雜文的精神,指出了其與小品文之間的差異并非簡單的趣味不同,而是原則和觀念的分歧。
20多天之后,魯迅又寫下了那段著名的關于雜文的認識:
其實“雜文”也不是現在的新貨色,是“古已有之”的,凡有文章,倘若分類,都有類可歸,如果編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體,各種都夾在一處,于是成了“雜”。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倘要知人論世,是非看編年的文集不可的,現在新作的古人年譜的流行,即證明著已經有許多人省悟了此中的消息。況且現在是多么切迫的時候,作者的任務,是在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是感應的神經,是攻守的手足。潛心于他的鴻篇巨制,為未來的文化設想,固然是很好的,但為現在抗爭,卻也正是為現在和未來的戰(zhàn)斗的作者,因為失掉了現在,也就沒有了未來?!爵斞福骸肚医橥るs文·序言》,《魯迅全集》第6卷,第3頁?!?/p>
可以看出,對于強調“明白時勢”“知人論世”的“詩史”式文學的魯迅來說,雜文是多么重要。但是,在1935年前后的上海文壇,以“骨力”為本的雜文卻時時面臨被官商聯手多次“抽去骨頭”、變?yōu)椤芭`文章”的處境,因此,如何在“且介亭”中想方設法地寫出詩史般的雜文并使之與讀者見面,如何“帶著枷鎖跳舞”“帶著鐐銬進軍”,是魯迅彼時最重要也最急切的任務。換句話說,“且介亭雜文”本身就是魯迅在這一階段反抗和突破文網的成果,它們既是“且介亭”處境的體現,也是這一處境的產物,因而具有特殊的歷史意義與藝術特征。
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后記》中,魯迅坦言:“凡是發(fā)表的,自然是含胡的居多。這是帶著枷鎖的跳舞?!薄爵斞福骸肚医橥るs文二集·后記》,《魯迅全集》第6卷,第479頁。】這句話道出了他寫作中的困難與奮爭。“含胡”是一種被動和不得已,但也不失為一種主動的策略,是他在面對重重審查和刪禁時采用的迂回、智慧的斗爭方式。
以《漫談“漫畫”》《漫畫而又漫畫》為例。文章看似對“漫畫”藝術的閑談,甚至多是對外國漫畫家及其作品的漫談,但內中卻處處都在聯系文學——尤其是雜文——的寫作問題。比如他說:“漫畫的第一件緊要事是誠實,要確切的顯示了事件或人物的姿態(tài),也就是精神。”“漫畫要使人一目了然,所以那最普通的方法是‘夸張,但又不是胡鬧”。【魯迅:《漫談“漫畫”》,《魯迅全集》第6卷,第241頁?!窟@當然是一種漫畫藝術論,但很顯然,這些創(chuàng)作原則與同為諷刺藝術的雜文是高度一致的。魯迅曾在之前的文章中說過:“‘諷刺的生命是真實;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薄耙粋€作者,用了精煉的,或者簡直有些夸張的筆墨——但自然也必須是藝術的地——寫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實來”,這就是“諷刺”。【魯迅:《什么是“諷刺”?——答文學社問》,《魯迅全集》第6卷,第340頁?!恳簿褪钦f,漫畫與雜文作為諷刺藝術的不同形式,都是對于歷史與現實真相的把握和呈現。從寫作的最初,魯迅就認定,作為“社會批判”與“文明批判”的雜文就是要打破“瞞”和“騙”,把一切虛飾與欺騙之下的真相揭出來給人看,這是魯迅始終堅持的文學觀念,也是他寫作雜文的思想基礎。而他所特別強調的雜文的“骨力”也正來自這里,“因為真實,所以也有力”。但與此同時,魯迅也深深知道,“這種漫畫,在中國是很難生存的”,就如同雜文一樣。因為它們所揭示的正是官商都不愿承認或面對的真相。因此,魯迅在文章里“含胡”地采用其他類似的方式代替了直接的揭露。他說:“歐洲先前,也并不兩樣。漫畫雖然是暴露,譏刺,甚而至于是攻擊的,但因為讀者多是上等的雅人,所以漫畫家的筆鋒的所向,往往只在那些無拳無勇的無告者,用他們的可笑,襯出雅人們的完全和高尚來,以分得一枝雪茄的生意。”【魯迅:《漫談“漫畫”》,《魯迅全集》第6卷,第242頁?!窟@里看似在寫“歐洲先前”,但只要是略為有心或懂得魯迅文風的讀者,就很容易看出這里真正的所指正是當時中國的現實。這看起來“含胡”的迂回筆法,其實正是魯迅“壕塹戰(zhàn)”式的斗爭策略。
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有的迂回之路稍近,有的則更迢遠。比如在《書的還魂和趕造》中,魯迅對出版商進行了直接的批評:指出當時上海出版商熱衷于粗制濫造大部頭叢書,拼湊五花八門的“煌煌巨制”,盤剝讀者的鈔票卻完全無救于“讀者們的智識的饑荒”,“使讀者化去不少的錢,實際上卻不過得到一大堆廢物,這惡影響之在讀書界是很不小的”?!爵斞福骸稌倪€魂和趕造》,《魯迅全集》第6卷,第239頁。】文末,他擲地有聲地寫下了一句:“凡留心于文化的前進的人,對于這些書應該加以檢討!”此話一出,矛頭就不限于針對出版商了,文章的批判空間和批判力度都得到了拓展,由此也讓讀者瞬間明白,魯迅不僅是在批評這個具體的現象,更是在疾呼“文化的前進”,提醒人們注意上海官商勾結而形成的對于文化的壓制。這些無良出版商的得意從反面說明了進步出版物的萎縮和進步作家與出版人的艱難。
“含胡”的另一重要方式就是歷史批判,借古論今。這是魯迅雜文一貫善用的方式,更是“且介亭”時期不得不采用的斗爭策略之一。尤為突出的是,他在這個階段更是特別喜歡借談文字獄的歷史來批判現實。
事實上,魯迅在1925年女師大風潮時期就已多次在文章和通信中提及文字獄的問題,當時顯然也是有感而發(fā)。到了且介亭時期,類似的討論就更加集中了,從日記可見,他自1932至1934年間獲贈于友或自己購買的《清文字獄檔》共8本,并多次在文中或信中提及,表現出專門研究的興趣,當然,這仍是有感而發(fā),很大程度上出于現實感受的刺激。
1934年底,他在《病后雜談之余——關于“舒憤懣”》中寫到:
但俞正燮的歌頌清朝功德,卻不能不說是當然的事。他生于乾隆四十年,到他壯年以至晚年的時候,文字獄的血跡已經消失,滿洲人的兇焰已經緩和,愚民政策早已集了大成,剩下的就只有“功德”了。那時的禁書,我想他都未必看見?,F在不說別的,但看雍正乾隆兩朝的對于中國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夠令人驚心動魄。全毀,抽毀,剜去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庫全書》,是許多人頌為一代之盛業(yè)的,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內廷,還頒之文風較盛之處,使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里面,也曾經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這兩句,奉官命改為“永遠看不出底細來。”)【魯迅:《病后雜談之余——關于“舒憤懣”》,《魯迅全集》第6卷,第188頁?!?/p>
此文通篇談歷史,從明清到民國,看似散漫不經,其實圍繞的仍是精神奴役的問題。魯迅在文中談及文字獄,用了“血跡”“愚民”和“滿清暗殺中國著作”等說法,流露出強烈的“憤懣”。這“憤懣”顯然不僅指向歷史,同時更指向不可明言的現實。那些“全毀、抽毀、剜去”的手段,古今是一樣的;而無論是在清政府還是半租界,這種“愚民政策”對于中國作者的“骨氣”的扼殺,也都一樣的罪惡深重。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就是這篇文章,在審查中也被刪多處,尤其是批判文字獄的部分,魯迅有意在收集時將原文恢復,并以著重號示之,更讓人對于古今文網之惡劣有了一目了然的認識,從而加深了對于現實的理解。
客觀地說,“含胡”和迂回必然會對文章效果造成影響。事實上,“且介亭雜文”的確不如魯迅早期雜文那樣淋漓痛快、可讀性強,正是他所謂“帶著枷鎖的跳舞”“帶了鐐銬的進軍”的意思。但對魯迅而言,“進軍”是更重要的事,而“帶了鐐銬的進軍”更讓人看到歷史的真相,更具有“詩史”的意義。因此,他在掙扎騰挪中堅持寫下的這些文章,也不能單純以文學性的標準去衡量,其“含胡”的姿態(tài)本身,正是“且介亭雜文”的重要特征,也是魯迅為時代“立此存照”的方式之一。
取道歷史而批判現實的策略,也為魯迅的后期雜文開拓出一種新的可能。從這個角度說,完全可以將《故事新編》納入,發(fā)現其與“且介亭雜文”之間的內在精神聯系。魯迅在1935年初寫給蕭軍、蕭紅的信中說:“近來文字的壓迫更嚴,短文也幾乎無處發(fā)表了??纯慈ツ晁鞯臇|西,又有了短評和雜論各一本,想在今年內印它出來,而新的文章,就不再做,這幾年真也夠吃力了。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么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薄爵斞福骸吨率捾姟⑹捈t》,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8卷,第6頁?!窟@可以算作續(xù)寫《故事新編》的動因之一了。幾個月后,他果然連續(xù)寫出了《理水》《采薇》《出關》《起死》,與另外四篇舊作匯集,于1936年1月出版了《故事新編》。與《補天》《奔月》等舊作相比,這四篇確實更“油滑”,更帶有“刨壞種的祖墳”的意味。他將現實批判的巨筆伸向歷史之中,延續(xù)了“對于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施行襲擊,令其動搖”的寫作動機,穿透歷史的煙塵,直指現實社會的種種因襲痼疾。對這樣的現實投射,當時的批評家已敏銳地捕捉到了。茅盾稱贊其“借古事的軀殼來激發(fā)現代人之所應憎恨與應愛,乃至將古代和現代錯綜交融”;【茅盾:《〈玄武門之變〉序》,《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第22期,1936年2月18日。】另一評論者也談道:“魯迅先生十分無情地畫出了許多丑惡的臉譜,然而又十分有情,有情地把這些臉譜配給了古人,不愿太傷現代人的尊嚴。”【岑伯:《〈故事新編〉讀后感》,《時事新報·每周文學》第22期,1936年2月18日。】其實,魯迅把臉譜配給古人的做法并非出于“有情”或礙于情面,而是與他的雜文一樣,用一種借古諷今的方式,在既犀利又“含胡”的效果中,策略地完成了他批判歷史、直擊現實的目的。
突破文體的限制,將魯迅“且介亭”時期的寫作進行整體觀察即可發(fā)現,他策略地——同時也是藝術地——將現實批判進行一定程度的喬裝改扮,真正做到了“帶了鐐銬的進軍”。就像他曾稱贊果戈理的那樣:“奇特的是雖是講著怪事情,用的卻還是寫實手法。”【見“譯后記”,果戈理:《鼻子》,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第323頁。】魯迅深諳這一手法,既真實又夸張,既遙遠又近切。正如他翻譯的立野信之的《果戈理私觀》中所說的那樣:“從果戈理學什么呢,單從他學些出眾的諷刺的手法,是不夠的。他的諷刺,是怎樣的東西呢?最要緊的是用了懂得了這諷刺,體會了這諷刺的眼睛,來觀察現代日本的這混濁了的社會情勢,從中抓出真的諷刺底東西來?!薄肮昀硭鑼懙母鞣N的人物,也生存在現代的我們周圍者,要而言之,是應該歸功于他那偉大的作家底才能的,而且不消說,在我們,必須明白他的偉大。他的諷刺,嵌在現在的日本的生活上,也還是活著者,就因為它并非單單的奇拔和滑稽,而是參透了社會生活的現實,所以活著的緣故。在這里,可以看出果戈理之為社會的寫實主義者的真價來”。這段話雖然針對的是日本社會生活的現實,但同樣適用于中國的狀況。正如文中所說, “諷刺文學的意義,卻絕非消極,倒是十分積極的事,……而政治上也發(fā)揚了積極底的意義……”?!玖⒁靶胖骸豆昀硭接^》,魯迅譯,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6卷,第333頁?!科鋵?,魯迅的“且介亭雜文”也同樣是以其靈活策略的方式,發(fā)揚了政治上的積極意義。
誠然,“且介亭雜文”的藝術問題是復雜的,并非“含胡”一詞可以完全概括。本文只是擇其一端,借以觀察魯迅如何“帶著枷鎖跳舞”。這個觀察的意義不僅在于歸納出一兩個藝術特征,更重要的在于呈現他在且介亭時期的真實處境與寫作狀態(tài),更深入地理解他所表現的“我們活在這樣的地方,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的真正含義。
(責任編輯:龐 礴 李樂樂)